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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重庆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下过雪了,似乎雪已经将这座城市遗忘,但重庆的冬天还是格外冷。有段时间都不想做事,早上经常赖在被窝里不出来,最后得老板娘掀开我们的被子,我们被冬天的寒冷吹醒。之所以是老板娘叫我们,是因为李哥和我还有阿木一样,也赖在床上不起来,经常误了上班的时间。还好,李哥有个贤内助,我们有个好老板娘。

那段时间白天异常短暂,一晃就过去了,黑夜却十分漫长。这让我有一种恐慌,因为这样,我觉得日子过得更快。

2

很快,元旦节到了。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我们只有一天假。

这一天假注定我得一个人过,阿木要去见一个女网友。他那天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却把我丢到了一边。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心中不知是哪种情绪,很烦,但又很想哭。猛然地,我想到了弹奏吉他的强哥。不知强哥活得可好?又猛地,响起强哥说过的一句话,“为理想好好努力。”

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依然说不清楚。当作家?显然我的学识火候还不够。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心田——为理想继续求学。

是的,上学。是的,深造。为增进自己的学识,为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那些久违的功课书本,在我眼前晃动。我该拿起高中课本,进行一轮全新的自学。而床头排着的那些纯文学的书籍以及写写画画的文字笔迹,也将依然继续。

我想到了青。想给她打一个电话,问她借一套教科书。她可能又在辛苦地学习着。但自学功课的意念力还是促使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哥啊,好久都没有联系了哦,你过得还好吗?”电话刚拨通青就开始说话了。

“还好。今天是元旦节,一起出来玩吧。”我说。我想约青出来,倘若能出来当面谈谈,那最好不过了。

“啊,可能不行哦,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要复习,而且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三天可能都做不完。”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是这种结果,但还是无比失落。

“哦,那我就不打扰你复习了,你安心学习吧。”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语言中透出半点失落。

“好嘞,那哥哥,再见了哦。”

“嗯。”

“妹妹想你了呢,你要记得想妹妹哦。”

“嗯,我会想你的。”

挂了电话,我的周围又被寂静包满。

我挤公交车到了沙坪坝的三峡广场。我也弄不清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是漫无目的的结果。

这里比上次中秋节我和阿木一起去解放碑的时候看到的人还要多,多得让我寸步难行,连一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在这样拥堵的人群里看美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何况我现在也没有心情看。就在人群里瞎逛着,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着,不知自己要去何方。

远处传来了吉他声,我循着声音走近。几个歌手在那里弹唱着,面前摆放着各种乐器,在他们面前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盒子,里面堆满了钱,全是10块20块的,我甚至还看到了一张50块的钞票。看来他们的歌唱得不错,周围挤满了听歌的人群。

我抬眼细看他们,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强哥。

强哥的眼睛在人群里扫到了我,我们相互点头微笑。

一曲终了,他们整了整乐器,然后又弹唱起了下一首。是强哥唱的,我专心倾听,听到强哥在唱:光点燃黑夜的闪亮,彩虹迎接雨后的阳光,梦想让我爱上了飞翔,挑战让我们生命辉煌,为了心中的那份理想,我愿付出全部的力量,汗水流尽我依然坚强,让我奔跑在不悔路上……曲终,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也拼命地鼓掌。人群里有人往他们那个铁碗里丢钱,慢慢地,丢钱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那个铁碗里都装不下了,钱露在了外面。强哥和其他的歌手不停地鞠着躬,说着谢谢。我也丢了20块钱在里面。

我的心半天平静不下来,那首歌唱得太好了,分明就是唱给我听的嘛。

他们把乐器收拾好后又把那些钱分了。强哥拿着厚厚的一沓钱微笑着朝我走过来:“今天收获不错,走吧,请你吃东西。”

强哥告别了和他一起唱歌的朋友。我跟在他身后。强哥依旧背着他那把擦得锃亮的吉他。

“今天是元旦节,和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挣点零花钱,没想到还真挣了不少。”强哥边走边说,“对了,小段,近况如何?还在那里上班吗?”

“嗯。”我点点头。

“那地方比较偏僻,又是年边了,很多犯罪分子都出动了,你要小心点。”强哥又问我,“元旦节怎么不回家去看看?”

我沉默着不语。

强哥似乎看出了什么,语重心长地说:“小段,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你爸,这是雷都打不动的事实。”

我点点头,心里却极端地排斥着他的这个说法。我很不愿意回家,甚至想都不愿意想和他有关的一切。

在一家湘菜馆,强哥点了好几个湖南的特色菜。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傻呆呆地望着他。

“傻着干什么?吃啊。”见我傻着,强哥催促着我。

我吃了一口菜问道:“强哥,你也喜欢湘菜?”

