程观月坐在场边的树荫下，远远望去就像是个并不起眼的普通学生。没人察觉到，他就是现在备受学生们关注的校篮球队中的一员。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回到教室，篮球场上不再有其他人了，程观月才走了上去。
他选择了最偏僻的一个篮筐，站在弧顶的三分线外，心里对自己说：“比赛还剩下最后几秒，绝杀！”然后轻轻巧巧地投篮出手。
“当”，打铁声。
程观月搔了搔头，将篮球捡了回来，又试了一次——
“比赛还剩下最后两秒，球员程观月拿球，绝杀机会！”
“当！”篮球再次磕在篮板前沿，飞快地弹了回来，落在自己的脚边，轻轻滚动着，仿佛在嘲笑自己。
程观月不服气地将球捡了起来，嘴里嘀咕道：“现在是全国大赛决赛，比赛最后三秒，程观月接到唐傲的传球，无人防守，三分出手，绝杀！”
“当！”依然还是打铁。
程观月连试几次。原本依照他的三分球水平，投了这么多次，无论如何也应该进一个了。可这篮筐就像是加了盖了，不管怎么样就是不进球。
终于，在第N次三分不进之后，程观月得出了两点结论。
第一，今天上午确实是运气不错。第二，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大概并不适宜装逼。
受了打击的程观月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地进行投篮练习步骤。于是他降尊纡贵地拿着篮球来到篮筐底下，准备从先投进一个近距离擦板球开始。
“当”，还是打铁。
程观月：“……我真是哔了狗了。”
大概真的是因为上午的比赛太激烈，耗尽了他的心力和体力。程观月今天下午的投篮确实不在状态，身体也有些不受控制。但是，他的倔强脾气反而因此被激发了。于是他给自己定下了投进300个球的目标。
这个目标并不算多难完成。但是已他今天下午的状态，着实有些不妙。程观月一度怀疑自己已经被金小渝灵魂附体，将铁匠铺搬到学校里来了。
投篮这种东西本来就很奇怪。有的时候，如果前几个投篮很顺利，后面的投篮便会更加得心应手，每一次投进都变得理所当然。可有的时候，一旦前几个球没有投进，后面的投篮便会变得千难万难，就连平常最擅长的得分方式也无法拯救自己。
这天下午，很显然，程观月就遇上了后一种情况。300个进球并不太难，尤其是对于程观月这种投篮精准的球员来讲。但程观月几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中途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去买一瓶饮料，躲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程观月终于完成了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他觉得全身脱力，索性脱掉上衣，在篮架旁边直接躺了下来。
由此可见我们的程观月同学确实是一个不怎么拘小节的人，饿了吃饭渴了喝水累了醉了直接席地躺下，以天为盖以地位席，显得非常洒脱。可悲剧是，他总会以这种不雅的状态遇到自己的女神。
“嘿，程观月，你在这里干嘛呢？”
程观月差点认为自己在做梦。柳源源的脸悬在自己的上方，眼角微微挑起。阳光洒下一片金色的光晕，程观月觉得自己的视线突然一下模糊了。
过了片刻，他才从某种迷蒙的状态中忽然情形，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差点撞到柳源源的脸。然后原本盖在身上的上衣滑落了下来，程观月脸色绯红一把将衣服抓住，像个受了侵犯的小姑娘一样将自己上半身遮住，脸上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柳源源已经笑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去了。程观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柳源源竟然还用调戏的语气说道：“来，小妞，让大爷摸一下。”
“……”程观月更加说不出话来。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到俩人坐到学校门口的水吧里，程观月一直都一言不发。他盯着眼前的这一杯可乐出神，仿佛是在专心地数里面的泡泡。
“真是的，你是男孩子耶，怎么搞得比小女生还要矜持啊？”柳源源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不满地看着程观月。
“我……”程观月仿佛被惊醒了，蓦然起身，“我先去付钱……”
“五分钟以前你已经给过钱了。”
“……”
又是一阵沉默。
柳源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程观月，用手指戳他：“你傻了？在想什么呢？”
“啊……我……”程观月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这一次我们历史性地打入了四强，教练一定很高兴吧？”
话题突然转到了胡星身上，柳源源一愣，说道：“是的。表哥他，大概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吧。”
“现在离全国大赛只差一场胜利了。只要后天能击败东湖高中，我们就踏入了全国大赛。然后决赛再获胜的话，就拿到西部赛区的冠军了。”程观月说起这话的时候，竟然有些激动，“学姐，你说，我们真的可以创造历史吗？”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够做到。今年不仅仅是马良学长他们的最后一年，也是表哥的最后一年了……”
“什么？”程观月怔住了，“学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源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杯，闭上嘴巴。
“学姐，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叫最后一年？马良学长他们是面临高考，可是教练他……”
