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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君恩

在先前给杨广的奏折中,屈突通已经如实写明了破敌良策完全出自李旭之手。但当时杨广肚子里正憋着火,以为屈突通之所以把李旭这个年轻的将领拉上凑数,不过是知道后者受自己宠爱,以图借其分担一些责任。可现在他已经摆明了态度不计较这些过往,屈突通依旧将功劳向李旭身上推,这种举止就有些古怪了。

非但杨广感到诧异,其他文武大臣也感到十分震惊。李旭是员勇将,这一点大伙谁都有所耳闻。特别是与宇文述关系比较近的几位,心目中早已给李旭定了性。这名皇帝陛下宠爱的幸运小家伙非但有勇无谋,而且居功傲上,不然宇文述也不会放下堂堂国公身份,和他一个小小的乡伯过不去。猛然间听到屈突通的话,大伙的观点一时无法立刻扭转,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满脸通红的旭子,仿佛他脸上已经长出了人参和灵芝来。

“李郎将在未与微臣汇合前,已经和云定兴将军二人联手解了崞县之围。阿史那骨托鲁率军来征,又被他们力战逼退。这才有了后来的权宜之计!”屈突通不知道杨广对私下与敌将弥和的事情最终抱以什么态度,所以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最近可是有名的忽冷忽热,今天的功劳,也许明天就是罪责。

“是吗,李郎将,屈将军说的可否为实?”听屈突通这么一讲,杨广更感兴趣了,走到李旭身边,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末将,末将为了骗阿史那骨托鲁和始毕可汗君臣生疑,的确许了他些私人好处。但不需我大隋割寸土,也无需陛下出一点金银!”李旭早就和独孤林一道分析过其中利害,想了想,说出了准备已久的答案。

以独孤林和杨广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关系,到头来还被他的疑心逼得终日郁郁寡欢。旭子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浮萍,更不敢惹上丝毫一点猜忌。好在此刻杨广正值兴头上,无意追究李旭当日的行为是否越权,“许就许了呗,权宜之计尔。朕不怪你,说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是封官啊,还是今后财力物力上的支持?”

“这小子真是好命!”听了杨广的话,几个文官忌妒得两眼发红。杨广的一句权宜之计就等于将李旭的僭越行为定了性,今后无论是谁想在这方面找他的麻烦,都得小心会不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老米了。

正当众人自怨自艾,懊悔为什么以寸舌说退数万大军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眼前的幸运小子又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令所有文武咋舌不已的话:“末将,末将当时无法奏于皇上知晓,所以不敢许我大隋半点金银,也不敢自作主张为他求官。那阿史那骨托鲁看上了末将自幼养大的一头狼,末将答应他退兵一个月后就送给他。再加上他的老巢受到了威胁,所以,所以和议就成了!”

“有这等事?”杨广嘴巴张大得足可塞入一个鸡蛋。一头狼换得数万大军退兵,这简直是古今第一奇闻。那头狼肯定不是寻常之物,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闪入杨广心底。这小子是朕的福将!另一个念头让他欣喜若狂。

“是陛下洪福,所以李郎将才能借势和阿史那骨托鲁达成协议!”阴世师擅祷擅颂,非常适时地补充了一句。一时间,殿内文武马屁声如潮,纷纷赞颂杨广乃天命之主,遇到危难,老天都会安排脱困良机,让对方阵营里出现一个为了头畜生而鬼迷心窍的笨蛋可汗。

杨广龙颜大悦特悦,挥挥手,制止了众人的阿谀。“是李郎将的运气好,怎么又成了朕的福泽了!”转过头,又冲着李旭说道:“你且说说,那是一头什么样的狼,怎会使骨托鲁迷到如此程度!”

“这次与骨托鲁能达成协议,的确托了陛下的洪福!”纵使再不擅长拍马屁,李旭也明白今天的基调是什么了,“陛下圣明,那头狼的确不是一般的狼。通体雪白如银,有马驹大小。突厥人认为银狼乃长生天的使者,部落的圣物。所以才宁愿退兵,也要获得甘罗!”

“那甘罗可是银狼的名字?你带他入城了吗?可否给朕一观?你怎么得到的他?养了很久吗?朕先前怎么没看到?”心情愉悦之下,杨广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天子威严,没见过世面的顽童般一连串地追问。

“回陛下,甘罗的确是银狼的名字。末将怕它闯祸,将其安顿在军营了。末将在五年前收养了它,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将其留在了草原上。阿史那骨托鲁一直拿它装神弄鬼,这次碰到末将,直接给认领了回来。如果他丢了银狼,老巢再被罗艺大将军毁掉,等于整个基业尽没……”李旭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解释。

五年了,已经整整五年了。当年是大业六年秋,自己被迫出塞。如今是大业十一年秋天,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起当年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伤痛,旭子心情不觉一黯。一切都来自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当年塞上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境和自己今天功成名就的辉煌,都是因为此人。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对杨广到底是该感谢,还是嫉恨。

杨广感觉不出李旭心情的起伏,他的兴趣全部集中在甘罗身上。“李郎将赶快命人将它带进宫来,朕也想见一见这突厥人的圣物。你当年为什么将其留在草原上,它怎么又会落到阿史那骨托鲁手里?”他喋喋不休地问,根本不管这样做对其他将领是否公平。

“甘罗性子太凶,陛下若想见,待末将先训练它几天,磨磨它的野性,再将其领入行宫面圣。至于当年的事,说来实在话长,末将啰嗦不休,怕耽误了陛下和诸位大人的正事!”李旭拱了拱手,回奏道。

几位同僚一同见驾,把皇帝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对其他人的确有些不恭。况且此刻已经到了用早点的时间了,如果把前因后果讲完,恐怕皇上和群臣都要饿得头晕眼花。

他好心替杨广和群臣着想,大伙却都不领情。一头银白皮毛的大狼,还是突厥人的圣物,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千古奇闻。所以大伙也不顾朝堂秩序,七嘴八舌地说道:“李郎将切莫兜圈子,陛下正等着听呢。”“听你等讲破敌经过,是再正不过的正事。你尽管说,陛下难得高兴!”

“来人,来人,让御厨弄些早点,端到金殿上大伙一起吃。几位将军想必也饿了,朕就先和你们一道吃些点心,正午时再摆酒宴庆功!”杨广目光从群臣脸上扫过,立刻有了一个绝妙主意。

“谢陛下赐宴!”虞世基这次终于没被阴世师拔走头筹,抢先谢道。

“谢陛下赐宴!”群臣兴冲冲地拜谢。自古以来,天子宴请群臣,有摆午宴的,也有摆晚宴的,绝对没有请早点一说。不过今天奇闻奇事已经足够多了,也无人介意再多上一桩两桩。须臾之后,殿前侍卫临时搬来二十几个胡凳,请屈突通、李旭、秦叔宝等人和三品以上高官坐下。其他职位较低的官员没有足够胡凳可用,杨广大手一摆,命人割了些毡子来,每位臣子发了一块,席地坐了。

大隋朝民间多是一日两餐,纵使天子和富贵之家,早餐不过也是些点心、肉脯、麦粥等润胃之物。御厨听得太监传来的圣旨,不敢怠慢。生火熬了几大锅粥,将专供杨广和萧后二人吃的江南细点以及各地供奉的爽口之物临时凑了十几样,流水般端入了金殿。

杨广心情高兴,因此几乎是见者有份儿。就连从来没机会吃到御宴的侍卫们,也都被赐了些点心。大伙兴高采烈,一边吃,一边等着李旭说下文。杨广也再度做了一次体察众意的“明君”,稍稍动了几筷子,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李将军,刚才你说到哪了?那头银狼从何得来,你们怎地又到了草原上?”

“当年末将出塞买马!”李旭推脱不过,只好从头说起。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被逼无奈,逃离家园。顺着当年唐公李渊准备好的套路,杜撰说自己当年有心为国效力,自筹资金出塞收购战马。临行前杀了一头母狼,得到一头白毛狼崽。因其逆季而生,所以取名为甘罗,以求能得好运……

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除了出塞原因需要遮掩外,其他都可以实话实说。因此无需添油加醋,已经让没有底层生活经历的杨广和众臣听得津津有味。先时还偶尔低头抿一匙粥,到后来索性连银匙都放下了。个别人嘴巴张得老大,甚至连吃进去的点心不觉都掉了出来。

当听到李旭说到因为天气寒冷,他和徐大眼不得不留在苏啜部等待雪化,众人都为他小小年纪要受如此劫难而叹息。当听到李旭说及索头奚斥候蛮不讲理,试图将几个少年杀死灭口,来护儿等人气得直拍桌子:“这些奚蛮,难道心不是肉长的吗?居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看那些突厥狼骑,一样杀人不眨眼!”对突厥人凶残有了足够认识的文臣们摇头点评。

“他们也是为生存所迫。草原上讲的是狼群规则,强者生,弱者死。”李旭本人倒不觉得索头奚人的行为有什么可奇怪的,笑了笑,低声解释道。

“此乃缺乏圣人教化之故!”孔颖达带着一脸点心渣子,摇头晃脑。

这句话说得倒不算错,大伙笑了笑,不跟他计较,接着听李旭说故事。“苏啜部也以银狼为圣物,所以借机想称雄草原。徐大眼以中原之法帮他练了一冬天兵,第二年开春,大伙就杀进了索头奚的营地,在草原上彻底抹去了这个部落!”李旭平平淡淡地说着,听得几个文臣脚底下一阵发凉。

这就是草原民族的行为,败者从此没生存机会。如果这次突厥人长驱直入……隋承北周,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有些胡人血统。但毕竟在中原久了,骨子里已经和汉人无异,再也无法认同当年鲜卑人的作为。

“到了秋初,收购到了足够的马匹,末将就跟徐大眼一道南返。苏啜部不肯放甘罗走,末将也没力气与他们争,只好将它留在了那儿!”李旭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谎,把很多波折一带而过。

“那苏啜部埃斤照我看也算不得英雄。无论你和徐大眼哪个留下,作用都远远超过甘罗。这个蠢货放着两个将才不要,居然留一头畜生,真是短视至极!”杨广难得清醒了一回,用手指叩打着御案点评。

“万岁乃圣明天子,见识当然超过那部落埃斤百倍!”虞世基带头逢迎。完全忘记了杨广刚才乍一听到甘罗,就把屈突通等人撂在一边的失礼举措。

“陛下非但圣明,而且有福!否则,老天也不会在五年前就布好了甘罗这粒棋子!”阴世师不甘人后,把甘罗的出现也与杨广的洪福联系到了一处。

“后来甘罗怎么到了骨托鲁手里,李将军接着说?”杨广笑了笑,继续追问。

“后来的情况臣就不知道了。离开了苏啜部后,臣就奔了辽东。然后得陛下赏识,从旅率一步步做到郎将。臣听说苏啜西尔的女儿嫁给了阿史那骨托鲁,想必甘罗也跟着她到了骨托鲁的身边。这回两军阵前相遇,刚好被末将抢了回来!”李旭想了想,微笑着回答。同时一股淡淡的忧伤和一股淡淡的幸福交织着从心底涌起,盘旋上升,直到眼角眉梢。

“喔,想是如此。那骨托鲁这笔嫁妆捞得够本。可惜那苏啜西尔,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女儿嫁入了突厥,圣物也没能保住!”杨广想了想,自己分析出了一个答案。

“微臣估计苏啜西尔想要的不过是一统诸霫部落。他手头兵不满万,头顶有执失拔汗压着,身侧还有契丹人磨刀霍霍,与其坐等银狼被别人抢走,不如自己主动献到突厥去,至少攀附上了一个硬靠山,从此父凭女贵!”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心里除了财物外倒还有些沟壑,略作沉吟后,举着粥碗回应。

这正是当年苏啜部将李旭驱赶出门的内在原因。听到裴矩的分析,旭子心情更加黯然。如今他与陶阔脱丝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情愫,但少年时的遗憾终究无法忘怀,每每想起,如饮冷酒。

其他人还说了些什么,旭子再也听不进去。想着苏啜部当年的凉薄,再想想二丫和萁儿对自己的眷恋,不觉有些痴了。“如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毕竟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他内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笑容从嘴角绽开,遮住目光中所有阴影。

“启奏陛下,李将军的好友徐世勣想必也是知兵之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何不将其擢入军中,使其为国效力!”一道“惊雷”猛然从空中劈下,将旭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击了个粉碎。

侧过头去,李旭看清楚了说话的是御史大夫裴蕴。以此人的位置,不可能不知道所谓徐世勣,就是现在的瓦岗军三号人物徐茂功。旭子快速收回目光,同时调整好情绪,使得自己看上去不那样震惊,站起身来,抢在杨广下旨之前启奏:“末将不敢隐瞒陛下,那昔日的徐大眼,就是现在的瓦岗军师徐茂功。臣已经跟他交过几次手,只可惜未能亲自将其擒来,交予陛下治罪!”

“徐大眼后来成了瓦岗军师?你们居然交了手,输赢如何?”杨广根本没听出裴蕴的挑拨离间之意思,直觉得今天听到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玄妙,兴致勃勃地询问。

“末将奉旨随同张须陀老将军去荥阳附近剿匪,跟瓦岗军前后打了十几场硬仗。托陛下的福,我军从未坠了咱大隋兵威。只可惜齐郡子弟太少,铠甲器械也不足,所以每次在关键时刻都被翟让、李密等人逃脱了!”李旭想了想,如实回答。

他长得本来就是一副老实模样,先前又有“无谋”的名声在外,因此谁也不怀疑这些话的真实程度。况且瓦岗军近年来对官军屡战屡胜,直到张须陀、李旭和秦叔宝等人去了荥阳,胜负的局面才发生逆转。前后对照之下,裴蕴暗示李旭与敌人勾结的言语,确实有些太亏心。

“器械粮草不足,裴卿,朕不是一直叮嘱你保证郡兵的补给吗?”杨广的眉毛慢慢竖了起来,转头向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质问。

自从第三次征讨高丽劳而无功之后,杨广就将兵部诸事一直交给裴矩处理。各地官兵的战报、奖赏以及军队的物资补给,也是由裴矩和虞世基、宇文述三人经手调配。瓦岗军活动范围临近东都,是朝廷眼中数一数二的心腹大患。杨广之所以派张须陀和李旭二人剿匪,也是为了早日恢复东都周围的安宁。哪料想,数月来郡兵们做的全是赔钱买卖,所有战功杨广未曾耳闻,连军械补给也被肆意克扣了。

“陛下听臣细说!”裴矩赶紧站起来,大声回奏,“张老将军剿匪之功,臣等的确曾整理起来呈送陛下。但当时陛下在北巡途中,头等大事乃塞上动向。所以臣等将张老将军的奏折放在‘缓处’一类了,估计陛下至今还未来得及看!”

朝中奏折大部分都是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参掌朝政事先筛选过才呈送给杨广披阅,这在大隋朝是已经无法隐瞒的事实。为了减轻杨广的劳累,虞世基和裴矩非常体贴地将奏折分为“急、重、常、缓”四类,分别放在杨广案头的四个格子内。其中“急”、“重”二类奏折,杨广还勉强看看,“常”、“缓”两类,通常是信手签阅,内容看都不看就吩咐臣僚按照裴、虞两位干城之臣的建议处理。

张须陀的奏折被裴、虞二人刻意放在了杨广最不重视的那类,所以被杨广忽略。但从朝廷规矩上来看,裴矩和虞世基两人这样做没犯任何错误,因此杨广也不能怪二人舞弊。“把张须陀老将军的奏折全放在朕手边上。从今天开始,凡张须陀老将军的奏折,一并归为急需处理那类!”狠狠横了裴矩一眼,杨广大声喝令。

“臣遵旨!”裴矩躬身领命。低头的瞬间,用眼角的余光给了裴蕴一个暗示:李郎将今天风头劲,你别触他的霉头!

