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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霜刃(4)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走整齐些,把大唐气概拿出来。”见自己鼓舞士气的招数奏效,宇文至愈发趾高气扬,“对,就这样,吓,也吓死他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们吓得连弓都拿不稳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所说,守卫营垒的敌军开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气,只有少数几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举着的盾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老兵们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间又想到自己背后还有三百多名刚刚归附的马贼在眼巴巴地看着,荣誉心迅速占了上风,将盾牌举过头顶,斜成一个角度,行进步伐丝毫不乱。新兵们见到老兵如此镇定,也迅速安稳下来,跟在老兵们身后,寸步不离。

对于宇文至这种用箭好手来说,此刻敌军凌乱的射击,等于在自暴其短。如果营垒中的守将经验丰富的话,绝对不会把弓箭手的力气浪费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标上。想到这儿,他一边继续大声指挥,一边从背后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开弓弦,“新兵,看你们前面的老兵,他们干什么你们跟着干什么。这个距离,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继续前进,前进,不要左顾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对方的注意。顷刻间,有几支羽箭飞来,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溅起团团黄烟。宇文至笑着抬起头,看见一条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敌军中代表百人长的身份标志,昨天晚上审问斥候抓来的俘虏他才知道。“别走,就是你了!”忽然间,他大喊一声,弓箭脱弦而去,掠过一百二十步距离,在貂鼠尾巴下溅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双手捂住喉咙,两眼中充满了惊诧与不甘。他指挥着手下弟兄对准唐将一个人攒射,尚不能准确命中目标,对面的唐将,怎么可能射得了这么远,这么准?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两支羽箭,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左右又有两名弟兄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满了绝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挣扎了几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头顶上,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

谁也没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准的地步。霎那间,营垒后的守军吓得纷纷缩头。趁着这个机会,宇文至将弓臂向前一指,大声喝令,“冲过去,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弟兄们,跟我上!”老兵队伍当中,立刻有两名旅率响应,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快步前冲。三百新兵见此,也打着胆子一拥而上。包了铁的战靴落地,将地面踩得哄哄做响。

营垒有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拨,立刻就偏离了方向。攻击的队伍迅速接近营盘外围木栅栏,刀锋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卫辎重的守军愈发惊慌,接二连三站起来,拉开弓,胡乱往外攒射。有几名唐军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着蹲在地上。袍泽们从他身边绕开,前进的速度丝毫不肯放缓。

“瞄准,瞄准了再射。”一名头顶貂鼠尾巴的百人长见形势危急,不得不站起来重新组织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飞过来,身穿他的肩窝,将他重重地推了个跟头。两名亲信试图上前施救,刚刚站起身,就被凌空飞来的羽箭找上。一个被射中咽喉,当即毙命。另外一人脖颈中箭,惨叫着原地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子,才颓然倒地,鲜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锥,稳稳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现在已经距离敌营只有七十步,几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两名亲信一左一右,举着盾牌为他遮挡敌军的流矢。而他自己,则不断地调整目标,寻找营垒之后,敢于出面组织防守者。每发一矢,必夺一命。

这种远距离狙杀所造成的压力,比已经冲到对面的刀锋还要沉重。很快,营垒后就没有人敢于露头了,守军的弓箭手将脑袋扎在木墙后,胡乱向外抛射着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杀伤力,瞬间几乎降到了无需考虑的地步。冲在第一排的唐军老兵将盾牌向脚下一丢,横刀往嘴里一咬,三三成组,其中两人将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脚,同时用力上推。最后一人借助同伴推力跃起,身子如鹞鹰般飞过七尺许高的木墙,凌空扑落。

刷!刀光如电,泼开团团血雾。

这群当先冲入营垒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无论训练程度还是装备性能,都远非营垒中的守军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挥刀横扫,登时在惊慌失措的守军当中硬生生扫开了一个血圈子。大伙得势不饶人,继续挥刀横扫竖剁,将落地处附近的守军剁得抱头鼠窜。转瞬之后,几个血圈子就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空场。

更多安西军老兵在同伴的协助下翻越营垒,与先登的袍泽汇聚成团,将空场清得越来越大。一名头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将领躲得稍慢,被几把横刀同时扫中,登时变成一团碎肉。

