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曈昽看着面前这些人，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已经冷却很久的火焰，再度开始跳动起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凝固的热血，在体内奔腾叫嚣，化作野兽冲击着他的胸膛。
太好了，他还没有失去……愤怒的能力。
“可儿，你听说了么，最近那个新生第一赤曈昽可是彻底出名了！”开口的女孩头发颇为男孩子气地在脑后高高挽起，斜插一支簪子。但这样帅气的发型也无法遮掩她的光彩，她就像身后的桃树一样，只要往那一站就是说不出的灼灼其华。
被称为可儿的女孩露出包容又无奈的笑：“‘包打听’，这回又怎么啦？”
“你也知道赤曈昽吧？就是据说金发金眸、长得超帅的那个，在新生选拔上一举打败了咱们殿的乐康、王武和四象殿的水渔师姐，以八十分成为新生第一，还得到了荏莱丹！学监好心提醒他，他竟然说选拔不过是小事一桩！现在的新生都这么狂了么？他这么牛怎么不去挑战弈玖和阮适师兄啊，当年他们可是以一己之力闯过小组赛的！”颇有英气的女孩显然比较率性，鼓起腮帮子略带不满地抱怨，越发显得她的美丽生动无比。
“哦，那又如何呢？”可儿目光投至虚无一点，反应冷淡：“那跟你也没关系吧，阿芙。”
“你听我继续说啊！原本新生第一也不算什么，但是就在前两天，八卦殿一个叫乐爽的女生一个人跑去炼心峰凑热闹，结果在比武场被刘鄂师兄几个人算计了。虽说她一个新生到比武场是有些莽撞，但刘鄂他们也太过分了，几个大男生欺负一个小姑娘，我看不下去，当时就上去把他们骂了一顿。”
“结果就在这时那赤曈昽来了，一副臭屁的样子，开口就是自己碰巧路过。不过他虽然狂了点，到底是仗义，站阿爽边上狠狠鄙视了那三个人一通，听着解气极了。阿爽那姑娘也是硬气的，受伤了还强撑着站起来，撸袖子就要揍人，那种女流氓的气势连我都比不上！之后我们仨就和他们仨打起来了，他们仗着修为比我们高，那叫一个嚣张。正当我们仨就要被打败时，我女神和男神来了！”
“阿芙你这冲动的性子总是不改，这回要不是金长史和殳宗主赶到，你们三个怎么收场啊！”可儿摇头叹气。
“好可儿，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就这样嘛，改不了啦！”阿芙随意一甩头发，眼睛发亮，“我女神一杆金枪上去就把那三个混蛋打得哭爹喊娘，简直太帅了！我男神又上去对他们‘言传身教’了一通，这下我看刘鄂他们得消停一阵子了。就是那两个人都受了伤，我好心好意让他们去找窦殿教看看，那个赤曈昽竟然说我多管闲事！放屁！那他为什么冲上去啊？”
“阿芙！”可儿无奈又不满地看着她，“你是个姑娘家！纵然习武也是个姑娘家！性情直爽打抱不平也就罢了，你这样口无遮拦，将来总有一天是要吃亏的！”看着明显没把自己话听进去的少女，可儿感到一阵深深的忧虑。
“知道啦，你听我继续说，事儿还没完。赤曈昽和阿爽顶着伤回去后，八卦殿已经开始上经史课了。教经史的那个桓远老头你也知道，仗着自己曾经是什么帝师，脾气大得很，尤其重礼，这二人上课迟到，可让他找到理由借题发挥了。当下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什么视规矩于无物、不尊师敬长、带头败坏万象门武童的风气。阿爽想着也算是自己惹的麻烦，忍就忍了。可那赤曈昽倒好，直接管桓远叫老头，还说自己身为八卦殿人，碰到这种事难道还顾及上课时间而袖手旁观吗？一番话彻底驳了桓远的面子，二人的梁子就结下了。从此以后赤曈昽再没上过经史课，学监找他谈话，他居然扬言‘就算被逐出宗门也不怕’。我只想说：干得漂亮！”
“你不也一直叫桓远先生‘老头’吗？”可儿失笑，随即认真地说，“不过这个赤曈昽确实厉害，咱们这么多届武童谁没体会过桓远先生那老古板脾气，恐怕也只有他敢直接叫板了。”
阿芙吐吐舌头，“我哪会像那个赤曈昽那样死脑筋，只在私下叫他老头儿啦。经史课下课后，乐康那家伙才慢半拍地跑来感谢我和赤曈昽帮他妹妹，真不知道阿爽遇到麻烦时他在哪儿呢。要是我像阿爽一样有这种不靠谱的哥哥，肯定早就被气死了。”
可儿浅笑，“一直叫阿爽，看来你和人家很熟嘛。”
“是啊，她性格超对我胃口的！”阿芙露出明媚的笑容。
“所以这就是你说她女流氓的理由？”可儿笑着瞪了她一眼，“还有后面经史课上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水渔师姐告诉我的啊！”阿芙笑得一脸得意。
