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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个多月后。

李发青收到儿子从铁路上寄来的信。信上说,他那儿都挺好,夏天还挺凉快,就晌午那一阵儿热,听说到冬天的时候是比家里头冷一些,领导说会发给职工棉大衣、皮帽子和带毛的大棉靴。

富贵已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了,还给爹娘寄来二十块钱。

爹娘回信里说,家里都好,叫富贵在外头照顾好自己,还问他手上的伤全没事了吧!

开始时,富贵的来信回信还是找秀妹帮着念帮着写。可很快富贵爹娘发现,秀妹的上门女婿王纪成的态度有变化——明显降温了。

尤其,只要啥时候秀妹帮着念信或写信,王纪成总是一脸的不高兴。依着富贵娘当即就明说喽,不再麻烦秀妹了,可李发青说稍缓着点儿,省得叫秀妹心里不得劲儿。

又过了些日子,李发青也觉得是要给秀妹说说了,省得他们家为这事闹不和。

有一次,富贵娘在小卖部恰巧碰见秀妹,秀妹明显瘦了,得知无大碍,才对秀妹说:“秀秀啊,甭价为帮着给俺家念信写信耽误家里的啥活儿,毕竟你是过了门的人。”

秀妹明白富贵娘的意思,也如实地说:“李姨,俺知道,就是纪成有点儿稀罕,无论俺帮谁家干点儿啥,他都不高兴,有时候还摔盆打碗儿的,挺气人!”

富贵娘不仅不愿意让王纪成不高兴,更主要的是怕秀妹家为此生闲气,受委屈。就说:“秀秀,家里家外,都是和为贵,你们俩好好的,也叫你爹你娘省心。”

“俺知道,李姨。”

“秀秀,往后,这念信写信的事儿,你就先甭管了啊!”

之后,富贵娘就去学校请杨老师帮忙给念信写信了。

一年多之后的一天,接到富贵从牡丹江寄来的一封信,才知道是铁路上保送富贵去牡丹江学习两年业务,重点学火车、铁道的维修和保养。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发青心里尤其高兴。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给别人流露出一句半句的:臭子这儿,也不光是出体力了,还学个技术活儿嘞。

杨老师念信时也夸奖说,富贵这孩子到哪儿都干得出色,是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李发青夫妇听后,心里自然高兴。

就是有件事儿老两口心里不囫囵:富贵来信,从来都没提过刘九菊,这实在叫他们心里头没底。

夫妇俩私下里说,这年轻人的事儿,真是说不准,要凭刘九菊这闺女的耐心,俩人准能成。

可是有一天,高纂大姨来了,一脸的不高兴,说富贵去铁路后,从没给刘九菊写过信,人家闺女见天儿盼着他的信嘞,他倒好,快两年了,不吭不哈儿的算咋着呀?

这叫李发青夫妇有点儿着急。

回信中,叫杨老师重点把这件事给清清楚楚地写上,说爹娘希望他能跟九菊姑娘尽快联系上。

富贵接到家里这封信后,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回信。信上写得很明白,说他跟刘九菊同志是同事关系,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叫父亲一定尽快把这一点儿跟对方说清楚,可千万不要拖泥带水的耽误人家。

末了儿说:“爹,娘,您二老多保重身体就好,俺自己的终身大事俺自己安排吧!”

杨老师念完信也说,孩子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二老就甭为这事儿操心了,就按富贵说的办吧!没准儿他在东北已经有了对象,跟刘九菊这儿肯定是不成。

富贵娘也就很快把这话传给了高纂大姨,就算她心里有点儿不乐意,却也没说啥。因为她心里一直都明白,一起根儿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

富贵娘还专门儿去了她家一趟,给她提了一小兜儿自家鸡下的蛋,对她说:“他大姨,亲戚没成,是俩孩子没这个缘分,可是你也操心跑腿受了不少累。他大姨,一点儿心意。”

高纂大姨接过鸡蛋,脸上挂着笑容说:“嗨!不成不成吧,强扭的瓜儿也不甜。”

送富贵娘时,她还说:“一起根儿,九菊她舅叫俺去你家时就说得明白,夸你儿子是个好孩子,不过这成不成确实讲究缘分,这事儿可强求不得!”

富贵娘嘴里没说啥,心里想这也没法强求啊!儿子不松口,又连面儿也见不着,数落他几句吧,又不落忍。您想啊,哪个爹娘忍心给出门在外的儿女说难听的话呀!

