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在大海边。
渺茫的水，前涌的海沫，几叠窅长的白线，沙洒地在呜咽，迟重地在冲撼，这沉闷的海喘，这锐刺的海味，这伟大迟钝的风，正在远处的天边兴动，这空间的伟秘，这层云薄幕大空！
这沉重的冲撼声在进行不息——这大海的倦眠依然末醒。
这深长的内吸——这短剧的外呼——这呼吸间的噤寂。
我只是这海边的一砂一砾：海浪啮噬我，
我是他们牧场上的嫩草；
海浪！我喜的是你们当我青草般来啮噬。
我只是大海的一支小臂：这昏沉旋绕的梦境在进行——我只稳眠在浪涛中心，我平展着肢体眠稳。
多美啊！我只在浪涛中稳眠平展。浪涛在我身上贯刺旋绕——在我面上发里轰腾冲扰。
黑夜沉沉的在我头顶：我看不见他们，我只觉得他们，我只听得他们的幽笑。
这情景在进行不息！
这古怪开拓的涛声在进行不息！
霎时地我只是大海自身：莽苍温驯的风在我面上潜爬。
我爱上了这风——我伸着口唇去迎吻。
多美啊！整夜整年整世纪的平展在浪涛中向缓动的风迎吻！
但现在我被她扰怒了，我起身在我的床中急转，愤愤的伸手沿着海边乱扫。
我更不知道海滩上的那一块是我；所有的湾澳认识我：沿着这美丽的海岸，在阳光下我缓缓的进退；我的发在身后辽远地浮着；我无数的孩子一齐在冲我的面庞；
我听他们的说话，我是异常的满足。
整夜在海边；
这海是无数面庞的海。
这长长的白线上来——一面又一面，当着我上来又过去——
冲撼声也相承不息。这是苦痛还是欢喜！
一面又一面——无尽的！
我不知晓；我的知觉麻木了；我神魂迷荡了——我是脱离了！
我只是海岸的一块：
我是海浪的食料，他们当作青草似的咬嚼我，我注意的集中，只跟着他们的触刺；
我喜的是，浪呀！你们当我草般来啮噬。
我是脱离了，我脱离了这海滩；我是自由了——我流了出去，和其余的合伙去了。
苦痛也过去了，尖锐的粘附的欲望是没有了，我觉得我四周都是相类的生灵，我就在他们的中间稳展着，我是沉没在密接的海里。
自由与平等是事实了。我的生命与欢乐似乎已经开始了。
这情景在进行不息！
霎时地我只是这伟大灵活的海自身——浩大的神灵在我的面上潜爬。
我爱上了他。整夜整年整世纪的我在恋爱中倾倒我的灵魂给他。
我自己也无限的开展，我愿与他相接，无处不与他同在。
这是无止境的。但有时他的刺触惹怒了我。我就起来扫略我的约束。
我虽则知晓，但我不再顾念，我自己的身体是那——所有的境遇与幸运都是我的了。
这美的人生的海岸线边，在所有的海边，在所有的气候与国度里，在所有的僻隅与小澳里；我只在我所恋的神灵眼前缓缓流着！
欢乐呀！永远，无疆的欢乐！
我不须匆促——整个的无穷是我的了；有谁停留处我便停留，有谁休止处我便休止——我和你去休止。
各个生命温暖的呼吸都督着我上升：我从工倦了我手指里取过了针线，继续的做去；
所有最秘密的思想都是我的，我的便是最秘密的思想了。
整夜的在海边；
黎明的清风已在吹动。
这神秘的黑夜消翳了，但我的欢乐却永远在着，我起来捡一块石子投向水中（多面的海我将这首诗投入你们中间）——然后在鏭鑔的沙滩上走向陆地去。
载北京《晨报.文学旬刊》1923年11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