两人聊得起劲，自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另一棵花树下如小猫般探出脑袋偷听的身影。
懒懒躺在树上的赤曈昽睁开明亮的金色瞳孔，瞥了一眼不远处桃树底下不遗余力八卦并扰人清梦的两个少女。那个叫阿芙的他有印象，那天他打抱不平时这姑娘突然跳出来，在场男生全都倒吸口气。明明有让人惊艳的脸，性子却酷似男生，张口就是：“刘鄂你们仨是不是潜龙殿课太少闲的啊！有本事在这儿欺负女生，怎么没本事考到灵光殿啊？瞪什么瞪，说的就是你！回头我就跟学监说，该给潜龙殿和灵光殿安排场比试了，你们就是欠抽！”其连珠炮似的威力，简直堪比乐康。而另一个满嘴打打杀杀一脸英气的乐爽，居然就是乐康他妹，世界真是小。不过还得感谢她们，不然自己现在还得看桓远老头儿那张臭脸，听最具有催眠效力的经史课。
又瞥了眼不远处躲在一旁偷听的少女，赤曈昽如慵懒的猫一般打了个哈欠。就在他重新闭上眼睛时，树下传来清脆的女声。“喂。”
金色眼睛睁开一条缝，树下的少女黑发长可及地，用红头绳草草绑起，一身蓝白相间的衣服，面孔只勉强算得上清秀。见少年就跟没看见一般又闭上眼，少女再度出声：“喂。醒醒。喂，喂。”
在她锲而不舍的“喂”中，树影间终于不耐烦地传出一声：“我不叫喂。”
树下少女耸耸肩：“那又怎么样，你现在不也答应了么。”
赤曈昽有些恼怒地睁眼，“你谁啊，连武童袍都没穿，从哪儿溜进来的？不去继续偷听她们说长道短，非要跑来吵爷睡觉！”
少女平静地一一回答：“我是杜十三娘，你可以叫我度娘，也可以叫我十三。我不是这儿的武童，我和冉宛然住一起。她们已经走了，还有，你是赤曈昽对吧？”
赤曈昽看她半晌，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没错，我是赤曈昽，很高兴认识你，现在可以滚了吧？”
少女对他恶劣的态度完全不为所动，似自言自语：“那个水渔知道的真多。”离开一段距离，她又转身，随意撩起一缕碎发，认真地说：“再见，金毛。”
莫名其妙。赤曈昽直接闭上眼。早晨明媚的阳光洒进树叶的罅隙，有一缕顽皮地停在酣睡的少年脸上，他下意识皱眉，叶子立刻体贴地投下阴影。满树的微风温柔地环抱着金发少年，就像是守护藏在枝叶间的大片光明。
上完炼器后赤曈昽腰酸背痛地走回宿舍，见自己一身臭汗，先花点时间洗了个澡，看时间已经是饭点了，急匆匆走出潇竹轩，一眼就看见了并立于柳树下的两个红衣身影，见那两张清冷淡漠的脸上都罕见地露出笑容，锋利的眸子也不由柔和了下来。
“选修课怎么样？”冷初霁浅笑着问。
赤曈昽活动一下身子，“浑身疼。对了，你们怎么样？”
“师傅让我一个人在御心峰的水潭旁练水上漂。”宋蘼芜淡淡说道。她因为惊人的天赋被莫殿教看中选修轻功，现在看来分外轻松，跟赤曈昽的狼狈相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冷初霁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我觉得选修暗器好像还挺有意思的。”赤曈昽正想哀叹一声怎么就我的命这么苦，宋蘼芜已经不由分说把他往食堂拽去。
赤曈昽任由她拽着往前走，边揉了揉肚子，“正好，爷也饿得不行了。”
宋蘼芜回头看他一眼：“那就快走。”赤曈昽懒洋洋地说：“我这不是没劲了嘛。”宋蘼芜没再说话，只是突然拽着他加快了步伐。赤曈昽一时不防被拽了个趔趄，无奈地说，“喂！云小仙，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小爷此刻腰酸背痛的心情啊？”
“哦。”宋蘼芜依言松开了一直拽着的衣角，“不过你要走快点。”她的淡漠性子比之前已好了不少，但说话仍是陈述语气，毫无起伏，与其说是请求倒更像是命令。赤曈昽抚平衣服的褶皱，仍带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现在正是食堂人最多的时候，放眼望去找不着一个空座。正当他们为座位大感头疼时，一声清脆的招呼声响起：“喂，赤曈昽、冷初霁、宋蘼芜，你们到这儿来！”
赤曈昽抬眼望去，食堂最里面的一张能坐二十个人的长桌却只有三个人气定神闲地坐着，似乎也是他们八卦殿的。万象门的食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食堂里有三张可坐二十人的长桌，也就是专门为一整个殿的武童准备的。当然六殿里只有三个殿的武童能享受到这待遇，取决于他们殿的人有没有提前占座。现在看来八卦殿明显也有个小组帮他们占座了。
