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
庙子埂。
黑压压的箭只仿佛盖顶乌云在上空往来穿梭。士兵凄凉的惨叫和痛苦的呻吟构成震天的巨响，仿佛乌云下的惊雷奔腾。
赵云目无表情地眺望着庙子埂楼寨。楼寨和两翼角楼仿佛一头张开尖角的斗牛。正对大门外的鹿角边斜插着一面蜀军的旗帜，残破的旗角，一团耀眼的火苗肆意灼烧，一点一丁侵蚀着鲜红的旗帜。
又一个百夫长张成及他的弟兄死伤殆尽。今天已经是第三位百夫长为国捐躯了。蜀军以伍为基本编制，二十伍组成的百人队，每队必有军旗一面。旗在人在，旗毁人亡。
顺着鹿角望回来，一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双方的尸体。蛮夷士兵的脑袋还悬挂在鹿角上，另外一些尸体被枪矛钉死在地面。阵地上余火未熄，地面血染的风采。血与火构成了战斗中最闪亮的红色。
今日一战可谓惨烈。虎步营突破了叛军外围防线，一度深入到楼寨大门外围的鹿角。在这里遭遇叛军弓箭猛烈压制，密集的箭阵摧毁了本就受损的盾牌，数百将士被迫撤回。鹿角被冲破的一处早有叛军出来修补，蜀军的箭雨就是奔着鹿角处去的，顷刻间增添数十名叛军的尸体。
毕竟扫清了庙子埂外围的全部守军，哀痛阵亡将士后，赵云还是有所欣慰。远处的鹿角变成刺猬，蜀军在今天的战斗中消耗了数万只箭，叛军消耗的箭只也不下万。幸亏补给及时跟进，这让赵云毫不担心箭只匮乏。正是由于补给得力，敌军的外围防御才这么快被清扫。
现今着眼于攻破正前方的叛军楼寨。早在几天前张翼部就已经夺取楼寨，但敌人的反扑势头猛烈，张翼来不及抵抗就撤回楼寨。数倍的敌军迅速巩固楼寨并建立外围防御，直到虎步营增援。
当初张翼部就是从正前方攻下楼寨的，但由于左右犄角的角楼叛军协同防守，让张翼损失不小。赵云把目光投向两翼的角楼，左侧角楼已经出现少量程度的毁坏，从这点突破也许会赢得战斗的主动。
“今天战况如何？”赵云问身后的传令官。
“我军伤亡三百七十二人，叛军死亡一千六百八十几人，俘虏两百一十一人。”
单从双方伤亡数量来看，这个战果不菲。然而考虑到损失的是蜀军精锐部队虎步营，这点战绩就不值得一提。蛮夷大多数都是乌合之众，而虎步营是装备精良的士兵，每损失一名虎步营士兵等同于死亡四名普通士兵。三百七十二人相当于死亡一般蜀兵一千四百八十八人，算上三名白夫长，这代价着实不小。
“将军，俘虏如何处置？杀不？”对于蛮夷，汉军一般都是考虑斩草除根，连俘虏都不留。
赵云摇摇头：“全都拘押起来！”丞相行军时曾有军令：攻心为上。优待俘虏也是一种攻心，可是目下这帮俘虏释放回去无异于为虎添翼。
双方的弓箭全都停止射击。损坏的鹿角叛军修补失败，白白牺牲几十名士兵。就这局部的微弱胜利便使将士们欢心鼓舞。这一战推进艰难，弓箭成了利器，盾牌则变成刺猬。看着将士收拾地下的箭镞，在身后齐成一堆小山丘。那些老兵都咋咋舌，新兵们更是目瞪口呆。
赵云还是镇定地站在原地。大场面见多了，没有值得奇怪的。这点箭头比起赤壁近八百万的箭镞太小儿科。
“踏弩营什么时候赶来？”他又询问道。
“最迟明天就到。”
诸葛亮在分析局势后作出的第二个反应就是向庙子埂增派射击凶猛的踏弩营。赵云清楚以楼寨的防御体系，没有踏弩营的支援，就算赔上整个虎步营的兄弟也是白搭。他把希望寄托在踏弩营强悍的弓箭压制上。无论射程和力量，这只部队的作战能力足以让叛军生畏。
