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宁夏我曾去过八次。这里所谓的“去过”，是指曾在宁夏较长时间逗留、游历过的次数，若把乘车经过也算去过的话，连我自己也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按说一个拥有数万平方公里、数百万人口的辉煌历史文化的省份，作为生长在一个与宁夏相邻省份的文化人，即便去过多少次，也是生命中应有的本分。但考虑到我在宁夏无亲、无故、无事，无缠绵的恋情吸引，而且—至今，也仅有几名以电话和通信方式联络的神交文友，如果在这些背景材料下就事论事，我与宁夏的缘也算结得相当深广了。还有一点，我去宁夏不仅是去好玩的地方，东南西北中我都去过，北迄石嘴山，南到径源、隆德，西达干塘，东至吴忠、盐池，位于中心地带的银川、青铜峡自然不在话下。
去了宁夏这么多次，去了这么多地方，不能说没有见闻和感受，但靠舞文弄墨过日子的我，却只写过两篇关于宁夏的千字文，这次若非梦也先生约稿，恐怕是要永远止步于“情动于中”这个层次了。说起来，我对于宁夏，实在称得上既有理性的观照，也有感性的体验。上大学时我修的是历史专业，宁夏在两个历史阶段对中国产生的影响深深地触动了我。一是“安史之乱”爆发，大唐帝国因为长时期处在刀枪人库马放南山的莺歌燕舞中，碎不及防，主力部队很快被打垮，而此时，雄霸天下的唐帝国只有僻居塞上的朔方军可资调用。太子李亨打马北上，出萧关，走灵武，与朔方军将士联手，背依塞外漠天野地，东出河朔，直捣安史幽燕老巢，西进陇右，尽收河惶之利，南下关中，迎头痛击叛军前锋，从而为朝廷最终取得平叛胜利赢得了喘息之机，奠定了胜利基础。二是历史的车轮驶进宋代，元昊继承祖业，以银川为根据地，周旋于三大强敌之间，采取的也是东进西出南下的策略。东进河朔以抗辽，南下关陇以击宋，西进河惶攻灭回鹊，从而奠定了长达二百多年的三足鼎立格局。尤其是元昊父子在连续六次兵败西凉的困难时期，不屈不挠，终于一战而定回鹊，将河西变为广大的后方基地，腾出手来专心东向与宋辽争锋，以大智大勇坚韧不拔拟之元昊，当不为过。
那时候，我正处在青春躁动的年龄段，上老山前线又没有机会，便把心思投于血气方刚的历史人物身上。在研读史册过程中，塞上健儿的雄风猎猎，气势如虹，常让我热血沸腾，情难自禁。每日清晨十公里长跑，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也常作拔剑长啸顾盼自雄状。我是准备将宁夏历史文化的研究作为终生事业的，在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的情况下，收集了几百册有关宁夏的历史人文典籍。纸上得来终觉浅，终知此事要躬行，那年我与两位朋友踏上了骑自行车考察鄂尔多斯的旅途。从陇东出发，跨越子午岭，经黄陵，过洛川，北上延安，出榆林，横穿伊克昭盟，下乌海，踏过贺兰山缺，在大武口进人宁夏地界。在长途跋涉中，最令人苦不堪言的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蹬自行车。从鄂托克旗到乌海，茫茫原野，牧草青青，没有高低起伏，没有树木遮挡，在那漫长的征途中，我彻底理解了“大道通天”的真实含义。一条黑色马路永远在眼前延展，马路两边的牧草无边无际，蹬车飞驰一天，惟一的变化是太阳从身后跑到了身前。回环四顾，马路还是早晨出发时的马路，天地景色还是早晨出发时的天地景色，仿佛原地未动。在旅行日记中我写了这样一句话：这地方平坦得让人感到恐怖。而在山地行车就不会有这种感觉，面前是山，山那边是什么？山那边的那边又是什么？山重水复中，经常可给人带来柳暗花明的惊喜，和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感恩。在“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石嘴山，这种恐怖感消失了，极度疲劳的身体乍然间又蓄满了野性。两大老碗羊肉面片下肚，在城乡接合部找了一家私人旅馆，匆匆洗测一过，就向主人打听此地的名胜。中年女店主立即豪迈地说，那当然是贺兰山大峡谷啦，可好玩啦！大概问了问大峡谷的方位，我们用随身带的气筒，给自行车充足气就要出发。