“别恋战,夺门!”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级军官扯开嗓子大喊,带领着身边的四五名弟兄朝营垒的木门猛冲。临近的守军纷纷上前阻挡,被他一刀一个,剁翻于地。营墙根儿下,还有数十名弓箭手虎视眈眈。拉圆了手中的木弓,却无法保证自家人不被误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旅率带着弟兄从自己眼前走过。

若是被这伙唐军冲到营门前,砍断了门闩,整座营垒必然易手。就在这危急时刻,“呜呜——呜呜——呜呜——”柘折城头突然传来的一阵凄厉的号角声。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对手,可毕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儿,正在奋力冲营的唐军攻势难免顿了顿。而那些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防守方将士,则一个个像喝了药般,又疯狂地冲了回来,前仆后继地挡在了营门口。

“俱车鼻施汗到底要干什么?!”听到城头上传来的画角,正站在主营中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替宇文至瞭阵的王洵心中也是一愣。按照他的推算,俱车鼻施汗既然第一天不敢趁唐军立足未稳之时出城决战,第二天便不可能再鼓起勇气。为什么今天刚动了他第一座存放粮食的仓库,他就彻底被逼红了眼睛?

正迟疑间,沙千里与黄万山两个已经联袂而来,主动请缨去堵柘折城的东门。王洵抬起头,又朝对面的城墙望了望,摆摆手,微笑着吩咐:“不急,再等他片刻又能如何?来人,擂鼓,催宇文至给我加把力气!”

“诺!”亲兵旅率十三答应一声,双手挥动鼓槌,将战鼓“咚咚”敲响。正在指挥弟兄们攻打敌军营垒的宇文至闻听鼓声,把牙一咬,心一横,丢下角弓,挥刀向前,“所有人,跟我上。一鼓作气灭了他们,回营之后,老子亲自给你们倒酒!”

“灭了他们,回营庆功!”见宇文将军自己都不管后路如何了,原本有些迟疑的新兵们也横下一条心,蜂拥而上。几十人挤到营门口,端着肩膀用力狠撞,“一,二,三!”“一,二,三!”

“轰,轰,轰!”木制的营门在持续的撞击下发出震耳的轰鸣。营内的守门士卒见此,也纷纷丢下兵器,用肩膀从内部死死顶住门板。双方隔着一道厚厚的木板比拼力气,“一,二,三,一,二,三”,把半边营墙都挤得摇摇欲倒。

“呜呜,呜呜,呜呜呜!”柘折城中又传来了号角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营垒中的守军不顾性命往唐军刀前扑,疯狂中透着绝望。

见敌军死战不退,宇文至也急红了眼。不再想后路会不会被人抄掉,伸手拉住正朝营垒门使劲的万俟玉薤,大声命令,“你,跳进去,专门捡头上戴着皮帽子的杀。谁穿得越光鲜,你先杀掉谁。我替你掠阵!”

说罢,又将手向后一伸,“取弓来,送我上营墙!”

他身边的几名侍卫都是其兄宇文德花重金为他礼聘而来,对小主人的心思摸得极透。闻听命令,立刻有一人从背上取下另外一把朱漆弓,连同箭馕一并送上。其余几人则寻了面盾牌,齐心协力地平端在胸口。宇文至从一个猿纵从地面上拔起,稳稳地落于盾牌之上。拉弓弦,举弓臂,连珠三箭,将营垒内的三名敌军射翻于地。

他这厢用弓箭开路,原本武艺就在众人之上的万俟玉薤立刻如虎添翼。三下两下翻过营墙,挥舞着横刀,就像一名正在组织人手封堵营门的敌将冲去。一名百人长模样的家伙持矛向他急刺,被万俟玉薤用单臂夹住矛杆,一刀扫下半个头颅。紧跟着身子又是一扭,居然把腋下的长矛当做水火棍,扫出一阵风,沾上便是筋断骨折。

又有两名小箭[2]打扮的家伙上前拼命,一个才冲到半路,就被宇文至用羽箭放翻。另外一个哇哇大叫,手中弯刀舞成了一团花。万俟玉薤一刀劈下,连肩膀带背砍入尺半。可怜的小箭军连万俟玉薤的衣角都没碰到,仰面便倒。制式横刀被他的尸体夹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这时,第三名守军不要命般冲到。万俟玉薤根本来不及再拔刀,只好放弃。身体迅速后退,让开对方的刀锋,然后顺势用左手一拉,右手一拧,居然“咔嚓”一声,将对方面孔扭到了脊梁后。

