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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洛阳的风花雪月

多少年来这些故事沉睡着,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是我为他们制造机缘,使其苏醒。

——摘自读书笔记

【洛水梦】

日头西沉。

诗意的阳光缠绵地飘浮在河面上。河床很宽,水势平静,风吹起一迭迭涟漪,多棱镜般闪烁着一束束刺眼的光芒。这是秋天的洛河,岸柳成行,野草疯疯癫癫地爬满坡堤,蓼花风风火火地开放着,成片成簇,随波摇曳。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翻过伊阙山,越过(huán)辕山,来到景山,车马很疲乏了,就停下来。一位峨冠博带、锦衣阔袖的年轻人从车上轻轻地跳下来,很优雅地在草地来回踱步。马儿也自在地在草地吃草歇息。那男子偶一抬头,向河对岸望去,只见水天苍茫,远山隐隐,洛水的美丽景色令人心旷神怡。恍惚间只见一倩丽女子,衣袂飘飘,正站在山崖之旁。他纳闷,问马车夫说:“你看那女子多漂亮,真是绝代佳丽,她是什么人啊?”马车夫打起眼罩,顺手望去,隐约看到那位衣饰华丽的女子,便惊叫道:“大王,那是宓妃吧?是伏羲的女儿,溺水而亡,成为洛河女神。”又说,“大王,你见到的莫不是她吗?她长得很漂亮吧?小人愿听您介绍一番。”

这“大王”就是青年诗人曹植。故事发生在公元20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年轻的诗人离开皇城,远去封地,以上就是传说中他路过洛河的所见所闻。

晚上在驿馆里,曹植思念佳人宓妃,白日的一幕在脑海里翻腾,辗转难眠,起身披衣,挥毫书写《洛神赋》,笔飞墨舞,挥挥洒洒,千古华章,便烨烨于文学史。他的笔下出现如梦如幻、瑰丽动人的女子形象。曹植诗潮翻涌,倾其艳词丽句,铺陈渲染,排比对偶,比喻夸张,展开寥廓的想象力,极其细腻地赞美宓妃容貌、衣饰,渴望能和这女子结秦晋之好。言为心声,其实曹植只不过将甄妃比作宓妃,倾吐一腔思慕,满怀情愫和深深的眷恋,这真是一部爱的经典。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皓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

这是九天瑶池之仙女,这是人间之尤物!

我真想接近她,但山远水阔,云雾朦胧,可望而不可及!我想呼唤她,又觉得喉咙像堵塞了什么,发不出声音,我只有泪水迷蒙!

天上人间,是幻、是梦;是她,就是她。气质优雅而不轻佻,粉面含春而不露色,那熟谙的微笑里浮动着淡淡的忧伤,那清澈的目光深情而又带有矜持,哦,我万般无奈,我的魂魄已脱壳飞去,化作千言万语的曼妙!

甄妃,甄妃,你回来啊!

曹子建彻夜难眠,回想和甄妃相处的日子,沉浸在甜蜜又苦涩的记忆里。

众人皆知,甄妃是魏文帝曹丕的妃子。这女子原是袁绍二子袁熙之妻,公元204年,曹军攻打邺城,袁军惨败。传闻,曹操有令,谁先攻入袁绍军营,谁可得甄妃。甄妃有倾国之美,早已所闻。曹丕率先攻占袁绍大寨,自然抢得了甄妃。其实曹操也倾慕甄妃姿色,但又不能与儿子争夺女人,只好退出。这的确证明甄妃有倾国之色,且有非凡的才智。

其实曹植比甄氏小十岁,曹植认识甄妃时,甄妃二十二岁,曹植十二岁,年龄的悬殊,二人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纠葛,更多的应该只是曹植对嫂嫂的暗恋之情。

当曹丕做了皇帝,对曹植一次次残酷打击,曹操之妻卞老太太从中力阻,曹植方免遭死于非命。曹丕当皇帝九个月后,忙完改朝换代的军国大事,便听信他人之言残忍地将结发十七年的妻子甄氏赐死。

