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萧再一次想逃出北上的房间,却再一次被北上一把拉住,并逼到墙角。
沈丹虹你不能再犹豫了,你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站出来揭发他们是每个红卫兵义不容辞的责任,用大字报作武器是最行之有效的,说出来,说出来你看到的那令人作呕的肮脏的一切!
不,我不能。而且根本是无中生有。那样做我成什么人啦?
北上把沈萧捂在脸上的双手拿开。他看着她,然后恶狠狠地说,不要以为你住在地下室,你的出身就没有问题,我们会调查你外婆……
我外婆?
去写。写好了那张大字报拿来给我看。然后北上就打开了门,意思是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沈萧茫然地站在北上家的花园里,仰望着那座漂亮的意大利人留下的洋房。雕花的罗马廊柱支撑着整座建筑,柱头上的雕塑也是典型的古典主义风格。沈萧被北上兄妹赶出了这座房子。她知道此时此刻那对兄妹就在楼上的窗户里看着她。她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够感觉得到那针刺般扎在她身上的目光。所有的百叶窗都是紧闭的。沈萧所能看到的唯有窗框上的斑驳。
那白色的一百年前的油漆早已经脱落,便再没有人将这些门窗重新粉刷了。
就这样坚守着这无情的残败,却有窗框四周爬满的藤萝。在夏日,将密密麻麻的绿色遍布在红色的砖墙上。沈萧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不明白这对兄妹为什么非要陷她于不义之地。
回家的路上沈萧也曾闪念,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受制于人?她到底怕什么呢?被战斗队一类的组织摒弃难道就不能革命啦?她还想,如果没有在地下室黑暗的甬道上看到北上,她也就不会那么热衷于“红缨战斗队”。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那么,她还会像今天这样被卷进狂飙一般的浪潮中吗?
坐在地下室窗边的木桌前,沈萧才第一次体会到,做一件违心的事有多痛苦。她无数次铺开稿纸,又无数次收了起来。无数次的开头,又无数次的终止。在真的揭发孟斐和教务长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他们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和平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反修中学)一直是卫城最好的中学,而教务长是全市最优秀的历史老师。至于孟斐,她所想到的就更是她的好了。
沈萧初二时孟斐来到他们班。那时候孟斐刚刚大学毕业。此前沈萧在班主任那里始终是后进生。不是太骄傲就是太娇气,所以无论她怎样表现,都不会得到那个老师哪怕些微的认可,当然也就更没有可能加入共青团了。眼看着同学们一批批戴上团徽,后来这就成为了沈萧最大的痛。为什么她的努力总是被漠视,又为什么她不懈的追求永远被拒绝?为什么一个人的好恶就能够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为什么在和命运的抗争中她永远处于下风?后来沈萧就干脆委顿了下来,像一朵未曾开放就已经凋谢枯萎了的花。甚至她觉得人生都是晦暗的,就如同她和外婆栖身的那个永远晦暗的地下室。
但孟斐来了就不一样了。她关心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尤其那些被隐藏在暗影中的,如沈萧这样的对未来早已不抱希望的孩子们。孟斐说,一颗向上的心比什么都重要。任何一个孩子的感觉都不容忽视,更不能因为老师的失误而受到挫伤。她知道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偏差,都会给他们的心灵蒙上阴影。
这阴影或许是毕生的,毕生都将在晦暗中,作为一个教师这是不可饶恕的。
于是在孟斐的鼓励下,那些曾经被冷落的学生,恍若一夜之间雨露滋润,很快就重新拥有了一个明媚的青春。一种压抑之后的突然的迸发,沈萧的潜能也被最大限度地发掘出来。她开始写文章,办墙报,组织班级的朗诵会。为此她成为了全年级的墙报委员,并很快加入了共青团……
是的,孟斐对沈萧可谓知遇之恩。北上以前,沈萧心中所涌动的,全都是对孟斐的由衷的爱。她怎么可能恨孟斐呢?又有什么理由去揭发自己的恩师?
沈萧是对麦穗说起了这些。在高台的房子里。睡不着觉的那些晚上。在月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的那如梦似幻的委婉中。沈萧那时候那么真诚,她只想以推心置腹和麦穗成为好朋友。她毫无保留地说着她的故事,说着孟斐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孟斐不单单是她的良师益友,简直就是她前世修来的一个姐姐。她自然也就说到了回教室拿铅笔盒的那个情节,不过她决不是想要揭露孟斐,而是为了替孟斐鸣不平。
孟斐的充满了爱和创造性的教学方式,虽然赢得了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却引来了其他班主任的不安和反感。一时间学生们议论纷纷,甚至希望调到孟斐的班级中,成为孟斐的学生。那种传统的师道尊严开始在学生们心中慢慢衰落。学生们越来越强烈的反叛精神,让孟斐以外的那些班主任终于撑不住了。在义愤填膺中他们联名写了一封信,将孟斐破坏教学秩序,弄得全年级“天下大乱”的罪状告到了校长办公室。
沈萧在那个晚上没有走进教室,是因为她看到孟斐哭了。然后她也跟着哭了,在窗外。被压抑的抽泣和眼泪。她只是觉得委屈。她委屈是因为她觉得孟斐委屈。尽管沈萧听不清孟斐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就是为了那封信。班主任联名诬告孟斐的事在年级中已不是秘密,或许那些老师就是要张扬出去,置孟斐于被动之地。但几乎全年级的学生都站在了孟斐一边,那时候大家已决心唾弃师道尊严那类封建教育的残渣余孽了。
那个晚上孟斐哭得很伤心。她大概想说她的教学没有错,因为同学们都站在她这边。她大概还说了每一个学生都应该拥有积极向上的权利,而任何班主任都不能以他个人的好恶,就泯灭了那些学生向善的天性。在申辩中沈萧好像还听到了孟斐提到她的名字。孟斐甚至把教务长带到了沈萧主编的墙报前,让他看到这个曾经被冷落的学生是怎样地才华横溢。也大概教务长终于被说服,他拍了拍孟斐的肩膀,然后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
这就是沈萧在那个晚上所看到的全部。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她只是如实陈述了她所经历的事实。但是为什么要诬蔑孟斐?为什么要把一个学生们那么爱戴的老师丑化成一个妖魔?就因为那个资本家的二老婆是孟斐的妈妈?或者,就因为孟斐的妈妈把麦穗逼到了墙角逼到了楼梯口?可是,如果弹弓手没有打死孟斐的父亲呢?那么那个绝望的老太婆还会这样对待麦穗吗?
