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走时正是暮春,那日清晨他于咸阳宫拜别君父,身后的宫门一重又一重次第而关,那仿佛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甬道中回荡着哒哒马蹄声。而今他归来,已入仲夏,面前的宫门一重又一重为他次第而开。他于幼时与母亲和妹妹居住的宫殿沐浴更衣,换上了足以匹配他大秦王长子身份的华服。曳地的衣裳,淡雅的夔龙,无比高贵,甚至散发着淡淡兰香。他立在庭院那棵亭亭如盖的合欢树下,时有浅粉落花落在他肩头衣襟上。这座寝宫只有在他回宫居住时才能开启。
当扶苏与王离说笑着进入荷华视线时,荷华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扶苏一身儒衣疏朗,站在玉阶下看到了妹妹,温润一笑:“见到了哥哥一点都不高兴吗?”
她提着裙裾跑下来,扑到扶苏怀里,哽咽道:“你这次走了四十五日。”
扶苏轻抚她的背脊,因妹妹的这句话差点涌泪,他隐忍着悲伤说道:“以后哥哥再也不走了。”
“哥哥,你可知你不在时荆轲刺杀爹爹,爹爹一身鲜血从大殿中走出来,我以为连爹爹都会离开我,当时我想要是扶苏哥哥在多好,他一定有办法保护好爹爹。”
她焦急的倾诉着素日来压抑的委屈,却未曾留意自己扑到扶苏怀里的那一刻,扶苏因为疼痛而瞬间苍白的脸色。
扶苏身形有些踉跄,王离赶紧扶住他,荷华大惊失色看着扶苏。
有淡淡的血色从他衣襟中渗出,王离低声说道:“快扶长公子进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进了殿内,扶苏靠着桌案,唇色苍白。荷华颤抖着解开他的衣襟,鲜血粘连着衣服,眼看着荷华又要哭了,扶苏故作镇定:“一点也不疼,真的,傻丫头。”
糖果子端来了热水和金疮药,荷华亲自接过小心翼翼为扶苏擦去血渍,又将金疮药敷上。这次她竟然咬紧了牙关没有落泪。
“其实扶苏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回到咸阳,只是当时负伤太重,一直在王府休养。”王离接过荷华手中的金疮药,接着说道:“扶苏受伤的事连君上都不知道。”
“为何不告诉爹爹?告诉爹爹才能将那些贼人绳之于法。”荷华说道。
扶苏双目轻暝,宁和安详:“这一剑是我自愿挡下的。荷华,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找到了另一个值得我守护的女子。”
他张开双目,灿若流星直视着妹妹,笑得愈发温和:“她一身士子素衣,广袖如仙,谈起天下格局,一点也不逊色于男子。”
荷华眼中有泪:“就算她再好,也不值得你挡下这一剑,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有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荷华,若是有人刺杀你,王离也会不顾一切为你挡下。而那时,我就是另一个王离。”他握着妹妹的手,说道:“她会是你未来唯一的嫂嫂。”
“哐当”一声惊扰了扶苏与荷华,只见糖果子失魂落魄的将漆盘跌落在地上。愣愣的看着扶苏,扶苏朝她微微点头。
荷华问道:“她是谁?”
“她叫芈萱,是楚国的兆阳公主。”
荷华握着扶苏的手,紧张道:“哥哥,难道你不知道李信正带着二十万大军攻打楚国吗!楚国是我大秦统一天下道路上唯一的劲敌,你日后怎么可以娶楚国的公主!”
扶苏眼中的光芒淡去:“荷华,大度如你,竟也无法接受她吗?”
荷华摇摇头:“并非是我无法接受她做我的嫂嫂,而是她自己,秦灭楚势在必得,她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一个敌国的长公子吗!”荷华的声音越来越高,扶苏摇摇头,非常郑重地说:“荷华,我要娶的是芈萱,不是楚国公主。”
荷华不知该如何与扶苏说,只能望向王离。王离却无比担忧的说道:“恐怕灭楚也并非一帆风顺。”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君父当初是想请王翦老将军亲自披甲上阵灭楚,但王翦老将军开口就是要六十万兵马,而李信将军却只要二十万,并信誓旦旦必然能灭楚而归。”扶苏问王离:“前日在你府中休养,却并未见到王翦老将军,老将军可是因此事心生嫌隙?”
王离犹豫片刻,觉得不应该隐瞒着扶苏与荷华,才开口说道:“那日君上将二十万大军分派给李信,还说大父是因年龄大,对楚国心生胆怯。大父为此话负气良久,次日就托病告假,回了频阳养老。”
扶苏以食指为笔,以茶水为墨,在案上写了一个字“败”。
抬头看着王离,王离伸手抹去了这个“败”字,声音略有颤抖:“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
扶苏断定这次灭楚,秦国必然大败而归。那二十万大军,怕有一半都要有去无回了。王离曾经也有这个念头,只是尚在萌芽期就被他扼杀。那是二十万大军,是人,不是蝼蚁
“这些日子我在外游历,发现秦军甚至于秦国所有的人,都因灭了三晋而骄傲自满。骄兵必败,今日与楚国一站,秦若败了,便是当头一棒,打醒所有的人。”
“哥哥,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秦灭楚你还能娶芈萱,若是楚灭秦呢?她愿意嫁给你,你愿意娶她吗?”荷华焦急的问扶苏。
扶苏摸了摸妹妹的发顶,笑意渐渐隐去:“若是楚灭秦,我自当殉国。”
李信带兵灭楚一战,满载着所有秦人的希望,却不曾想,就是因为这一战,改变了他们今后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