“那郡兵的粮草物资呢,你等为什么不及时发运!”杨广既然决定给李旭撑腰,索性一撑到底。

“启奏陛下!”这回轮到虞世基找理由了,“北巡之前,粮草器械早已准备好。但运河屡屡被乱匪截断,东都百官怕物资都落到贼人手里,所以不得不拖后些时日!”

“胡扯!没有粮草辎重,张须陀将军拿什么剿匪!等他把土匪剿干净了,你等再送粮草器械还有何用?!”杨广瞪圆了双眼,反驳。

“臣,臣办事不周,请陛下责罚!”虞世基躬下身,自请其罪。

“你快马加鞭修书东都,命令他们尽早把物资给张老将军送过去。被贼人劫了没关系,劫了后朕再给张老将军凑!”杨广摇了摇头,放缓了口气叮嘱。

平心而论,他还真的舍不得处置裴矩和虞世基。每天各地送来的奏折如此多,光看看数量就令人头大。这两年如果不是虞、裴二人“努力效命”,杨广还不知道自己该有多烦。反正才几个月,抓紧时间给张须陀把物资补上也不算晚。本着这种心态,杨广又轻而易举地让两个参掌朝政的肱股之臣过了关。

“臣下了朝,立刻去办!”虞世基没想到杨广对张须陀如此大方,迟疑了一下,然后躬身答应。

“你等与瓦岗军怎么打的,说来给朕听听。坐下说,还有昨夜交战的详细过程,也给朕说说!”解决完了李旭委婉的抗议,杨广继续问道。

旭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两个当朝最有权力的大臣对抗,先抱拳谢了圣恩,然后慢慢坐回原位。“末将等初到荥阳,本打算打瓦岗军一个措手不及,谁料瓦岗军抱的也是同样心思,居然主动到运河边上来截杀……”

他尽量简短地描述了郡兵在运河畔和瓦岗军主力的第一次交手经过。从李密试图摆谱讲到自己冷箭伤人,虽然只说了个大概,但依旧让杨广觉得心情愉悦。特别是听到李密被一箭射下坐骑,脸朝地被惊马拖出数十步那段,杨广高兴得抓起汤匙,击碗为奏。“该死的李密,叫他自命倜傥风流,这下好了,朕看他还能倜傥到哪里去!”

“启奏陛下,微臣后来曾经远远地看过一眼李密。好在隔得远,否则还真是个大麻烦!”罗士信听了一早晨,也慢慢摸到杨广的脾性,笑呵呵地插了一句。

“怎么麻烦,他恨你们恨得要死是不是?”杨广笑着看了看罗士信,惊问。

“微臣倒不怕他恨,只是他现在的长相!”罗士信龇牙咧嘴,连连摇头,“就像个鬼一般,满脸都是疤痕,看起来就让人想吐。那厮据说还瘸了一条腿,坐在马上看不出来,一落地就必须拄拐杖!”

“好,好,伤得好,瘸得好!”杨广高兴得把碗里粥都给敲了出来。他平生最恨的人就是杨玄感和李密,一直觉得当年如果没有两人在背后捅刀子,第二次东征肯定能将高句丽犁庭扫穴。那样的话,大隋兵威也不会坠到如今地步,突厥人亦不敢像今天这样猖狂。

可以说,在杨广心里,眼前大隋的乱局都是杨玄感和李密二人造成的。杨玄感家族已经被他连根拔起,李密却一直逍遥法外,鼓动各地山贼草寇和朝廷作对。如今他听说李密被毁了容,简直比当初听到杨玄感被杀时的心情还痛快。一个“没脸见人”的家伙,肯定不会是民谣中顺应天命、取代杨家的真龙天子。大隋朝李姓敌人,等于从此又被抹掉了一个!

“可惜手边没酒!”杨广笑着补充了一句,放下汤匙,伸手去端御案上的粥。君臣今早说得投机,不知不觉间,那粥早已经冷了。随行伺候杨广饮食起居的太监上前欲将桌案上的凉粥倒掉换新,杨广摇了摇头,说声“不必”,居然端起粥碗,直接喝了个精光。食罢之后,将空碗向桌案上一放,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平生吃饭没一顿如今天般痛快。

自从那首“桃李子,皇后绕扬州……”的童谣出现后,杨广对李姓就极为忌惮。先是将自己的表兄李渊打压得畏手畏脚,窝囊如村寨老妪。然后找茬杀了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全家。如果不是因为天下姓李的人实在太多,他甚至恨不得将李姓子弟斩尽杀绝。

眼下,听闻自己所忌惮的另一个姓李之人也被破了相的消息,怎能不使杨广感觉到浑身轻松?帝王有帝王的威严,一个麻脸瘸腿的人肯定当不成天子。李密当不成天子则意味着大隋的江山又安稳了几分,大隋江山安稳就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算失败。想到这些,杨广精神愈发矍烁,不但肩膀和腰杆直了起来,说话也比先前有条理了许多。

“那程知节临危不乱,倒也是个上将之材,可惜朕居然未能发现他!”听到李旭说起程知节舍命断后,终于使得瓦岗残军顺利退出战场的壮举,杨广笑着点评。

“末将这几年发现,草莽之中的确隐藏着许多豪杰。”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说了一句。大隋朝的致命弊端之一就是人才选拔渠道不通畅。从地方上的小小县尉到朝廷百官,几乎全被十几个数得过来的世家大族把持。本来先皇开科举的意思,便是想使那些平民百姓出身的人有个被朝廷选中的途径,以免这些人被压抑狠了,最后铤而走险。但近五六年来,杨广忙着一次次东征北巡,根本顾不上再开科举。而掌权的世家大族们又怎可能主动给自己制造敌人,将朝野空缺把持得滴水不漏。结果高官的子弟依旧是高官,平民的子弟依旧是平民。朝政越来越昏暗,而百姓对自己的生活越来越绝望。

“朕恨不得野无遗贤,否则不会设这秘书监和学士馆了!”杨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话语中不无遗憾意味。

“陛下尊贤之名,儒林皆知。有些乱臣贼子天生不知顺逆,陛下无须挂怀!”大儒孔颖达放下粥碗,笑着开解。

对于儒林来说,杨广做得的确非常仁至义尽。从他还是扬州大总管之日起,就养了正府学士一百多人。为帝之后,更是年年不忘与儒林名士交流,岁岁发给几个著名大儒米粮绸缎。因此无论民间对杨广如何评价,大部分儒生还是认为杨广是圣明天子。之所以圣明天子治理下的国家越来越乱,那是奸臣太多,儒者不能执掌大权。绝不是因为天子昏聩,学士们吃人嘴短,终日闭着眼睛说瞎话。

像你们这些良心被墨泼过了的,选上几万入朝,也顶不了什么事!虽然对世家大族当政的局面略有微词,李旭对孔颖达等儒生却没半分好感。微微笑了笑,把话题岔回到了剿匪事务上。“齐郡子弟和瓦岗军打了十余场,连瓦岗山主寨都给攻下了。翟让、李密凭着对地形的熟悉,避而不战,所以敌我双方才僵持了下去。等东都的粮草器械运到,末将和秦督尉、罗督尉定然一鼓作气,替陛下拔了眼前这根小刺!”

“不急,不急。你既然来了,就先不要着急回去!”杨广很喜欢李旭说话时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那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当年的他和现在的李旭一样,以少年之身统领大军,放眼天下无敌手。现在虽然人老了,梦却一直年轻。总希望能有一天重新振作起来,再度让天下人目睹自己当年为晋王时的风采。

“末将唯恐出来久了,张老将军独木难支。”李旭想了想,说道。

“可以让秦督尉和罗督尉先回去。朕难得与你重聚,有很多事情安排给你做。朕当年答应你齐郡匪患一弱,就调你回来。朕没忘,朕一直记得!”杨广笑着摇头,目光中充满了赞赏。

既然皇帝陛下都说到了这个分儿上,李旭也无法再驳了他的颜面。只好耐着性子,把崞县解围和追杀敌军的经过继续介绍。杨广一边听,一边以知兵老将的姿态做出点评,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居然大部分都落在了关键处。

这个皇帝陛下一点儿也不昏。只是被惯坏了,不肯好好用功!罗士信以挑剔的眼光重新打量杨广,心中暗自评价。

一直在地方上为官的他对杨广的印象很差,总觉得把天下百姓逼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应该是个昏庸糊涂、暴戾刚愎的糟老头。而今天一见,发现杨广除了精神头时好时坏,情绪起伏无常之外,其他方面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并且杨广显然是个知兵的,分析起解围战的得失来头头是道,其中有些观点颇具独到之处,甚至比大伙商议时得出的结论还要有条理。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治国治得一团糟,打仗打得屡战屡败,如果不是最近几次征辽战役的失败就摆在眼前,还真令人难以置信。

“朕当初没有看错你。当年你不过是万人之长,现在你却是朕的卫霍,千军万马亦能指挥得如心使臂!”末了,杨广高兴地总结了一句。

“末将不敢当陛下如此盛赞。若不是陛下胆略惊人,亲自坐镇雁门,吸引住了始毕可汗的主力。若不是屈突通老将军虚怀若谷,肯听从末将的谏言。若不是诸位同僚齐心协力,我大隋兵马岂能得今日之胜!”旭子再次站起身,谦虚地将功劳让给了他人。

见李旭如此谦恭,杨广心里更是欢喜。笑着站起身,绕过御案,拉起对方的手说道:“李将军不必谦虚,朕的那份功劳是朕的那份,屈突通将军的那份功劳是屈突通将军那份,彼此不能相混。几年来,你未曾辜负朕的信任,朕甚为欢喜。想要些什么赏赐,你尽管说,朕全都答应你!”

陛下今天喜欢得有些疯了!裴矩、虞世基等人偷偷地摇头。如果封屈突通为骠骑大将军、上柱国,以其人的才干、人脉和资历,满朝文武中即便有人不满,也说不出太多的闲话来。若是把大隋第一武职授给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而其人又出身寒微,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名士会笑得打跌。可偏偏此时杨广正在兴头上,谁也无法上前阻拦。否则非但会引起天子的不满,无端又和李旭这位后起之秀结了怨。

裴、虞两人不出头,其他文官也不敢贸然生事。此刻李旭手中重兵在握,屈突通、云定兴等人又都被他花言巧语维护住了。一旦他在归途中给某人使个坏,对方估计连尸骨都找不到。

“末将,末将不敢讨封赏。只要见了陛下平安,末将就心满意足了!”李旭的回答令朝中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大部分人看着这位年轻的武将依旧不怎么顺眼,复杂的目光里除了忌妒和轻视外,隐隐也多了几分赞赏。

“朕说要赏的,一定要赏。你不远千里来援,朕若不赏赐你,对不起你待朕这份心意!”杨广越看李旭越顺眼,话语中隐隐带上了许多师长般的感情。

“末将年轻德薄,恐当不起什么大任。况且此战有功将士甚多,陛下何不先安军心,再议臣等的功劳!”李旭听杨广说得赤诚,也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禀。

“你不提,朕倒给忘记了!”杨广微微愣了一下,感慨。如果说整个大隋还有人不计名利为了他着想的话,恐怕眼前的李旭是少数几个之一。当然,还有屈突通和尧君素。他的目光从满身征尘的将领们脸上扫过,阴世师显然不是,他除了会拍马屁外,没别的本事。独孤重木枉了朕对他那么器重,却恃宠而骄,屡屡出言犯上。云定兴老了,并且他还曾经是先太子的岳丈。来护儿人还行,近年来却越来越圆滑世故……

“朕一定要封赏你!”想到身边人才凋敝的现实,杨广更坚定了重用李旭的信念。“朕若封你骠骑大将军,肯定有很多人不服。但十六府大将军的位置亡故了好几个,朕记得,朕记得左屯卫大将军的位子现在还空着……”杨广拍拍脑门,自言自语道。

“陛下,万万不可!”御史大夫裴蕴恨不得跳起来将李旭活活掐死。刚刚杨广说准备封李旭为骠骑大将军,他还能勉强沉得住气。骠骑大将军职位虽然高,手下却没有直属之兵。以李旭的资历、人脉,担任此职明显不足。诸权臣只需要忍耐数月,待杨广的兴奋劲儿过去了,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李旭逼下位。但左屯卫大将军是大隋十六卫之一,领军将领官职虽然仅仅为正三品,却是天子直属,有开府建衙之权。其麾下属于国家常备兵编制,有司必须满足其部属的物资补给。

一旦李旭坐上了府兵大将军的位置,众权臣再想将他挤下来就千难万难。此人脾气既倔,为人又不甚懂得变通。官居五品时,就敢顶撞宇文述。这些年朝中诸权臣屡屡与他为难,倘若让他得了势头,今后大伙又岂能得半分安宁?

见御史大夫裴蕴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自己的心腹爱将麻烦,杨广的脸上浮起一重彤云,“有何不可,难道朕已经无权任命一府领兵之长吗?”

“陛下,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陛下听臣一言!”御史大夫裴蕴吓了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愧是凭着弹劾别人吃饭的老御史,他低着头,眼珠飞快旋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找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理由。“李将军乃国之栋梁,陛下欲加之以大用,臣等绝对赞成!但陛下任命李将军为左屯卫大将军之职,却未免,却未免……”

“却未免什么,说,别跟朕兜圈子!”杨广瞪起眼睛,喝令。

“却未免委屈了人才!”裴蕴缓了口气,摆出一副直言敢谏的忠臣模样回答。

“今天天气不正常,打昨夜里就不正常!”几个平素与裴蕴交好的文官面面相觑,猜不到他玩得是什么鬼花样。皇帝陛下刚才明显想任命李旭为骠骑大将军,众人无力阻拦,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盼着皇帝陛下改了口,裴蕴却又嫌李旭担任左屯卫大将军屈了才!莫非他受了姓李的好处不成?可寻常收取好处替人说话时,裴蕴会跟大伙打招呼啊,那样大伙才能齐心协力。今天这一会儿,他怎么吃起了独食?

正当大伙百思不解的时候,又听见裴蕴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启禀陛下,如今塞上风云激荡。高句丽在辽东虎视眈眈,始毕可汗也可能随时兴兵前来报复。燕赵故地,还有窦建德、魏刀儿、张金称等流寇四处作乱。而左屯卫自打前年被罪臣吐万绪葬送之后,一直没有恢复旧日生机,短时间内无法临阵。陛下以李将军为左屯卫之主,欲以他练兵乎?欲令其统兵卫国乎?”

“朕当然希望他立刻统领大军,替朕到疆场驰骋!”杨广面色稍稍好转了些,缓缓答道。他明白了裴蕴的意思,左屯卫兵马一直归吐万绪和鱼俱罗二人调遣,而二人却于大业九年十一月因为“消极避战”先后获罪。吐万绪和鱼俱罗死后,左屯卫军中再无良将,屡战屡败,如今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弱旅。如果朝廷任命李旭做左屯卫大将军,则等于让他重新去训练一支军队。纵使他本领再大,恐怕没一年时间也无法再领军出征!

