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春的英雄事迹可歌可泣。她用她坚定的立场和年轻的生命,为人们上了一堂最生动的阶级教育课。我们在向林青春学习的同时,强烈要求将这位献出年轻宝贵生命的红卫兵战士林青春,追认为无产阶级的革命烈士。
沈萧一遍一遍地读着这张大字报,直到将大字报上的那些文字读得褪了色。她恍惚觉得这个署名“战友”的作者很可能就是那个北上,而那个北上对林青春也一定怀了很深的无产阶级感情。这从她看到北上和警察一道走出地下室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他不看沈萧,完全沉浸在痛失战友的悲伤中。他或者意想不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会导致一个战友的死亡。他对林青春的牺牲一定追悔莫及,恨不能死在萧伯刀下的那个人,不是林青春而是他。
如果换上沈萧呢?或者她也会这样谴责自己。在战友惨遭杀戮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声音,更看不见他用高大的身躯去保护那个柔弱的女生,而致林青春身上的刀伤竟然有十几处之多?在那一刻,无疑是北上们的软弱纵容了萧伯的嚣张。萧伯才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地肆意发泄着他的怨愤和仇恨。
总之沈萧无法解释北上在那一刻的退缩。不知道他是真的怯懦,还是,对那残暴的场面已难以承受。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写出这篇既满怀深情又满怀仇恨的大字报呢?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让自己负罪的灵魂获得解脱?
清冷中只茂盛着几棵泡桐
沈萧怯怯地走进高台上的房间。这里是她从不曾到过的地方。在校园的尽头。中间隔着硕大的体育场。于是这里偏僻冷清。在偏僻冷清中的某种看不到的傲慢。但是存在。那弥漫着的骄矜。在每一砖每一瓦上。在草木丛中在空气中。清冷中只茂盛着几棵泡桐。
沈萧记得一年前栽种泡桐时的盛大景象。所有的同学列队操场。由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几位共青团员掘土,刨坑,栽种并且浇水。这种泡桐不能等同于他们日常种下的那些向日葵或者蓖麻,因为泡桐的种子来自兰考,而兰考县的那位英年早逝的县委书记正在成为英雄,所以泡桐之于他们这所古老的中学来说就是英雄树。
这种被兰考证明的树种果然容易成活。转眼间就洋洋洒洒地挺拔了起来,为高台上的几排光秃秃的房子平添了风景。高台上住着的大多是一些部队子弟,因为他们的父辈常常不在卫城,有的干脆戍守边关,所以就只能将孩子寄托在泡桐树下的这个寄宿班。于是高台上的孩子们总是远离父母,甚至卫城有家也不能回。他们是傲慢的但却也是寂寥的,直到周末父母派专车来接他们,他们才可以在小轿车中炫耀地风光一番。久而久之高台上的孩子成为了一个群体。一群特殊的人,一个同学们须仰视的阶层。他们根红苗正,父母又占据了那个时代的领导职务。于是父母打下的江山自然也就首先成为了他们的江山,所以他们高高在上,或者至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便是那种红色的高贵将他们从普通的学生中分离了出来,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自以为了不起的孤傲生活。
沈萧有点紧张地推开了7号宿舍的门。她敲门,却没有回应。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寄宿班生活的地方。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四张床。朝南的窗户外就是那几株恣肆的泡桐,而阳光正透过叶片的缝隙流泻进来,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比澄澈。
窗边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是一尊美丽雕像。
她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沈萧,就扭回头去继续做她手中的事情了。于是沈萧被搁置在7号的空空荡荡中。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高台的冷漠和骄矜。不久后她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到那个女孩子正在用心钩织一个红色的语录袋。
她还看到语录袋上钩出的领袖万岁的字样。大概是编织中遇到了什么难题,女孩子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她开始奋力拆掉那件几近完成的织物。她不停地拉扯着那条红线,似乎从不曾为其付出过心血。
眼看着那个语录袋将被毁掉,沈萧走过去。她知道那是因为女孩子不会收边,而她对这类编织技巧已非常熟稔。那是不久前她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手艺,而此时此刻她就斜挎着一个在当时看来非常时髦的语录袋。上面的图案比女孩子正在钩织的这个更为复杂,不仅有“万寿无疆”的字样,甚至有非常逼真的领袖的肖像。沈萧接过来女孩手中的织物。一声不响地帮她完成了她无法完成的那个部分。沮丧中的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沈萧上下飞舞的手指。
她或者在慨叹这双手怎样的鬼斧神工。但是当沈萧把这个修整好的语录袋交还给女孩,不知道触动了女孩的哪根神经,她竟然将沈萧修补的部分又重新撕扯开来。她恶狠狠地揪着那根将一损俱碎的红线。她双唇紧闭,但那蛮横、那决意损毁的意志却是无比坚定的。转瞬,她不仅拆掉了沈萧精心织补的部分,甚至也拆毁了她自己辛苦钩织的全部。