“别恋战,捡当官的杀。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宇文至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嘉许。万俟玉薤精神大振,单腿从地上挑起一根不知道是谁丢弃的长矛,左手在矛杆上一捋,右手轻轻下压,“腾”地一声,居然抖出了三个矛头来。

这手“金鸡三点头”,可不是街边卖艺的假把式。凡被点中者,身上立刻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此刻,万俟玉薤心中早已没有了初次上阵的恐慌,大步向前,手中长矛左刺右点。一招一个,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守军纷纷刺倒于地。

正在指挥守军负隅顽抗的将军铁木蓇葖突然见到一个九尺多高的恶煞,提着一边血淋淋的长矛向自己杀来,顾不得再管营门,赶紧命人上前阻截。宇文至连发两箭,将奉命赶来的两名守军射杀,第三箭却按在弓上,引而不发,同时在口中用突厥语大声喊道,“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看你们跑得快,还是老子的箭快!”

“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看你们跑得快,还是老子的箭快!”抬着盾牌的亲卫看不清里边发生了什么,尽管扯开嗓子大声重复。

对这个一箭一命的神射手,守军心里本来就十分忌惮。猛然间听到他的断喝,心神立刻大乱,居然真的纷纷停住了脚步。趁此之机,宇文至又大声补充,“命是自己的,粮草是别人的。俱车鼻施要出来早出来了,至今援军还没到,不是骗你等送死么?”

“命是自己的,粮草是别人的。俱车鼻施要出来早出来了,至今援军还没到,不是骗你等送死么?”几名亲卫再次鹦鹉学舌,将宇文至的喊声传遍全营。

他们在安西军中这两年,突厥语学得极溜。而俱车鼻施的族人原本也是突厥一脉,非但能听懂宇文至的话,并且心中对俱车鼻施闭门不战的行为甚为不齿。如今见援军迟迟不到,而营门已经岌岌可危,登时士气就掉了近半儿。有几个甚至举头四顾,试图查看自家大汗是不是存心让大汗死在这里。

“别听他的,射死他。射死他!”指挥着防守的柘折城将领铁木蓇葖也不敢保证自己和身边这伙弟兄是否被大汗当做了弃子,指着宇文至大声喝令。宇文至微微冷笑,先是一箭射死一名试图拉弓偷袭者,又是一箭射落了营中将旗,还没等对方回过神,第三箭已经又搭在了弓臂上,“哪个不怕死,尽管前来试一试。老子穿的是猴子铠,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长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

“哪个不怕死,尽管前来试一试。老子穿的是猴子铠,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长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亲卫们扯开嗓子重复,整齐的喊声在沙场上空回荡,闻者无不胆寒。突厥人骨子里最崇拜强者,宇文至先前箭无虚发,已经令无数守军心折。如今又把铠甲的优势报了出来,更是令对面的弓箭手不敢轻举妄动。柘折城方面的守将铁木蓇葖还欲再鼓动,万俟玉薤已经杀到他眼前,矛头向前一头,便是一团耀眼的寒霜。铁木蓇葖迅速缩头,同时扯过一名侍卫,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对方身后。几串血珠飞溅,可怜的侍卫喉咙处开了个洞,惨叫着软倒。铁木蓇葖的头盔则歪到脑袋一侧,额头上出现了一条三寸多长的大口子,鲜血顺着鼻子尖唏哩哗啦往下淌。

“有种别躲!”万俟玉薤大叫,声音里边充满的鄙夷,“这人心肠太坏,别给他垫背,要命的快闪开!”

周围的守军闻听,本能地闪避,不肯再上前当肉盾。铁木蓇葖跑了几步见没人肯援救自己,只好转身迎战。他手中的弯刀成色甚佳,三下两下便将万俟玉薤的长矛砍断了半截。“我杀了你!”他大叫,前冲,声音却戈然而止。被削尖的断矛正戳在他的喉咙处,红彤彤从脖颈后露出数寸。

“啊!”附近的防守方士卒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拼命。万俟玉薤用断矛扫翻了四五个,大声叫嚷,“主将都死了,你们还瞎掺和什么。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他自问突厥语说得也算标准,所言也算设身处地替对方着想,周围居然没人肯听。只管着舍死忘生上前拼命。正手忙脚乱间,又听见宇文至的亲卫们在不远处用突厥语齐声喊道,“都笨死了。怕俱车鼻施找你们家人算账,你们投降不就成了么?这么老远,谁能看清楚哪个战死了,哪个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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