“眼下朝廷正是急需用人之际,陛下不让李将军领兵作战,却委屈他于后方练兵,臣以为,此举不妥,请陛下三思!”裴蕴躬身施礼,直谏。

“请陛下三思!”几个言官这才明白裴蕴的良苦用心,一道走上前,附议。

只要不让李旭独领一军,把他交到哪个大将军麾下,以他的耿直个性恐怕都会遭人忌惮。一时间,连老谋深算的虞世基都开始佩服起裴蕴的急智来。“好个裴大夫,这下可让那野小子知道咱等的重要了。以为凭着皇上的支持就可以为所欲为,升官的途径如果那样简单,咱们这些老臣还站在朝堂上做什么?”

“陛下,末将愿意回荥阳继续辅佐张老将军!”李旭也早看出来朝中乃是非之地,自问没实力和一群以钩心斗角为乐的老家伙们周旋,笑了笑,再次退让。

“不成,朕答应你的事情,朕决不反悔!”杨广有些下不来台,跺着脚赌气。但裴蕴说得又非常占理:让李旭这样的良将去练兵,的确是委屈了他。“除了左屯卫……”

“陛下,何不让李将军继续统领雄武营!”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来护儿走上前,替杨广出了个好主意。“雄武营本来是李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士卒都是他认识的旧人。李将军去后,很快就能令将士归心!”

“这个缺德的来护儿!”黄门侍郎裴矩气得直咬自己的舌头。宇文家族刚刚获罪,宇文士及难免受到些牵连。此刻把雄武营交给李旭统领,明正言顺之极。来护儿既卖了李旭人情,又顺手打击了宇文家,一举两得。但雄武营现在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又负有保护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重责。这个位置上的人对朝廷的影响比刚才被大伙否决的那两个职位只重不轻,如果被李旭顺势接了,今天大伙真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士及并没有过错,朕已经说过不会牵连他,不能言而无信!”杨广轻轻摇头,做出了一个令裴矩等人长出一口气的决定。宇文士及带领雄武营杀入重围,虽然从战略角度而言,此举无异飞蛾投火。但他在危急关头毕竟选择了与杨广同生共死。这份情义,杨广绝对不愿辜负。

“奶奶的,这皇上当得真累!”见到群臣串通起来跟杨广扯皮,罗士信心中暗自叹息。从他的角度看来,什么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什么资历人望,那统统都是扯淡。李旭既然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将雄武营的一伙混混拉上战场,就有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内令左屯卫恢复生机!这些大臣们开口国家,闭口大隋,实际上心里想的全是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儿。包括来护儿,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看他笑起来那个模样,目光里分明藏着刀嘛!

“如果我罗士信来处理!”他在心中胆大包天地设想,“就命人把姓裴的、姓虞的,还有那姓孔的都推出去砍了。什么老臣名儒,没他们在,大隋朝说不定还有机会缓过阳气来!”

“耳软心活,优柔寡断,再加上一个公义私恩不分。这陛下,不过如此!”不仅仅是罗士信,坐在他身边的李世民也对杨广的行为极其不屑。“说圣人言,做糊涂事,身边再围着一堆只会捞好处不会做实事的马屁鬼,这大隋,还有希望才怪!”这样想着,他不禁又开始为自家的前途担忧起来。“有道是覆巢之下鲜有完卵,朝廷虽然对李家刻薄寡恩,大隋若是亡了……”

李世民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继续想。就在此时,他身边的云定兴老将军站起身,向杨广建议道:“陛下,末将有一个主意,不知道是否可行?”

“你尽管讲来!”杨广正愁得眉头不展,听云定兴说有办法,也不管先前对他成见多深,立刻笑着回应。

云定兴是废太子杨勇的岳父,因为这一层关系,多年来屡屡受到杨广打压,最惨时差点满门被抄。亏了此人颇通自保之术,及时地和宇文家搭上了关系,所以拣了一条命回来。这些年此人一直在官场上磕磕绊绊地混日子。凭着两朝元老的资历,如今官做得不大,但也不算太小。

他手上带领的是一支边军,因为主将受排挤的缘故,士卒缺额甚多,可用之材也留不住。这样一支队伍握在手上,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绝对是个祸害。所以云定兴一直想找机会告老还乡,把手中的兵权交出去。眼下群臣为李旭的安置争论不止,对云定兴来说,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买卖!

“陛下,末将今年已经六十有七,纵使有心为国家尽忠,气力也不济了!”云定兴开口,先挑明了自己的困难和对大隋的忠诚。“这些年来末将之所以恋栈不去,主要是怕后继者无能,误了陛下之托。而近日来末将与李郎将并肩作战,亲眼目睹其定谋破敌,易如沸汤泼雪。因此,末将愿举荐李郎将接替末将之职,望陛下恩准!”

“这怎么行,陛下,臣不敢担此重任。云老将军宽宏大度,乃名帅之材,臣不敢窃其位自肥!”云定兴的话音刚落,李旭立刻出言拒绝。

清晨入宫之时,他看到了宇文述父子垂头丧气地向外走,所以当来护儿提起由他取代宇文士及掌管雄武营时,心中充满了渴望。“如果我掌管了雄武营,重木就不会撑得像现在这般苦!”好友试图在疆场上战死的行为一直印在旭子心头,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万分沉重。

谁料到杨广对宇文士及信任依旧,根本不打算将雄武营交给其他人。而云定兴老将军一路上对李旭言听计从,视若腹心。如果李旭取代了老将军的职位,在他人眼里,未免显得过于无情无义。

“李将军切莫推脱,我老了,真的到了乞骸骨之时!弟兄们这些天来一直跟着你,知道你的能力。你取代我,不会有人不服气。而将麾下士卒交给个有真本事的人,老夫心里也少了一份牵挂!”云定兴侧过头,对李旭坦诚地交代。

“老将军高风亮节!”没等李旭再度推脱,杨广高兴地回复。“朕就许了你,你麾下边军,从此交予李将军统率!粮草器械,朕会尽快命人补足。人员缺额,李将军也可以从流民中填补。”

“谢陛下隆恩!”云定兴后退半步,抱拳肃立。

“朕亦不会亏待云老将军!”没等李旭继续推辞,杨广冲他摇了摇头,示意其少安勿躁。“云定兴听旨,此番雁门决战,你劳苦功高。朕特许你进位左屯卫大将军,宜阳公。回乡养老,俸禄按郡公例!”

“末将,末将谢陛下宏恩!”云定兴喜出望外,眼泪夺眶而出。“臣,臣家世世代代,永远不会忘记陛下知遇之恩!”

“嗯,你盔甲在身,不必多礼!”杨广上前两步,托起云定兴几乎垂到地面上的胳膊。“今后若是有闲,常来东都看看朕。朕也老了,记性不比当年!”

记性不比当年,等于说杨广准备将当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云定兴听了这句话,心中如有一股热浪在翻滚。终于再忍耐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感受到手背上热乎乎的水渍,杨广心中亦是酸辣辣的难受。云定兴是杨勇的岳父,为了稳定权柄,杨广即位后很快便将自己的几个兄弟及其党羽铲了干干净。他这些年一直把云定兴放在边军中,就是为了尽量和对方少相见,以免心中愧疚。但人总是在越困窘时刻越怀念亲情,纵使帝王也不例外。如果当年不是他自己将几个兄弟逼得死的死,疯的疯,今天大伙携起手来共渡难关,说不定大隋又是另一番局面!

念及这些,杨广拍了拍云定兴的手背,长叹着说道:“老将军有空就常回东都转转,你的府邸,朕一直给你留着!咱们君臣,有始有终!”

回过头来,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你要好自为之。咱大隋边军向来是最骁勇善战的,你将来切莫坠了老将军的威名!”

“老臣(末将)尊旨!”云定兴和李旭同时答应。裴蕴和虞世基等人见李旭执掌一部边军已成定局,想阻拦也来不及了,也只好悻悻作罢。

“好在此子没有进入朝堂!”裴蕴扫了李旭一眼,心中暗道。在他们这些人的心目中,朝堂是国家的中枢所在,距离皇上越近的地方地位越显赫。至于边军将领,虽然有权开府建衙,但距离两京甚远,根本威胁不到他们的利益。

本来李旭和这些朝中权臣就没什么积怨。众人之所以合力排挤他,不过因为大伙都出身自世家大族,而偏偏他出身寒门,怎么看都不顺眼而已。这就好像一池锦鲤中突然跳入了头泥鳅,大伙讨厌的只是它那身泥土色,而不问其具体行为是否构成危害。待到如愿将李旭排挤出朝堂,很多人的心气也平了。非但不想再继续追杀,反而向其示起好来。

“汾阳周围民间凋敝,补给难以自筹。微臣以为,陛下可使李将军率部移防真定,以灵寿、深泽、博陵、赵郡等地物资进行补给!”朝散大夫黄衮先向李旭笑了笑,然后奏请杨广考虑汾阳军的现实困难。

“臣附议。李将军威名远播,移师河北,刚好威慑那些乱臣贼子!”太府卿元文都出班附和。

杨广刚才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想好到底将手中这支力量安置在何处才更能发挥其骁勇善战的特长。听完几个臣子的谏言,心里慢慢有了个好主意。

“李旭上前听旨!”杨广笑着踱回御案之后,大声道。

“末将在!”旭子大步走到金殿中央,抱拳肃立,端端正正向杨广行了个军礼。

“此番雁门破贼,李卿功不可没。朕封汝为冠军大将军,汾阳军大总管,博陵郡侯。特赐开府建衙,总领汾阳军,兼授涿郡、上谷、恒山、博陵、赵、信都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剿匪平叛,危急之时,补给可从地方钱粮中扣除!”

“啊!”杨广话音刚落,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和内史侍郎参掌朝政虞世基二人同时倒吸了口冷气。他二人刚才还在心中暗自庆贺阻拦李旭入朝成功,没料到杨广一转头就给了对方这么大的好处。冠军大将军是从二品武散职,单论级别,比左屯卫大将军还高了半级。而汾阳军大总管是实授官,表明李旭非但可以接替虎贲郎将云定兴所部汾阳军,还可以自己决定军中所有事务,对不服从命令的下属有生杀予夺之权。开府建衙是朝廷特别赐给高品级武将的权力,拥有此权的武将有资格自己提拔校尉以下军官。从五品督尉一直到三品将军,凡在他麾下的,他都可以保举,兵部和吏部往往只走个过场便要授予印信。而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则权比一方诸侯,凡是所辖范围内的文武官吏,理论上都可以随意任免!

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河北北部明明有十几个郡,杨广偏偏将临近河东、匪患最轻微的六个郡划给了李旭去“抚慰”。至于河间、平原这些窦建德叛军盘踞之地,还有可能面临叛乱的虎贲大将军罗艺治下,杨广则让李旭全部回避开。这样,即便将来河间、蓟县各地出了大乱子,李旭如果觉得手中兵力不足,也可以坐视不理。因为他的辖地不包括那几个郡,朝臣们还不能弹劾他消极避战!

可以说,从杨广登基以来,从没有一个年轻人如此受宠。哪怕是宇文述和来护儿二人的子侄,目前也没拥有如此大的权力。有了这些权力,汾阳军的驻地便可顺利从河东道北部移动至河北道西部。凭着六郡之地的钱粮,朝中即便有人暗中给李旭使绊子,也阻止不了汾阳军的快速发展壮大。至于显贵无比再进一步便可封公的博陵郡侯之爵位,与巨大的实权相比,反而不那么令人震惊了。

“恭喜李郎将!”屈突通和云定兴二人没等众同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同时向李旭道贺。

“傻子,还不赶快谢恩!”罗士信在心中暗叫。他看出来很多人对杨广的这个决定非常不满意,只是一时没有人领头,所以才没提出反对意见。御案后那个家伙耳朵骨软得像丝绵,若不抓紧时间敲砖钉脚,恐怕这点好处转眼便被收将回去。

这些年来,李旭一直在官场中打滚。即便再木讷,屈突通和云定兴二人话中的暗示之意还是能听明白的。当即深深俯下身去,接旨谢恩,顺请杨广恕自己甲胄在身,无法行全礼。但表示接任之后一定不负朝廷所托,尽快挥师东进,早日扫平六郡盗贼,还朝廷和百姓一片安宁之地。

“你先莫急着挥师东进,朕还要在河东道巡视几天,你带了汾阳军,在御林和雄武二军外围警戒。待朕进了太原,你再回汾阳去收拾。咱们君臣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你这些年打了那么多胜仗,都是怎么赢的,抽时间到朕身边说说,朕喜欢听!”杨广终于做成了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开心地补充。

这小子福星高照!虞、裴等人追悔莫及,却不能强迫杨广收回成命。只好笑脸上前,恭喜朝廷又得一良帅,恭喜李旭高升二品武职。李旭也不介意对方话里话外的挤对意味,笑呵呵地向对方一一还礼,同时谦虚地表示自己才能不足,希望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老臣不吝赐教。至于所部兵马的粮草军械,也没忘记趁着杨广在场,直接向监管兵部事务的裴矩大人开口讨要。

裴矩无法当着杨广的面推脱,只好答应,转手将此事交给兵部尚书赵孝才处理。李旭当日在荥阳城外对赵孝才曾经有过救命之恩,后者一直想找机会报答。见参掌朝政裴矩不阻拦,当即大着胆子把此事应承下来,并主动建议李旭多备战马,以便在平原之上追杀逃寇。

“这次截杀突厥人,倒是俘获了许多良马。都找专人押在了城外,准备随时解往东都交割!”李旭先向赵孝才致过谢,然后顺口提到。

“好说,好说,李郎将先把汾阳军需要用的那份扣除,免得押来押去的增添许多耗费。等咱们回师后,这雁门郡剩下的军粮和器械你也可以带一批走。边塞上的百姓刚遭了难,我也不忍心再着地方官征调他们押运物资!”

“谢过赵尚书,谢过裴大人,谢过皇上!”李旭抱拳,四下施礼。他和李世民在截杀始毕可汗的战斗中斩获颇多,先前正想着如何找借口扣一批出来送到河南去以解齐郡子弟燃眉之急。眼下有赵孝才的一番交代,连说辞都不用再费心寻了。

杨广正在兴头上,所以根本不在乎赵孝才当着自己的面给李旭开后门。况且大隋将士在外作战,缴获物大部分被将领和士兵们贪污掉乃是惯例。只有张须陀和李旭这样廉洁自守的,才会老老实实将战利品尽数归公。当下,他又叮嘱了几句李旭到地方之后需要体察的民情,并叮嘱户部官吏尽早将汾阳军的军饷补发完全,然后才腾出时间来嘉勉被晾了近一个上午的秦叔宝和罗士信等人。

独孤林已经是辅国将军,因此军职不能再升。杨广将他的封爵升了一级,赏绸缎五百匹,着其回到东都后去户部领取。李世民有奋勇杀敌之功,人又长得讨杨广欢喜,所以直接授了五品轻车督尉,仍然回太原辅佐其父李渊。秦叔宝和罗士信属于郡兵编制,职序与府兵和边军都不不同,所以杨广特别赐给了二人一个武骑尉、一个骁骑尉的正五品散职。至于在地方军中的具体职位,还由其顶头上司张须陀酌情提升。

屈突通资历深,虚怀若谷,战前善于听取谏言,战后又不窃取他人之功。因此杨广升其为镇军大将军,加上柱国衔。着其继续统帅麾下兵马,坐镇关陇、河西两道五十州。待议到其他人的赏赐,杨广便有些犹豫了。特别是对于参与放手守雁门的兵马,他事先答应突厥退去后凡活着的人最低都授予六品官。然而因为突厥人退得早,御林军和雄武营的幸存者加在一处将近一万五千人。这一万五千个六品官的俸禄,即便是倾大隋国库也给不起了!