赤曈昽看那三人中的那个男生只顾着狼吞虎咽，吃相和自己有得拼。招呼他们的少女有一头柔顺的黑色短发，一张如海棠花娇艳的脸蛋，眼神明亮狡黠，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们。而另一个少女……一向漫不经心的少年睁大了眼睛，及腰的银发、轻灵的身姿、腕上的黑玉镯子——确定跟宋蘼芜不是姐妹吗？！
强自压下心头忽然涌起的疑虑，他揉揉额角打量着始终带笑的少女，一定有什么是不同的吧：比如毫不相同的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姿态，戴在不同手腕的镯子，还有一种他也说不出来的东西——只有宋蘼芜才具备的东西。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银发少女转过脸，带着自然的微笑：“我是翦雪落。”指指短发少女，“她叫冉宛然。”又指指一旁的男生，“这是汤觞。”赤曈昽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冉宛然摆了摆手，“不用自我介绍了，反正我也认得你们。”
“为什么？”冷初霁的声音透着几分冷淡，她除了对赤曈昽和宋蘼芜会不吝惜自己的笑容以外，对其他人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因为我是万事通啊。”冉宛然毫不在意地笑笑，“还有，以后就算是朋友了。”
“石岳，这边！”翦雪落声音清脆地招呼道。石家三兄弟端着碗里像小山一样高的米饭走过来，老大石岳毫不客气地在汤觞旁边坐下，嘴里说着：“谢啦。”
冉宛然笑笑：“谢什么，到时别忘给占座儿费就行了。”
赤曈昽刚才还在为她说的“万事通”而疑惑，现在听到这话，不禁呛了一口，差点把满嘴的饭喷出去。抬眼见那对面的石家三兄弟脸上也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顿感无语。
这时他旁边有一个笑眯眯的小姑娘伸手拍拍他的背，“哥们儿，别这么激动，大不了我们几个人群殴他们三个。”她指指冉宛然他们，美丽的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赤曈昽又呛了一口：身边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多出来这么个小姑娘的？
那小姑娘见他这么副样子，笑得愈发开怀，“哟，新生第一原来也这么容易被吓到啊？我是沈暄。”又指指旁边秀美温婉的女孩，“这是陆莞。至于另一位仁兄是灵光殿的，我也不好叫他上这儿来了。”
翦雪落对食堂的某个方向弯弯嘴角，“不过他真的能找到座位吗？”话音刚落，瘦削的少年就黑着脸走了过来，很是不情愿地在陆莞旁边坐下了。沈暄笑眯眯地指了指他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弈玖师兄。”她又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虽然脾气有点差。”
弈玖的脸色越发阴沉，手上青筋暴起，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出手教训一下沈暄。“喂，你要是仗着自己是灵光殿武童就随便欺负女生，我肯定会找你算账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弈玖看着面前突然冒出来的一脸英气的少女，心里认定这世上所有女生都是自己的克星，沉着脸不再说话。那少女斜睨他一眼，又冲众人一抱拳：“我是乐爽。”她扫视了在座的女生，“众位姐妹如果被男生欺负，尽管找我！”她的目光与赤曈昽相遇，顿时爽朗笑道：“你也在这儿啊。”
“喂，男人婆，你这是明显的重女轻男！”旁边一个面孔清秀得如同女生的少年义愤填膺地说。汤觞咬口鸡腿，嘟囔一句：“娘儿们。”声音很低，不过少年显然听见了，不怒反笑：“乖儿子，这时候叫娘有什么事吗？”汤觞顿时被饭噎到，一下说不出话来。
汤觞好不容易把饭咽下，脸上的笑已是无比自然，“哪里啊，我是说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五官精致如女子，又比女子多了阳刚之气。”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少年哼了一声。冉宛然边听边忍住笑，一直很佩服汤觞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有这俩活宝，以后想必不会无聊了。