曹丕杀曹植不成,仍不忘对曹植精神上的折磨。一天曹丕把曹植叫到宫中,将甄妃的一件遗物“盘金镶玉枕”赐赠曹植。曹植睹物思人,百感交集,在返回封地途经洛水时,“梦会洛神”,把心中的情感化作千古名篇《感甄赋》。曹植以生花妙笔,细腻地描写甄妃的美貌,从神韵、风仪、情态、姿貌,到明眸、朱唇、细腰、滑肤,描绘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呼之欲出。没有真情实感,没有真切的生命体验能写出这样脍炙人口的千古绝章吗?后来魏明帝(曹丕之子)将这篇《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魏明帝知道是老叔赞美母亲的,这能不让世人联想曹植与母亲甄妃的感情纠葛吗?

曹植陷入苦闷、忧郁、心神动荡之困境。

现在离开了这爱之地,更是愁绪盈怀,缱绻缠绵,他借洛神抒发了自己的感怀:“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回顾往事,曹植在驿馆竟然彻夜难眠,直到东方既白,方想起要“归于东路”,命御夫就驾赶路。

这是爱的悲剧。是曹植的单相思,是一曲爱的圣歌,爱情的梦幻曲。

洛阳不仅是诗词歌赋的盛产之地,这千古帝都还是爱情经典爆发之源。

【洛花吟】

我在洛阳逗留的日子,除游览名满天下的白马寺、龙门石窟,观赏洛阳的牡丹,我的游兴并没有满足,我想寻找金谷园的遗址。朋友告诉我金谷园的遗址已不可寻,连专家们也莫衷一是,但有一说是共识的,在邙山崇山峻岭中,又说在洛阳南几十里外有一条风光旖旎的金谷涧。

唐代诗人刘希夷,就是那位“大诗人”宋之问的外甥,写过一首诗,开首写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这是一首吟咏爱情的悲歌,诗中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易老,红颜易逝,富贵无常的感慨。这里“花相似”、“人不同”,不仅强调了时光的流逝,更暗示了听天由命的无奈情绪。我眼前的这座山就是邙山,莽莽苍苍,古木新株,葱茏茂密,树干和枝条怪异,长势野蛮,欲与天接,远山蓊蓊郁郁,云雾缭绕。

金谷园是洛阳一大景观,曾上演过一幕经典的爱情悲剧。金谷园是土豪石崇炫耀富贵奢华的“经典之作”,是他包养“二奶”的豪宅,也是一曲爱情悲剧的表征。

西晋那个时代的土豪、贵族以炫耀富贵为荣。这些暴发户们炫耀财富,彰显资产,可谓惊世之举,最有代表性的是读者熟悉的石崇王恺争富的故事。

王恺用饴糠和干饭来擦锅,石崇则用蜡烛当柴烧饭;王恺用紫色丝布步障,还配上绿绫里子,长四十里;石崇则用锦缎做成五十里的步障;石崇用花椒和泥抹墙,以求满室芳香;王恺则用赤石脂涂墙,以显富贵。王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有一次他把三尺高的珊瑚搬出来,和石崇比试,石崇看了一眼,上去一锤,砸个粉碎,王恺勃然大怒,石崇却说:“这算什么,我还你一只更大的!”命仆人从家里搬来七八盆珊瑚,又高又大,王恺惊呆了。石崇说:“你相中哪盆搬哪盆。”王恺虽有皇上外甥做后盾,仍然不是石崇的对手。

石崇建金谷园,其厕所也极其铺张,十几个婢女分站两排,侍候客人,还准备了香水和香料内衣。厕所里还有绛紫色纱帐大床,床上是绵缎被褥,有客人如厕,一见这阵势,扭头跑出来,连声说道歉,误入卧室,石崇哈哈大笑:“什么卧室,那是厕所啊!”