“陛下当日所言,不过为激励士气耳。如今突厥已退,若朝廷依旧坚守前诺,非但府库将为之一空,各地剿匪之兵的辎重也将无力供给。为权宜之诺而困扰天下,臣窃以为,此法不可行。望陛下慎察之!”

“微臣以为,陛下可重赏有功之将。寻常士卒,则十中取一二赏之。诸将体谅国情之艰难,必然会安抚麾下士卒,使其乐而无怨!”

裴矩和虞世基二人先后出列,建议杨广不要履行承诺。他们认为先前杨广的许诺过于轻率,今天敌人已经退了,就没有必要再对情急时说过的话较真儿。找几个表现突出的人象征性地鼓励一下,让人知道朝廷并没完全忘了大伙就行了。至于那些普通士卒,自然有他的顶头上司去想办法安抚,朝廷不必为此劳神。

“臣以为,国是之诺,不宜失信。陛下即便不予将士们六品俸禄,亦应如约加其勋。否则,将来塞上有事,谁人再肯为国而战?”民部尚书樊子盖听裴、虞二人说得太不像话,不得不出列反驳。他平素虽然对底下人要求苛刻,却是个知兵之人。懂得那些吃粮当兵的家伙最痛恨的就是主将愚弄他们。军中只要有一次类似情况发生,下次出战就休想大伙全力卖命。裴矩和虞世基二人建议看上去是为了朝廷节省,实际却是把这个朝廷的信誉输了出去。“若六军将士皆齿冷而散,贼至时,能为陛下提刀者,虞侍郎乎?裴参政乎?”

他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犀利,让两位参掌朝政的权臣立刻铁青了脸。虞、裴二人皆是文官,向来就瞧不起那些武夫。他们之所以给杨广出食言而肥的主意,也是因为心内觉得吃粮当兵的老粗们不配与自己这些血脉高贵者同列。可要是让他们二人上阵杀敌,却又实在是故意给人难堪。这两位骑马时都必须有人在旁边搀扶着,真要上得阵去,不用敌人来杀,自己就把自己摔到马下踩死了。

“樊公欲收物情邪!欲拢军心耳?”御史大夫裴蕴见不得自家人吃亏,冲上前,没头没脑地质问。

“老臣,老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济景公樊子盖听别人质问他为士兵争取好处的用心,不得不抬起头来,对天发誓。杨广的疑心病素来就重,如果裴蕴刚才的挑拨真的被他相信了,樊子盖知道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所。

好在此时杨广还沉浸在打了大胜仗的兴奋当中,所以根本没介意底下几个人的唇枪舌剑。看看各位肱股老臣又吵做了一团,他用手指轻轻叩了扣御案,正色说道:“樊卿所言甚有道理,朕的确不可做失信之君。”

没等樊子盖高兴,他又快速地补充了一句:“虞卿和裴卿亦是老成谋国之言,朕不得不从。此事牵扯甚大,不如咱们君臣先将其放一放,待朕回到晋阳宫,不,待朕回到东都,大伙再从长计议之,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高瞻远瞩,我等自认不及!”裴蕴带着几个言官躬身称颂。拖一天算一天,拖到那些当兵的把皇上的话全忘记了,就一切完事大吉。那些小民们不过是鼻子上挂了青菜的蠢驴,能哄着他们拉磨拉车即可,至于让他们看见的那把青菜,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其吃到嘴的。

李旭和屈突通等人不明白城内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一直也无法插言。见杨广把争论压了下去,也只好跟在群臣之后向对方歌功颂德。举手之间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杨广自以为得意,笑了笑,吩咐道:“若无你等,朕亦会一事无成。今天的朝议就到这儿,已经正午了,朕答应赐宴给诸卿,朕不食言。来啊,大伙换个地方,咱们君臣摆酒庆贺大破突厥!”

寻常早朝,的确很少开这么长时间。文武百官从半夜上朝一直熬到正午,早晨时虽然得了一碗麦粥垫底,此刻肚子里早空了。还有很多人有晨起解手的习惯,因为怕被言官弹劾,所以从清晨强忍到现在。一听杨广说散朝,耳中如闻天籁。什么国家大事、权力争执再顾不到,谢罢了恩,撒腿就向殿门外跑。

“诸位爱卿为何行得如此匆忙?”杨广见自己刚宣布退朝,百官立刻蜂拥而出,愣了一下,自言自语。旋即,他便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奔向了五谷轮回之所,忍不住哈哈大笑。

“恭喜陛下力挽狂澜,却敌千里!”阴世师善于逢迎之术,以为杨广还为平安脱困而笑,上前贺道。

“阴将军,你不懂。你不知道朕为何而笑。哈哈,朕好久没开这么长的朝议了。朕今天居然丝毫不觉得累!”杨广擦了擦眼眶,大笑着回应。

自从第三次征辽劳师无功后,他便一直觉得临朝议政是件苦差。所以每次早朝要么取消,要么应付几句便匆匆收场。只有躲回后宫,对着自己的皇后和太监们,才能多少找回些帝王的乐趣。今天破例坚持处理了半个晚上和半个白天朝政,杨广发现自己居然还丝毫不觉乏味,真是喜出望外。

“朕如果日日都能这样抖擞精神,大隋朝还会重振声威吧!”这样想着,他在群臣的欢呼声中开始了一场盛宴。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他一次次举起酒盏,直到沉沉醉去。

当天下午,李旭在云定兴老将军的协助下接管了汾阳边军。二十余天来他身先士卒、勇不可挡的模样早已深入将士们心底,所以听完了圣旨,大多数将士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很高兴自己从此跟上了一个勇冠三军的主帅。

多年来,云定兴仕途坎坷,连累得汾阳军的将领们也升迁缓慢。一些家世背景较好的校尉、别将为了个人前程早就托关系调离了,硬着头皮留下来者多为出身平平,全靠武艺和才干获得出头的。李旭出身寒微,为人又没什么架子,正对他们的脾性。有的人甚至非常长远地想到,既然皇帝陛下如此推崇李将军,大伙的霉运说不定从此到了头,因而更为雀跃。

“我这人不受待见,弟兄们跟着我枉自耽误前程。这几年,六品以上的将领能送他们走的,我都送他们走了!”云定兴看了看中军帐内稀稀落落的部将,非常感慨地交代。“如此,李将军倒也省了许多麻烦。帐中这些兄弟,今后就都交给你。李将军如果看着他们可用,便酌情用之。若其材不堪入眼,望李将军看在老夫的薄面上,让他们能继续留在军内把这碗饭吃到终老!”

李旭点点头,答应:“云老将军放心,我这些年飘来飘去,在哪个营待得都不久长,因而身边也没有几个得力臂膀。来到汾阳军后,等于是从头来过。所以弟兄们有什么本事尽情施展,只要我能做得到,绝不敢让他们明珠暗投!”

听李旭这样说,云定兴心里更安。一个没有嫡系的将领,最需要原班人马的支持,转过头,他又向麾下旧部交代:“李将军现在是冠军大将军,汾阳军大总管,手里的空白告身一大堆。你们有什么本事,尽管在他眼前表现。老夫在家里等着,等着听你们升官发财的消息!”

“我等定不让老将军失望!”众将领轰然答应。想起平素老将军的恩义,不觉热泪盈眶。

当下,汾阳军将领按照官职高低依次上前参见主帅。每来一人,云定兴都为李旭介绍其目前职位,能力,甚至连一些将领的缺点也毫不客气地当众指出。李旭已经带了四年多的兵,懂得军营规矩。因而云定兴每介绍完一人,他都好言嘉勉几句。其中两三个甚受云定兴推崇者,便当场提拔为领军督尉、统兵别将。众将领见新来的主帅如此干脆,心情更是痛快。待所有人都上前拜见完了,整个中军帐内的精、气、神儿也跟着焕然一新。

李旭感念云定兴的恩义,特地命人从战利品中取出些金银来,送给老将军做回乡的盘缠。云定兴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了。送走了云定兴,李旭不敢休息,带着麾下将领下去巡视军营,安慰伤卒,清点缺额。一直忙到三更天,才将营内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条。

第二天,李旭又早早地爬起来上朝。庭议的话题还是关于善后事宜,谏言的任务基本上被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包揽了,他插不上什么话,只好在一边静静的观摩。仔细看去,却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发觉两个参掌朝政的权臣虽然都非常跋扈,但彼此之间又大不相同。

虞世基是好弄权而无能,所提出的建议要么离题万里,要么不具备可行性。而裴矩大人的目光却是犀利,弄清楚了突厥人详细情况后,很快就得出了必须让始毕可汗和骨托鲁的力量保持平衡,才能使得大隋边塞安宁的结论。

“只是如此贤能之人,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既贪且佞的奸贼呢?”联系到此人过去的辉煌事迹,李旭暗中想。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强迫自己不要相信。

李旭可以命令自己尽量不要去想杨广的过失,却无法禁止别人怎么想。几天后,兄弟们再度聚首小酌,三杯下肚,罗士信借着酒力发起了牢骚:“人都说皇上是龙子龙孙,生来便聪明绝顶。照我老罗看……”他举起酒盏,将里边的甘冽的米酒一口闷了下去,“小事也许明白,大事非常糊涂。”

“士信,别撒酒疯!”秦叔宝猝不及防,被罗士信的话吓得一哆嗦,半盏酒都泼到了官袍前大襟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圆领武将常服,看上去非常沉稳大方。被酒水溅湿了后,结实的胸肌很快便从袍服下透了出来,整个人的形象也登时从一名儒将变成了莽夫酒鬼。但秦叔宝却没时间擦身上的酒,一边去夺罗士信的酒盏,一边四下里向众人解释,“士信最近累过了,酒水一进肚子就压不住。大伙别听这个粗痞瞎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罗士信一直很敬重秦叔宝,这次却破了例。躲开秦叔宝伸过来的手,抓起脚下酒坛给自己又斟了满盏,一边喝一边继续抱怨:“秦二哥怕有人弹劾吗?你也忒地小心。能和仲坚坐在一处喝酒的,又岂会是搬弄是非之人!”

“在座之中当然没有市侩小人,但陛下高瞻远瞩,他考虑的事情,咱们也许不懂。”秦叔宝再次谨慎地四下赔了个笑脸,然后继续劝告罗士信。他不愿与周围的人发生误会,虽然眼下像胡人一样围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酒的几位都是李旭的知交好友。

“叔宝兄别顾忌那么多,今天咱们这里没有外人。偶尔发几句牢骚,皇上身边的人听不见!”坐在秦叔宝身边的是李世民,看到秦叔宝模样窘迫,笑着替他解围。

秦叔宝尴尬地笑了笑,放弃对罗士信的阻拦。“我是不想让这粗痞喝得太多。马上要整军南返了,这家伙一喝酒,又得耽误事儿!”

“叔宝兄要南返?”李世民愣了一下,双眼瞬间睁得滚圆。

“是啊,此间事情已了,我和士信该回去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张老将军那里怎么样了!”秦叔宝点了点头,眉宇之间隐隐透出几分担忧。

“哦,我本来想邀几位赏光到太原坐坐的。家父一直说想见见能让陛下画了像挂在御书房中的豪杰真容如何,可惜这次不能得偿所愿!”李世民迅速将脸上惊诧的表情变成一种略显遗憾的姿态,带着几分惋惜的口气说道。

“谢谢二公子热情相邀。但瓦岗附近战事正急,我和士信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去!”秦叔宝朝李世民拱拱手,向对方的热情表示谢意。“等平定了瓦岗,我二人定然去府上叨扰。届时咱们再一醉方休!”

“何必届时,今日便可一醉!”独孤林举起面前酒盏,大声建议。

“不醉不归!”众人无论怀着什么心情和目的而来,此刻一同举起了酒盏。

座上的客人不多,秦叔宝刚才的谨慎的确有些没必要。坐在李旭身边的独孤林是他和罗士信的旧相识,为人一直靠得住。而李世民身为唐公府二公子,想必也不屑于干那种举报同僚为功、侮辱家门的勾当。至于坐在靠下首的慕容罗和李安远两个,他们二人是李世民带过来的,据说原来也是旭子的旧部,为人想必牢靠得很。

“不醉不归!干!”罗士信的确有些喝过量了,众人举盏干了以后,他又举着空酒盏喋喋不休。“仲坚,我不是忌妒你,但陛下这次的确不公平。除了你和李二公子外,对其他人都有功不酬。特别是对守城的将士,这两天我听说了,皇上当初用到他们时,答应每人封六品官。如今事情过了,干脆不提这个茬!弟兄们气愤得很,发誓再也不给这朝廷卖命!”

“士信,你真的喝多了!”秦叔宝一把抢过罗士信的酒盏,大声呵斥。李旭现在是冠军大将军,级别比他们高出甚多。又初受圣恩,心思未必还和原来一个样。

“多什么?”罗士信接连向秦叔宝翻了几下白眼,兀自辩解。“就是对仲坚,他也不过是稀里糊涂,忽冷忽热。既然他那么欣赏仲坚,为什么不追究这几年谁暗中使绊子令他们君臣相隔?为什么不问问去年征辽东时,仲坚为什么连朝廷的消息都收不到?”

这话问得在情在理,座中谁也无法反驳。杨广要李旭去齐郡时,的确曾经答应对方不需多久便召他回来。可这一别就是两年,连同带李旭一起去征辽的承诺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虽然事后杨广做出了解释,也处罚了一个替罪羊。但这几天裴矩、虞世基等人对李旭的排挤都摆在明面上的,杨广亲眼目睹,却不欲追究。

“我倒不在乎在朝堂还是地方。这两年跟着张须陀老将军学了不少东西,与重木、叔宝和士信你也处得来。要不是陛下指定了我的驻防范围,我倒宁愿跟你们回东郡去!”李旭放下酒盏,坦诚地说道。

他能理解罗士信和秦叔宝二人心里的失落。也难怪罗士信抱怨,朝廷在封赏之事上的处理着实有失公允。三个人一道北来,功劳彼此之间相差不多。他自己连升数级,一跃而成冠军大将军,开府建衙。而秦、罗二人只得了两个骑督尉的散勋,官职一点儿都没有升。所谓回到张须陀麾下由老将军量才使用也不过是句空话,张须陀的实职为荥阳通守,麾下空缺最大不过是都尉和副都尉,已经和秦、罗二人目前的官爵等级差不多。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仲坚。义薄云天。咱们几个这么多年一道,先走了重木,又走了你。过两天不知道谁又走了……”罗士信胳膊一垂,头歪在桌案上,就此睡着。

李旭轻轻地叹了口气,出门叫进两个亲卫,命令他们将醉了酒的罗士信抬到别帐休息。想到此后与秦叔宝等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他心里也很失落,仿佛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般。可偏偏时局如此,他又不能出言将对方挽留住。

“你别理士信,他是喝多了。你能将缴获的战马和辎重拨那么多出来给张老将军,足见你这个人重情义。至于在哪儿为官,咱们这些凭勇力吃饭的还不就是为了谋取功名,封妻荫子!怎有送上门来的高位不要之理?”秦叔宝见李旭意兴阑珊,不无歉意地安慰道。

他信奉功名自在马上取,即便一时运气不济,只要手中长槊在,将来总有出头的一天。况且李旭被杨广从郡兵中调回,等于让他重新看到了继承张须陀衣钵的希望。否则只要李旭在郡兵中多待一刻,那种无形的威胁就一直在。秦叔宝不在乎与旭子做一场君子之争,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半分获胜把握。

李旭比他年轻二十余岁,武艺和战斗经验都在一天天增长。而他的能力已经发展到了顶,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一点点变弱。还有一点他比不了的是,李旭身后还站着李渊和杨广,而他秦叔宝能凭借的,只是胯下马和手中槊。