沈萧不知道她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这张纸。她坐在桌前,却久久地不能动笔。她无从下笔是因为,她无法理清她的思绪。那么她就只能枯坐在那里,时而抬头看着头顶的那扇窄窗。比阴天还要晦暗的心情。甚至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或许她可以原封不动地记述她所看到的这一切,不加任何评判的,但是她知道这在北上那里肯定通不过。那么欲加之罪便信口雌黄,这已经是时下大字报写作最基本的方法了。在所谓模棱两可的真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
然后便可以漫无边际地上纲上线,用这样的文字写出的事实就将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
是的,我可以再说一遍。那个晚上我回到家中,做作业时才发现铅笔盒忘在了教室。于是我返回学校,因为只有拿到铅笔盒我才能完成当天的作业。
那时候已经静校,但传达室的大爷还是放我进去了。于是我在校园里跑着。
所有的走道都黑漆漆的,只有院墙外马路上的路灯在闪着远而惨淡的光。我当然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教室。因为在漆黑中唯有我的教室的灯还亮着,就像是灯塔。我想或者是做卫生的同学忘记了关灯,或者是班主任孟斐还在批改作业。然后隔着窗就看到了教室中的孟斐。看到孟斐时我甚至非常兴奋,一种想向她倾诉什么的欲望。我甚至已经抓住了门的把手。那时候孟斐低着头。
看不见她的眼泪我却知道她在流泪。于是立刻的愤愤不平,我猜想一定是来自封建卫道士们的压力。我想我一定要告诉孟斐,全年级的同学全都支持她。
但就在我推门的那一刻,突然看到了孟斐身旁还有一个人。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当那人走近孟斐,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我才看清了原来是教务长。教务长的在场令我却步。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看到教务长拍着孟斐的后背,他仿佛在劝慰她。那时候孟斐承受着很大压力,年级组的所有老师似乎都在反对她。她为了我们这些学生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同事们的一片声讨。教务长拍着孟斐的后背,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孟斐。看到那些只是觉得很感动,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是的,我也可以这样说,我羞愧难当地逃离了犯罪现场。我看到了这对男女之间不正当的关系。教务长无疑是学校的反动学术权威,尽管他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他毕业于教会学校的历史证明了他从小就和帝国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任过乡村小学校长的经历,更说明他曾经是国民党政权的走狗。他身上无疑深深地刻上了地主资产阶级的烙印,所以他才会在学校里大力鼓吹“又红又专”,其实是在鼓励师生们走上“白专道路”。
那么孟斐呢?是的,那个孟斐。尽管她很年轻,英姿勃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却因为长期生活在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那种耳濡目染的资产阶级思想,自然也就渗透到了她的世界观中。所以她才会不断向学生们灌输什么自由平等博爱,什么人人生来平等。是啊,人怎么可能生来平等呢?
“红五类”,就是“红五类”,“地富反坏右”就是“地富反坏右”,阶级的烙印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所以孟斐这样的暗藏在教师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极其危险,因为她和她的家庭对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充满了仇恨。
这样,似乎就可以解释沈萧在那个晚上看到的一切了。是因为孟斐和教务长本来就臭味相投,共同的阶级立场让他们成了一丘之貉。那晚上他们所密谋的就是怎样对付滚滚而来的教育革命。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在所谓的教书育人中,时时刻刻都在妄想着复辟。
除此之外,他们还是腐朽堕落的典型。有什么话不可以在白天说,非要在静校之后男盗女娼?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和一个有妇之夫的教务长,在漆黑的校园里留在教室中,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只能证明教务长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孟斐亦是不知道尊重自己的“大破鞋”。这样的反动派和坏分子如果不能及时揪出来,无产阶级的教师队伍怎么能纯洁?
是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坚决揪出教师队伍中道德败坏的女流氓!
毫不留情地打倒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代表人物!
是的,这当然是一篇战斗的檄文,一旦抛出,一定会像一颗重磅炮弹炸响在学校上空。它不仅能吹响和平中学“文化革命”深入发展的号角,也能将学校一直捂着的封资修盖子彻底揭开。是的,沈萧完全可以写出这样一篇讨伐教务长和孟斐的战斗檄文。将他们体无完肤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是坐在地下室窗下的沈萧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写。
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忽然降落在沈萧自己的家庭中,那是沈萧所始料不及的。
于是,她就没有了退路。
她连一个字也不曾留下
那个长夜,苏若木始终昏昏欲睡。他觉得仿佛一直在听沈萧的故事,却迷迷糊糊,很快又全都忘记了。以为是做梦,但清晨醒来,才恍然觉出沈萧的叙述很真诚也很有深意。于是后悔,因为他没有让那些人生的片断铭记于心。于是他请求,希望能再听到沈萧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