石崇绝非土老鳖式的财主,他是西晋大文学家,美男子,身材魁伟,容貌惊艳,风流倜傥,且文质彬彬,他和另一个美男子潘岳是朋友,其容貌不分伯仲。石崇是山东青州人,元康初年,出任淮南中郎将,荆州刺史,他在荆州屡屡劫持富商大贾,收敛巨资,成为豪富。这期间他发现一美女绿珠,惊慕其容貌,以三斗明珠做聘礼,纳之为妾,并在洛阳大兴土木,建超豪华的金谷园。该园旧址据说在一条山涧,园子规模宏伟,崇楼杰阁,水榭歌台,园内流水泛金,林木泻翠,修竹丛簇,花繁似锦。石崇还专为绿珠建一梳妆楼,站在楼上,极目南天,白云悠悠,阵风飒飒,水光山色,鸟语花香,不知天上人间。

绿珠花容月貌,倾城倾国姿色,她善歌舞善吹笛,舞步翩跹,舞姿优雅,急如暴风骤雨,缓如闲云秋水;她吹笛,笛韵悠悠,引得百鸟和鸣,云滞水啭。石崇宠爱之至,视若掌上明珠。绿珠像一只金丝鸟儿囿在这金丝笼里。石崇毕竟是文学家,善诗文,曾在金谷园举办诗会,这是自曹丕建安诗会以来,举办的全国第二届诗会,王羲之的兰亭诗会则是中国第三届诗会,已时隔五十余年。

石崇约来当时西晋文人雅士,名流大家,欢聚一堂,潘岳、陆机、陆云、缪正、杜斌、左思、郭彰、刘讷、刘琨等三十余人,皆为一时名流才俊。他们不远千里赴洛阳参与诗歌活动。石崇以东道主的身份极尽奢华,热情款待,而且这里山清水秀,佳树茂竹,涧水潺缓,这一群善于在大自然中捕捉美的诗人,哪个不诗情滔滔?“遂各赋诗,以叙中怀。”诗会结束,石崇将诗人大作汇集成册《金谷集作诗》,并亲自撰写序言。后人皆认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受石崇序言的影响很大。

闲话少叙,再谈石崇和绿珠。石崇唯恐绿珠思念故乡,以慰乡愁一缕,在绿珠的室内装饰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可谓穷奢极丽。

石崇在朝廷里投靠的是贾谧,他逢迎贾谧,无所不用其极。每至贾谧出门,石崇必站在路旁送别,直到车尘远逝,还望着远方而拜。后来,贾谧被诛,石崇受到牵连,被罢官。赵王司马伦专权,其部下孙秀垂涎绿珠,怀有夺取之心。石崇有权时,他只能意淫而已,而今石崇被罢官,便戳弄司马伦下达指令,围剿石崇。不久,孙秀率兵直扑金谷园。

当时,石崇正在设宴和众婢妃歌舞弹唱,其乐融融,忽然传来孙秀兵围金谷园。石崇知道孙秀来意,便对闯进楼室的将领说:“这些婢妃随意挑选。”其实几十个婢妃人人衣锦华丽,个个貌如天仙,浑身上下散发着兰麝香气。但来者点名索要绿珠。石崇大怒:“绿珠是我之所爱,那是办不到的。”石崇回头对绿珠说:“我因你而获罪。”绿珠泣曰:“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言毕,推开窗子,坠楼自尽。石崇抱着绿珠尸首,放声大哭。孙秀趁机杀死石崇全家。

这就是应佛家之语,色即空,空即是色。石崇的惨局是因果报应,本来不是你的财产,你却抢去,结果人财两空。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说:“爱情总会这样,开头是满满当当的许诺……中段便变得皱巴巴、怯生生地到结尾……烟花一场。”

晚唐诗人杜牧路过金谷园遗址,大发感慨:“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我想杜牧路经金谷园废墟时应该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残阳余晖,落霞缤纷,金谷园断垣残壁,荒草披离,当年的豪华已化为云烟一缕,飘然而去,只见满目苍凉,鸟鸣流水也在呜咽。诗人脑海里能不出现绿珠跳楼那瞬间的镜头吗?真是香消玉殒,一曲哀伤的生命之歌,春风过耳,春梦无痕!