“秦二哥不必客气。咱们齐郡弟兄日子过得多难,我心里还不清楚吗?你和士信先押着这些辎重回去。待过些时日,我到了任上,若能筹备,再替咱们弟兄筹备一些!”李旭不了解秦叔宝此刻心情的复杂,笑着许诺。

在旭子眼里,秦叔宝比众人大了二十多岁,官场经历甚多,所以做事难免拘谨。但他却不想因为自己的职位变了,就和秦、罗等人的感情变得生分。两年多来,三人并肩作战,彼此之间已经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义。如果不是因为张须陀身边的确缺少臂膀,李旭甚至希望将秦叔宝和罗士信留在自己的军中,三个人继续福祸与共。

那样做对秦、罗二人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升迁机会。但那样做,却会害了张须陀。对张须陀,旭子一直有种亦师亦友的感觉。他不会拖对方后腿,能帮着对方出一些力时,他也毫不吝啬。

“不知道张老将军那里委屈如此。否则,我河东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叔宝兄带着李大哥分给的辎重先回,日后若是粮饷方面再有什么困难,托人给河东带个信,家父一定会尽力替张老将军筹办!”见旭子应对得落落大方,李世民也不甘人后,主动答应帮郡兵解决一部分补给。

自从在路上与旭子等人相逢,李世民就盯上了秦叔宝和罗士信。在他眼里,秦、罗二将俱有万夫不挡之勇,而唐公府目前最缺的就是这种既有领兵作战经验,又具备高强身手的豪杰。李旭目前已经成为很多家族眼中的肥肉,唐公府自然没希望再将其收于帐下。但秦叔宝和罗士信却还是无主良骥,无论谁家得到这两匹千里驹,乱世之中必然如虎添翼。

按照李世民原来的打算,他准备在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见过杨广,对朝廷的表现彻底失望后立刻进行招揽。他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杨广虽然欣赏,却不懂得重用秦叔宝和罗士信这样的良将。大隋朝的世家大族们早已形成了一堵墙,没有一定的际遇,根本无法从这道高墙的一侧穿到另一侧。像李旭这样的幸运小子,是数十年来唯一的特例。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的出身在李世民眼里和李旭差不多,所以注定他们的仕途要充满坎坷。

而唐公府已经不似前两年。如今李渊身为河东道抚慰大使,位高权重。如果秦叔宝和罗士信肯接受招揽,李家给二人安排个郡丞、郡守之类的职务做,几乎易如反掌。

令李世民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旭居然鸿运当头,一下子就成了冠军大将军,六郡抚慰大使。虽然比起唐公李渊这个权倾整个河东道的诸侯,李旭所控制的地盘无法与之同日而语。但在军职方面,李旭能提供给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的空间却比李渊能提供的优越得多。跟在李旭身后,秦叔宝和罗士信很容易就升到四品郎将,甚至更高。如果处于和秦、罗二将同样的位置上,李世民知道自己肯定选择受君恩正隆的大将军李旭而不选择前途不明的唐公李渊。

所以,聪明的李世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代表自己的家族和李旭、秦叔宝、罗士信三人组成的新兴势力交好。按照他的推测,很快李旭就会利用手中职权将秦叔宝和罗士信硬要到他的麾下。这支兵精将勇的新兴势力介于河东河北两地之间,和其主人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对唐公家族将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也是今天李世民之所以不带自己最器重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却带着慕容罗和李安远一道前来拜会老朋友的原因。他需要借助慕容罗和李安远二人的面孔,唤起李旭对过去的一些记忆,同时也让他想起两家的共同敌人。这样,对两家将来的合作不无好处。但令李世民第二个没想到的情况出现了,旭子迄今为止居然都没有主动招揽秦叔宝和罗士信,而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人虽然对朝廷的吝啬略有不满,却也没有主动提出愿意到李旭帐下效力!

真是三个奇怪却都值得尊敬的家伙。李世民惊诧地想,同时更加渴望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诺,愿给齐郡士卒解决燃眉之急。河东南部诸郡距离荥阳只有一水相隔,作为旺盛了近百年的世家大族,李家想通过那里给张须陀所部的郡兵提供一些支持,的确也易如反掌。

但是,第三个出乎李世民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至。没等秦叔宝和罗士信向太原李家的仗义援手表示感谢,一直冷眼看酒桌上风云变幻的独孤林突然开了口:“仲坚和世民如果想帮张老将军的忙,就请抓紧这几天的机会。至于将来从地方向荥阳运送补给的打算,不可能实现,将来二位也千万不要那样做!”

“重木(独孤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还会借机生事吗?”听独孤林说得郑重,旭子和李世民异口同声地追问。

“令尊大人奉旨抚慰河东,仲坚领命抚慰河北六郡,虽然所辖地域相差甚大,但从我这个角度来看,都权比一方诸侯!”独孤林将酒盏重重向桌子上一掷,冷笑着说道,“张老将军麾下士卒虽然不多,却是东都附近唯一对瓦岗军有胜绩的,在朝廷眼里堪称天下第一精锐!你们两个封疆之臣与东都附近的重兵暗通款曲,难道还指望朝廷对此视而不见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句句如天外惊雷,问得旭子和世民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冷气由脊背升到后脑,浑身上下凉嗖嗖地说不出的难受。

二人一个历年来终日埋头战事,本来对官场上的勾当就不甚了了。另一个自从去年掌兵之后便所向披靡,自觉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因此都觉得帮张须陀一把就是简简单单的互相扶持,此举对国家有利,自己又顺便表达了对老将军的敬意,又何乐而不为之!

但独孤林却是自幼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中长大的皇亲国戚。最近大半年中又不断与人钩心斗角,不能说已经锻炼得目光如炬,比起两个李将军,可也算是明察秋毫了。因此李旭和世民二人眼中的互相提携,在他看来却是引火烧身之举。弄不好非但帮不了张须陀的忙,甚至连老将军的前程和声名都会毁于一旦。

“独孤兄应该知道我二人并无恶意!”李世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手扶桌案,大声强辩道。

“我知道没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坚与宇文家亦势同水火!”独孤林摇头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话,尽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听从你的建议!”

说罢,他拎起罗士信先前放于脚下的酒坛,对着自己的嘴,将小半坛美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无限萧索。

这就是他誓死捍卫的大隋,对自己人的防范心永远比对外寇重。这就是他为之鞠躬尽瘁的朝廷,外边的野火已经烧到了窗口,里边的人还在忙着比赛拆房梁挖墙脚。至于整座大厦是否将倾,人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看见了却毫不在乎。

“独孤兄指点得对,世民的确鲁莽了!”李世民知道对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郑重道谢。

“你不是鲁莽,而是阅历不足!”独孤林笑着摇头,苍白的脸上因为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团酡红。“至于仲坚,你虽然已经位列封疆,官场上的事情,却需要从头学起!”

“谢重木指点!”李旭也拎起身边的酒坛,向独孤林晃了晃,然后仰头灌了几大口。喝罢,他用手抹了抹嘴,低声叹道:“可惜这次与重木相处时间太短,否则很多细节还可以当面求教!”

这是一句真心话。人的视野总要受到其所在位置局限。比起自幼受权谋之术熏陶的独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对官场的了解连对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这些东西在夫子留下来的书中没有任何记载,旭子翻遍平生所学,没半点能在官场争斗中派上用场。

“咱们兄弟几个此番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独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么,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经开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两件事……”

他说话的语气很低沉,听在人耳朵里特别像诀别。勾得旭子也跟着伤感起来,咧了咧嘴,强笑着许诺:“哪两件,重木尽管说。我将来照着你的话去做便是!”

“第一件,便是趁着没赴任之前在朝中结交几个权臣。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但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起事来却总是得心应手。你想在汾阳军大总管位置上做得长久,就必须学会在人前弯腰!”独孤林一点也不客气,当场便指出了李旭为人处世方面的不足。

“只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家伙却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李旭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然,他们先前排挤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出头机会。如今你已经出头了,除了你的宿敌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没继续排挤你的必要。相反,就在这几天,肯定有人会主动向你示好!”经历得多了,独孤林可谓对朝臣们的行为特点了如指掌。

众人原来不打算让李旭有出头之日,所以无论有仇没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脚。如今昔日的垫脚石已经进入了朝堂,几大世家对他的处置策略便不能是继续踩,而是变为争相与之结交了。至于以往的恩怨,大伙只当是个玩笑。只要李旭不主动提,他们乐得将其忘个干净。

“你现在已经自成一股势力,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让他们自己元气大伤!”独孤林苦笑着,继续解释。“裴炬、虞世基、宇文述这些人看着好似铁板一块,其实彼此之间争得也非常厉害,无论谁家受了伤,其他几家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扑上去!”

这就是大隋的官场规则,李旭先前感觉到一些,却远远不如独孤林讲得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领悟力却一点都不差,经对方略一指点,眼前的迷雾便已经开朗许多。“其实这和塞上那些部落差别不大,都是凭实力说话。实力强了大伙就争相结交,实力弱了则人人落井下石!”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看兵部尚书赵孝才与你有些旧交。此人平素与裴矩过往甚密,可以为你从中间穿针引线。来护儿将军一直对你青眼有加,有机会时,你也应该去老将军那里打个招呼!”独孤林见李旭孺子可教,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将其所叮嘱的一切记下后,他又抿了口酒,讲起了对方第二个迫在眉睫的要务。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们即便不能帮忙,能及时传递一些消息给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个位子坐得牢,你必须自己寻一些得力臂膀!”

这一点,李旭早就深有体会。当年如果他在雄武营能建立起一伙绝对的嫡系,也不至于被宇文家的人轻而易举地挤走。人总是吃了亏之后才会学乖,别人好心教导的,永远不及自己感悟出来的东西记得牢。他深深地记得当日的教训,但具体如何做,却没有半点儿头绪。

“校尉张江可以给你留下,你刚刚履新,身边不能没有一个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说过此事,他也愿意继续听你的调遣!”秦叔宝见独孤林已经把话说开了,索性也不兜圈子,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嫡系。

“多谢秦二哥!”李旭笑着拱手。

“不必客气。你的家眷,我也会尽快派人给你护送到博陵!”秦叔宝给了李旭一个坦诚笑脸,郑重承诺。

二人四目相交,都觉得有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里流。并肩作战两年多来,虽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较短长的念头,但实际冲突却很少发生。特别是在这分别在即的时刻,轻微的隔阂已经被澎湃的友情冲洗了个干干净净。

“倒酒!倒酒!能结交秦二哥和独孤兄这样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没等李旭开口,李世民替他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话。

“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独孤林大声回应。几个人再度将酒盏添满,开怀畅饮。一边喝,李旭一边请教开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员打交道的细节。独孤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叔宝则在旁边根据自己的观察领悟不断补充。见大伙说得热闹,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时地将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规矩习惯转述出来,与独孤林和秦叔宝二人的话互相印证。几个好友谈谈说说,倒也把旭子即将做的事情规划出了个大概。

与唐公府两厢对照着来看,李旭所管辖的地盘虽然小了些,但权限却更灵活。唐公李渊虽然奉旨抚慰河东,有罢免郡县官员的大权,但手中却没有掌兵,因此能在军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时也处处受制。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阳军大总管,麾下的亲信安排起来名正言顺,所以也更容易放开手脚。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羡慕仲坚兄的运气呢!”谈起自家父亲所受到的重重掣肘,李世民笑着说道。

“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树大根深。我不过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却连一个亲信也募不到!”李旭耸耸肩膀,不无遗憾地回应。

“其实李将军眼前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听李旭说得坦诚,跟随李世民同来赴宴的慕容罗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后站起身,大声提醒。

见李世民、独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罗的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当,当年雄武营的很多弟兄,其实,其实是非常佩服李将军的!眼下将军既然已能开府建衙,为何不招一些弟兄前来相助?他们为了李将军,可是风里火里也愿意去的!前几天冒死揭发宇文家盗卖军粮的事,就是为了让将军能重回雄武营!”

“慕容兄请说得详细些!盗取账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旭大吃了一惊,急切地追问。最近几天,他对宇文家盗卖军粮被人揭发的事情亦略有耳闻。军中传言,就在勤王兵马追杀突厥人的同一天夜里,几个雄武营的低级军官偷走了宇文家与突厥交易的账本,冒死送至杨广面前。此举事发突然,差点引发了雄武营和御林军之间的一场火并。亏得宇文士及出面大义灭亲,才制止了一场灾难。而宇文家族也因为士及的表现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两个被贬为家奴外,整体实力没受到任何影响。

慕容罗又看了一眼李世民,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浓浓的鼓励之色。他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当年李将军被宇文述老贼逼走,大伙心里都甚为不满,但将军自己不想闹事,咱们也只能忍着。将军走了没几天,宇文家就开始大肆向雄武营安插私人。那些新来的家伙本事不济,为人却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将军尽量想对所有弟兄一视同仁,但他毕竟是姓宇文的,处事时很难一碗水端平。弟兄们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负,有的就寻路子走了。实在没路子的,便日日盼着李将军归来替大伙出头!”

“是我当年行事鲁莽,连累大伙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盏酒,歉然道。当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挣扎便离开,一是因为自己的确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里,即便抗争,也无力改变被扫地出门的结局。二则是因为无法忍受张秀的出卖。如果连受自己好处最多、血脉关系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进退!

“我没有责怪将军的意思。当年将军的实力,的确没法和宇文述老贼抗衡。”慕容罗摇了摇头,继续道。人都是很现实的,如果不是这些年受尽了宇文家的欺压,估计很多人也不会记起李旭的好处。“如果当年换了我在将军的位置上,可能最后的结局更惨。留下来的弟兄们和宇文家积怨越来越深,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报复。而在发现突厥人退兵时,军中又流传说皇上准备食言,不兑现激励大伙守城时的许诺!”

那不是谣言,是事实!参加过朝议的几个人脸上都挂满了苦笑。杨广和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举所带来的长远后果。或者说,他们在乎,却已经顾不上了。

“有人就提议,说如果让李将军回来,大伙肯定不会像目前这般屡屡被骗。有人便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宇文家私卖军粮的事情上达天听。当晚七斤儿、大牛和吴俨他们几个就带着五十余名弟兄潜入去御林军偷账本,出来时被宇文化及的亲信发现,一路追杀到行宫门口。秦行师带队救援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纷纷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大牛和赵子铭两个。并且他们两个都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慕容罗眼圈微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五十几条生命,其中还有三个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参军,最后却只换回来宇文化及兄弟两人被贬斥回家的结局。私卖军粮,勾结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这些罪行,恐怕早已经被尽诛三族。宇文家犯了,却得以安然无恙。

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过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员和世家子弟纵使杀人卖国,亦情有可原。李旭觉得自己的心头发堵,仿佛有一股烟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盏酒倒进嘴巴,感受着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时,强行将自己的怒气压抑住。

他已经是冠军大将军,封疆大吏。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清醒的思维。“慕容兄建议我把当年雄武营的弟兄都挖过来吗?我采取什么手段,才能让大伙顺利过来,不至于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难?”

“这几年咱们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营的已经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军官中,不属于宇文家一系的也就十几个。陛下既然已经封了你为冠军大将军,你在旧部中选几个幕僚,估计没人能说出什么闲话!”慕容罗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回答。

“宇文家刚刚遭受到重击,此刻你从雄武营要人走,宇文士及绝对不会为冒着跟你闹翻的危险去留难几个低级军官。况且这些人走了,对他宇文家完全控制雄武营不乏好处。”独孤林看问题的角度与慕容罗不同,给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满意。想了想,他又苦笑着说道:“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从雄武营拉一些兵走。虽然没有处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时间内,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过于庞大!至于宇文家受冷落的时间有多长,我就不敢保证了。你若是做得太过分,老贼缓过一口气来后,少不得会主动找你麻烦!”