“谈不上喜欢吧,只是你是湖南人,请你吃饭就要吃你家乡的菜啊。”强哥笑道。

我搞不清强哥这是什么逻辑,但我知道,这应该又是一个做人的道理。

那顿饭吃得异常的香,强哥一直在充当着一个哥哥的角色,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叫我多吃点。边吃还边对我嘘寒问暖,而我只是低着头吃着菜,强哥问我一句我答一句,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

吃完晚饭后我们走出餐馆,一阵冷空气迎面袭来,我不禁抖了抖身子。

“重庆的冬天越来越冷了。”我说。

“天冷了你就多穿点,别着凉了。”强哥关心到。

“嗯。”我说着,看着强哥。

“你心里还有事情。”强哥接着我那带着疑团的眼光说,“说来听听。”

“我有理想了,我想自学高中课程,考取一所高校,为自己的作家理想插上腾飞的翅膀。”我说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变调。

“好样的!”强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显露出惊喜的目光,“我看你行,有教科书了吗?”

“还没呢,本想问我一个同学借一套,当时没有开口。”我如实说道。

强哥看着我说:“你去重庆大学校内超市旁边的教职工楼下转一转吧,那里有个旧书市场,说是旧书,其实很多是新书,也有高中课本的。”

“噢!”我高兴地应道,突然脚步放得很慢。

路口。强哥停住脚步说:“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我知道是该分别的时候了,我不语,只是看着他,点头。

强哥跟我说了一句“小段,为理想努力”后就和我告别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是那样强健,斜背着的吉他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流浪者。

后来,我去了一趟强哥所说的旧书市场,在旧书堆中寻齐了高一课本。

我再也没有碰到强哥。但床头叠合整齐的高中课本的每一页中都浸印着强哥的身影。

3

我已经跟青说了我自学的事情。

青得知我正在补习高一的课程,甚是高兴,还为我备好了高二的各科教材。我的电话费突然激增起来,因为我有很多问题要向成绩优异的青请教,电话两端传递着我俩为功课而激烈交谈的讯音。

我突然喜欢上了仰望天空,冬天的天空失去了光泽,铅灰色的,很暗很暗,似乎眨眼之间天空就会黑下来,变成夜晚。望着天空久了,心中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情,这感情放飞理想,从我的脑海里升腾而起,在空中变换成形。

即使冬日天空暗淡,因为青的相伴和学习交流,我眼前的世界,青青嫩嫩,一片生机。

阿木自从元旦节那天去见了他的女网友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地,说话文明了许多,一边做事还一边哼着歌,似乎心情格外爽。每天下班后阿木就跟逃命似的,晚饭也不吃就飞一般地出去了。问他去哪里,他只是敷衍着说有事。

于是,我就变得更加沉静。李哥在某小区买了房子,晚饭后就开着他新买的车回家去了。只留下我一个面对着这空阔的厂房。

我一个人待在屋里自学高中教材,也写稿子,忘却了孤寂。四周都是寂静的空气,偶尔会抬头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猜不透,摸不着,似乎永远也不会逝去,永远这样带着星光闪亮下去。

学习。它不仅能排散无聊的时光,最重要的是还能陶冶自己,让自己不再孤单,让自己仰望希望和理想。

我爱学习,我爱语文、数学和外语,我爱文字。

4

日子似光速度流逝着,快得那样残忍。

李哥已经在收散在外面没有收回来的账了。我们也在抓紧赶工,早一天做完那些订单就能早一天放假。想到一年就要到头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当你在期待一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期待的过程是很漫长很难受的,哪怕只有一天,可当那一天终于来了的时候,你又会觉得太匆忙,太突然,快得让人手足无措——到放假了的时候,我却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记得我明明是很期待这一天的嘛,可到时却又那么怀恋过去呢?