“如果加上张翼部，明天的进攻胜算更大。”
“不，让他们好好休整。否则增加太多的伤亡。”在最近的激战中，张翼部四千官兵损失三分之二，余下的筋疲力尽，再让他们上战场会增加更多损失。见传令官半天不作声，赵云转过头：“张将军……”适才答话的不是传令官，而是张翼。
“我请求明天和赵将军一同攻寨。”眉角中了箭伤，简单包扎的张翼不顾伤痛请命出战。
“不必了。请张将军好好休息！”赵云的回答干脆利索。
“赵将军是想让虎步营抢头功？”谁都猜到明天的战斗万分凶险，人人都要在刀口上淌血。张翼这么说不是误会而是激将。
“你想让我报告丞相张翼部全军覆灭的消息？”赵云反问一句。
“为国捐躯是我张翼部的光荣！”军人出身的张翼言辞慷慨。
赵云会心地咬着下唇，忽然嗔目道：“全军覆灭不是丞相的光荣，也不是南征蜀军的光荣！”南征各部肩负着各自的作战任务，如果出现某部溃败甚至覆灭的局面，不仅挫伤全军士气，而且作战必须重新部署。更重要的是赵云不希望张翼部再增加损失，都是兄弟部队，都是蜀汉的勇士，赵云宁可增加本队作战难度也不愿意兄弟部队仓促投入战斗。
“给我们虎步营的弟兄一个露脸的机会！”赵云拍拍张翼的肩膀诚恳地说道。
张翼缄默不语。别人一心不要你的部下送死，还有什么话好说。
“如果明天用得着我张翼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张翼是个很义气的人，赵云如此对他怎能不剖心沥胆。
赵云面带微笑。蜀军将士上下团结，明天的战斗无所不惧。
仇逑凝神注视着角楼。这两天忙于关注外围的防御，对角楼疏忽大意。左侧角楼已经损坏，蜀军和可能从这里突破。仇逑自幼喜好兵书，颇懂谋略，对高定和鄂焕的指挥不以为然。
高定将自己的精锐部队放在旄牛道，这本身就犯下分散兵力的兵家大忌。他又把余下的部队安置卑水南线，让鄂焕率领西南夷各部落在卑水北劫掠郡县。完全对蜀军主力的动向摸不着北，以至几部夷军和蜀军主力仓促作战，伤亡巨大。
然而鄂焕的指挥更令人嗤鼻。他让斯榆部在西北阻击廖化，又让莋都夷、摩沙部落和陡部落以及仇氏的部曲在庙子埂拦阻张翼、赵云的推进，更气人的是还安排善战的板盾蛮、济火部去峡江伏击马超。敌人几路来，我就几路挡，这分明就不懂兵法。如果是仇逑自己，一定会安排几路精兵专门合围蜀军某路部队，待吃掉其军然后转向另一路。兵法云：以众击寡，正道。
“娘四皮，高定是要我们的弟兄全部拼光么？”陡部落首领韩天成破口大骂。
这些天庙子埂的战斗无比激烈，四部叛军伤亡惨重，一想到高定的人远在后面享清福，没有人不怨气。狡猾的高定正是利用各部落的贪婪，让他们北进抢掠周边郡县。这正合夷人心意，他们巴不得抢劫大量的牲口、粮食、钱财和美女。
朱提郡西南几个县都被洗劫一空。房屋被烧成灰烬，老人儿童被屠戮，妇女被奸淫，男人都被抓去做奴隶。蜀军的攻击因此猛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目睹惨状的蜀军前部将士将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在夷兵身上。面对这样的汉军部队，除了斗狠更重要的是斗智。
“蜀军也不见得好受。希望鄂焕能把板盾蛮调过来支援咱们。”善于射击的板盾蛮对于楼寨的防守作用明显，仇逑还不知道在金沙江板盾蛮遭遇沉重打击。