一声女孩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们俩真有意思。”汤觞闻声望去，不觉呆了呆。说话的女孩容颜精致，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蕴藏着无垠的星空，让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又自有一派天真，难以想象长大后会如何倾国倾城。她看了在场神色微愣的众男生，嘴角不禁弯了弯：“我是尹慧，他是林弋。”
冉宛然放下筷子，拍了拍手，声音清脆，“好了，人都到齐了，现在开始说正事。第一，既然这顿饭我们帮你们占了座位，怎么也得给个报酬吧？”
林弋撇了撇嘴，“想要什么直说。”
冉宛然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饭后大家一起去趟琅环阁好了。”琅环阁就是藏书阁，冉宛然之所以这么要求是因为她想推动一下小说的情节发展，顺带熟悉一下战友。看着众人都睁大双眼，似乎不明白她说的，她笑得眉眼弯弯，“还有第二，我们十五个人今年一定要通过殿试，一个也不能少。”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心照不宣地说：“好啊。”乐爽一拍桌子直接站起来：“就是！大家都很对我胃口，咱们八卦殿就该一起通过，让其他殿的看看！”
陆莞笑得明媚：“嗯，虽然并不打算一定要通过殿试，不过既然大家都是伙伴，一定可以一起努力通过的！我也不能落下啊。”冉宛然心里不由对她多几分好感：陆氏一族的嫡女，按理讲通不通过殿试都无所谓，可她的反应却如此干脆。这个女孩身上有种不容忽视的气质，让人心安。弈玖则暗暗纳闷：这陆莞看起来也不是不会说人话啊，之前扯那些繁文缛节难道纯粹是为了跟自己拉开距离？
“嗯，以后大家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志了！”冉宛然笑得满脸豪气干云。
“同志就是志同道合的意思吗？”尹慧问道。林弋则飞快地扭头瞥了冉宛然一眼。
“对啊！”冉宛然笑着点点头，“大家都是同志。”
晚饭继续。气氛明显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天。“你就是那个一个人跑去炼心峰的乐爽？干得漂亮，没丢咱八卦殿的脸！”“赤曈昽兄弟，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你呢，久仰久仰。”“啊，我竟然见到了活的弈玖师兄！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去灵光殿啊？”“宋蘼芜和翦雪落你们俩为什么都有银色的头发，而且长得还这么像？”
这个问题一出，气氛短暂地安静了几秒。提问的汤觞嘴里还含着饭，茫然又含混不清地问：“怎么了？”
翦雪落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弧度弯到最大：“我们俩啊，是表姐妹。”她浅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宋蘼芜，“我们的娘亲是双生子，天生都是银色头发，所以我们俩也是。”
银色头发的双生子吗？众人心头一动，却无人说话。
一直垂着眼帘的宋蘼芜抬起头，轻轻弯起嘴角：“是啊，我，是她表姐。”淡漠女孩的神色里有种豁出去的决然，似是无法抑制的张扬。灿烂的笑容看不出丝毫勉强，可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宋蘼芜身上，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翦雪落偏头看一眼宋蘼芜，看样子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否则明明可以面无表情地解释，为什么却要笑得过分灿烂。灿烂的背后在掩饰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而自己，大概永远也无法有宋蘼芜那样好的演技，可以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翦雪落的微笑里，就隐隐有了自嘲的味道。
汤觞侧头低声对坐在他身边的冉宛然说：“喂，她们俩真是表姐妹吗？可之前相遇时完全没有半点认识的样子啊。”