【烟雨伽蓝】

我是听着《烟花易冷》来洛阳采风的,歌中讲述的一则爱情故事,可谓千古经典。

洛阳是千年古都,十三个王朝曾在这里建都,成为一朝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文荟萃,“汉魏文章半洛阳”,历代文人墨客吟咏洛阳的诗篇多达一千七百余首,这里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全被诗化了。然而这里又曾是古战场,文化名城的背景总蕴含着过多的悲哀和忧伤。萧萧战马的践踏,琼楼玉宇的古都被诗人的歌咏所屏蔽了,其实那淹没历史烟尘的爱情经典打捞上来,依然鲜亮亮的感人至深。

魏晋时代,宫廷政变,风雨无常,朝为朝中权臣,威加四海,夕则身首分离,尸横朱门,血溅簪缨。你未唱罢,我抢场,芜杂而混乱,东市上几乎天天有人头落地。倾圮的城垣,血腥的楼堂殿阁,处处上演着人性丑恶和政潮跌宕的悲剧。

西晋时期,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八王之乱,血洗朝堂,匈奴人趁机多次搔扰中原,洛阳成了双方争夺的重要城邑。公元449年,北魏拓跋焘大破柔然后,率大军剑指洛阳。

一则凄苦的爱情悲剧就发生在这种背景下。皇家的守城将军邂逅一位女子,那青年将军高大威武,仪表堂堂,一身戎装,英姿雄发,令人倾慕;那女子花容月貌,气若幽兰,虽非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特别那双眼睛,如同两汪清泉明澈灵秀,顾盼生辉。英雄美人,天生一对,地上一双。两颗心被爱情的烈火燃烧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二人山誓海盟,私订终身。但是前线战事吃紧,青年将军要应征开赴战场。临行前将军对女子说:“等战争结束了,我来迎娶你!”女子泪眼迷蒙,哽咽道:“我等你,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将军拍马而去,连头也未回。踏踏的马蹄声远去了,消逝在一片烟尘中。

他们告别之地,就在城门下。

战争连年绵绵,烽火不熄,边患不止,这里成为双方拉锯之地,一场场厮杀,一场场搏击,血沃山野,骨暴乱蓬,战争之惨烈,不可言状。南朝刘宋内变,萧道成改宋为齐。南朝齐军也无力抗击汹汹杀袭而来的北魏大军,中原沦陷,洛阳失守,不久洛阳成为北魏的都城。至此,战争已进行了二十三年。

战争结束后,那位青年将军已是头发花白,两鬓染霜,且身负重伤,流落他乡。又不知过去多少年,他伤愈要回洛阳。乡亲们劝他不要回去,现在洛阳是敌都,见到你会杀死你的。将军执意回归,死是不怕的,他最感痛心的是见不到心上人。他要回洛阳寻找那位女子。

由于兵祸连年,洛阳城已是满目废墟,残垣断壁,衰草没膝,金砖玉瓦的宫殿已倾圮,鼠兔出没,面目全非。

自将军走后,那女子天天到城门坐等他归来。她坐在门旁一块青石板上,默默不语,呆呆怅望。每遇到从前方归来的人,就上前打听见到那位将军了没,回答总是让她失望。失望中又蕴藏着希望。女子坚信她的未婚夫会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她天天来此坐等,从早到晚,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痴心不变。不顾兵荒马乱,不顾寒燠冷热,那女子呆呆地坐着,头上的青丝渐渐变成花发,眼角的皱褶隆了起来,清秀的脸庞变得黢黑苍老。她神色凄然,目光黯然,有人认为她是疯子,也无人理睬她。她身下的石头热了又凉了,凉了又热了,天长地久,边边角角都磨得平滑了。每见到一位身着戎装的兵卒,都要上前询问:见没见将军,人们总是悲切地摇摇头。她泪眼望穿,泪水流尽,“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一颗期待的心枯萎了。“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南北朝战争持续不断,狼烟烽火,风鸣马啸何时了?二十三年啊,二十三个秋天雁南归,二十三个春天燕北回,二十三个草枯草荣,花落花开,怎么就不见恋人的踪影?