沈萧眼看着那根红色的棉线从一环一环钩织的线圈中脱落。她不知道女孩编织这个语录袋用去了多少时间,而拆毁却是一蹴而就。很快那个织物化为乌有。弯弯曲曲的红线在地板上堆起了一座蓬松的小山。那么鲜艳的,卷曲着,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
当一切完结。这时候沈萧才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的脸。沈萧觉得她很美。
那种不可一世的美。她的脸因着她毁灭的决心和动作而涨得通红。她并且还气呼呼的,好像被伤害被羞辱了,所以她要毁掉一切。
但是显然女孩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的眼泪正夺眶而出。沈萧不知道这眼泪是出于悔恨,还是愤怒。她以前只知道悲伤会流眼泪,却从不知愤恨也会让人泪眼婆娑。于是沈萧本能地对那女孩生出了几许同情。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同情女孩的悔恨呢,还是她的愤恨?那一刻她很想走过去安慰那女孩,因为她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既后悔又心痛的时刻。她知道有时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对可能的后果毫无顾忌。
那一刻悲伤的女孩沐浴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那光线一如瀑布流泻,光束中能看到很多飞扬的尘埃。沈萧觉得那种光的照耀真是美啊,美若仙境,因为这是她在地下室中很难看到的景象。她的地下室的小窗只能让些微的光亮折射进来,却从不曾把一丝真实的阳光给予她。她就是在那永远的晦暗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她不能不被这阳光的美景所吸引,所震撼,她甚至不在乎女孩对她的无礼了。
那么你就是麦穗吧?沈萧问女孩。
然而女孩不回答,坚持着她的愤怒与悲伤。
沈萧又说阳光下你的泪水被照得五光十色,在睫毛上,闪烁着,那赤橙黄绿……
“砰”的一声。狠狠的门响。沈萧不禁一个哆嗦。自从萧伯家出事的那个晚上,她对声音就格外敏感。她害怕任何一种粗暴的响声。她认为各种非正常的响声都会引发出悲惨的结局,就像萧伯和那个女红卫兵的死。沈萧等待着女孩摔门后会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她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躲进墙角。她惊悸着,但接下来却是一片长长的宁静。
沈萧抬起头看着窗外。看到那个女孩正独自坐在操场边的攀登架上。阔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那一刻艳阳下的操场是那么寂寥,坐在攀登架上的那个女孩就显得更加渺小。渺小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了操场的一部分。
沈萧将散乱在地上的线绳捡起来。将它们一圈一圈地缠成一个红色的线团。沈萧觉得她一点也不生那个女孩的气,她甚至开始喜欢那个女孩了。她知道她叫麦穗,比她低一个年级。原来她们并不认识,她只是看到了麦穗的大字报后才来找她的。麦穗在大字报上说,她的“红缨战斗队”已经成立了。
她决心捍卫领袖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和一切地富反坏右进行殊死的斗争。因为她的父辈就是在革这些“黑五类”的命,所以她对这些人满怀仇恨。她特别强调了她的出身。她根红苗正,父辈曾为建立这个伟大的政权流过血。所以她的家庭背景是红色的,全家人都拥护党拥护领袖。家庭成员们都战斗在这场革命的第一线。她的父母和哥哥。在她的宣言中还特别提到了发生在紫丁香园地下室的那起砍杀红卫兵的反革命事件。她坚称自己认识那位英勇牺牲的革命烈士林青春。她说林青春虽然献出了她年轻宝贵的生命,但是她将永远活在她的心中。所以她要继承烈士的遗志,完成烈士未竟的事业,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成立“红缨战斗队”的全部原因。她呼吁志同道合者加入她的战斗队。她最后慷慨悲歌,高呼无产阶级政权万岁万岁万万岁。落款的名字就是麦穗。于是沈萧积极响应,欣然前往,她无比真诚地希望自己能成为麦穗的战友。
沈萧来到攀登架上的麦穗身边。麦穗明明知道沈萧就在身后,却依然高昂着自己的头,对身后的沈萧不理不睬。
沈萧说,我是看了你的大字报才来找你的。我被鼓舞,被感动。我想我能够成为你的战友。
沈萧又说,我以为麦穗并不是你的真名,是临时更改的一个红卫兵的称谓。但无论如何麦穗这个名字很好听。仿佛看到了金色的麦浪,还能联想到庄严的国徽。
沈萧还说,高台上的房子在同学们心中一直很神秘。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红色的背景,是根本不可能住进去的。
这时候麦穗才不屑地扭转头。对着有些苍白的沈萧说,那是用我父亲的鲜血换来的。
沈萧垂着头,没有去迎合麦穗的嚣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的话。但那是事实,是你们这些人必须接受的现实。
这是我们的江山。
来找你,是因为看到你希望有人来参加你的战斗队。沈萧说。
你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麦穗依旧不屑。
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不是说一个人就不可以成立战斗队。麦穗突然激动起来。更不能说,一个人就不可以革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啦?林青春的“独立大队”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还不是成为了英雄。
我是被“红缨”这两个字所吸引,才决定来找你的。
那是我哥哥起的名字。他说红缨枪是父亲参加农民起义时使用的武器。
红缨还象征着女性的飒爽英姿……
你哥哥?