“宇文化及执掌天子六军里的中军,宇文士及执掌雄武营,两兄弟的麾下几乎囊括雁门城内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借着要留仲坚兄问话的由头让你带着汾阳军保护他。仲坚兄可以派人先将两个受重伤的旧部接过来。然后再以他二人的名义写奏折给杨广,说二人经此一事后,自觉难以面对宇文士及。陛下念着他们二人的功劳,肯定会顺水推舟!”李世民冷静地在一旁补充。至于宇文家的报复,他不认为值得考虑,“宇文述老贼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将你除之而后快,无论你是否继续得罪他,双方的积怨已经这么深,他都不会让你舒坦!”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议中不无私心。他即将控制的六个郡与李渊治下的河东道唇齿相依,双方的确也应该是共同进退的盟友。想到这层,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体事情,还得请慕容兄代劳。我毕竟初掌汾阳军,可能会一时脱不开身……”

“愿为李将军奔走!”慕容罗挺直身体,叉手施礼。能对当年的上司有所回报,他心里很是高兴。

“慕容兄这便错了,是我拜托慕容兄办事,施礼也该我向你施才对!”旭子偏开半步,拱手回了半个揖。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李世民,笑着问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会给唐公带来麻烦吧?”

“无妨,无妨。他们是咱李家的部将,仲坚兄的吩咐,自然就相当于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答案。“况且大伙都是朋友,彼此之间帮些小忙,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好一个唐公府的李二!”独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顷刻间涌满了刀削般的脸。在他看来,慕容罗在劝说李旭招揽旧部之前,应该早就与李世民通过气。而李世民之所以带慕容罗前来赴宴,估计也与雄武营的事情密切相关。此举背后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着许多赤裸裸的利益纠缠。而难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迹,并且给人的感觉是他在诚心诚意地帮李旭地忙,不求任何回报。

他不准备将这层窗户纸挑破,在这混乱的时局中,哪怕是一丝表面上的温情都难能可贵。李旭不是傻子,最终应该能觉察到李世民的背后安排。而这些安排从根本上讲,对汾阳军有益无害。

最关键一点是,此举可以极大地削弱宇文家的势力。对于独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势力小一分,他所捍卫的这个朝廷便更安全一分。

“干!为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着,独孤林举起面前的酒盏。

众人纷纷响应,又继续开怀畅饮。谈些军中掌故,朝廷逸闻,不觉半醉。看看时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辞。秦叔宝也从别帐中将罗士信拍醒,与众人一道出了营门。

“好久没这么醉过了。如果酒后有失德之处,还请大伙担待一二!”罗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马背后,涎着脸向众人赔礼。

“没事,谁还没喝醉过!”李旭知道今后众人还能一道喝酒的机会不多,笑着安慰。

“以后,有些话,大伙尽量别在我面前说!”独孤林却猛然板起了面孔,森然说了一句。随即一带马缰绳,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风吹动他白色的绸袍,从背后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残雪。

慕容罗做事甚为利落,当天夜里,便与崔潜一道将受伤的赵子铭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军营中。同来的还有两百多名士卒,都是当年旭子在雄武营时的亲信。他们以保护周大牛和赵子铭的借口留在了汾阳军,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

过了一日,校尉吕钦、柳屹二人借着探病之名到访,大伙叙了几句旧,二人便开口求道:“将军既然已经可以开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里上道折子,把我们两个也一并要来吧。省得大伙每天在雄武营中过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

李旭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问其缘由。吕钦苦笑着说道:“当日秦行师带着我等救下了子铭和大牛,稀里糊涂地和宇文化及恶战一场。谁料如山铁证并没动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将军过后依然是雄武营主帅。秦参军气愤不过,第二天便挂印而去了。其余的弟兄们之中,以我们两个级别最高。眼下宇文家刚刚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隐忍。若是待他们宇文家缓过这口元气来,我二人背后都没什么靠山,将来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宇文士及将军手段十分狠辣吗?我记得他当初不是这样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问。他记得当年秦行师是唐公李渊派给自己的,此人现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军中。如是推算,估计当日周大牛等人试图扳倒宇文家的行为背后,未必没有秦先生的推波助澜。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过于复杂,自己立足未稳,还是不要参与得太早为妙。

“宇文士及将军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却必须先替自己的家族着想!”吕钦咧了咧嘴,苦笑着回答。“当年我等跟着李将军,不到三个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这几年跟着宇文士及将军东征西讨,砍下的敌人脑袋加一块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十颗,但只向上升了一级,再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那些宇文家安插进来的,即使不参战功劳也不少分,眼看着督尉、别将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发些牢骚,过后就会被人算计。无论是伤是死,宇文士及将军从来追查不出谁下的黑手。”

李旭手中正缺骁勇善战的低级军官,想了想,笑着允诺:“此事我可以尽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难说。况且汾阳军属于边军,我这个大将军在朝中也没什么根基,将来粮饷肯定不如雄武营宽裕。你们二人考虑清楚了,以免将来混得不如意,反而为此后悔!”

“我等到了此刻,还有什么资格计较粮饷。”柳屹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如果李将军无法将我二人从雄武营调出来,待大军一离开雁门,我等少不得也学秦参军,干脆跑回家种地算了。反正这年头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过来!”

“不但我等,这次皇上对宇文家偏袒太过,又不肯如实酬守城之功。恐怕大军一离开雁门,路上开溜得人甚多!”吕钦也咧开嘴巴,苦笑不止。当年跟在李旭手下,总觉得自家将军虽然勇猛,但心机手段实在过于简单,不像个能成大事的。有了这两年经历后,才明白主将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与自身利益相去甚远。跟在一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帅身后当差,远没有追随一个胸怀坦荡之人舒服。不说别的,首先这“赏罚分明”四个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李旭又笑着点头,承诺如果弟兄们实在没地方去,可以考虑暂时到汾阳军中避避风头。反正汾阳军空额甚多,多千八百个来历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吕、柳二人替弟兄们拜谢过了,顺带又提起了其他几个雄武营的故人。“七斤哥惨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伙没法替他报仇,只好先将此恨记在心里慢慢寻找机会。慕容罗和李安远跑得早,明法参军秦纲去年被一个和尚给度上了山。咱们军中那个郎中孙晋,你走不久后便也走了,说是自己前半辈子见了太多血,后半辈子要悬壶济世。剩下的老人要么战没,要么成了宇文家的死党。数来混得最好的还是将军的表兄张秀……”吕钦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该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张秀怎么了,我上朝时在武将堆中见过他,看袍服,他现在已经是郎将了吧?”李旭脸上的表情丝毫没什么变化,像信口闲聊般问道。

“他已经是归德郎将,扎扎实实的从四品。这回宇文士及顺利摆脱困境,据说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劳。我估计待宇文士及缓过元气来,第一个要举荐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显然对张秀的为人十分不屑。

“他有什么本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帮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

“我们两个也不太清楚。但听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几个弟兄说,盗卖军粮这事儿决不像现在大家知道得这样简单。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会遭大难,朝廷中还有很多人会倒霉。但宇文家参与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里糊涂全死了。当初御营中军被咱们雄武营的弟兄围了个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没机会进去杀人灭口。而就在来老将军出去进来这么一趟的工夫内,有人就帮宇文家斩断了祸患。据说当时入营的其他人都在中军陪着宇文士及落泪,只有张秀将军中间曾出去过!”吕钦耸耸肩膀,低声总结。

“朝廷虽然没杀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将军却就此成了家主。将军大人想想,这张秀的功劳还不算大吗?”柳屹摇头,补充。

表哥走的是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里依然对张秀恨不起来。对方当年的背叛给他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现在的行事风格令他感到不齿。但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种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张秀采取类似手段之前所面临的诱惑,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挣扎在那些诱惑面前,如果不是心里一直想坚守些东西,说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个张秀。

“另一个混得风生水起的,便是崔潜。他背后有自己的家族撑腰,为人又玲珑八面,所以宇文家的人虽然与他合不拢,却也不敢太得罪他!”说完了有关张秀的掌故,吕钦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潜。“但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们两个来拜访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经和我们二人提起过,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职,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机会!”

“退之是博陵人,来汾阳军倒是合适。我去河北六郡,刚好缺一个对地方风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潜想得到什么样的回音,笑着向吕、柳二人交了底。

日后他领军去博陵一带驻扎,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户支持。如果崔潜能主动到军中帮忙,与地方上打交道会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势力在当地的影响不亚于官府,在他们肯合作的情况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

当然,崔潜辗转透漏出想到汾阳军中效力的口风,肯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汾阳军驻扎到家门口,博陵崔氏无法不把手向其中伸。只是当年他们拉拢李旭,是打算将对方纳入自己家族,成为崔家的傀儡和仆从。而现在,双方各自有各自的优势所在,只要旭子保持着足够的小心,他的势力和崔家之间便可以达成一种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关系。

送走了吕、柳二人之后,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有雄武营中的旧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员的亲戚朋友。有李旭这员悍将的带领和杨广自背后的支持,汾阳军将在短时间内重振声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层,因此千方百计想搭顺风船。也有一些人抱着拉拢和为日后彼此之间合作打基础的目的找上门,旭子参考当年初掌雄武营的经验,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令绝大部分不带太多恶意的访客都高兴而归。对于那些继续两眼朝天,试图将汾阳军纳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该翻脸时便翻脸,该撵人时撵人,让数名说客铩羽而归。

一边小心翼翼地和众同僚周旋,李旭一边着手整理汾阳军。云定兴留下来的摊子基本完整,只是军官和士兵的数量严重不足。旭子根据半个多月来的战场观察结果从汾阳军的底层士卒中提拔了几十名,又在投靠过来的故旧中精选了十几名,两厢结合起来,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阳军的内部框架。

雁门城内藏有一批军械,而李旭在追击战中缴获了上万匹军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给秦叔宝和罗士信带与张须陀老将军后,他手中还剩了不少。他奏明杨广,将这数千匹坐骑和全部器械都补充进了汾阳军。转头又找兵部尚书赵孝才要了一大笔军饷,按人头分发到每个士兵的手上。

大隋边军素来以勇悍为名,有了充足的补给后,整个汾阳军面貌登时为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议下,杨广亲自到军中校阅了一次。见到站在前排的将士一个个身材挺拔,精神抖擞,心情大乐。回来后看都没看,抬手就把李旭申请调几名雄武营的旧部到汾阳军供职的折子给批复了。

当然,杨广不知道旭子为此曾支付了一大笔费用给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参掌朝政本来看李旭很不顺眼,现在见他如此知道进退,便应了独孤林当日的推断,只管数进献多寡,再不与之为难。

汾阳军颇具规模的情况让杨广心神大安。有了这支队伍作为自己的安全保障,他便不再于雁门逗留,下旨结束北巡,带领群臣迤逦南返。临行前,这位曾经豪气干云的帝王登上雁门城头,放眼北望,好像打算做一首诗。对着重重关山外的重重烟云凝视了许久后,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写。

“也许陛下还在为始毕可汗的背盟而懊恼吧!”群臣们私下里猜测,然后一个个开始小心翼翼。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谁不小心恰好碰到了雷霆上头,那可是倒霉透顶。这种压抑的感觉伴随着大伙,穿忻口,跨岚河,直到远远地看见了汾阳宫,大伙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汾阳宫是为了圣驾北巡特建的行宫之一,周围的地区虽然荒凉,却掩饰不住舞榭歌台的辉煌与壮丽。对于有着才子之名的杨广来说,欣赏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美妙的音乐歌舞是两种最佳的解忧手段。正在诸位大臣暗中庆幸乌云散去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杨广却下旨不入汾阳宫,而是留下大队兵马于汾阳城内休整。自己只带着五千精兵和几十名文武大臣去二百里外的白鹿山秋猎。

“朕未曾跨上战马很久,腰间都有肥肉了。再不下御辇动一动,恐怕后背上会胖起个骆驼峰来。此间风物甚好,大伙都活动一下筋骨,顺带看看我大隋如画山河!”对着满头雾水的群臣,杨广如是讲。

众大臣无奈,只好跨马相随。离开汾阳很远后,才有细心的人注意到杨广的战马旁不知何时跟上了一头硕大无比的银色苍狼。在那头狼的身边,还有一名骑着黑马,挽着骑弓的玄甲将军,生得虎背熊腰,连人带坐骑比跟在杨广身后的其他侍卫足足高出两尺。

“原来是李将军护着,怪不得陛下的游性这么浓!”看见了旭子和甘罗,唯恐杨广遇刺的镇殿将军长长地出了口气。“李将军素有百步穿杨之名,有他在,寻常之辈甭说伤害陛下,恐怕连惊扰都难以做到。”如是想着,他把心思慢慢放宽,整个人慢慢融入到周围的无边秋色里。

已经到了秋末冬初,北方的原野变得极为空旷。放眼向远望去,目光可以掠过淡黄色的野草和殷红却稀疏的秋叶,一直看到天的尽头。一片片被霜打成各种颜色的落叶便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下来,蝴蝶般牵引人的视线。

杨广的坐骑是匹地道的大宛良驹,跑起来犹如草尖上的风。他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前进方向,因此使得众人们很难跟上。半个时辰不到,除了几十名御前侍卫和李旭精心挑选出来的百余骑边军精锐外,其余人马便被远远地落在了烟尘之后。

“你胯下那匹是特勒骠,应该还没发出全力。咱们再跑一段,看看谁的坐骑脚力更好些!”杨广回头看了看全神戒备的李旭,笑着说道。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玩过,他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了一层潮红。浓得如天空中飘荡的落叶,而呼吸声则沉重得如冬天里的北风。

“陛下万金之躯!”一名侍卫低声劝谏。话音没落,杨广的坐骑已经风一般卷过了前方的草海,李旭的战马则“变”成了一股黑烟,黑烟之后,是银色的甘罗,上下起伏跳跃,犹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不得不承认,杨广曾经拥有很好的骑术。他的身体随着马鞍上下起伏,仿佛完全没有重量。胯下的大宛马野跑开了性子,根本不肯放慢速度等待身后的同伴。很快,身后的马蹄声便越来越稀疏,直到剩下寥寥几缕。

李旭骑着黑风一直护在杨广身后。一手持弓,一手拉着马缰绳,嘴角中还叼着一根雕翎。如果周围有意外出现,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口中的羽箭搭到弓臂上,将来袭者一箭封喉。这种姿态骑马很辛苦,有几次黑风欲超到杨广的前面去,皆被他牢牢地拉住了,无法展现它的真实速度。

“不跑了,咱们别累坏了甘罗!”疾驰出了三五里后,杨广终于心满意足拉紧了马缰绳。他没注意到黑风鼻孔里喷出的抗议声,却很关心银狼的体力是否跟得上。“若不是你已经答应了该死的阿史那骨托鲁,朕真想把甘罗留在身边。朕以前也养过老虎,养过豹子,却从来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畜生!”

银狼甘罗快速地从马蹄带起的漫天草屑中飞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黑风的正前方。这个位置恰好是杨广能看到的地方,从他的角度回头望,很容易认为是甘罗在追逐自己的脚步。

“朕就是看这家伙投缘,没别的意思。国家大事比朕的喜好重要!”见李旭脸上神情有些僵硬,杨广不愿意造成误会,居然主动解释。“你看这家伙,还懂得争风吃醋。别吓了朕的坐骑,喂,它是马,天生怕你的!”