放假的那天李哥把宿舍的钥匙交给了我:“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明年还来我这里上班也行,如果你不住了,想走了,就把钥匙留给我。”我一时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就答应了下来:“我先住这里吧。”

此时我才发现,我像一个隐士,一个人独居在这么荒僻的待迁区。年边了,所有人都回家团圆去了,谁也不会待在这么荒僻的地方。仿佛,我已经被世界遗忘。只有学习和文字,让我重返心灵花园,荡漾在希望和理想的沃土间。

阿木也走了,走的那天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只是笑笑,叫他好走。心里也没有多少难过,或许,他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吧。以前他说的和我一起出来打拼,可能只是随便说说吧。之所以他愿意叫我出来一起找工作,可能是因为他想找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见识新的生活,驱赶一时的寂寞吧。我们终究还是自己的。

我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脑中回旋着这些年的始终,明明发生了很多事,可我却感觉淡得如水,仿佛那些只是一纸小说,并不是真实的事。

我突然流出了泪。

我想家了。

是老家。是有爷爷奶奶的那个家。是有美好四季的家。

我将行李整了整,并没有太多的东西,只有几件少得可怜的换洗衣服,几本学习用书,一个包就能装下,异常轻便。提起那个包的时候我轻笑自己,难道我就这么点家当吗?

很轻呢,但也很重。因为那几本夹杂在衣服间的厚书,沉淀着我的梦想。

我坐公交车来到李哥居住的小区。我是第一次来,李哥先前有给过我地址,我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房门,按了门铃,响了许久门才打开。老板娘穿着睡衣,头发很散乱,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这个闯进来的冒失鬼。或许她不会想到我会来找他们吧,在看清楚是我后,她一脸惊讶:“小段啊,怎么是你?”

“我是来还钥匙的。”我很抱歉地笑着,毕竟打扰了她们两夫妻的好事。

“哦,不住了啊?”

“嗯。”说着我把钥匙递给了她。

“哦,那好吧。”她接过钥匙后就随手关了门。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傻了般立在那里。随后我听见屋里传出了一段对话:

“是小段吧?”

“嗯,他来还钥匙的。”

“我还以为他会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呢,好在他来还了钥匙,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找什么理由叫他走。”

我听后心里有股莫名的火,但想想也没必要。阿木曾经说过,他要人帮他做事,我要钱来维持生计,本来就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现在结束了,就应该各不相干。

5

我挤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重庆的公交车本来就很挤,年边出来玩的人也很多,现在车上更挤。我没有座位,就站着,双手紧紧地提着包,生怕别人会来抢。

火车站的人很多,大多都是返乡的农民工。

心里突然紧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影子,是林雅。于是,心里又难过起来。

我仰起头,轻吁了一声,林雅,你过得还好吗?北京应该在下雪了吧,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售票厅里的人异常多,门边有几名警察在维持着秩序。我排了好久的队才到售票窗口。当我拿着票走出售票厅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是晚上7点半的火车,因为是起点站,我有幸买到了一张坐票。现在才下午1点多,这就意味着我还有好几个小时要打发。

心里装着的全是回家的喜悦,就迫不及待地拿着票进了候车室。进去坐久了才发觉无聊的气氛已经将我吞噬。但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了,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我翻开箱子里面的教科书,捧在手上。书在手上,心在湘中故乡,那书页却不曾翻过几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着的全是家的影子,直到我上了火车。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青,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怎么将她忘了?突然弥漫上了一阵紧张感,内心产生了恐惧,不想去接那个电话。

但电话还是持续叫着,周围的乘客用怪异的眼睛看着我。我忐忑不安地按了接听键。

“喂,哥啊,我放假了,好兴奋哦。我们一起去滨江边看夜景吧!”青的声音异常兴奋。

“我……”我舌头在打卷。

“咦?我怎么听到有火车的声音?”青的声音带着疑惑。

“……”

“哥,你在火车上吗?哥,你怎么不说话呢?”

“嗯……我在火车上。”

“哦,你坐火车要回家吗?”

“嗯……”

“怎么不跟我说呢?”青的声音变味了。

“对不起,我忘了……”

“哼!对不起就行了吗?你当我是你妹妹了吗?”青的声音很气愤。

“对不起,哥不是故意的。”

“哼!不理你了!以后不跟你讨论功课了!”

我轻呼一口气,本想青会挂掉电话,没想到电话却一直通着,只是都没有说话,相互沉默着。

形势陷入了僵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的心绷得很紧,仔细听着青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喘。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嘛?”青说话了,声音带着难过。

“不知道,可能明年会来重庆吧。”我也很难过,心里酸酸的。

“你一定要回来哦。”青说。

“我想回家,想在家理一理这段时间功课学习的感想和所得。”

“一定要回来。”青又重复了一遍。

“看吧。”我说,“我走了连招呼都没给你打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但是我也很难过。我还记得以前我们四个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可后来林雅去北京了,吴泓也当兵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现在你也要走了,只剩下了我一个。我好孤单好难过的。虽然你走了并没有跟我说,但我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而且你还是我哥,妹妹怎么可能跟哥哥生气呢?”

