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准确，盛夏的炎热就好像铸炼钢铁的炉火一样红红火火地炽烈，而处暑这个节气就好像是一场淬火。一年当中因为有了处暑，炎热的夏天突然就开始收敛了它的锋芒，开始变得凉爽了。尽管处暑的前面有立秋，但秋后的阳光依然生猛，过了处暑的早晨突然就凉爽了起来，只有午间还是一阵火热，所以说处暑是反映气温变化的一个节气，“处”就是处理，就是终止；“处暑”就是要把炎热的暑天结束了。
其实，又何止是炎热的暑天结束了呢？处暑还是很多作物的淬火，作物们疯长了一个夏季，只有过了处暑它们才会突然停止生长，然后开始思考怎样让自己的身体与思想同时丰实起来。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处暑之后的瓜果开始变得老态，冬瓜的表皮有了一层白灰，就像舞台上涂抹了厚厚的白粉的旦角；南瓜的表皮变得金黄，有一些沧桑和生硬；丝瓜不知是不是从处暑的那一刻开始不再青春，从此变得萎蔫，煮熟的秋丝瓜脸色发黑。豆子们也从此不再苗条，豆角，豇豆，都挺起了高凸的腹部，孕育了种子的孕妇掩饰不住平和的欢悦，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窃喜。
我还是想在处暑的时候寻觅到物候的变化，哪怕只是些微的迹象。虽然我知道园子里的树木身上很难找到那些生命的瞬变，进了城的树木跟进了城的男男女女一样，很快就会把乡下的季节抛在脑后，但我还是在园子里走动，我终于看到桂花了。桂花素来被人们误以为要到了中秋的时候才开，结果我在园子里与它不期而遇了。
某些有着独特的迷人气质的女人往往貌不惊人，桂花应该属于这种女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香魂的诱人远远超过了容貌的艳乍，所以很少有人去拨开枝叶观看那米粒似的细腻而富有质感的花朵。但桂花的香却又不像腊梅花那样，尽管都是从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曳，但腊梅的芳香是时隐时现的清寒，而桂花的香却缺乏节制地放浪，所以腊梅是冷美人或洁士，是《红楼梦》里的妙玉，含蓄而有教养；桂花则是艳妇，那种香气像情欲一样浓烈，就像唐朝的杨玉环，或者是走在十九世纪巴黎香榭里大街上的贵妇人。
南方的植物们在处暑的时候是不会现出老相的，都有一种饱满的成熟的老绿。这个季节除了播种下一些蔬菜，田野里很少有空地需要播种。处暑是庄稼成熟的最后一个关键时期，年少的时候，我在乡下往往在这个季节去田里拔掉那些即将抢先成熟的稗子。稗子总是先于稻谷抽穗，在稻子们抽穗的时候就已经籽粒丰满了，我得避开稻子扬花灌浆的时刻，快速地下到田里把它们连根拔起，然后丢弃在田边。殊不知我们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稗子为了种的延续，在我们拔起来丢在田埂上的时候它的种子早已有了生殖的能力，第二年铲草的时候，稗子的种子又一次混进田里，所以我们那时每年都有拔不完的稗子。
苞谷和高粱在地里不断地丰满，处暑时候的荞麦是地里最有风姿的，柔绿的叶片衬托着铁红色的茎秆，有一种别致的惹人怜爱的情韵。我在那时所做的最多的农活就是给红苕扯草，然后翻开苕藤，在根部的一侧堆上牛粪，然后铺上泥土，这样可以让那些刚刚生长的红苕饱吸养分，在不久的秋收长得体肥膘壮。蚱蜢、螳螂、猪儿虫、蟋蟀常常就在苕地里翻飞，有时候淡绿的青蛇也会快速地从地里滑过，很快地钻进地边的杂草和荆棘里，我已经不会有丝毫的惊奇，对于一个乡村的劳动者，我对那些已经见惯不惊。
我不知道为什么写到季节，我总是要写到田地里的劳作，兴许是节气首先与田野和农活相关联，还有我本来就是从田地里走来的农夫，少小时候的农村劳动给我的生命旅程留下了深深的刻痕，至今我依然像一个农夫一样活着，首先要做的就是尽量不要误了季节，只不过我而今耕耘的土地变成了纸张，我播撒的种子变成了文字。
处暑时候还有一样物事是必须写到的，那就是采摘蘑菇。在我生活的大巴山里，夏季的时候山林里有很多的野生蘑菇，特别是到了处暑季节，一场骤雨过后，山林里弥漫着丝丝雾气，在那些青冈树、马桑树、松树、柏树的根部，一片一片的蘑菇像欢快的嬉耍的幼儿一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青的，珊瑚菌，松茸，黄丝菌，当然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充满生机和诱惑。
处暑之后的黄昏会比盛夏的黄昏凉爽，有时候还有丝丝绺绺的不细不粗的一股微风，那些被太阳晒烫的大青石会在这个时候散发出热气，天上的残阳是最好的景致，色彩缤纷，舒散自如。处暑以后的夜晚是最美好的，没有了盛夏的燥热，些微的夜露让夜晚更加凉爽，一边吹着渐起的秋风，一边在园子里饮着茶，遥望邈远的天空，再有那么些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人生就有了今夕何夕的错觉。秋蝉在这一个季节之后将会慢慢地噤声了，所以叫得分外地敬业，耳畔还有那些不时传来的秋蝉的嘶鸣，让你不得不觉着人世的美好。
今年的处暑我是在城里经历的，城里的季节写在园子里那些漫不经心的花花草草上，实在没有特色。在园子的一角，我遇上了玫瑰，一株半人高的玫瑰，亭亭玉立，有那么些超凡脱俗，正在孕育着最后一批花蕾，据说开出的，也是一年里最美最娇艳的花朵。夏日最后的玫瑰，枯萎了就不会再开。知道了命运的定数，玫瑰在作一年中最后的绽放，没有心浮气躁，就像大智的哲人一样，心要清明，性持安静。
还有些什么呢？总之是，万物都在季节的轮回里尽着自己的职责，尽管已经是处暑了，一切仍然是那么美好，见不出灰色和衰败。如果错过了这最后的丰富自己的季节，种子将不会饱满，一年的努力将会白费。
那么，人呢？我这一年的努力将会结出什么样的浆果？我得好好地替自己思考思考了。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我得好好想想一些问题了。一年中最后的成熟季节，我也得让自己充实起来，虽不一定完美，但却得优秀。处暑，于人生而言，是不是也像那些作物一样走向了关键的时期，不抓住这个季节就会前功尽弃？我也应该像玫瑰那样酝酿自己辉煌的花朵了？尽管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但是今后再开出的花不一定还是那么艳丽妖娆了，所以不能再错过。
2010年11月18日改于澡雪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