冉宛然知道汤觞只会跟她说说自己的疑问，不一定会对翦雪落说，但转头看见纤细少女嘴角自嘲的微笑，还有淡漠少女愈发灿烂的笑容，心里一疼，同样压低声音说：“人家的家事关你什么事。”接着也不再看汤觞，抬眼笑道，“现在可以去琅环阁了吧？”
汤觞抬头看一眼翦雪落，她冲他抿嘴笑笑，那双往日清澈朝气的点漆瞳布满暗色。
众人三三两两向琅环阁走去，默契地将表姐妹此事闭口不提。冉宛然拖到队伍最后，看见林弋也故意留下，似乎要问她什么，不由笑得狡黠，“你是我的小丫小苹果——”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林弋顺口接道。他惊喜地看了看冉宛然，又唱道：“Mountain top，就跟着一起来——”
“妹妹对岸唱着一支甜甜的歌！”冉宛然同样无比顺畅地接道。接着两人使劲握了握手，眼睛都亮了：“终于遇到跟我一样的穿越党了！”
“你多大？哪儿的人？怎么穿越的？”林弋的问题像连珠炮弹似的发出。
“穿越前十四，目前十二。来自北京。怎么穿越的我要知道早穿回去了！”冉宛然一一解答道。
“同初二，北京人，缘分哪！”林弋笑得无比开心。
冉宛然翻了个白眼，无语，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笑眯眯地说：“林弋，以后我就叫你林妹妹好不好？”
“冉、宛、然！”林弋气极地说。
“哦，我知道管你这个中性叫林妹妹有点侮辱，但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啊！”冉宛然继续发挥她的毒舌天赋。
林弋气得咬牙切齿。眼看他就要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冉宛然却一个急停，躬身道：“殳宗主。”
林弋也急忙躬身行礼。抬脚走出琅环阁的是武宗宗主殳勍，三位宗主里最为年轻，只有二十多岁，浓眉下是一双灼热黑亮的星眸，使他身上有了一种男孩的朝气和执拗。他冲两人笑了笑，阳光爽朗，好像亲切的邻家大哥哥，“是来看书的吗？可别在这儿打闹了。”
“是。”两人低头应道。待殳勍走远以后，林弋又要扑上来，冉宛然侧身一躲，粲然一笑，“林妹妹，藏书重地，不得胡闹啊。”“切！”林弋剜了冉宛然一眼。冉宛然嘻嘻一笑，转身快步去找她想看的书。
找到了！冉宛然的眼睛一亮，就是这本《门派秘史》。她用手指摩挲着薄脆发黄的纸张，开始专心地读起来。
“万象门、蜀山、无影门、揽月宗……”冉宛然快速翻过前面几页，目光最终停在“昊灵宗”这一页上，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
“昊灵宗始建于远古时期，是历史最悠久的门派之一。昊灵宗的独门传承名为‘灵炁’，修炼者体内的气可与世间万物相呼应，是一切力量的本源，也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最伟大的传承。修炼‘灵炁’的人，便会有独属于自己的‘灵诀’。正因如此，昊灵宗曾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宗门，江湖第一，呼风唤雨。”
看到这里，冉宛然不禁想起那次在小组赛上不得已使出的灵轮，实则是“灵炁”所化。但她也进行了一番伪装，一般人自然会以为是某种奇特的招式，但若是被人看出来……她咬了咬牙，果然这件事上做得还不够谨慎。
“奈何九州正值风起云涌，世事难料，惊变突生，昊灵宗竟一夜之间惨遭屠门。而究竟是什么势力有能在一夜之间毁灭昊灵宗的能力，外人无从得知。昊灵宗的没落也就成了未解之谜。只知曾经风光无限的江湖第一宗门，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冉宛然皱了皱眉头，后面的几页被撕掉了，但那才是真正能揭开昊灵宗神秘面纱的重要秘密。她合上书闭上眼，眼前似乎掠过刀光剑影，一轮惨白的月亮在天空上淡漠地注视着地上的血色蔓延……她猛然睁开眼睛：不对！这本《门派秘史》记录的全是各门派的秘辛，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摆在琅环阁供人翻阅？
这本书甚至不一定是万象门的藏书，是有心人刻意把它摆在这里，又撕去最关键的几页，也许就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是谁？！冉宛然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路上窜，在心脏处缓缓蔓延开来。她莫名有一种被人盯着的不舒服感觉。猛一回头，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八卦殿的“战友们”在认真看书。
