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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遥远而沉默的你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这句歌词乔初意记了很多年,醒后要归去,可何处是吾乡。

乔初意迷迷糊糊,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得到一刻安宁。

白炽灯投下刺眼的光线,黑暗与光亮交叉,她浑浑噩噩地睁开过两次眼睛,只觉眼前人影幢幢,什么都看不清楚,嘈杂的人声稀里糊涂地灌进耳朵,混着她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乔初意的脑袋更疼了,渐渐又沉入梦境。

很长很长的梦,真假难辨,乔初意梦见她和薄昭浔一起去天长山写生,原本晴空万里,转眼间变成电闪雷鸣,而他们冒雨下山,却突然遇险,电光石火间她死死地拉住几乎要掉下山去的薄昭浔,最后却被他决然地甩开手。

薄昭浔!

她猛地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先是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紧接着闻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窗,一晃一晃地落到病床边,须臾,乔初意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眯着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口很渴,想喝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乔初意侧过头,发现病床边的矮柜上刚好放着一杯水,她吭哧吭哧地往床边挪了挪,费了半天劲才伸长右手臂,终于摸到纸杯的边缘。

“小乔!”病房的门被推开,颜湘湘刚把保温瓶放到一边,一抬头看见乔初意瞪着黑黝黝的眼珠,立刻尖叫一声,朝她病床扑过去,因为速度过快掀起一阵风,顺带打翻了她的救命水。

眼见甘霖化为乌有,乔初意直挺挺地躺着,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乔,”颜湘湘的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你怎么才醒啊?我们都快急死了,刚下完雪就去爬山,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乔初意干咳两声,下巴微扬,对上颜湘湘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疑惑:“你是谁?”

颜湘湘的诸多抱怨顿时卡在喉咙里,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初意:“小乔?”

“小乔又是谁?”乔初意纤长的睫毛闪啊闪,表情更疑惑。

“午饭来了,酸辣土豆丝,开胃。”盛析人未到声先至,两手拎着打包的饭盒,用膝盖顶开半掩的门。

六神无主的颜湘湘仿佛等到大救星,死死地掐住盛析的胳膊:“小乔她好像失忆了。”

“不是吧,洒那么大一盆狗血?!”盛析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凑到病床前和乔初意大眼瞪小眼,一副唏嘘的样子,“据说脑震荡这种事,运气差点的能让人一觉回到公元前,我看这话不假。咱们小乔现在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元谋人了,不过不用怕,只要人没事儿,咱们作为死党的,先教她学会直立行走也无妨。”接着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说得有板有眼,“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小乔同学,我是你哥盛析,来,叫声哥哥。”

乔初意冷冷地呵呵一声,一把揪住盛析的耳朵:“盛析析,你是谁哥?偷偷管我借二百块钱买烟花哄女孩儿开心,还嘱咐我不能告诉盛伯伯的人请回答。”

“错了,错了。”盛析捂着耳朵,妥协来得很痛快,又委屈地说,“我看你这记忆力可是好得很啊。”

乔初意松开手,大概是躺得久了,头还晕着,左臂又疼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抬抬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湘湘快给我倒杯水喝。”

颜湘湘这才明白乔初意刚才是在恶作剧,气鼓鼓地给她兑了杯温水,想了想,又取了根吸管放进去,端到乔初意的嘴边。

乔初意一口气喝光了整杯水,似久旱逢雨,喝得着急,呛得直咳嗽,颜湘湘拍拍她的背,嗔怪道:“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湘湘美人儿,我终于活过来了,我爸呢?”乔初意长舒一口气。

颜湘湘给她整理了一下被子:“乔叔昨天守了你一整夜,今天早上才被我劝回家休息,小乔,乔叔最近火气很旺,你姑姑前天过来,说想接你去清淮看病,被你爸骂走了。”

“我姑姑来了?”乔初意惊讶,“我上次见姑姑还是十年前。”