我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好妹妹,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也永远是你哥……”

“别偷懒,哥哥的功课不可以输给妹妹。”青嘟囔道。

挂了电话后我才发现,我的脸上已经铺染了两条细长的泪流。

6

是射进车内的阳光将我刺醒的。我睁开眼望向窗外,窗外萧索的农田和村落以极快的速度倒逝着,给人一种冬天的肃冷。

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上午9点半了。昨晚上至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却没有丝毫的胃口,只是不想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过道里有许多乘客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虽然没有座位,但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是一脸的幸福。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到家了。

在我旁边有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坐在一大包行李上,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闭着眼,睡得很熟。她把孩子抱得很紧,用手拍着。见我望着她,她朝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看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想必是昨晚一夜都没睡。

心突然难过了起来。

我站起来:“阿姨,你坐吧。”

“那怎么好意思,这是你的座位。”她拒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座位。

我说我坐久了,想站站,她这才抱着孩子坐在座位上。没过一会儿,她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手里依然抱着孩子,神态安详。

我站着,手扶在座位上,眼睛望着这对母子,心里莫名地起了一阵暖意,如冬天的暖阳。

车内有许多人,但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出奇,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同在一个车厢,但我们的目的各不同,也就没必要交谈,更别说什么相互帮助了。

虽然这么多人同在一列火车,但我们都只是一个个体,谁也不相干。我是我的,你是你的,他是他的。

我难道真的是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吗?何时才会有一个人陪我一起走?

我一直站着,没有再要回那个位置。那个母亲醒了,见我站着,也没有要把座位还给我的意思。期间她去上厕所时还把她的孩子放在那个位置上,并对她的孩子说:“坐好了,别让人抢了去。”

真的,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感觉,好像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一直望着窗外,看到太阳西沉,看到黑暗降临。

晚上8点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同我一起下车的没有几个人。我走出车站,一阵凉风袭来。老家比重庆冷许多,我不由得用手扯了扯衣领。本想在旅馆住一晚的,但看到车站旁有一辆驶往家的汽车也就情不自禁地上去了。

司机来收钱的时候问我到哪里,我说八百弓。给了他钱后,我就将背靠在座位上别过头去睡着了。并不用担心坐过站,我知道家乡的司机都很负责,到站了他自然会叫醒我。

7

“小伙子,到站了,起来了!”

我睁开模糊的眼,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车上。

我下了车,汽车立马驶去,我望着它,起初还能看到点车灯和汽车的轮廓,但不一会儿,什么都消失不见,连汽车的声音都没有。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了。我掏出手机,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

已经有三年没有走过夜路了,但还是感觉依旧,没有被石子绊到,步子轻快,如行在平坦明亮的公路上。

乡村的人睡得都很早,外加农村不会有什么路灯,现在完全是黑暗的世界。或许是我的脚步声太大,惊醒了那些熟睡中的看门狗,惹得他们大声狂吠起来,似乎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走到家门口,想动手敲门,但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动作,手僵在了空中。

“是哪个?”屋里传出了奶奶的声音。

爷爷奶奶睡觉都是处于警醒状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过来。

“奶奶,是我,木楠。”我这才回过神来。

“木楠?木楠回来了啊,你等着,我来开门!”奶奶的声音异常欣喜。屋子里亮起了昏昏的白炽灯光,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哗哗的起床声,奶奶激动地唤起来说:“老头,孙儿回来了,快起来!”

“木楠,你终于回来了啊!奶奶好想你!”奶奶一开门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奶奶。”我叫了一声,心里顿起一阵呛鼻的酸。

“哎!”奶奶突然哭了出来。

“孙儿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哭什么啊?”爷爷从奶奶的身后站了出来,打亮了握着的手电筒,我这才看清爷爷奶奶的面容。

三年来,首次看清爷爷奶奶的样子,以前回忆里的模样变得清晰起来。爷爷满脸皱纹,皮肤异常黝黑粗糙。脸上瘦骨嶙峋,一件破旧的棉袄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奶奶已经是满头白发,头发已经掉得剩不了几根,身子躬着,看起来异常瘦弱,似乎东风一吹,就会摔倒。

“爷爷。”我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双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孙儿,别哭了,回来就好了。”奶奶和爷爷将我扶起,我看到,他们年迈的双眼也模糊上了一层泪幕。

“爷爷奶奶,我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看过你们,呜呜呜……”我依然哭着。

“别这么说,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腊月间,马上就要过年了,应该笑才对。”爷爷说。