是的我哥哥非常有名。不说这些了,你的出身是什么?
就是说你打算接受我了?
这时候麦穗才从高高的攀登架上跳下来。目光傲慢地审视着沈萧。说出你的出身。不准撒谎。还有你的政治态度,你拥护学校里的哪个红卫兵组织?
你决定站在哪一边?
我……
你要老实。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母。外婆说他们死于一场瘟疫。我和外婆住在解放街上的紫丁香园。
那座有名的资本家豪宅?
不过我们是住在地下室,一直过着很清苦的生活。
那么你外婆是做什么的?
她为基督教女青年爱国会弹钢琴。
那么你们是资产阶级了?
我说过我们的生活非常简朴,去看看我的房间你就会知道,我们差不多一无所有。
那你外婆怎么会弹钢琴?
我们的音乐老师也会弹钢琴呀。外婆的单位是教人爱国的,是国家允许存在的宗教机构……
总之你外婆的来历很可疑。
不过,我很可能是孤儿,是被收养的。所以我的外婆很可能不是我的亲外婆。
反正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们会成为一类人的,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志向。
但是你能弄来一身绿军装吗?有了绿军装,“红缨”才可能接受你。
可是,别的战斗队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啊?
所以“红缨”才更纯粹。
就是说,你不打算吸收我了?
只要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既然你那么想加入“红缨”。
我可以为你编织各种各样的语录袋,我还会做领袖的像章,我,对了,我还会写文章,刻钢板,印刷传单……
麦穗已经离开了操场。回到高台上自己的房间。她并且从里面锁上了门。
她故意让沈萧听到了那个响亮的锁门声。
沈萧无望地站在泡桐树下。看头顶的树叶在骄阳下纹丝不动。她也一如泡桐树叶般在骄阳下纹丝不动。有一点失落。也有一点悲伤。她知道自己被唾弃了。没有人想要她,更没有人需要她。正午的阳光仿佛火焰。汗水从她的发根流下来,直到脸颊。汗湿的衬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就是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直到她觉得再站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其实她知道麦穗就在窗后。也知道麦穗一直在看着她。她站了多久麦穗就在窗后看了她多久。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在折磨自己呢,还是在折磨麦穗?
然后她一步步登上高台。从麦穗的门前缓缓走过。当她穿过那扇窗时,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碰到了沈萧的脸。鲜血顿时从沈萧的眉骨上滴下来。
她捂着脑门看窗里麦穗惊恐的目光。她不知道麦穗究竟想要做什么。当然她并不奢望麦穗能把她留下来,她知道麦穗也不会那么做。但麦穗就是打开了那扇窗户撞疼了她,紧接着从窗子里扔出了那个她刚刚缠好的红线团。
线团在窗外的高台上滚了很远,一直滚到了台基下。沈萧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然后就听到了身后关上窗户的声音。
沈萧没有回头去看麦穗,她只是猜测着麦穗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或者不想再要被别人碰过的东西,也或者是一种暗示,因为红宝书是要随身带的,所以她就是想要一个红色的语录袋。
红色的线团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一路向前地将红线拖得越来越长。直到线团不再奔跑,沈萧才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捡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