赤曈昽在书架间来回穿行却心中茫然，不知自己到底想看什么书。猛然间，他感到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召唤着他，仿佛是受了神秘的蛊惑一般，不自觉地向那力量的源头走去。走到角落一排不起眼的书架前，他停下脚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封面上是“十日国”三个字。十日国是传说中大羿统领东方崇拜太阳的各部族形成的国，后神秘消失，只剩下夸父族一个部族。
当看到作者名姓“赤旻、阳昕”时，他正要打开书的手顿了顿。少年抿紧了唇，一瞬便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漫不经心地翻开了书。
“夸父族是元州崇敬太阳的部落，是昔日大羿所统的‘十日国’唯一留存的部族。族人根据体质分别继承太阳的光之力和火之力，继承光之力的称为‘昉部’，阳姓，天生金发；继承火之力的称为‘焱部’，赤姓，须发皆红。这两个姓来源于第一代十二晗魃的领袖——夸父之子阳焱。据说，夸父族的首领必须双力同修才能统领两部，而这种人被称为‘赤子’。”
“后焱部夺权，夸父族姓氏统一为‘赤’姓。昉部的人几乎消失殆尽，而交由昉部保存的晗魃的秘密也不知所终。自此，夸父族再无光之力的修炼之法，也无法出现真正双力同修的‘赤子’，致使夸父族日渐衰败。”
无数道碎片交织成巨大的画卷，那以凌厉笔触描绘着真相的画卷在赤曈昽脑海中愈发清晰。族中长老无比渴望那“赤子”的力量，所以想从唯一的昉部后裔——那个美丽的女子那里得到昉部的修炼之法，然而她不会同意……她只会把秘法传给一个人，就是同她有一样发色的幼子。那幼子渐渐长大，显露出惊人的修炼天赋——尤其是成为“赤子”的天赋。族中长老怕自己的地位动摇，势必会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尽一切方法诋毁幼子的父亲，甚至污蔑冤枉他……
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从小所受的所有冷落、白眼，都拜这个种族所赐。原来这个本应继承太阳力量为世间带来光明的种族，最后也逃不过权欲之劫。
好像一道晨曦直刺入黑暗，赤曈昽的内心刹那间无比通透。清澈透亮的水潭边盛放着大片大片的迎阳花，有的红如烈火，有的灿若晨曦。浓郁而绮丽的色彩簇拥着一名美丽的女子，她的头发闪烁着太阳的光泽，眸子里盛满阳光。她在微笑，那笑容是那么的明媚灿烂，使人的心房骤然明亮。俊朗的红发男子牵着个子小小的金发男孩，声音无比温柔地唤道：“昕儿。”而一旁的孩子抬起头，声线稚嫩：“娘亲。”不远处，几个孩子对着三人指指点点，族中的长者绕道而行，眼神奇怪，像是看待怪物。
娘！赤曈昽咬紧了牙，睚呲欲裂，不让口中泄露任何声音。
娘的名字是阳昕啊，怎么能忘了呢？娘亲，曾是他最爱的也是被他深深伤害过的人。
作为昉部仅剩的后裔，她的金发金眸同族人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甚至常被当作异类。赤曈昽不记得自己在这权欲的旋涡里挣扎了多久，每个晚上梦见自己被众人指指点点，然后就拼命地逃，逃到世界的尽头，可那些异样的目光就像是黏在了身上，无论怎样跑都甩不掉。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屈辱地看着梦里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好奇地靠近，像是凑近观察某种怪物，眼泪无声地流到地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心里就会无端充斥一股恨意：都怪娘亲，怪她的格格不入，连累自己也被人蔑视。幼小的自卑的自己，把所有怨气发泄在了娘亲的身上。
而当他想补救的时候，音容宛在，斯人已逝。悔不当初。
那个会在每天晚上给他讲睡前故事，摸着他的头微笑着说“我的曈昽是世上最好的小孩”的人，永远离开了他的生命，只留下一道看得见摸不到的光。
赤曈昽痛恨那样的自己——在欺辱他的人前忍气吞声，而在娘亲面前歇斯底里的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怯懦而自私的人更让人厌恶。