“对对对,别哭了,木楠,你吃饭了没有?没有我给你弄去。”奶奶用手抹了抹眼睛道。

“别,奶奶,我不饿,这么晚了,你们睡觉去吧。我又不是客,这屋子里的一切我熟悉着呢,要吃什么我自己弄就是了。”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不吃饭怎么行,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肯定饿了!”说着奶奶就要换衣服去做饭。我赶忙拉住她:“奶奶,真的不饿,别弄了。坐车颠簸得好累,我稍微歇歇泡个脚就睡了。”

爷爷整了整身上的那件破旧棉袄,亮着手电筒边朝厨房走边说:“坐坐聊聊天,热水马上就好。”

我知道爷爷是要去厨房烧火弄热水,赶忙奔到厨房拉住爷爷说:“爷爷,让我来吧,这屋子里的一切我熟悉得很呢!”

爷爷不由分说边生火边说:“你累了,回里屋去坐着,水马上就烧好了。”

奶奶也进来拉我,说这里的烟灰容易染脏我身上那干净的衣服,我看着那大根大根的木料呼呼渐旺地燃烧起来,将手凑到火边烘了烘说:“我陪着爷爷,好几年没有像这样围在灶炉边暖暖地烤火了,真好!”

是呀,好几年了,如今我又回来了……

爷爷奶奶见我这般说,看着我有些陶醉的样子不由得都笑了,奶奶索性搬着小凳子也坐了下来,三人一起围在火边,气氛变得活跃了,一种比那火堆更热烈的温暖在我心间流淌。

噢!家,我的家!这是我的家,那温暖着我的家!

我洗了脸,然后将脚泡在热水里。奔走了一天的脚泡在这滚烫的热水里异常舒服。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觉沁润全身。

爷爷奶奶一直在我身边,我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奶奶盯着我看:“我的孙儿长这么高了哎!”爷爷也在一旁笑:“是啊是啊,再过几年我们就要抱曾孙了,呵呵。”

那晚我一夜都激动得睡不着,不停地问爷爷奶奶家里这些年都发生过些什么,爷爷奶奶都详细地跟我讲述着,直到我再问时爷爷奶奶都没了回音,我才闭上了嘴。

房间很大,铺了两张床,爷爷把他睡的那张床留给了我,他和奶奶睡一张床。

我睁着眼睛,半天都睡不着,因为我太激动了。我嗅了嗅被子的味道,一股很朴实的味道,我还记得,我就是闻着这个味长大的。突然,我听到了猫的叫声——是那只名叫小白的家猫,我小时候它就在。我经常和它一起玩耍,冬天的时候天气冷,我怕它会冻着,就把它抱到床上和我一起睡。小白的叫声慢慢地临近,它走到床前,一把跳了上来,钻到我的怀里。我摸着它,慢慢地抚摸着它的毛,它喵喵喵地叫着,声音很轻很懒散,最后完全没了声音。我没有动,生怕一动它就会被惊醒。

想必是它知道我回来了,今晚才会跑到我这个小主人的床上来,感受那失去太久了的温暖。

顿时感觉,我欠故乡的东西太多了。

8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太阳从窗外射进的光了,我能听到奶奶和邻居说话的声音。

“我孙儿回来了,我好高兴哟!”我听到奶奶在说。

“你孙儿真能干,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吗?”一个声音说。

“嗯,他昨晚上10点多到的屋。”奶奶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他爸怎么没有回来?”一个声音说,“儿子还不及孙子!你没白疼你孙子!”

“是啊是啊,你儿子还没有你孙子有良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你孙子至少回来看了一眼!”一个声音附和道。

又提到了我父亲,他们本不应该提他的。我心里生起一股愤怒,单单只是对我的父亲。

我装着刚起床的样子走出房间,我叫了一声奶奶,奶奶边在灶屋里忙着边答道:“木楠,起床了啊,你赶快洗洗,马上就要吃早饭了。”

奶奶一边生火,一边忙着炒菜,灶台灶边两头跑,异常忙碌。我走到灶边,坐下帮奶奶生火。

奶奶不让:“灶屋里脏得很,你去洗脸,奶奶来。”

“不脏,奶奶,我就是吃你做的饭长大的,我在这屋里待了十几年,怎么会嫌弃呢?”

“是啊是啊,我都有好久没有见到我孙子给我烧火了。”奶奶说道,“你走的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做事的时候我也在想,碰到拿不动的活计时我在想,要是我孙儿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帮我提一把。吃饭的时候我也在想,我木楠是不是也在吃饭啊?他吃饱了吗?会不会饿肚子啊……”

我心里酸酸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动。

“对了,奶奶。”我问道,“怎么一大清早就不见爷爷,他去哪儿了?”

