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铁器时代》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太善于寻找解构的利器了,《铁器时代》找到的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卡伦太太。
出现在《铁器时代》里的卡伦太太,已是老妪,从大学历史系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多年。因为是白人,在种族歧视甚嚣尘上的南非,知识分子卡伦太太虽然处在精神生活的困境中——早年离异,唯一的女儿在美国,只好无聊地打发剩余的人生;可是,物质层面,她是富裕者,所以,小说开端她从医生那儿确认自己罹患癌症后开车回到家里遇见屋外的流浪汉范库尔先生,有权流露出鄙夷之色。到后来,喜欢整洁、有秩序生活的卡伦太太,是怎么能够容忍肮脏到臭气熏天的范库尔先生进屋分享自己的物质生活继而与自己同床共眠分享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看似宽阔而又深不见底的鸿沟,库切用他那智慧的文字只用了200页就填平了。我在深信作为小说的《铁器时代》有着源于生活的可靠性外,还确信,《铁器时代》是继《青春》《男孩》《内陆深处》之后又一部我最喜欢的库切小说。
当然,让我喜欢的头等理由,应该是库切为《铁器时代》想要表达的主题设计了一个有意思的开头——卡伦太太出场时已经病重。一个人在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能力的时候,也是她的心灵最为敏感的时候。《铁器时代》有库切穷尽一辈子都一直在表达的主题:为南非当局的种族歧视深感耻辱。白人、知识分子,这种社会标签决定了卡伦太太能够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体面的生活并不能消弭卡伦太太对当局的反感,年富力强的卡伦太太,选择的抗议方式是让女儿远去自由国度美国并要求她永不回南非。只有等到与癌症伴生的疼痛时不时袭来,让卡伦太太无奈但又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其实无力对抗什么,与此同时,南非当局残暴地镇压黑人抵抗运动的行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而又凶猛地击打着卡伦太太,这才让她觉得仅仅送女儿去美国已不足以表达出一个白人知识分子的良知,于是,她投诉将骑车的黑人男孩逼进下水沟的警察、开车去危险的黑人聚居区施以援手、用露宿街头的方式抗议警察在她的房子里枪杀黑人少年……当然,卡伦太太的所有行动,在强悍的南非当局和无知的国家机器面前不过是死水微澜,如此,作为生活在南非的白人,卡伦太太替当局陷入耻辱中。
后来库切甚至用“耻”来命名自己的一本小说,可见,“耻辱”一词在库切已经成为甩脱不掉的觉悟,一遍遍地在他的小说里重复。只是,我一本本地将关于耻辱的库切小说读下来,还没有产生厌倦感,这,大概得益于库切作为伟大的作家虚构故事的超常能力。
唯其如此,我有些不解,库切为什么选择一个肮脏的流浪汉作为卡伦太太最后岁月的相伴者?“范库尔和我,就像一对结婚年头太久的夫妻,性情乖戾,说话直白。”真是这样,两个完全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人,随着情节的展开,非但坐到了一张餐桌旁,甚而同床共眠,作为读者,我实在难以接受卡伦太太的身边还侧卧着从不洗脚而臭气熏天的范库尔,那么,范库尔不仅是范库尔,他在卡伦太太惊闻罹患重症的当天出现在卡伦太太的家门外,应是库切的巧安排。这样的安排,库切想要范库尔充当谁的形象代表?难道是不可救药但卡伦太太不得不依靠的南非当局?所以两个人如两块顽石互相伤害却又像两串火苗互相取暖。于是,卡伦太太在范库尔的帮助下安乐死时感受到的范库尔的拥抱“没有一丝暖意”。
也许,我对卡伦太太与范库尔先生之间的关系的揣测与库切的原意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相信我勉强听到了一点卡伦太太,不,应该说是库切先生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