女子的心死了。她削发为尼。一身海青法衣,一盏孤灯,女人坐在草墩上口念“阿弥陀佛”,昏昏然、凄凄然,长昼短夜,短昼长夜,年年岁岁求菩萨、拜佛陀救赎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但是菩萨不语,佛陀缄默,只见一抹微笑中含着苦涩。

将军回来,他早已脱下戎装,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混进赶集的百姓间走进洛阳城。他和女子分别时的那道城门已经倾圮,城门旁的老树早已枯死,只是那块青石还在,青石上的凹痕依然清晰。和路人谈起往事,知情者告诉他,一位女子在这里等了二十三年,将军听罢,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旁,泪涌满面。

人们又告诉他,那女子已削发为尼,不知在哪座寺庙里。将军决心寻找,洛阳寺庙有成百上千,将军历尽坎坷,踏遍邙山千沟万壑,终于在深山林茂的荒刹见到那女子,但是人事已非,尘缘已尽。二人相见,不是泪雨霏霏,而是四目相对,默默不语。世间的繁荣富贵,人生的风霜雨雪,生命的恩爱情怨,如同烟花飞逝,剩下的只是空、空、空!四大皆空!

将军也落发为僧,万念俱灰,在这深山古寺里,在蒲台上,静静地打坐,敲着木鱼,一声声,是否惊醒梦中人?

外面秋雨淅淅沥沥,冷雨打在菩提叶子上,打在芭蕉叶子上,点点滴滴都化为苦涩的泪。老僧下意识地敲着木鱼。一声声,一声声,像时光的脚步,沉重而苍老。老僧老尼,近在咫尺,却缘断银河。命耶?运耶?时耶?一个经典的爱情悲剧在古寺里演绎它的尾声。

镜中花,水中月。来自天堂的风,翻阅着一段美丽凄迷的爱情故事。

时过一千五百多年,爱情的悲剧穿过漫长的时空,一位年轻的歌者,感叹烟花易冷,便作歌一曲: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图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哪座野村

……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今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

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如你在跟,前世过门,

跟着红尘,跟随我,

……

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

【魏书洛阳城】

这是一则民间传说,又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所以流传千载。主人公诚信公主究竟是魏文成帝拓跋濬的女儿,还是魏孝文帝拓跋宏的四姑娘,史学家们争论不休,若是后者,故事就发生在洛阳。因魏孝文帝时迁都洛阳,并改拓跋为元,所以历史上称元魏,也就是整个北魏王朝,历史上也称后魏,我们姑且将诚信公主划为孝文帝的女儿。

这位四公主长得非常漂亮,聪慧又活泼,诗书琴画,样样精通,是魏孝文帝的掌上明珠。但她生性倔强,讨厌这金丝笼子般的生活,常常闷闷不乐。有时由丫鬟陪伴在御花园一坐半天,看花开花落,看云来雾去,更羡慕枝头鸟儿,飞来飞去,快活、自由地歌唱。她多想走出这幽闭的皇宫,飞到广阔的天地。

孝文帝早有打算,把女儿嫁给北方草原部落的首领,在那个时代和亲是最好的外交策略,四姑娘本就讨厌那些油头粉面的贵族子弟,这些年青人往往不学无术,油腔滑调,举止轻佻,且性情残暴。更何况是草原部落首领的儿子,一介莽夫。四公主哭哭啼啼,抗旨父皇,死也不嫁给那些公子哥儿,她向父皇吐露心声,说她爱上崔尚书的孙子崔珣。

她是怎么认识这位风流才子崔珣的呢?诚信公主不安于宫廷寂寞和孤独,更讨厌宫廷繁文缛节、清规戒律,便在丫鬟的护从下逃出宫阙,到郊外春游。

洛阳郊外,群山逶迤,流水环复,山清水秀,林木蓊然,又是烟花四月,春光明媚,春风和煦。公主来到洛河畔草地上。岸边杨柳堆烟,柳下绿草成茵,远望青山着碧,近看流水泛蓝,好一派浓艳春光。姑娘被眼前美景陶醉了。