“爷爷去镇上买东西了。他说孙儿回来了,去买点好吃的,顺便也置办点年货。”

“他多久起来的?又是走路去的吧?”我问奶奶。

“5点多就起来了。当然要走路,坐车要花好几块钱,节约下来也好吧。”

爷爷还是那么节俭,我记得小时候他亦是如此。无论是去县城还是镇上,他都从来不坐车,全靠双脚走路。他说那些坐车的经常遇上车祸,靠双脚走路保险些。其实,谁都知道,他是心疼那几个车费钱。

快正午的时候爷爷才回来,爷爷挑着一个担子,衣服垫在扁担下面,怕被担子的重量和扁担的坚实压疼肩膀,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

“爷爷。”我叫了一声,然后过去想接他肩上的担子。

“莫,莫,你莫来,挑的东西很重,怕压着你。”爷爷摆摆手,然后慢慢地放下肩上的担子,坐在一旁歇气。

奶奶端了饭过来,对爷爷说:“大冬天的,赶快吃,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爷爷摆摆手,微喘着气:“先放着,我再歇一会儿。”

我在一旁看着爷爷,爷爷坐在堂屋的后门边,望着后院的菜地,抖了抖身上的尘迹,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想说什么,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顿时,我的双眼全被泪幕模糊了……

9

见我回来了,村里的人就像看戏似的全都涌到了家里来。

“木楠啊,回来了啊!”

“哟!臭小子,你长高了啊!”

“你爸是不是发了财,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你怎么还剩着点良心?”

“回来是看看,还是常住啊?”

“在城里发了财是不是也接你爷爷奶奶过去享享清福啊?”

“……”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可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答话,只是哈着腰对他们笑,样子很傻。

待他们都散去时我的心情极为复杂,夹杂着些许愤怒和不理解。

我觉得我应该长大了,应该懂事了。

“爷爷,我爸爸有给你打过电话吗?”我问爷爷。

爷爷没做声,倒是奶奶在一边说:“他好久都没有打过电话回来了,即使打电话也只说几句话,我叫你接他就挂电话。”

我心里很难过,但也很惭愧。在外面独自打工的这半年我只是想爷爷奶奶,从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良心。

“他有多久没有给你们钱了?”虽然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一下。

“钱?你走后他就一直没给了,连衣服都没给我们买一件。我跟你奶奶压根也就没有指望过他会给我们寄钱!”爷爷冷笑道。

一股火涌上了心头。

“木楠,这些你都不要管,我们都没有说什么,你好好读书就是。”奶奶在一旁说道。

看来奶奶还真不知道我被赶出来的事。

“算了!”我说道,“还读什么书!”

“怎么呢?”奶奶问。

“初中一毕业他就把我赶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给我,我这半年都是独自一人在外面打工。”我用很平静的声音说了出来,仿佛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什么?”奶奶用十分惊讶的眼神望着我,爷爷也转过了头,眼中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奶奶几乎叫了起来。

“我也不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声音依然还是那么平静。

“狠心的狗杂种!”爷爷骂了一句。

气氛突然僵住了,各自保持着姿势,谁都没有动,生怕稍微动一下就会打乱这种气氛。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对他的恨渐渐地消逝了,我知道恨他也无力回天。也就没有那个必要了,还不如把恨他的那些时间用来多想想自己的以后。

“那你以后怎么办?”我和两个老人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先是平静地望着他们期待我答复的眼神,然后别过头去,说:“读书肯定是没希望了,以后肯定是打工呗,先让自己温饱没问题再说。”

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活法,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吧,离开校园后就出去打工维持生计。每个人都在想着和别人不一样,到头来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两位老人的眼神立刻暗了下去。好一阵爷爷才说:“那你打工就要好好打哦,挣的钱也不要乱花,好好存着。”奶奶也说:“孙儿,你要争口气,等你以后有本事了,超过你爸,你爸就会为他做的事后悔的。”

我为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儿子把自己的孙子赶出去表现得如此平淡而气愤,但同时也觉得我的父亲很可悲,这些年的缺乏照顾使他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比他和我的关系还要生疏,还要隔膜。我甚至都怀疑,在我爷爷奶奶心中是否还真的有我爸爸这个儿子。

我父亲在享受着城市的繁华生活,享受着年轻貌美的娇妻时,他其实是很可悲的。

我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让劳碌了大半辈子的爷爷奶奶过上热闹幸福的生活。

10

大年三十那天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雪了,再见时备感亲切。我站在窗前,望着这鹅毛般的大雪飞舞着,全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已经积了有十几公分厚,人走在上面,留下了一长串脚印。我很想跑进这雪白的世界,但我怕践踏了这么纯洁的雪,生怕会弄疼她。