女店主问我们干什么去，我说去大峡谷呀。她几个健步堵住大门，大惊失色地嚷道，你们不要命啦，哪有下午四点进山的？人家都是早晨去下午回，你们现在去，赶到山下天黑了，不进去吧，白跑一趟，进去吧，就很难出来了。我说出不来就待在里面过夜，反正没人讨房租，多好。她见我们身上晒得比南北非洲的人还黑，手里各提一把小榔头，一副二百五样子，就让开大门。我们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嚷嚷，骑车奔出老远了，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翘首张望。循山根简易公路南行，边行边打听，约莫走出十公里远近，有人指着一条山缝说，那就是贺兰山大峡谷。到路边一户人家去存车，主人听说现在要进峡谷去玩，他死活不答应，说白天还可以，晚上太危险。这时，西斜的太阳刚好落在峡谷顶端，两边山岩黝黑，山根为厚重的阴影笼罩，峡谷内却红光淋漓，怪石像燃烧的火苗，在山体阴影的衬托下，分明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立体画。我们激动得大声叫喊起来。主人看看拦阻不住，便再三叮嘱：千万不可进去，在谷口看看就回来。为了少费口舌，我们口中应着，一路向峡谷奔去。
贺兰山是一座奇特的山。别的山几乎都是透巡绵延，由低渐高，而贺兰山却不需要什么过渡，拔地而起，像是谁在那里筑了一道纵贯南北的城墙。大自然最讨厌人类的自以为是，贺兰山便是对个体经验的一个惩罚。在路边，面对大山似乎伸手可及，我是计划十分钟就到达山根的，上了路情形却全变了。旷野中密布牛头大的青石，圆滚光滑，脚踩下去，稍有闪失便会跌个头破血流。好在年轻体健，我们在青石上蹦蹦跳跳，一路浩歌而行。蹦了半个时辰，抬头看，与山的距离和在路边并无多少区别，还是伸手可及，又遥不可及。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山纯然变成一道黑墙，只有峡谷内红焰蒸腾，像一座燃烧的火炉。借着微弱的光亮，又蹦跳了半个小时，才赶到谷口。这时阳光收尽最后一抹光晕，夜幕笼罩了天地。往谷内望去，高可摩天横可阻隔阴阳的山体，在此处突然裂开一条缝，七八米宽，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溪流穿过乱石杂陈的谷底，发出江南丝竹般的吟鸣，不知名的鸟儿躲在岩石缝间，啾啾叽叽，与溪流组成一曲峡谷幽唱。恍惚间，觉得眼前青石上有什么东西在悠悠蹿动，进前低头一看，呀，一条小青蛇！三个人什么都不怕，却共同怕蛇，怕得要死。峡谷内有蛇！这个令人毛骨惊然的警示，使三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退却的念头。在此之前，我读过十遍《水浒传》，武松不听劝阻，醉酒夜闯景阳岗，在山前果然看见了县衙张贴的关于老虎吃人的布告。当此之时，原路返回吧，怕店家笑话，硬着头皮上山吧，又怕真的遭遇老虎，徘徊犹疑间，还是面子占了上风。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武二郎当时的两难处境，也真正认同了他的选择。我们各自手执榔头，像一伙黑道杀手，慢慢摸进谷去。峡谷越来越窄，时而巨石当道，时而断崖碰壁，峡谷深处间或有沉闷的巨响传来，那一定是碎石落涧的声音了。一股股阴风从谷内冲出来，我们只穿着短裤背心，正是暑热七月天，也感到心头一片冰凉。看不见路，只能摸着走。渐渐地，峡谷像一把钢钳夹紧了，三个人只可侧身鱼贯而行，我体质好，只配在前开道。猛然觉得水从头顶倾泻而下，用手一摸，才知断崖横亘。今夜如果打算还把生命当回事儿，就别想着爬上去。