这时,一位骑着白马的青年公子,缓缓走来,一眼看去,是聪明睿智、儒雅高洁之人。他一表人才,如玉树临风,丰采袭人。诚信公主命下人打听是何许人?下人告知是新任吏部尚书崔玄伯的长孙。公主一见钟情。她有一双剪水秋波的慧眼,她爱崔珣那风流倜傥的丰姿,爱崔珣谈吐文雅、文采风流的才华,那风度,那气质,还有那份潇洒,深深地打动了少女的心,一颗爱的种子在心里萌动,酥酥的、痒痒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

回宫后,孝文帝再次提起四公主的婚事,为其招赘驸马,诚信公主闻言愁肠百结,整日泪水涟涟,眼看婚期已到,诚信公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身生双翅,逃出这深宫大院,期待心上人崔珣带她远走高飞。此时她急得团团乱转,丫鬟心生一计,协助公主连夜逃出皇宫,又联系崔珣接应。诚信公主见到崔珣,一头扑进崔公子怀中,悲泣不止。崔珣带着诚信公主连夜跋山涉水,藏匿到一个山洞,并托人照管。

魏孝文帝得悉后传旨抓捕崔珣。崔珣拒不交待,最后孝文帝无奈,便将其无罪释放。崔珣身体受到巨大伤害,回家后不久便死去。公主盼她的崔公子接她私奔,远走他乡,朝也思君,暮也思君,昼也思君,夜也思君,苦苦地等待心上人的信息。眼望穿,泪流尽,却不见崔公子来接她。当诚信公主得悉自己的心上人死去,她不相信这种噩耗,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真的死去,也要寻找崔珣的坟塚。在丫鬟的陪伴下,公主四处寻觅,逢人打听,终于找到崔珣的坟塚,已是坟草青青。公主趴在坟头上,两手抓住青草,放声大悲,哭得死去活来,泪水打湿一片青草。阴阳两隔,那撕肝裂胆的哭声,能惊醒墓中人吗?那锥心泣血的喊叫能让心上人死而复生吗?爱情的悲剧就是爱情的死亡。她哭哑了嗓子,哭干了泪,她要一头撞死在墓碑,却被丫鬟死死地抱住。公主决心以死殉葬。由于几个宫女看守得很紧,诚信公主死不成,便削发为尼,一身海青色法衣,换去金枝玉叶的女儿装,在青灯黄卷、荒山古寺中度过如花青春,了却红尘。

这个故事也被后人演绎多种版本。还有传说,孝文帝得悉诚信公主抗旨逃婚,非常气愤,立即让他指定的公主驸马带领众多兵丁,跟踪追捕。人马追到公主藏匿的深山,紧紧包围那深涧山洞。驸马命人进洞搜索,却不见踪影,便在石崖洞口堆放柴草,点火焚烧。正当大火熊熊燃烧时,突然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一场暴雨倾盆而至,大火顿时熄灭,追兵个个惊慌失措,连滚带爬,慌不择路,有的坠崖死亡,有的摔伤。云散雨止,并不见公主出来,有的说,公主已被西天佛主接去,削发为尼,了却这段尘缘。

世间难有真情在。有多少青年男女为情而死,为爱而殉。这一段阴郁的情缘,为洛城又添一抹凄迷的色彩。繁华如梦,流光易散,多少回灯花挑尽的不眠之夜,多少次在水天晴光的交汇里,那一瓣静静绽放的素蕊,用清香弹奏一曲千古怨悱之情韵。

【洛阳桥】

洛阳非江南,却有江南风韵,这里河多,水多,桥亦多。石桥、砖桥、木桥,有名的桥梁以数十计,那弯弯的拱桥,如虹似新月架在绿波之上,装点了洛阳的灵气,撩起城市起伏跌宕的动感。青林垂影,绿水为文,山光水色,绝佳之境。白居易有一首诗,赞咏便是洛阳桥:

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

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

……

李白、李商隐等人也有咏吟洛阳桥的诗篇。

春天的黄昏是洛阳桥畔最富有诗意的时辰,那湲湲一河碧水,那岸边一排排堆烟杨柳,河堤上还有灼灼桃花,萋萋芳草,葺葺的、融融的,燕语呢喃,蛱蝶乱舞,这诗天画地正是青春和爱的天地。多少怀春少女桥头寻觅未来郎君,多少少年才俊河畔踏青寻找意中情人。