年三十这一天哪里也不能去,全家人就待在一起,说说话,一起做好吃的年夜饭。我们家就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显得有些冷清——真不知道那几个只有我爷爷奶奶两个老人的年是怎么过的。但爷爷奶奶还是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弄这个菜,一会儿弄那个菜,样子十分高兴。这个年对他们两个老人来说很不同,因为,今年有孙子陪他们一起过年。

我心里感到复杂,但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感动。一股要让爷爷奶奶过上温暖热闹日子的念头深深地扎进了心田。

午饭的时候桌上摆满了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我却咽不下,我知道,就算是过年,节俭的爷爷奶奶也不会弄这么丰盛的菜的,眼前这满桌的鲜肉鲜菜全都是因为我而操办的,不知道这桌菜又花费了他们多少钱。

“怎么不吃啊?”爷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心里难过,又让你们破费了。”我说。

“什么话,你不回来我们还不是照样吃,来来来,吃吃吃。”爷爷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

饭后我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爷爷和奶奶最喜欢看歌舞节目,爷爷问我怎么没有联欢晚会,我说还没有到时候,得晚上8点。爷爷坚信大年三十就应该有歌舞节目,让我换台。

家里还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就那么两三个台,而且全都有麻点,我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在唱歌跳舞的节目。

“电视信号不好,只能收到本地的几个台。联欢晚会得等到晚上的时候从中央台转播过来。”我问爷爷,“现在黑白电视都成为古董了,怎么不买一台彩电呢?”

话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们就我爸那一个儿子,我爸不给钱,他们在家里种田哪来钱买彩电?就算有钱,爷爷奶奶也不会去买的——几元钱的车费都舍不得花,靠着不断奔波的双腿走路进镇子里购货——我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有种恨自己还不懂事的难过情绪涌上心头。

我红着脸,满以为爷爷会怪我,没想到爷爷却说:“彩色电视看了伤眼睛,黑白电视不会。”

我低着头,红着的脸更红了。

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

电视里出现朱军的时候爷爷说:“我还记得,年年春晚都有这个主持人。”

我也还记得,在我爸爸妈妈没有离婚的时候,我们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边欣赏春晚边吃着瓜子花生,那是多么幸福美满的画面。可如今呢?怎么就只有我一个人陪着爷爷奶奶?

我又想起了我妈妈。

我的要求很低,在万家欢聚举国共庆的日子里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团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那些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歌舞节目——就这点要求也实现不了。

我怀揣着希望问起来:“对了,爷爷奶奶,你们知道妈妈的消息吗?”

“没有!她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奶奶显得很气愤,“大过年的提她做什么,一提她我就来气,亏我们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婆媳!”

爷爷没有说话,依然望着电视,嘴里嗑着瓜子。

可是妈妈呀,我好想你!你到底在哪里?

11

初一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到舅公家去拜年。

“哟!稀客啊。”舅公一见到我就迎了上来。

“舅公!”我迎上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有了好多皱纹。

在厨房里忙着的舅婆也跑了出来:“哟,木楠啊,回来了啊。天啊,都长这么高了!”舅婆对我的身高很吃惊,大概是我小时候长得很矮的缘故吧。

“舅婆。”我傻笑着,用手挠挠头。

“哎,真乖。”舅婆摸着我的头,“去房间看电视吧,马上就要吃饭了。”

房间有许多亲戚,在外打工的表哥表姐也回来了,他们都从那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年纪蜕变成了打工仔,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年时间,但变化得异常成熟懂事。

或许岁月产生了隔膜,淡了感情,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只是寒暄几句后,就聊他们各自的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突然有一种被遗弃的自卑感和孤独感,电视节目中那阵阵掌声似乎已然哑声,响不进我那饱经沧桑的心房。我抬头望着窗外那茫茫的世界——我不正是窗外那棵掉光了绿叶的孤立乔木吗?

噢!还会生发新叶吧?!我不禁扭头看了看屋外的爷爷奶奶……

吃饭的时候显得异常热闹,并不是在饭桌上有说有笑,舅婆做菜的手艺很好,大家都抢着吃,谁也没顾上说话。

饭局很快就结束。等舅婆把桌子收拾完以后爷爷奶奶就带着我回家了。

走的时候很匆忙,我总感觉失去了些什么。

第二天舅公又到我们家来拜年。爷爷奶奶也做了一大桌子菜。吃完后舅公他们就走了。

我心里憋得慌。总感觉这个年不是这样过的。我记得小时候过年时我是很开心很快乐的,怎么现在就变得这么冷清了?