“狗屁个板盾蛮，老子不要他们帮忙一样可以灭了汉人。”韩天成忿忿道。他一贯瞧不起板盾蛮飞横跋扈的作风，听仇逑这么一激将，顿时斗志激发。
听到“灭了汉人”四个字，仇逑心里别样的感觉。仇逑是南中仇家子弟，仇家是南中汉人大姓。毕竟是汉族一脉，闻听灭汉说不出的苦涩。他忽然感觉自己家族无论如何卖力也得不到夷人的支持，这种失落令他缺乏斗志，也让他内心恐惧不安。自古夷汉势不两立，民族矛盾尖锐。尤其是战乱时期，这种矛盾往往难以调和。
三国时代汉族文化远远胜过尚处于氏族公社过渡期的蛮夷文化。作为汉人仇逑是很自豪的，要他曲意逢迎蛮夷，是毕生的耻辱。陡然听到灭汉，又会生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心情。
他呆呆地望着角楼，本想建议修补角楼，话到嘴边嘎然而止。蛮夷首领以为角楼外侧的野生藤本蒺藜就能防卫蜀军的进攻，那就甭修角楼。
赵云移动着方向，四处探察楼寨各个防御点和面。踏弩营明天才到，我军必须提前准备。否则明日的时间紧迫，全军压力增加，攻寨会损失巨大。虎步营一刻也不能松懈，首先他们要用弓弩压制企图出来修补鹿角的叛军，其次赵云必须找到突破口，并为之尽可能扫清障碍。
如果选择从左侧角楼突破，就必须考虑旁边密密麻麻的带刺草藤。那是像蒺藜一样的植物，据说张翼部曾经尝试过从角楼进攻，就是碍于草藤的伤害才改变进攻点。草藤蒺藜有毒。
赵云命人拾回几颗草蒺藜，枪尖挑起一颗，凑近观察。这蒺藜的刺很长，还长满倒钩，外形比铁制的蒺藜都可怕。点燃蒺藜，着火即燃，冒出一股刺鼻的青色浓烟。果然蒺藜有毒。
“王连说南中凶险，想不到这么一个小草球就赛过铁蒺藜。”
用火攻。遇火即燃的草藤能阻挡百万大军，却无法阻挡烈火的吞噬。几条火龙呼啸着钻进草藤林里。火箭拖着长长的尾巴勇往直前，没入茂密的草丛里。很快烈火雄起，借助风势欺凌着木蒺藜。角楼上慌作一团，面对蜀军突如其来的火攻，夷兵准备不足。
“斩断草藤，疏通角楼，取水灭火！”还是仇逑处乱不惊，一面指挥着惶恐的夷兵救火，一面布置正面的守军严阵以待蜀军的偷袭。
夷兵迅速砍断角楼边的草藤，清理出一条防火的通道，大桶大桶地浇水，阻止火势蔓延。
望着大片大片的草蒺藜在几个时辰里化作灰烬，仇逑忧虑地说道：“角楼的屏障完啦。必须加强守卫数量！”
楼寨的守军总共三千六百多人，能够投入战斗的不过三千三百多人。一线防御必须安排两千六百兵力，另外七百人分成两组预备队。其中一组支援角楼，另一组负责主寨。
四部首领紧张地筹划好兵力部署。关于兵力搭配，各方争议很大。三部首领猜不中赵云进攻的主要点，他们要求面面俱到。
仇逑懒懒地说道：“蜀军必定选择以左侧角楼为突破点，今日火烧蒺藜就是为了扫清障碍。赵云的战术是先断牛角再斩牛头。”
“你们汉人就喜欢断角，俺们夷人喜欢砍头。”莋都夷新首领度里拉略带嘲笑的口吻，伸出大手作个下劈的手势。
“两边的角楼地势狭小，即使攻下来，我们的部队也能把敌军压下去。蜀军应该选择正门，上次张翼就是这样攻下楼寨的。”斯榆首领昆明弥对前次失守耿耿于怀。
“你们都以为蜀军会先斩牛头？如果他们先断牛角怎么办？”仇逑问道。
“如果蜀军占领了角楼，”韩天成突然一脚踏碎身边的竹凳，神气地吼道，“老子要他们见鬼去！”
仇逑冷冷地一笑，什么也不再说，他知道依照惯例，四部争论不休时就会各自为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