我们为自己的无功而返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出去比进来更难，一路几乎是爬行，站着走路跌倒，那可受不了，主动趴下，省得麻烦。摸出谷口，打火点烟，一看表，呀，凌晨两点了。那一夜，天上星月皆无，远远地只能看见市区的点点灯火，旷野漆黑一团，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自行车究竟存放在谁家？低头判断一会儿，越判断心中越茫然，只好凭感觉走。脚底碎石大如斗，不敢蹦跳，只得手脚并用，龟步蛇行，互相若能看见走路的样子，一定会笑得不成体统。摸到路边，也不知是偏南了还是偏北了，远望有灯光摇曳，奔走二三公里远近，凑过去一看，正是存车那家，门户大开，大门挂一红纸灯笼，烛光透过红纸，火苗跳跃活泼。院内坐满了人，看见我们，齐齐起身长呼日：呀，回来了，可把人急坏啦。原来，那户人深夜等我们不回，心想一定出事了，唤来邻居正在商量营救方案。抬腕看表，时针正指向四点。我们心下十分过意不去，男人间的友谊桥梁在于一支据说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烟，虔诚地递过去，却没有人接，接到的却是他们递过来的烟，我们却必须接住，这里有一个不好回避的前提：你们是客人嘛。
在主人的挽留声中，客人上路了。朝市区走是逆光而行，若完全没有光亮还可凭感觉走，现在遥远的灯光蒙蔽了两眼和仅有的感觉。印象中路边有很深的壕沟，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放开车闸乱冲乱撞。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原也没错，无知者无畏，英雄的重要标志就是无畏。互相看不见，就一连声吃喝，万一谁跌进沟里好去营救。果然传来一声凌厉的碎响，接着便是激烈的争吵声。冲在前面的伙伴与迎面而来的人撞车了，对方三个人，我们三个人，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在气氛万分紧张时，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想抽烟了，在六只打火机的光亮中，只见对方神情大变，一人说：算了吧，是出门人。各分南北，回到城里，天已放亮，只见店门大开，院里也坐着许多人，还有两名警察。女店主一蹦老高，一边手舞足蹈，一边高声大气地说，你们回来了，我算解脱了，要是出个啥事，别人怎样我不说，我们这死鬼男人会把我吃了的。“死鬼男人”沏来茶，警察打声招呼走了，女店主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功夫，端上三碗面条来。时针指向七点，店家一夜未睡，等我们不回，给派出所打了招呼，如果七点还不回，就去峡谷找人。女店主见我们脸有愧色，便安慰说，吃吧吃吧，只要人没事，啥都是好的。大恩不言谢，我们默默无语，低头扒饭，不顾喉咙，只顾往下咽。好像只有这样才可表达内心的愧疚和对主人的感激。
带着温暖上路，精气神忽然足了，车子忽然轻了。下银川，过青铜峡，拐往中卫，然后沿清水河直奔固原。在去固原的路上还碰到一件尴尬事。去一家路边照相馆换胶卷，门外有一姑娘守着一个饮料摊。在挑选饮料的过程中，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骑车旅行的。说了几句话，当她得知我在大学工作时，姑娘家对陌生男子应有的警惕都没了，她突然泪眼盈盈，死活不收钱，只把各种饮料往我车篮装，她邀我到她家，她说稍做准备就要跟我走。虽说二十几岁的人了，也经过一些世事，倒还真没碰上过这么烫人的女孩。我再三劝说，她只是不肯，她说她只在电视中看到有骑车旅行的人，没想到会碰到当面。她刚参加完高考，落榜是一定的了，她不想再在这地方待下去，跟上我，是沟是井跳定了。这下麻烦大了。那一刻我的大脑冰雪明白，趁她不备，撂下饮料钱，骑车绝尘而去。回去后，两年间，她给我来过许多信，我一概未回。最后一封信中说，她曾来过我们单位，打听到我已成家，她也考上了宁夏大学，字里行间充满着忧伤和惊喜。这是一个良好的结局，也是我在宁夏做的惟一一件卑鄙事儿。可是不卑鄙又该如何呢？那一趟旅行使我对银川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城市小，安静，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我原打算调往宁夏大学教书的，因了这个意外变故，此生当不成宁夏人了，也把对宁夏的研究放下了。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在固原玩了两天，原计划翻六盘山去平凉的，又一想平凉去过多次，还是去没有去过的彭阳为好。从固原去彭阳要翻一座高山，大概叫黄赤岭吧。下午五点钟，我们推车上山，风很大，遍地黄烟，时令还在夏季，却有秋风萧瑟的景致。一个多月从未动用过的外套现在该穿了，习惯了光腿行动，穿上长裤极不舒服。上到山顶回望固原城，在黄昏雾岚中，夹山襟河，果然一派紧要去处。不知怎么搞的，还有百里长路要赶，天眼看黑了，却有闲心思想起一首唐诗来。面朝固原城，在狂风啸鸣中，我也居高而吟：