洛阳桥,一尊尊独特景观,“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桥上行人,河畔情人,唐朝的诗人,宋朝的词人,千古墨客在这里倾泻多少情感。想必李益也是在春天的黄昏,游览洛阳桥,凭栏远眺,远山莽莽,近水悠悠,杨柳依依,芳草萋萋,风景凄迷。“安史之乱”使大唐帝国江河日下,杜牧触景生情,不禁吟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到了元代,洛阳桥头又演绎了一段风花雪月的锦绣剧目。

剧名就是《洛阳桥》。

剧情是:元朝末年,耶律寿世袭了洛阳府爵。此人欺贫凌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权倾一方,又是名震一方的恶霸。他有个妹妹耶律含嫣,人长得十分漂亮,又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和哥哥人品恰恰相反。她痛恨哥哥的恶劣行为,常常怒责,但耶律寿一意孤行,仍旧劣迹斑斑。耶律兄妹的父亲早亡,按家规,妹妹的婚事由兄长做主。

清明时节,耶律寿应尼姑庵之邀,饮酒作乐。他妹妹耶律含嫣,久住深闺,深感孤独、寂寞,何不趁哥哥外出,也逃离侯门去郊外踏青春游?耶律含嫣在丫鬟的带领下来到洛河岸畔,好明媚的一派春光,春阳朗照,春风拂面,岸边杨柳,柳丝拂拂,树下绿草成茵,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恰在这时,一位青年猎人走来,那青年身材伟岸,眉清目秀,一脸英气。耶律含嫣随生爱慕之意。那青年猎人武艺高强,此时天空飞来两只鹰雕,青年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双雕瞬间坠地,引起在场人一片喝彩:“好箭法!一箭双雕!”“神箭手,英雄呐!”耶律含嫣听到人们夸赞,不知怎的心里像揣着只野兔似的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上只觉得热辣辣的,直热到耳根,一双眼睛含羞地偷偷看着那位青年猎人,一颗爱的幼苗在心中生根,抽枝吐叶了。那射雕人名叫花云。

剧情在发展。

耶律寿从尼姑庵归来,遇到一位采桑的良家女子,见人家姿色十分,顿生邪念,想纳为妻妾,多方调戏,女子不从,又见路人,不好明目张胆抢掠。待回到府里,心生毒计,派人打听采桑女的丈夫,姓什名谁,便勾结公堂,害死其丈夫,罗织冤案,便逼采桑女为妾。采桑女悲愤难忍,欲投河自尽,被射雕人花云所救。耶律寿的暴行惊怒众乡里,他们联合贫苦乡亲,向侯府报仇。

在这期间,耶律含嫣曾向哥哥谈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愿嫁狩猎人。耶律寿当然不同意,他怒斥妹妹,并拿出家规:蒙汉不通婚,贫富悬殊更不能联姻。遂命人把妹妹锁起来,不得走出侯门一步。

耶律含嫣日日思念心上人,食不安,寢难眠,辗转反侧。望窗外明月,月缺还有圆;看庭院春花,花落又花开,自己何时才能见到心上人?耶律含嫣悲恨万分,恨自己出身侯门,婚配不由己,更恨哥哥胡作非为,锁禁妹妹。含嫣悁悒成疾。侯门深似海,谁来相救?花云的母亲得悉,也愁眉不展,和乡亲商量,想出一个办法:以卖野花为名进府探访,并与含嫣定计,让花云伺机混入侯府。花云和含嫣终于相见,悲欣交集,泪雨霏霏。

剧情结尾,耶律寿纳妾之日,花云化装为采桑女混进府中,那吹吹打打的民间乐队,却是正义凛然的众乡亲。当花轿进入侯府,揭开新娘的盖头,原来正是英俊魁伟的青年猎人——花云。众乡亲严惩了耶律寿。耶律含嫣终于如愿和花云结为百年好合。

这真是一出戏。

情节虽有漏洞,仍不失为一曲爱的经典。

2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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