富贵从牡丹江学习满两年,回到原来的岗位,一直都挺忙,他觉得是公家花钱保送培养的,自己还带着工资,这学来的技术就得尽快地用到工作中,所以,一直都没提请假回家的事儿。

几年来,富贵一心扑在工作、学习上,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为了让父母放心,每到年底给爹娘寄衣物等物件儿时,还寄回他得的奖状,父母高兴自不必说,也更加鼓励他,叫他不用惦记家。

过年时,富贵给爹寄了顶皮帽子,给娘寄了件皮坎肩儿,村里人一见李发青夫妇从邮局回来,手里又拿个包儿,都眼气(羡慕)地问:“儿子又给寄啥好物件儿啦?”

街坊邻居都夸李发青两口子有福,儿子有本事,又孝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好孩子。

好是好,可富贵的婚姻大事叫李发青两口子心里犯嘀咕。原来以为跟刘九菊多来往,也久能生情嘞,现在看来是没啥指望了。不少亲戚朋友都劝他们,说甭价一天到晚地瞎操心,到时候,说不定连大胖孙子都抱来啦!凭着富贵这孩子的性情和长相,要啥样儿的媳妇没有哇!

话虽这么说,儿媳妇没进家门儿,总是当爹娘的一个愁。

不过,时间长了李发青夫妇也放宽了条件,不像原来非得娶本乡本土的姑娘做儿媳了。而且富贵娘还打听起东北的风土人情来了,知道了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生了孩子吊起来,女人叨着大烟袋。

乍一听说时,心里有些膈应,觉得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八成儿都胖胖壮壮的,属于嘴一份手一份,拉过来婆子打一顿的主儿(又泼辣又能干),富贵娘怕跟这样的儿媳妇处不来。后来赶集时听说马头村儿有个熟人娶了个东北媳妇,人家不仅能吃苦,会干庄稼活儿,还把家里拾掇得利利落落,被窝都叠得整整齐齐,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慢慢的富贵娘的想法儿也变了,觉得娶个那样儿的媳妇也挺好。她还怕李发青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儿,还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村里人都知道,买牲口买个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壮实!”

富贵爹坐在炕沿上喝水,不吭气儿,这就当是认可了呗。给富贵写信,也不像以前那样儿,光强调要在自己的家乡找媳妇了,要是有一天,富贵真领来个东北媳妇,他们都能接受。

上个柳桥集上,富贵娘遇见武庄儿的小武他娘,她说小武不吭不喘儿嘞就在东北当地找了个对象。小武怕媳妇来后过不惯,还提前打个预防针儿,说家里条件也不算好,甭嫌弃。他丈母娘畅畅快快地说:“不图庄子不图地,就图一个好女婿。”这句话,也让富贵娘对东北人的豪爽性格加深了印象。

要说时间过得也真快,一晃富贵去铁路工作已经四年了。

这四年,李王两家虽然没断来往,过年过节也相互走动。但王家的上门女婿王纪成的态度,对两家人的关系多少还是有些影响,他完全没有乍来时的热络劲儿了。

起初,一看见李发青夫妇,王纪成既热情又主动,不管在哪儿,只要一见面儿,还离两丈远嘞,就李伯李姨地招呼,还问家里头有没有啥活儿干,有啥活儿跟他言语一声儿,他就过来。总之,他当时说话儿就像刚出锅的糖包儿——又热又甜。可没过多久谁也没招惹他,他就自动降温了。见了面儿能打个招呼就不错了,比一般街坊邻居都冷淡。再过些天儿,得,就算对面儿碰见,他也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时,就故意或低头儿或扭脸儿,装着没看见,甚至有时还噘嘴鼓腮地吊脸子,已经走过去,还回头吐唾沫儿,啥意思啊?