仿佛听懂了对方的语言,甘罗停止了向大宛马的示威动作。转头跑开数步,跳上一块高耸出草丛的石头,调整呼吸,然后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嗷——呜——”

“嗷——呜——”凄厉的狼嚎声响彻旷野,这下,不但大宛马受到了惊扰,黑风也有些受不了了,高高地抬起前蹄,嘶鸣不止。

“好了,好了,甘罗,别再叫了。黑风,停下来,停下来!陛下,陛下小心!”一连串的惊呼过后,李旭狼狈不堪地跳下坐骑,冲上前,伸手死死地拉紧了大宛马的缰绳。素来温顺的大宛良驹四蹄乱蹬,直到嘴巴都被嚼子勒出了血,才不得不停止了绝望的挣扎。

马背上如浮萍一样被甩来甩去的杨广被吓得脸色煞白,目光中却没有丝毫愤怒。“甘罗,再叫,再叫,朕喜欢听你嚎叫。朕是天子,不会被这匹畜生摔倒。李将军,你放手,让朕展示给你看。朕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朕的骑术绝非你所想象!”

“陛下恕罪!”待大宛马完全冷静下来后,李旭才松开缰绳,躬身施礼。

“陛下恕罪!”匆匆追上来的侍卫们吓得魂差点飞了,围了一个圈子,将杨广、李旭和甘罗牢牢地困在圈内。

“走开,走开,走开。朕好不容易找到点当年的感觉!”杨广不耐烦地摆手,“李将军,你和甘罗别走,朕说的不是你们!”说罢,他翻身跳下马背,从鞍子后解下弓箭,大步向圈子外走去。

侍卫们不敢拦阻,只好远远地围成半个环,跟在杨广身后。杨广走出数步,回头看了看,不领情地呵斥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围得这么严实,朕怎可能打得到猎物?不知道这一带叫白鹿山吗?白鹿都被你们吓跑了,朕带着银狼何用?”

“陛下如果想射鹿,咱们就得让甘罗跑远些。否则闻到它的气味,鹿早跑没影了。”汗流浃背的李旭这才明白杨广为什么突然兴起想出来打猎了。这几天他多次借着召见李旭的机会抚摩了甘罗,每次分别时都像小孩子看着玩具一样恋恋不舍。虽然不像突厥人那样迷信,把甘罗当作圣物,但其心里想必也觉得白色的狼是个吉兆。今天又在地图上看到了周围有山名白鹿,所以刻意带着苍狼来应一下口彩。

驱苍狼而逐白鹿,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豪情。只是这种豪情出现于此时的杨广身上,显得十分不协调。他握弓的手臂依然强壮,却不时地会轻微地颤抖。他的骑术依然出类拔萃,却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失去了一个骑手控制坐骑节奏应有的素质,而是盲目迁就坐骑的本能。甚至对打猎的感觉,他也完全出现了偏差。李旭可以肯定,眼前的旷野中虽然可能猎物众多,但如果没有人主动将野兽驱赶过来,杨广无法追踪任何一个猎物。

“我忘记了,甘罗不是猎犬。胆子再大的鹿,听到狼嚎声也得仓皇逃命!”杨广很快便明白了李旭的提醒正确,走到甘罗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门,脸上的表情全是爱惜,“朕不想赶它走,如果它不在朕身边,则打猎毫无乐趣。”

“陛下,那臣需要换一把步弓。手中骑弓没步弓稳,也没步弓射程远!”李旭略一沉吟,没有纠正杨广的错误。鹿的嗅觉比听觉还灵敏,甘罗身上的血腥味道极重,很容易被猎物嗅见发现踪迹。

他只想提醒对方注意手中的兵器,如果在马下射猎,骑弓的优势便完全发挥不出来。而换了步弓之后,则可以轻松将羽箭射到两百步之外。这个距离上,可能猎物不会被甘罗身上的狼味惊扰,君臣二人还有发一矢的机会。

“不妨,朕用骑弓一样可以射到一百步外。你们几个别围着朕,分散开去,把附近的野兽都赶过来!”杨广对打猎的理解和李旭完全不一样,摇了摇头,大声命令。

“是!”几个侍卫们留下一半人继续保护杨广,另一半策马飞奔出去。领会到杨广的意思,李旭也回转身,向更远处尾随保护的骑兵们轻轻挥了几下手,然后大喊道:“分散开去,把猎物替陛下赶过来!”

数百步的距离,士卒们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呼喝。但那个手势却是隋军常用的旗语,“迂回包抄!”很快,机灵的校尉张江便明白了主将的意思,快速将人手分成几个小队,呐喊着消失于秋草之上,长天之下。

风起处,烟草如浪。

李旭带来追随杨广射猎的这一小队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分散开后,很快就将一些躲藏在草丛和矮树之后的小动物驱赶了过来。养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鸡慌不择路,上蹿下跳地从杨广眼前跑过。对于这些小个头的家伙杨广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草草发了几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罗玩得如鱼得水,不但将杨广和李旭的猎获一一叼回,自己亦独立咬杀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

“你这些手下很厉害!”杨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夸赞。他是个马上皇帝,约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单从几队边军将士彼此间配合的娴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断出了对方的真正实力。

“是云老将军带得好。”李旭不敢说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从雄武营拐带出来的,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云定兴。“陛下射艺高明,臣自认不及!”扫视了一眼甘罗拖回来的猎物,他又笑着补充。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在拍杨广的马屁。旭子刚才看到杨广在放下骑弓之前一共只发了五矢,却射杀了三只跑动中的猎物。对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杨广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就是一般军中将领,不经过长时间练习,也很难做到如此高的准确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当年。想当初朕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杨广笑着摇摇头,目光里隐约竟带有些许遗憾。也许是被触动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吧,笑过之后,他居然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甘罗在草尖上来来回回,将一些跑过自己眼前的小兽狙杀,拖走。

见杨广停止了对野兽的击杀,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刚才一直控制着节奏,不敢比杨广射得更快,更准。但杨广对这种容让显然不打算领情,对着空旷的原野发了会儿呆后,诧异地转过头来,等着眼睛追问道:“你怎么也不射了,难道你体力比朕还不济吗?”

“末将射这些小东西,一直射得不准。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所以只好消极怠工!”李旭搔了搔头发,给出了一个让杨广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的都是马上战将,欺负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小东西的确索然无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副面孔的话,杨广经常展现在旭子眼前的,无疑是最为豁达体贴的那一副。

“不是无趣,的确是很难射准。末将根本找不到打仗时的感觉,几乎瞄不上它们。”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猎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时候你明知只有发一矢的机会,因此能全神贯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机会多,反而发挥不出你的真正实力!”

“陛下说得极是。末将刚才还奇怪怎么找不到感觉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顿开!”

“你再试一次。按照我说的,想象自己在疆场上,对面的猎物手中拿着刀……”杨广非常喜欢做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再次抓起弓,一边讲解一边演示。

“甘罗,帮忙!”李旭有意让杨广高兴,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银狼甘罗闻听,立刻闪电般跳出去,三绕两绕,便将一只已经跑没了力气的野兔赶到了弓箭射程内。

杨广屏住呼吸,羽箭离手。“嗖!”地一声,将野兔脖颈射了个对穿。甘罗上前叼住死兔,跳跃着跑回。将兔子丢在李旭脚下,然后再度奔将出去,追逐下一个猎物。

这些都是李旭和甘罗当年在月牙湖畔玩惯了的游戏,对于杨广来说,却是甚为新鲜。转眼之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教导”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罗的配合上。这一轮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侥幸逃脱的,很快被杨广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连珠射艺,发箭,上弦,引弓,再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如行云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旷神怡,用力鼓掌。他见过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孙九和李渊二人的射艺可以与杨广比肩。

“就是这样了,幸好朕还没忘掉!”连续发了两轮箭后,杨广的体力有些透支,说话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试试,照着朕教导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过杨广的热情,只好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不敢再装做射不准,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两眼之间的连线“拴”住一头猎物,身体随着对方的移动慢慢旋转,在猎物再度跳起的一刹那,手松弓弦,随着“绷!”地一声脆响,羽箭凌空将猎物射飞,远远地落在了草丛内。

“好力道!好眼力!”杨广是个识货的,见了李旭的动作便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射艺的精髓,击掌赞叹。

“是陛下教导有方!”李旭放下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是你学得快。朕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学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杨广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将领都像你这么有悟性,朕现在也不会如此为难!”

“末将资质其实平平,幸运的是总能遇到名师!”李旭发现拍杨广的马屁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实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劳总分给他一半,他就会十分谦虚地给你也留下自我表现的空间。

“朕哪算得了名师。朕这点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杨广很快就开始自谦。“不过,朕一直得意没有看错你。朕这辈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后来都辜负了朕。只有你,不但对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来的事情让别人无闲话可说!”

这回,李旭没有本事接下杨广的话茬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杨广过去曾经破格提拔过谁,到底谁曾经辜负了杨广,李旭一概不知,身边也没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杨广不介意对方冷场,迎着秋风舒展了一下四肢,叹息着说道:“你到地方上后,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不给地方杂务烦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李旭后退了半步,肃立抱拳。他有点跟不上杨广跳来跳去的思路,一会儿从射箭说到识人,一会儿又从识人说到治理地方。此刻的对方听上去就像一个溺爱晚辈的家长,总是想把自己毕生的本事和经验倾囊而授,偏偏又总是找不到头绪,只好东一勺子,西一碗地乱填。

“而能识别谁贤谁愚,谁真有本事,谁是绣花枕头,就是用人的关键!”杨广笑着按下李旭的双手,不准他继续施礼,“你别这么郑重,朕只是随口说说。平日里朕说这些话,也没人用心听。”

“末将,末将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开始笨拙起来,惶恐地解释。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当官就是!”杨广就是欣赏李旭身上的憨厚劲。这令他觉得放心。“你拿着弓,咱们君臣边走边聊,前方说不定能碰到大的猎物。朕告诉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猎,能让别人给你把猎物送到面前,就尽量别自己去追。事情繁杂,你没那么多时间。而用人,就好比现在帮咱们赶猎物的这些侍卫,有的身手矫健却不那么上心,有的做事认真身手却不济。还有的明明身手不济,做事也不灵光,却会装做很卖力,很有本事的样子……”

杨广今天谈兴颇浓,举的例子妙趣横生。“你坐在主帅和地方大员的位置上,就得盯紧了。对那些身手矫健,做事不认真的,该赏则赏,该罚时也切莫手软。对那些做事认真却本事不济的,则想办法教导他们,或者给他们配个得力下手。对那些只会装样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远处去,千万别留在身边,免得他们带坏了所有人!”

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着杨广絮絮叨叨的叮嘱,李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杨广刚才说的话,可谓切中识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没有本事但很会装模作样。杨广教导自己要剔除这种人,而他本人,却明知故犯。

“陛下说得极对!末将到了任上,一定不负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将觉得,末将觉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冲动的感觉在李旭心中涌起,他无法再保持清醒,劝谏的话脱口而出。

杨广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但看着李旭坦诚的双眼,一时又不忍对其发作,只好强压怒火,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

“陛下请恕末将是个武夫,不太会说话!”李旭被杨广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赶紧出言补救。

杨广紧紧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后,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发火,以免破坏了君臣之间的气氛。但对方的一些“错误”观点,他必须解释。“你不是莽夫,而是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朕的难处!”苦笑了几声,杨广叹息着说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试试就明白了。朕刚才说的那些话讲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非常艰难!”

“末将受教。末将会尽力而为,决不辜负陛下的一番教诲!”李旭也不想让杨广过于难堪,再次退了半步,低声回应。

对于臣子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服气味道,杨广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让步,但这种让步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舒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朕的苦处,你现在根本体会不到。亲贤臣,远小人,话谁都会说。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哪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就像猛兽在咆哮,“朕开秘书馆,虚位以待天下贤哲,来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颖达、陆衡之流,除了著书立说给自己扬名外,根本帮不上朕任何忙。朕开科举,择人以才,考出来的那些进士呢,要么与他人同流合污,要么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变通,没几天他就被人家给弄掉了,根本当不起什么重任。朕慕名访贤,重用过李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跑了,然后处处鼓动别人造反。朕从军中一手提拔起了罗艺,把大隋的具装铁骑全交给了他。然后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罗艺将军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杨广提到了自己当年的偶像,低声辩解。“这次阿史那骨托鲁被迫臣服,罗艺将军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的虎贲铁骑已经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杨广用大吼来回答他的话,“朕还不能动他,否则别人就说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个是昏君,他们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坏事全是朕干的,他们没任何责任!”

说到伤心处,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满脸是泪,语调哽咽。侍卫们不明所以,只好远远地避开,以免此火殃及池鱼。

“如果罗艺将军造反,末将愿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脚乱,“治国之事,末将实在不懂,陛下不要将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对手!”杨广听到李旭愿意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觉稍微轻了些,抹了把脸,摇头道。

“末将愿意冒险一试!”李旭仿佛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伤人不需要长角。比起面对情绪变幻不定的杨广,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手。后者的危险是可以感觉到的,而前者却像一团迷雾,里边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机锋。

“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练好你的兵!”杨广红着眼睛,低声叹息。“你不知道,罗艺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是先皇留下来专门对付突厥的,人马皆披具装,箭矢不能轻入。那些具装甲骑每一匹都价值千贯。咱们大隋倾河北数郡之力,才养得起这么一点儿。朕已经下旨,各地不要再给罗艺输送钱粮,直到他肯前来见朕。如果他铁了心要反,虎贲铁骑补给不足,他必须南下劫掠。薛士雄将军驻地就在他边上,杨义臣将军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阳军,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来陛下早有安排,末将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脸上却不得不带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数年来,虎贲将军罗艺的故事一直是激励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没想到,乱世来时,所有人都已经变了。

原来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仇敌,原来的恩师已经变成了陌路。原来人生的目标,很快就要疆场上刀兵相见。这长生天,还真唯恐人活得开心!

“朕有时候想,这些都是朕的命!”发泄过后,杨广变得非常颓废,背慢慢弯了下去,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也许朕不该当这个皇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倾诉,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当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会放过我这个曾经打下过半壁江山的弟弟吗?你说,他会吗?”

杨广是杀兄夺位,这点旭子在民间便早有耳闻。但皇帝陛下此刻间的话,却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低下头想了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陛下恕罪,末将真的不知道。”

“嗨!”杨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哥哥的阴影随时跟在身边,他也许做事不会如此心急。“你难道没和自己的兄弟争过什么东西吗?当时气得要死,过后却觉得不如向他让一步!”

“末将曾经有一个哥哥,在我两岁时便战死辽东了。末将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甭说跟他争东西了!”李旭苦笑着摇头。杨广说的那种争执,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发生的吧!像他这种家徒四壁的贫寒子弟,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相互间哪还争得起来!

“你就懂得打仗!”杨广没想到李旭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想想对方身世也着实可怜,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评价。

“末将连打仗都不甚懂,一直边打边学!”

“朕说过,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杨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群臣以为朕偏爱你,随意将你拔到高位。却不知道朕是经过几番权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处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阳军补充完整。缺钱缺粮,朕想办法给你凑!”