“这个年过完了?”我悻悻问起来。

“当然,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的。”爷爷回答得理所当然。

“小时候我记得年不是这么过的啊?”我突然急了。

“就是这么过的,年年都是这么过的,桌上鱼肉香菜,吃喝忙活一阵,热闹一阵,你到我家拜年,我到你家拜年,吃饭说祝福的话语,就跨入了更新的一年了,年也就过去了。”

爷爷的回答让我觉得好残忍!

在我还是个儿童的时候我记得我好喜欢过年。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会给我压岁钱,虽然那些钱在第二天就得上缴“国库”,但至少我曾经拥有过那些钱,拥有过种种莫名的欢欣。我喜欢听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喜欢燃放那一个个属于我的小鞭炮时的那种感觉,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快乐!而如今呢?压岁钱和鞭炮什么都没有。或许,压岁钱和鞭炮都只是属于小孩子,而爷爷奶奶舅公舅婆都把我当成了成人。

只有我自己觉得我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原来,在他们眼中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我必须得明白一个道理:决定一个人是否懂事或长大不是看他的年龄。

突然一种凄然盖在了心头。我猛地意识到,我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原来只有三个人而已。我、爷爷和奶奶三人而已,爸爸妈妈的身影模糊不清了,能团聚在一起的,只有我跟爷爷奶奶三个人。

噢!三个人而已!三个人的新年!

12

日子仿佛就是一粒沙,弹指一挥就没了。

很快就到了初七,村里开始有年轻人陆续返回打工的城市。我知道我也得走了。心里很是不舍,但我明白,我必须得放弃那份不舍。

“爷爷奶奶,我准备明天就走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残忍。

“什么?明天就走?再玩几天吧。”爷爷说。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等过了元宵节再走吧。”奶奶也挽留道。

“不了,早点回去,好早点找工作。”我很坚定。爷爷奶奶也就没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一点都舍不得我走。

那晚,爷爷奶奶又弄了一大桌菜,我看着满满一大桌美食,又看了看日渐衰老的爷爷奶奶,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

奶奶不知怎么也流出了眼泪。她走到我身边,帮我擦拭眼泪:“别哭,大过年的,不能哭。”自己的眼泪却不住地流。

爷爷两手交叉,眼睛垂着,心事沉重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说:“木楠,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好难过好伤心。”

我擦干眼泪,满脸笑道:“来,爷爷奶奶,吃饭。”说着,我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块肉。

饭后,爷爷奶奶叮嘱了我好多次,叫我在外面不要学坏了,做事认真点,挣的钱不要乱花,要存着,要学会理财。不过,他们提的最多的是,叫我有时间多给家里打个电话,过年的时候要回家一次。我说,我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每年都会回来。

第二天早上5点多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想早一点去火车站。没想到爷爷奶奶比我起得还早,我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早饭。

奶奶煮了十几个鸡蛋,叫我提着,在路上吃。我死活不要,我说在火车上买着吃就行。奶奶硬塞到我包里。“这是爷爷奶奶给你的,象征着新的一年满堂财富,一定要接着,再说,火车上的东西不仅贵,还很不卫生。”

我接了那鸡蛋,接过了一个世界。

冬天的早晨是亮得很晚的。爷爷和奶奶打着手电筒送我,我不想麻烦他们二老:“爷爷,奶奶你们还是回去吧,我没事的。”

“再送送,再送送,现在天还没有亮,我们不放心。”

送我到村口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是不想回去,说要看着我上了汽车他们才放心。

等车的间隙爷爷奶奶还是在不断地叮嘱我,叫我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

一定的,一定的。爷爷奶奶,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就是爷爷奶奶了,爷爷奶奶不仅带大了我爸,还带大了我,辛苦了一辈子,疼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有理由让你们二老孤独着。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灯光,接着又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我跳上了车子,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对爷爷奶奶说:“你们快回去吧,我过年一定会回来的!”

爷爷朝我招招手:“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哦,有空的话多往家里打个电话!”

“记住哦,木楠,过年一定要回来!”奶奶也说。

“放心吧,爷爷奶奶,我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的。”我向他们喊道。

汽车渐渐地驶远,起初我还能看到他们在黑幕下的轮廓,转眼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爷爷奶奶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幕中。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那里站着,直到看不见汽车的车光,听不到汽车的声音。

13

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

留下了一地的凄冷,肃冷,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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