李发青夫妇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甭说心里热,嘴上也没点热乎劲儿了,应该说,从里到外比冰棍儿还凉嘞。

他们也不便去王家问,只等赶机会再说吧。

有一次在干活儿回来的路上,李发青遇见了王槐树,俩人边走边说话儿,拉着家常,也就顺理成章地越说越仔细。

李发青知道王槐树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生怕说得深浅不当喽叫王槐树觉得过不去。所以先说点儿别的无关紧要的话儿,前后看看没旁人儿时,才说:“大兄弟,是俺两口子哪儿做得不周全叫孩子不高兴了咋着,纪成见了我们咋的爱答不理的?就跟不认识一样儿。”

王槐树没急于答话儿,他也前后看看,才叹着气说:“李哥呀,这家家有本儿难念的经……”停下来又叹口气。

“咋的大兄弟,没有啥事儿吧?”李发青关切地低声问。

王槐树朝李发青靠拢一点走着说:“纪成这孩子脾气不匀常,在家里也是这样儿,都不知道哪儿的事儿嘞,他那就甩起脸子了。”

这时有个年轻的邻居从他们身旁走过,王槐树急忙跟邻居打了个招呼儿,等那年轻人走过后,他才又低声说:“李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嘞,你在俺心里啥时候也不是外人儿。”说着又下意识地长出了口气,“他在家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秀秀她娘不好吭声儿,可心里生闷气,秀秀见她娘不高兴,有时就跟纪成抬几句,有时她也憋屈着不言语,自己哭。你说这闷来憋去的能有啥好儿?”

王槐树说着,无奈地摇着头。

“这孩子……”李发青自语道。

停了一会儿,王槐树反倒劝起李发青:“李哥呀,咋的说他是咱家一个孩子,你这儿得担待着点儿。”

其实,李发青听王槐树说的时候,一直也没有多掺言,他也想劝他几句,可是最终也拿不准劝几句啥话儿好。

李发青了解王槐树,知道他今儿实在忍不下了,才跟自己诉一诉的。李发青事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儿,所以没想好说点啥合适的话。其实,这时李发青心里也很难受,他一下又想到了李王两家人长期和睦的关系,想到砖儿若不出意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深感王槐树一家过得不舒心。

当然,这些情况给富贵写信时是只字不提的,毕竟不是当面说话儿,要是当面说话儿,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了,随时都能改一下,不明白的也能问也能解释,这千里迢迢的说不明白喽,或叫孩子闷得慌,或堵得慌,所以,从没给富贵提这事儿……近些日子,李发青夫妇时常晚上睡不着。

他们想得更多的倒不是儿子找没找对象,娶没娶媳妇,而是越来越惦记富贵的安全了。因为当时全国各地,包括付庄村都轰轰烈烈起来了——六十年代中后期,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付庄村东头的小庙儿,村西头儿的古槐树,都被当做“四旧”给拆了,砍了。

小学校也不上课了。小芸爹在房庄村小学当老师,也被当成“坏分子”揪斗了,他家保存的一些书也被蜂拥而至的“红卫兵”给抄了。还说他是走“白专”道路的“臭老九”,家里的一些国内外名著、短长篇小说等等,有些是他自己买的,有的是他临时借阅的,都被翻箱倒柜地搜出来,当成“大毒草”给烧了。小芸爹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嘟囔一句:“这不跟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差不多了。”这话叫一个红卫兵听到了,说他这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随即,他头上又多了一顶帽子:“现行反革命”。

当时,除了各行各业大小领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这也都是一顶顶“有分量”的帽子,不压死也让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儿。

李发青老两口只管在家待着,对外界的“轰轰烈烈”不管也不问,反正他们又不识字,满街墙上贴的大字报都写的啥,他们压根儿不傍边儿,不打听,跟“造反派”也是相安无事。

李发青祖祖辈辈是贫农,世世代代是种地的农民,所以他们啥事儿也没有。

王槐树家就不同了,他家在土改时不是被划为“富农”嘛,“富农”本身已经够入另册了,更严重的是一夜之间又成了“漏划的地主”了。

王槐树和妻子王冯氏都成了地主分子了,他们的女儿王秀妹则是“可教子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算没啥大事儿。可当红卫兵或搞“串联”的事儿时,都没人找秀妹——其实也被孤立起来,只是不受批判。

王槐树两口子,这戴着“分子”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每个胸前挂个大纸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的大黑字是“地主分子王槐树、“地主分子王冯氏”,每人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个大“×”儿,除了批斗他们外,还要他们每天拿着扫帚扫街。

原先王槐树两口子在村儿里不说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儿,也都是稳稳当当的本分人,出来进去的大家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的。可这一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不少人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子,当上了红卫兵的,平日里论街坊辈儿该叫他们爷爷奶奶的小孩儿,也朝着他们吆五喝六地直呼其名。这对于极爱面儿的王槐树,可是最丢脸面了,面对着如此令他难堪的境遇,无论如何他都拉不下脸儿,觉得实在是没脸儿见人。

有一天晚上,他趁妻子睡着的工夫,来到已经身怀六甲的女儿秀妹跟前,面无表情地说:“秀秀啊,”迟疑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说,“秀秀,你可得好好儿地活着……”。

秀妹不知所措地问:“爹!咋的了,爹?”