这是唐敬宗时进士朱庆余客游边塞所作，题名为《自萧关望临挑》。我无法想像，萧关与临挑重山阻隔，如何可以望得见？古人的地理知识虽有限，可是心底澄净，两眼望穿迷尘，时空感觉无比清纯透明，若非如此，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从未去过塞上也未经过任何战阵的大唐太子李亨，怎会在方寸大乱中生出东进西出依北击南的雄大战略？而元昊又如何使塞上四战之地变成关河巩固的一代强国？把宁夏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山也越了，河也过了，越走越摸不着门道，看不出地理上的强大优势在哪里，临出境蓦然回首间，却忽然有所悟。
天是黑沉沉的高原天，地是沟壑纵横的黄土地，路是迂回曲折的沙石路。下山了，路很陡，瞬息八转九回，面前一条依稀仿佛的白印儿，放开车闸，一头俯冲下去，似乎身边有一条小河默默流淌，似乎河边有农家屋舍稀落排列，时而有狗从土墙圈内冲出，没眉没眼地乱叫一通，并不追击，例行公事而已。这家的狗尽职尽责了，那家的狗接住，狗们好像相互间通了电话，远接远送。狗吠声断绝时，我们到了彭阳城。时近子夜了，照例找了一家私人客店，困极，略事洗漱，准备宽衣解带，麻烦却来了。店主是位老者，戴副老花镜，粗布衣服，一副乡村学究样，他摄手踢足走到一位同伴身后，猛然问：你是某某地方人吧？同伴冷不防吃了一吓，惊回首，见老者形容诡橘，像是抓住了谁的重大把柄似的。同伴的普通话中略带地方色彩，面对不期而遇的质询，没好气地回道：不是。你一定是的我不会听错的我去过那个地方。两人较起劲了，老者一口咬定是的，同伴坚持说不是。我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看看事有不谐，便出面让老者去休息。老者却不走，红脖涨脸叫道，你就是某地人你还不承认我不会听错的我怎么会听错？我也为这老者的冥顽不化而着恼，便威胁说你再这样胡闹就退房。不料，他并不买账，一蹦老高，大叫道，退房就退房退了房他也是某地人我不会听错的我怎么会听错。事情闹僵了，只好退房。几间客房，子夜了，只等得这一宗生意，老者却是一脸吾爱生意吾更爱真理的执着。我们推车出门，老者跟出数十米，在后面仍一迭声嚷嚷，你就是某地人你还不承认我不会听错的我怎么会听错。同伴恼极而笑，只好承认他就是某地人。在路灯恍惚迷离的光亮下，老者脸上顿时一片灿烂，那是一种朝闻道夕死也可的理性光辉。
可惜，老者生错了时代，如果在魏晋六朝他一定会进人《世说新语》的。王徽之雪夜驾舟访戴速，冒着生命危险漂流百里，到了戴家门前却返身回舟，人问他为何而去为何而返，他答曰：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何必见戴？怪诞中的风流，执着中的洒脱，让天下人在他面前都变成了俗汉。老者宁愿让来之不易的生意泡汤，也要把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闹个明白，如果仅以愚蠢视之，则首先说明我们的皮囊里裹着一种愚蠢情怀。
本来还想说说我与宁夏大米和构祀的缘分的，不说了罢，那是两样天下名产，尽人皆知，何劳我来耻噪。不过，有两条基本史实我必须提供。一条是，历年来，我享用过的和当礼品送朋友的宁夏构祀，累积起来肯定超过我的体重；一条是，自从吃第一口宁夏大米起，从未换过口味，在远方求学的几年间，大灶不供这种米，我甘愿吃四年面食。民以食为天，天岂可通融？也许，正因为有了石嘴山人那样的淳朴，才会种出绵香悠长的大米，有了彭阳老者那分执着，塞上构祀才会红透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