因为激动，程观月豁然起身，目光炯炯，看着柳源源。
柳源源叹了一口气：“程观月，你别这么激动，别人都在看你。”
“你先告诉我……”
“你坐下，我都告诉你。”
看着程观月重新坐了下来，柳源源又喝了一口饮料，润了润嗓子。
她当然是无意中说漏了嘴了的。可是她自己也无法否认，在她内心的深处，一直有那么一股倾诉的冲动。
因为……她总是无法理解表哥的行为。
“今年是表哥带凤阳高中篮球队的第三年，也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事实上，七年以前，他也是从这里毕业的。”这是柳源源的开场白。
“这个……倒没有听教练说过。”
“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因为你们已经超越他了。”柳源源笑了笑，“表哥他当年也是控球后卫。高一那年，他就带打到了西区预选赛的八强。虽然并没有拿到最佳新人，可他当年也算是风头无两，无数人眼中的明日之心。”
“很可惜啊，后面两年都没能突破。”
“因为后面两年，他都再也没机会踏上篮球场了。”
“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知道得并不那么清楚。”柳源源偏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听说表哥高一暑假那年，因为训练赛摔断了腿。好像还伤到了半月板，总之很严重的，甚至耽误了学习。所以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一怒之下，禁止他再碰篮球。为此，表哥还跟他闹过好多次。不过，舅舅这个人倒是挺有封建家长作风的，他决定的事情没人改得了。再加上那一次大伤之后，表哥再也找不回自己曾经的状态了。所以，从那以后，表哥就再也没有打过篮球了。可是他并没有离开篮球队，而是做了领队。”
程观月竟然觉得有些心惊。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从万众瞩目到飞来横祸默默无闻，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胡星，是怎样面对那种强烈的反差的呢？
“后来表哥就去读大学了。但即便是在读大学期间，他也没有忘记母校的篮球队，常常回来看看，帮忙指点一下年轻的球员。舅舅虽然不太赞成，不过也没有明显表示反对。直到两年前……”
柳源源稍微顿了下。两年前，她已经年满15，很多记忆开始变得更加清晰。
“表哥大学毕业了。好歹也是名校，学的也是炙手可热的金融专业，舅舅也已经提前给他铺好了路，让他进一家大型企业。可是表哥，表哥也不知道脑子里抽什么风，竟然一门心思要回凤阳高中，当一个最没有存在感的体育老师。顺便成为校篮球队的主教练。还说什么混账话，说一定要以教练身份带凤阳高中拿一次冠军。其实这个教师身份也不算特别稳固，用流行的话来说他还只算一个‘临时工’，待遇也很差。舅舅简直快被他气疯了。可是表哥长大了，居然可以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舅舅的话了。那段时间，家里可真是鸡飞狗跳难得安宁……”
柳源源手里端着柠檬水，却没有喝下去，而是沉默了下去，看着饮料出神，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程观月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那里。
“究竟是为什么呢？”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拿个冠军，真的那么重要吗？”
“什么……”
“以表哥的资历，难道还能指望靠着自己带领一支高中校队拿个冠军，就能够给自己的履历加上光辉的一笔，然后甚至进入职业篮坛吗？篮球这条道路对他而言是没有前途的，这一点甚至他自己也承认。可是为什么他还会抛弃那条已经被铺好的光辉大道，拿自己的前途做赌博，去做一件对自己根本没有好处的事情呢？”
柳源源喝了一口水，重重地说道：“更何况，至少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根本看不到夺冠的一点希望。一点都没有。”
柳源源看着程观月，眼里写满了迷茫：“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和表哥的关系不怎么融洽。因为我也不喜欢他对待舅舅的那种逆反的态度。我真的不明白，篮球对你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冠军对你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真的那么重要吗？”
程观月想起柳源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他与这个世界交手那么多年，是不是依然光彩依旧，兴趣盎然。”
他当时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现在却恍然大悟。
“用成年人的世界观来衡量，这个冠军或许真的不算啥……”程观月一字一句说道，“可那是，我们中二的少年时期，能够做的最美好的梦啊。”
“梦……么……”
“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不受任何世俗的干扰，只是单纯地为了一个目标、一个梦想战斗。这就是我们的青春，这就是我们的少年时光啊。”程观月忽然笑了。
做任何事情都要来回比较、算计，那是成年人的世界。少年终有一天会不可避免地长大，可在那之前，他们还拥有最纯洁的一颗心。尽管有时候中二甚至可笑，但那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
“我真的很佩服教练啊。”程观月说道，“不忘初心，终会……得其始终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