“你娘,她也是个苦命人,来到这个家跟着俺没享一天福,尽受罪了……俺也……”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爹!爹!您说啥嘞?”秀妹看着爹着急地问。

王槐树用袖子擦擦眼睛说:“秀秀啊……无论……无论如何,你得把咱王家的后人……拉扯大……”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女儿,“秀秀……”他再度哽咽着。

秀妹痛哭流涕,连声问:“爹!爹……您这是咋的啦?”她拖着笨重的身体走下炕,站到爹跟前泣不成声地只是喊着爹,爹呀……看着女儿憔悴的面容,又见她哭得泪人儿一样,王槐树的心都碎了,他抬起胳膊用衣袖为女儿擦了擦泪,说:“秀秀……爹累得慌了……”说完颤巍巍地走出秀妹房间。

秀妹看着爹的背影,双眼溢满了泪。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爹走路——就在这天的后半夜,万念俱灰的王槐树悬梁自尽了。

秀妹娘见此惨状,悲痛万分,哭得死去活来,一连几天一口东西都吃不下,走路都有些摇晃。

自从成了“漏划地主”家后,王纪成黑天白日都很少在家里待了,到后来连秀妹吃饭也不管不问了。

秀妹娘心力交瘁,但她仍坚持着,她想尽力照顾女儿,可她焦急、难过而力不从心……一个被极度悲痛、焦急包围着的虚弱病体,她咋能支撑。一天早晨,她突发头晕病,一头栽倒在地,这一栽,就再也没起来——这是在埋葬了王槐树仅仅才九天的事。临走前,她没能给自己最疼爱最牵挂的女儿留一句话,怀着对女儿的千般不舍万般牵挂撒手人寰,给秀妹留下无尽的哀伤……亏得有李发青夫妇照顾。他们可不像有的人对秀妹家能躲就躲、能避则避,生怕给自己招来灾难。他们不但不怕,还主动过来帮忙,先后把王槐树夫妇的后事料理停当,还把秀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们一直守护着可怜的人儿。

说实在话,起初李发青夫妇也有顾虑,不是别的,就是觉得有王纪成这个上门女婿嘞,怕参与的多喽王纪成挑刺儿再让秀妹生气。

后来一看,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起根儿,王家被说成是“漏划地主”时,王纪成还问一问,后来一看真的成了“漏划地主”了,这个家他基本就不管了,一副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甚至埋葬秀妹爹娘,他也不傍边儿了,典型的白眼狼,他是怕这里有火儿烧着他的哪根毫毛儿喽。

有一天晚上,秀妹才刚让富贵娘回家去,就听见院里有自行车的响声,秀妹盼望地问:“是纪成回来了?”

“嗯。”就听到“咔哒”一声支自行车的声音,接着王纪成走进屋来,冷冷地说:“你不睡还干啥嘞?”

秀妹坐在炕上,靠着摞在一起的被子和枕头,出气都急促:“李姨刚回去,俺这不是等你嘞!纪成,你这些天儿都去哪儿了?”

王纪成随手拿过一个小板凳儿,一屁股坐下来说:“你不问俺也打算给你说嘞。”他不看秀妹,低着头说,“俺回俺家了。”

昏暗的灯光下,秀妹看不清王纪成的表情,但她感觉到了从他那边飘过来的冷漠和疏远。

秀妹急促地喘着气问:“家里有啥事儿啊?”

“俺给你说实话吧!俺村儿‘红卫兵’夺了村支书的权,说他们都干不了,叫俺回去当主任嘞,还恢复俺的名姓——吴章狗儿。”

秀妹听后,心里一惊,一时还没想到跟他说些啥嘞,就又听他说:“岂不知,最要紧的还有俺俩哥在外边都是‘革命造反派’的头儿,而俺在这儿……”

秀妹支撑着身子向前倾一下,打断他的话:“纪成,你的意思是不是叫俺跟你回你家呀?”

他不回话。

秀妹又说:“纪成,这可不中!你能来俺家这也是俺爹俺娘愿意俺嫁给你的主要原因。”说到这儿,秀妹哭了,“俺爹娘都才走,你就叫俺离开俺家?”