他是在流言和异样的目光中长大的男孩，跌跌撞撞，由自卑到自暴自弃，最后是满不在乎。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不再惧怕他人目光的程度，可今天那个昔日自卑无力的男孩再度找上了他。因为他终于发现，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与母亲没有一点关系。
他告诉所有人自己自信张扬无所畏惧，可他骗不了自己。
手中的书应声落地，巨大的悲哀与恐惧吞噬了他，他浑身颤抖，无力地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少年终于无法维持玩世不恭的假面，以手掩面，喉咙里传来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嘶吼。
“娘……”他喃喃道，像被痛苦扼住了喉咙。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人，慢慢抬头回看，冉宛然明亮的双眸正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夸父族的？”
赤曈昽缓缓地吐出口气，“你知道？”
冉宛然笑了，露出两个酒窝：“都说了我是万事通，什么都知道啊。再说，能从你的姓和发色推断出你的种族的人不止我一个。”她认真地看了看赤曈昽手中的书，“这是你爹和娘写的吧。这么重要的秘密肯定不能被别人发现，所以这书上一定有只有夸父族人才能拿起的禁制，甚至可能是他们专门为你准备的。”
赤曈昽一怔，审慎地看向冉宛然的眼睛，这个女孩所知道的让人不安，然而她清澈平静的眼神却莫名让人信任。她继续开口道：“金毛，要不要去看看三足金乌啊？”
赤曈昽一怔，自己正在想这件事，她是怎么知道的？还真是万事通啊。却见眼前女孩一副期待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丹心峰就有的，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吧。”
三足金乌，是专属于昉部的结缘灵兽，也就是世世代代和昉部之人结缘的神鸟。而焱部的结缘灵兽则是赤焰兽，没错，赤曈昽依稀记得爷爷曾说过，赤冶子是炼器术的鼻祖。他沉默了一下，问道：“什么是金毛？”
“金毛啊，”冉宛然笑得愈发灿烂，“就是金色的头发嘛。说定了，以后我就这么叫你了。还有，把你的计划告诉其他人吧，大家都是可以信赖的伙伴，可以陪你一起去找三足乌，尤其是跟你一组的两位美少女。”
金色的头发吗……少年缓缓挑起嘴角。那头曾经让他痛恨不已的金发应该让他骄傲，因为那是同娘亲一样的发色。娘亲说过，金色是光的颜色，就像她希望他能代表着光。他本应该是如此一个自信而张扬的人，不会感到恐惧或自卑，只要活着就会拼命向光的方向奔跑，力竭倒地也在所不惜。
可惜他并不是。他从不是一个被光眷顾的人。少年轻轻收起嘴角的笑意。他锁起了娘的屋子，扔掉了昉部的功法，混了一天又一天。不过是因为他那愚蠢的骄傲，蔑视着那个软弱的自己。表面上满不在乎的他，怎样努力都无法战胜骨子里那个强大而阴暗的自己。
赤曈昽抬头，不自觉地用手挡住视线——灯光刺眼得有些过分了。“喏，好啊。”他轻轻应道，眼睛在灯光映射下发出清亮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冉宛然以为她恍惚看见少年的泪光。
夜色下的琅环阁内，温暖的烛光仍摇曳着，照亮了尚显稚嫩的脸庞。赤曈昽抱臂倚在柱上，脸庞埋没在阴影里——这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鲜有这般心神不安的神情。顿了很久，他终究没有勇气对一群刚认识的人讲述夸父族这段离奇而隐秘的历史，只是承认自己是夸父族人，又说了自己想去丹心峰找三足乌的想法，接着抿嘴等着众人的反应。
“放心吧，我们三个肯定支持你。”冉宛然率先表态，用威胁的目光瞪着一脸“关我什么事”表情的汤觞，接着冲赤曈昽眨眨眼睛，让他安下心来。
“你想去，那就去吧。”宋蘼芜的语气仍旧毫无起伏，好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冷初霁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嗯，云小仙说得对，我们三个要共进退。”