在两年多的剿匪生涯中,通过那些亲眼所目睹的民间灾难,旭子心中对于杨广的认识基本已经定了性。虽然他一直不愿意谴责对方昏聩无能,但对方包庇权奸,纵容贪污,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等种种行为却没有一样不令他感到失望。而同是这个杨广,在近距离与他接触时展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此人会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而感到内疚,此人会为治理不好这个国家而感到愤懑,此人会为民间对其的种种非议而感到委屈,甚至落泪不止。

此人对李旭赞赏有加,不惜力排众议而对后者进行提拔。此人在国库空虚、各郡钱粮大半运不到东都的情况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要为汾阳军解决后顾之忧。此人担心李旭的冲动,居然要求他短时间内不要去讨伐罗艺,而是坐等对方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此人……

一时间,公义私恩在旭子心头纠缠。令他的身体一半炎热如汤,一半冰冷若雪。站在当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向杨广表示感谢,还是坦诚地告诉对方事实真相。大隋朝各地早就乱了套,裴矩等人口中的芥癣之痒,目前已经成为膏肓之毒,如果陛下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大厦不日将倾!

“陛下,末将,末将得陛下眷顾,心中深感大恩!”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但没等他将话说完,杨广已经又一拳将其打醒:“看你这熊样!你是朕的心腹,朕不替你照看后路,还替谁照看。况且这次叫你去博陵,也不是光去享福。那里前无大河后无高山,是个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地。若是派了别人去,朕还真的不放心!”

难道陛下对地方上的情况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说破吗?旭子愣了愣,一厢情愿地想。陛下知道权臣误国,所以一直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一鸣惊人。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全身燥热,但杨广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河北这两年盗匪很多,但都没怎么成气候。朕听说你的老家附近有一个贼头王须拔自称漫天王,还有一个贼帅魏刀儿自称历山飞,你可以先拿他们两个练练兵。你的治所东边是窦建德,朕已经派了杨义臣去,估计很快就能把他剿灭掉。至于西面嘛……”杨广犹豫了一下,很快又非常大度地做了个手势:“算了,西面的事情朕不难为你,朕自然会做出安排。你好好练你的兵,明年咱们君臣都缓上一口气。待后年开春,朕还要去征讨高丽。到时候让你做朕的开路先锋,扶余道大总管!”

“陛下还要征辽吗?”李旭大吃一惊,全身上下凉了个透。以大隋朝现在的情况,高句丽不兴兵犯境,已经算是高元狗贼君臣无智。大隋居然还准备再次打过去,恐怕兵马没等集结,各地士卒早已经造了反。

“你也不赞同朕征讨高丽?”杨广看到李旭神色大变,狐疑地问。他在今年年初时就筹划着第四度征辽,诸臣之中除了裴矩和宇文述赞同外,其他人都委婉表示了反对。对于那些已经年过半百的老臣,杨广可以认为他们是人老血气不足。对于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杨广认为他们反对的原因主要是被第一次兵败吓破了胆。文人嘛,毕竟胆子小些,不如武将那样奋不顾身。但连同最骁勇善战的爱将李旭也反对,杨广真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仓促了。

“末将以为,欲平高丽,先得保证大军后路无忧。所以末将建议先平定国内各地乱匪,再议论征辽之事!”听说过杨广为了征辽的事情杀过好几个人,李旭不敢明着跟他顶撞,换了个委婉的方式劝谏。

“难道各地乱匪还能坚持到明年秋天吗?朕麾下那么多将军是干什么吃的?”杨广耸耸肩膀,对李旭如此“悲观”的看法非常不认同。“朕将历山飞和漫天王交给你。把瓦岗军交给张大人,把窦建德交给杨义臣。等朕回到了东都,让樊子盖亲领大军来河东剿灭敬盘陀。屈突通西进去讨伐孙华,你们几个都是名将,朕不信你们对付不了些许蟊贼!朕在东都看着你们,谁先完成了任务,朕就封他为国公,世代袭爵!”

“末将当竭尽全力!”李旭知道杨广不会相信各地叛军势力已经非常庞大,只好退而求其次。“陛下若想征辽,最好给末将等半年到一年时间。待末将和几位老将军都奏凯而还,罗艺将军的态度也明朗了,陛下再下征伐令也不迟!”

“嗯,朕怎么又把罗艺忘了。如果他在渔阳郡造了反,朕还真没法从陆路前往辽东!”杨广只理解了李旭谏言中的最后一句,如果罗艺造反的话,北去通路就会被卡断,征辽大军根本没法抵达目的地。

想到这儿,他有些懊恼地用弓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朕真的有些糊涂了,罗艺还在渔阳呢。朕这回听你的,征辽的事情缓一缓,待眼前乱七八糟的杂事有个结果再说。对了,你估计到了博陵后,汾阳军需要多长时间可堪一战?”

“陛下刚才不是还叫末将不要着急吗?”李旭被杨广跳跃不停的思维弄得晕头转向,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

“朕刚才是叫你不要着急去征讨罗艺。他这个人智勇双全,麾下带的又是咱大隋最精锐的具装铁骑。你贸然冲上去在平原上与他对阵,肯定会被铁骑踏个稀烂。”杨广摇了摇头,笑着向李旭解释自己的想法。“但朕问的不是你何时有把握去征讨罗艺,而是带领汾阳军,像带领齐郡子弟那样势如破竹地去剿匪。朕记得上次刚把你派到历城,转头就收到了地方上送来的捷报。没过几个月,历城周围就匪迹全无了!”

“那全赖张须陀老将军指挥有方,并且郡兵们是在家门口作战,打得英勇!”李旭想了想,决定不把话说得太满,“汾阳军和郡兵有很大不同。边军的战斗力远远高于郡兵,但士气却比郡兵差得多……”

“把他们都练到这种样子,你需要多长时间?”杨广不太明白为什么战斗力高的边军士气反而差,向远方正在忙碌的士卒指了指,追问。

在校尉张江的指挥下,百余汾阳军兄弟策马飞奔,他们一会儿分散进击,一会儿包抄汇合,正驱赶着十几头大而无害的野兽向杨广和李旭身边靠近。

甘罗快速迎了上去,兜转在鹿群侧翼,撕咬冲撞,将整个鹿群逼向羽箭射程之内。杨广大笑着举起弓,将箭搭上弓臂。被士卒们赶过来的是数头野鹿,其中一个浑身毛色灰白,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目标。

“此地无愧白鹿山之名,真的有白鹿!”杨广兴奋地叫喊着,嗓音嘶哑,面颊上再度出现两团潮红。“李郎将,你练得好兵,朕把他们才交给你几天,就脱胎换骨!”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每人至少经历过三次大战。汾阳军士卒补充完整后,经过训练,最快也得三个月才能形成战斗力。陛下若想每个人达到这些弟兄的身手,至少得容末将先带着新兵打上几仗。见了血后,队伍才有杀气!”李旭望着呐喊驰骋的弟兄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

“朕给你半年时间,够不够?”杨广用弓箭对准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白鹿,头也不回地追问。那头鹿颇具灵性,知道末日即将来临,在草尖上奔走跳跃,从不肯让自己的跑动轨迹有规律可循。

“如果粮草器械充足的话,末将愿尽力一试。”李旭不太了解杨广的迫切心情,满脸疑惑。不对付罗艺,不与窦建德交手,在杨广的心目中,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又不堪一击。如此,他还急着催自己练兵做什么?难道还有更迫切需要对付的目标?

杨广没有继续二人的对话,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射猎上。他的身体由北转向南,又由南转向东,就是没有一箭命中的把握。甘罗是个非常好的同伴,娴熟地替自家主人创造着良机。在它的威胁下,鹿群几乎是在围着杨广和李旭兜圈子。但杨广对猎物的狡猾程度明显估计不足,羽箭一直无法离弦,只累得额头见汗,手臂微微颤抖。

李旭怕杨广误伤甘罗,飞起一箭,将白鹿旁边的另一头母鹿射翻。受了惊的白鹿猛然停住了脚步,哀声嘶鸣。

杨广趁机松开弓弦,白鹿应声而倒。

“你去给朕杀了张金称!”杨广收起弓,志得意满之余,脸上表情无限萧索,“把他的头送到东都来。越快越好!”

一直到射猎结束,旭子才从震惊中约略缓过些神来。“陛下居然要我去杀张金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杨广到底和一个强盗头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据李旭所掌握的消息,目前在河北横行的大股盗匪有窦建德、王薄、王须拔和魏刀儿等十数绺,其中随便哪一股拉出来,都比张金称实力强大得多!张贼之所以能成名是由于他的残暴和贪婪,而头顶残暴之名的蟊贼根本不可能有成大事的希望。

但是,即便杨广不提,李旭自己也会尽快的将张金称绳之以法。此人当年因为贪图对方部属,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孙安祖。而后者对李旭恩重如山,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会不会是陛下对九叔心存负疚,所以借我之手为九叔报仇呢?”思前想后,李旭得出如是结论。这个推测说得通,但又实在匪夷所思。“如果陛下真的对九叔有所负疚,当初为什么不给他一些补偿?难道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恩怨吗?”他越想越迷茫,一时间,头大如斗。

“将军好像不太高兴?”校尉张江见自从收队回返那一刻起,自家主帅的面色就非常凝重,凑上前,关心地问。

“我在想陛下的叮嘱!”李旭摇了摇头,向外走了几步,有些疲惫地回答。由于汾阳附近人口稀少,所以同来打猎的诸位大臣也颇有斩获。此刻众人争相向杨广奉献自己的猎物,以便在同僚面前夸耀射艺,将御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热闹李旭生来不愿意凑,所以干脆趁机走开,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检视御帐附近的防卫。

“陛下给你出什么难题了吗?”张江先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安慰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以前没见过皇上,我一直认为他是一言九鼎的。现在看来,他这个人好糊弄得很。估计过上几天,他自己说过什么自己就忘了,根本不会再派人追究!”

“可不是吗,陛下也就是个惯坏了的孩子。今天大伙看到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比小孩子脸变得都快!”吕钦对杨广食言而肥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小声在旁边非议。“当初让我们死守雁门时,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你看过后,竟一个字都不提!”

二者都是追随了李旭很长时间的老部下,所以在他面前也口无遮拦。旭子无法替杨广辩解,只好摇头苦笑,“可他毕竟是咱们的皇上啊!”他叹息着,迈动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远。

汾阳往南一百五十里便是太原。杨广的御辇行得虽然慢,两日之后,便也到了汾河边上。唐公李渊得知圣驾南归的消息,早早地便率领河东路各地官员迎出了十里之外。待金黄色的御辇停稳,李渊上前数步,跪在路中央奏道:“微臣闻突厥犯驾,心急如焚,恨不能亲自前去为陛下遮挡矢石。无奈与流寇激战正酣,难以抽身,只好日夜在佛前祈祷,盼佛祖保佑陛下逢凶化吉。今日终于看到平安归来,臣,臣,臣即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说罢,叩头及地,落泪如雨。

“天佑大隋,天佑陛下!”刹那间,各地官员跪倒了一大片,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见地方官员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杨广心里也好生感动。走下御辇,亲手将李渊搀扶了起来:“李卿平身。诸位爱卿都平身吧。朕这不是回来了吗?突厥小丑以为劫了朕,就可让我大隋屈服。朕不会让他们得逞,朕即便当日战死雁门,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让陛下受惊,臣等之罪!”李渊抹了把泪,躬身说道。

“主辱臣死,请陛下责罚我等无能!”诸位地方官再次跪倒,自请处置。

“无罪,突厥人闹事,与诸位何干。你们替朕牧民,劳苦功高。这一路上朕也都看到了,河东诸郡除了遭贼洗劫的边塞各地外,其他地方百姓都过得不错。”杨广非常大度地摇了摇头,嘉勉道。

当下李渊请杨广重回御辇,自己亲手擎起一面大旗,在前方替杨广开道。太原士绅百姓亦都奉命穿了最光鲜的衣服,跪倒在大路两旁恭迎皇帝陛下归来。杨广拉开御辇上的锦帘四下观望,看到路边香案排得密密麻麻,父老脸上的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心情更是舒畅,命侍卫到前方换下李渊,将后者叫到自己身边来嘉奖道:“表哥真有本事,才赴任不到一年,便使得地方百姓如此知礼。若我大隋地方官吏皆如你,朕又何须终日为叛逆而闹心?!”

“那些叛逆不知好歹,陛下不必为他们烦恼。只要陛下平平安安的,那些盗匪流寇就像秋末之虫,日久自亡!”李渊在马上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倒是会说。朕平平安安,和盗匪亡不亡有什么关系?”杨广听李渊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硬扯到了一处,笑着啐了一口,问道。

“陛下乃大隋天子,百官的主心骨。只要陛下平安,臣等做事便有了章法和力气。臣等做事有了章法和力气,百姓的日子就会过得安稳。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了,肯从贼者便会减少。没人去当贼了,那些流寇自然就再没力气闹腾。”李渊反应甚快,将其中关联娓娓道来,听得周围诸臣频频点头。

“如此,这太原周边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朕的功劳喽!”杨广大笑,指着官道两旁低头跪拜的百姓追问。

“当然是陛下的功劳。若无陛下知人善用,他们怎么会过上安稳日子!”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早就从李渊家拿了一大笔好处,笑着上前替对方出头。

“你这佞臣,比李卿还会说话!”杨广笑着骂了一句,“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李卿不但治理地方有功,还生了一个好儿子。朕见了世民心里就感到喜欢,也就是我们杨、李两家,才能出如此少年英豪。”说到这儿,他有些心虚,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跟在御辇后的李旭。却突然想起来后者也姓李,所以自己的话不算有错,“还有你这个侄儿,朕已经封了他为冠军大将军,博陵侯!”

“谢陛下隆恩!”李渊早就得知世民和旭子都被授予了高位的事,此刻听杨广提起来,赶紧在马背上躬身,“陛下对李家的照顾,臣总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朕倒不用你粉身碎骨。你替朕照看好这数百里山河,别让突厥人再有机会叩关便是了!”杨广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你决定授予你太原留守之职。若是突厥入侵,这河东诸郡的地方兵马尽归你调遣!”

“臣李渊谢陛下!”李渊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几晃,差点一头栽将下去。杨广自从登基后,一直对李家严格戒备。是以即便在官职最高时,李渊手中都没控制过五千以上兵马。而今天老天居然开了眼,把河东诸地的郡兵调遣之权都交到了李家。今后如果李家若有什么需要,永不会在兵力问题上头疼了。

“唐公小心!”裴矩等人见李渊欢喜得连战马都骑不稳了,赶紧凑上前搀扶。李渊的脸色红得如喝醉了酒般,言谈举止都带着醺醺之意。“陛下,陛下之恩,我,我李渊永生不忘。臣,臣虽然已经,已经老了。但只要突厥人敢来挑衅,臣,臣愿意做陛下帐前的老黄忠……”说着,眼皮一红,居然又开始落起泪来。

“朕记得你这句话。进城,进城,咱们君臣进城之后再说!”杨广又是大笑,对李渊的表现甚是满意。“李渊老得比朕还快!”内心深处,他如是想到。“他既然已经老得骑不动马了,那童谣所指,当不是他了吧!”

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和乳汁般绕城而过的汾水,杨广不由得有些发愣。为了保住杨家这锦绣山河,他已经心力交瘁。可是如今李浑伏诛,李密残废,李渊年老,当年一个个可能篡权夺位的对手都已经排除了,那童谣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谁呢?

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杨广的目光从前方移开,扫过群臣,缓缓向后。他看见毛色亮如白银的甘罗跟在自己的御辇后坦然而行,根本不为周围如山欢呼所惧。“圣明天子身边肯定有非凡之物相伴!”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得意,但同时心里却猛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慌。他看见了旭子,骑在一头特勒骠上,身体挺得笔直。而一些大胆的百姓指指点点,显然在议论着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冠军大将军的传奇经历,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敬畏。

“朕居然忘了他也姓李!”杨广的心猛地一抽,脸色刹那间苍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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