不料王纪成却冷冷地说:“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啥意思啊?”

“俺得跟你们这儿彻底划清界限。”王纪成扭头看着院子说。

秀妹一愣:“咋划清?”

“事情到这儿了,俺直说吧——俺要跟你离婚!”

离婚这俩字儿完全出乎秀妹的意料,她笨重的身子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这个曾经在秀妹和秀妹爹娘面前信誓旦旦,说为秀妹他愿意改名换姓,愿意做牛做马的那个人,今天,却在秀妹身怀有孕,又父母双亡的悲痛时刻提出离婚,这令秀妹惊愕不已。

他回避着秀妹的目光说:“来这儿,俺早就后悔了!”

“那一起根儿……”

“起根儿是起根儿,这会儿是这会儿。”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细柴棍,一点儿一点儿折断。

秀妹停了会儿说:“那俺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秀妹原以为提到孩子他可能会回心转意,没想到他立即冷冷地说:“孩子?那不也是地主羔子!”

如果在这之前,秀妹对他还抱有一丝挽留的希望,可这句话一说出来,秀妹彻底明白了,也彻底绝望了。这话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刀,割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

秀妹放弃了。

她满足了他的愿望,跟他离了婚。

吴章狗儿走时,还不忘推走他来时带的那辆早已破旧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秀妹家……村里不少人背地里戗戗(议论),说秀妹这闺女好人没好命,爹娘都去世了,这个缺德的吴章狗儿又来了这一手儿。

人们背地里说是说,却没有人公开站到秀妹一边儿,替她仗义执言地说几句。

那时,人们之间的交往是有忌讳的,去哪儿,找谁说话儿,往往得掂量掂量。

可也有人不犯掂量,像马驹儿。

首先,大家都知道马驹儿不是个犯掂量的人儿,人们也就不在乎他去哪儿,找谁,反正他哪一派也不是,啥路线也不站,啥政治观点也没有,他去哪儿,找谁,人们也不关注。

这不,他听说吴章狗儿跟秀妹离婚了,这小子还一拍屁股要走人,他赶着就往秀妹家走去。

恰巧,在吴章狗儿走出秀妹家没多远儿,马驹儿迎着了,老远儿就喊:“哎——纪成!”他迈着罗圈腿儿,崴拉崴拉紧着走。

吴章狗儿一看是马驹儿,也就当着啥也没看见,直管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还差点儿把自行车前轱辘撞到马驹儿的裤裆里。因道路坑坑洼洼,吴章狗儿才不得不推着自行车,要不然他早骑车走远了。

马驹儿叉巴一下腿,反正也沾点儿罗圈腿的光,连轮子中间的车轴怕也没挨着腿的边儿,马驹儿也没在意,就说了一句:“这孩子,俺找你嘞!”

他所以这样亲近,完全是凭着秀妹跟吴章狗儿成亲那天,不是有个生瓜蛋子想跟他磕拳捶子嘛,是吴章狗儿出来说话儿叫他甭跟喝多了酒的本家侄子一般见识一事儿,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从而他对吴章狗儿有了好印象。今儿,就是用那个老皇历来撞今天的好运嘞——他满以为吴章狗儿还会给他面儿,而改变主意留下来嘞,也就不会叫秀妹大侄女太作难了。心倒是不赖。

只是马驹儿忒把自己当根儿葱了,他还带着亲切的口吻说:“纪成,俺得给你说两句儿。”

“说啥?”吴章狗儿停下来把自行车的后撑子“咔嚓”一撑,直等马驹儿说话嘞。

马驹儿也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他还有点语重心长地说:“纪成啊!做人可不能没良心!”

“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吴章狗儿仰着头朝一边看着说。

马驹儿还以为吴章狗儿没认出他是谁嘞,还朝他脸前边儿凑凑说:“俺是你马驹儿叔啊!”

吴章狗儿这才扭过脸看了一眼马驹儿,说:“啊呸!你个破风箱做寿木(棺材)——忽哒半辈子你也盛(成)人儿啦!”

“你说啥你?”马驹儿红着脸大声问。也许他想用大声吆喝镇住吴章狗儿,好给自己挽回点脸面儿,所以明明听见了还故意问。

没想到吴章狗儿提起自行车后车架儿,使后撑子砸得地噔噔直响,说:“咋的?没听清是不是?俺再给你重复一遍?”

