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工作，做领导……一切都戛然而止于两鬓的秋霜，他就退休了。
其实买买菜做做饭逗逗孙子的生活也蛮有趣的。说到生活，云里来雾里去的开会作报告是一种选择，出入于楼堂馆所周旋于宴会酒桌的应酬是一种选择，但难道说采菊东篱忘情山水或含饴弄孙就没有一点点乐趣了？
几十年跑江湖呼风唤雨，到终了却又变成一个老马仔；不过，无论是谁，给小孙子跑腿，心情总是阳光灿烂的。孙子说：“我要骑马。”他就赶紧趴在地毯上。孙子说：“咱们玩积木吧。”他说：“好啊。”
但他却只能给小孙子打下手，他要敢垒一块小构件上去，小孙子总要拆下来说：“不要这样摆。你摆的是不对的。”他哈哈大笑，说：“好，爷爷服从命令听指挥。”于是，一座无比华丽雄伟而又奇形怪状的宫殿就在祖孙俩的欢呼声中诞生了。正高兴着，却早轰一声倒塌了。倒了再垒。不过，重新建造的宫殿却和前几次的完全不同了。上次放在下面的构件，这次却不知怎么跑到了上面；那块绿色的拱门原来在最上面，这次又放到下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碎片，的确不是面团，但其实，它比面团还善变，谁知道其中藏着多少的乐趣……
看着孙子对此乐此不疲，他却想起他的童年。他那时最爱玩的是什么？当然是泥巴了。积木见都没见过。但难道说泥巴没积木好玩吗？恰恰相反，他一玩起泥巴就像丢了魂了。什么鸡呀狗呀以及连他都叫不出名的东西就在他的小手中一个个变出来了。后来就上学了。想到上学，他突然说：小子，到后年你该上学了。
孙子说：好。哪你要给我买很多很多的笔，还要很多很多的本子。他笑着说：好好，买。
手里拿着一个积木块等着孙子取，他却走神了。他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真不可思议，他小时候可以说没有正儿八经地用过什么笔。钢笔太奢侈，想都别去想。即便买一个蘸水笔的5分钱对他也是一个天文数字。不过没关系，用一根细竹子削成的蘸水笔也不错哟。他用那个蘸水笔考试不也是回回得100？那时他穿着破衣烂衫却成天忙着。那时他最瞧不起的是闲得无聊胖得发愁满脑子铜臭的人？那时他经常大声宣布说：我死也不做那样的人！正想着，孙子却说：干什么你？他一看手空着，只赶紧抓起一个构件说：来了。
孙子垒着，他却又想起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成了洗浴城和宴会厅的常客了呢？说不清……后来，那些个应酬就多得再也没个头了；而且一个比一个重要，不去根本不行。明知是扯淡也不行。到后来，如果哪天没有聚会、没有打牌或者没有喝醉，他就老不习惯，觉得生活寡淡得就像一杯白开水那样无滋无味……他也不知自己有了多少支派克金笔，当然都是开会或剪彩时发的，他却懒得再写一个字；他也有了钱去买高级的碳素墨水，但却一任它干枯在瓶中，像一匹马一腔幽怨地死在厩棚槽头……
爷爷你干什么？孙子看他又偷懒了，生气地说：“大懒虫，不玩了不玩了。”说着早哗啦一声把快搭好的辉煌建筑推倒了。那些小构件立马像水一样在屋里溅开了。他赶紧笑着说：“爷爷给你搭。小心硌疼了脚……”
但有许多积木块再也找不见了。祖孙俩只好撅着屁股在床下柜底寻找。孙子突然摸出一个东西，说：“爷爷你看这是什么。”他一看也愣住了：“是一件落满灰尘的小铜马。”但它从哪儿来的呢？他突然想起来了：不错，是那件名叫“马踏飞燕”的工艺品，是他工作后别人送的第一件礼品！他当时多高兴啊！好几夜睡不着，反复给老婆说：“可珍贵哩。‘放在床头，天天看着，爱不释手……但后来，好东西越来越多，它竟被人遗忘了。
轻轻地擦拭着马身上的尘土唏嘘感叹着，孙子却奇怪，说：“爷爷你从哪儿收来那么多的礼物、礼品啊？”他说：“什么？”孙子说：“比方说皮包呀钟表呀茶杯呀……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她把你积攒的那些东西扔了好几编织袋呢，我妈说，‘要这些垃圾干什么，尽占地方……’”他听了奇怪说：“真的？”
他们又玩开了。默默无言中，他突然想：人的一生，是不是也是在搭建一座什么建筑呢？
只不过，积木搭错了可以从头再建，而生命却完全是另一种玩法——一次也不可能重复。想到这儿，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阵痛了。不想了不想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永远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