赤曈昽看看两个少女虽然表情清冷，但目光却笃定而平静，仿佛说这话是理所当然。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了娘亲，同样孩子气的脸和坚定的神情，抿了抿嘴，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地理所当然，坚信我是一个如光般毫无阴暗的人？
“因为你的表情很……黯淡。”冷初霁轻轻笑了笑。“不像是赤曈昽应该有的表情。”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暗。但，我们不是因为你的阳光才喜欢你的。”宋蘼芜如镜般的眸子凝视着他，目光无声却坚定。
赤曈昽刚刚褪去红色的眼窝竟然又开始发酸，他勾起嘴角，野野地冲她们一笑：“爷可不需要你们安慰。”
——果然，又想逞强了啊！明明在乎得要死，却偏偏要拒绝所有人的看轻。“不像是赤曈昽应该有的表情”？他的笑里有了自嘲——可惜，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这样的人。
“谁安慰你了？不过是我们刚好也想去而已。”沈暄笑得安恬。
“就是！反正万象门也没蜀山那么多破规矩，去看看吧，我最喜欢冒险了！”乐爽一脸激动。一旁的林弋撇撇嘴，但明显也有些跃跃欲试。
石岳走过来拍拍赤曈昽的肩膀：“兄弟我们支持你！来到这天下第一宗门却不冒点险简直对不起自己！”
陆莞笑容明丽：“既然你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们，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信任？”尹慧甜美地笑着：“我们都愿意陪你去。”只有弈玖在旁边冷眼看着，没有说话。
似乎是一瞬间达成的共识，没有一点犹豫。
赤曈昽看着面前这些人，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已经冷却很久的火焰，再度开始跳动起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凝固的热血，在体内奔腾叫嚣，化作野兽冲击着他的胸膛。
太好了，他还没有失去……愤怒的能力。
看到金发少年突然睁眼的一瞬，众人一时间呆住。每个人都在想，是错觉吗？为什么觉得他的目光好像正熊熊燃烧，里面藏着漫天火海；为什么觉得他的眼神好像饥饿的老虎，随时会扑上来咬断猎物的喉咙。这样可怕的目光……这样熟悉的目光。
冉宛然感觉身体在不易察觉地轻颤，不是她一个人。宋蘼芜一动不动地盯着燃烧的炭火，她离炉火最近，火舌舔舐着她的衣摆，好像下一秒整个人就会化为灰烬。沈暄咬着唇，唇瓣鲜红脸色却发白。陆莞的手抓紧了腰间挂着的环佩。翦雪落攥紧双拳，努力在嘴边攒出点惨淡的笑意。一贯潇洒的汤觞，竟显出了不安和痛苦交杂的神色，拳头握紧又放开，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弈玖，似是光线的原因，他的眼底竟也有了黑色的火焰。
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不再横冲直撞、不再满怀希望，但再怎么遮掩，心底的火焰始终未曾熄灭。火光映在冉宛然眼中，鲜血的颜色，她最喜欢的颜色……她最痛恨的颜色。你也是如此吗……你们也是如此吗？
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即将凝固的空气。“马上就是易市了吧？不如等易市结束后再去好了，最好还是别让学监发现。”出声的林弋嘴角仍带着清朗的微笑，话题转得轻松自然，“说起来十四个人都去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冉宛然强自压下心颤，尽量平静地说道：“难不成还有人自告奋勇乖乖留在这里不成？关键是，我们八卦殿就应该共进退啊。要做就一起做，被发现就一起担！”
少年们好像突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表示记住了这个约定，随即各自走出了琅环阁。春天的夜空月朗星稀，如水的月色勾勒出红衣蓝衣的剪影，月色下少年们无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青春流淌在夜色里，浸没了时光模糊了少年的脸，多年后蓦然回首，那红衣蓝衣却鲜艳如初，永不褪色成凝固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