这一下马驹儿蔫巴了,再也不装大辈儿了,扭头向一边走了,嘴里小声儿嘟囔着:“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嘛!”

吴章狗儿也没听他说的啥,随即推起他的自行车,径直向离付庄村二十多里地的吴家寨他家去了……马驹儿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没趣儿,就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里却在想,这秀妹大侄女儿,就是一枝花儿,吴章狗儿他小子就是一泡牛粪,这花儿插到牛粪上,已经够冤的了,这牛粪还不用屎壳郎给搬家,自己倒滚蛋起球了。是他小子没福,叫他走!只是秀妹大侄女可怜哪……他这样想着,走到了秀妹家门口,他想去看看秀妹大侄女,也不无想去秀妹跟前谝谝自己的“劝解”之功吧。

走进秀妹家,看到秀妹愁容满面,疲惫不堪时,马驹儿心里也挺难受:“秀妹大侄女,吴章狗儿那小子不识个好歹,俺去劝他,他还贬斥俺。”他心想,也甭给秀妹学他贬斥自己的话了,不好听。就又说:“秀妹大侄女,吴章狗儿那小子,走就叫他走吧!你可千万甭生气,你没听老人说过:没囔没气熬成人,有囔有气早上坟,眊眊你爹你娘……”

您说这个半半窍,这哪儿是劝秀妹呀,这不是添气来了?

这句话说得秀妹泪如泉涌……

当然,秀妹了解这个半半窍,知道他不是成心来添气的,就抹着泪打断他的话:“马驹儿叔,您回吧!”

看马驹儿站在那还想再劝几句嘞,秀妹就又说:“马驹儿叔,您回吧,俺想歇会儿。”

马驹儿这才迈着罗圈腿走出秀妹家。

马驹儿走了,他无意中说的话,又使秀妹再度想起爹,想起娘,想到悲伤的自己,想到……突然,秀妹清楚地听到娘喊她的声音:“秀秀,俺的好闺女!”

“娘!你在哪儿嘞?”

“秀秀,俺跟你爹在一起嘞!”

“爹!娘!你们去哪儿啦?”

“爹娘没走远,俺们啥都知道了!他要跟你离婚,你就跟他离吧!他起了这个心了,再也不会对你好了……”

“爹!娘!”

“秀秀啊,是爹娘对不住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你一时赌气说的话,娶来吴章狗儿,叫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些的罪,俺跟你爹都挺后悔,秀秀,你怨恨爹娘不?”

娘的声音里充满了凄悲和沉重,秀妹顺着娘说话的声音看过去,看见爹娘并排站在那儿,他们紧紧地拉着手,爹用歉疚的目光看着秀妹说:“秀秀,俺的好闺女……所有的苦叫你一个人吃了,所有的罪叫你一个人受了,爹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秀秀,你要怨恨爹娘,你就……怨恨吧……”爹说不下去了,眼里淌出两行泪……秀妹走了过去,伸手给爹擦眼泪,却激灵一下子醒了……清醒后的秀妹心里悲痛难忍,她想了很多很多,觉得爹娘这一辈子过得不舒心,总觉得家里头没有个男孩儿,好像在人前人后说话都不硬气,凡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回事儿,他们总好跟家里没男孩儿联系起来,心里老是没底气。为此秀妹曾多次想过:“爹、娘啊,其实,大可不必。别看俺是个女孩儿,俺好好念书好好做人,不信就不能叫爹娘说话的底气足起来!更何况,女孩儿家,一样给爹娘尽孝,爹娘老了病了的时候,俺们也有跟男孩子一样大的脚,无论烧汤做饭,请医抓药,俺们都能干……”

爹娘啊!你们没等俺,你们含辛茹苦地把俺拉扯大了,俺还没有好好伺候爹娘嘞,尽叫爹娘为俺操心了。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还一点儿都没有报答,爹,娘,你们就都走了,这叫女儿咋的能不悲痛万分哪……秀妹想着想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停都停不下来……她拖着笨重的身体,吃力地起身下炕,来到自己给爹娘写的牌位前,艰难地跪下来,哭诉道:“爹!娘!您二老千万甭想那么多,俺咋的能怨恨你们哪?主意是俺自己拿的……这是俺的命……”

秀妹把梦中的场景想了一遍,又看看空落落的屋子里,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发出一声痛彻心扉地呼喊:“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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