“前天来的,好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参加什么画展,顺便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摔成这个样子。小乔啊,你姑姑特别漂亮,和你一点也不像!”颜湘湘兴致昂扬起来,又想起前几天在病房外见到的那个女人,高挑纤瘦、气质出尘,长发如黑缎,那么冷的天也只穿着羊毛呢及膝裙,外面罩着件烟青色大衣。

“不过被乔叔狠狠地骂了一顿,就走了。”

乔初意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摩挲着,听到这个消息她并不感到意外,从记事起,姑姑就是家里不能提起的禁忌。

她的漂亮姑姑乔叶,年轻的时候是个相当叛逆的姑娘。

乔家几代人都扎根在灯溪镇,多年前,乔家父母是药农,以采摘中药维持生计,家中清贫,可和早早让孩子辍学帮衬家里的邻里不同,他们还是咬牙供一双儿女读书。乔叶自小就爱涂涂画画,天赋过人、极有灵气,乔初意的爸爸乔知生课余会做些零工,供妹妹学画。

其实最初让乔叶学画,不过是让她的生活有点消遣,乔家二老最大的愿望还是女儿能够念完大学,回家来做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平淡顺遂地过一生。

可乔叶偏不,学画画学得心也野了,非要跑去清淮说要当画家。

乔家二老恨铁不成钢,瞒着乔知生坐长途车去清淮找她,盼望能劝动倔强的小女儿,没想到因司机疲劳驾驶,途中遭遇车祸。

那场特大车祸在当时轰动一时,全车乘客无一幸免。

乔知生怒极,不顾乔叶百般哀求,坚持要和她断绝兄妹关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乔知生也拒绝和妹妹有来往。

所以乔初意鲜少见到姑姑。

“我的伤,很严重吗?”乔初意看着被厚厚裹住的左臂,疼痛难忍,完全使不上力气。

颜湘湘搬个圆凳坐过来,眼眶更红了:“大部分是擦伤,不要紧,轻微脑震荡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后遗症,就是你左胳膊伤得严重,做了复位手术,具体恢复情况还要看以后。”

听到胳膊能保住,乔初意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小乔,有一样我最佩服你。”颜湘湘瞥她,语气充满钦佩。

乔初意脱口而出:“长得美?”

“心态好。”

比自己想象中的答案差了千里,乔初意扁了扁嘴,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话题。

盛析打开袋子,摆好碗筷,舀出一碗小米粥,粥很浓稠,香味在房间里弥漫,他用汤匙搅拌着热粥让它尽快降到适宜的温度,汤勺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安慰颜湘湘:“小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乔初意总算熬到获准回家。自从她受伤以后,乔爸虽然对她照顾周到,但始终冷着脸没什么好脸色。

乔初意知道自己理亏,仗着胆大偷偷地去爬山不说,还偏要走爸爸三令五申不让她走的小路,如果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也难怪他会生气。

“爸,我都成了杨过大侠,这么可怜了,你还生气啊。”乔初意歪倒在沙发上,从零食柜里翻出一包薯片,左手不方便,只能右手拿着包装袋,用牙齿将包装撕开,结果没掌握好力度,薯片撒得到处都是。

乔爸正在厨房里准备煮鱼汤,听了乔初意的话,冷哼一声,刀在菜板上剁得哐哐响。乔初意听得心惊胆战,赶紧倒了满嘴薯片压压惊,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又不甘心地替自己辩解:“爸,我在山上那会儿还背了一整首诗,可有出息了。”

本来黑着脸的乔爸终于无奈地摇摇头,忍俊不禁。

各种鱼汤、骨头汤轮换着成为餐桌上的必不可少,虽然乔爸手艺好,但半个月下来,乔初意也喝得直皱眉头,有时偷偷和八角兔一起分享。

自从乔初意受伤后,八角兔活得可滋润了,每每吃饭,小肉团似的拱在乔初意脚边,守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小狗碗,伸出粉红色小舌头嗒嗒地舔着美味。

生活仿佛又重新展开,除了她的左臂一直恢复得不太理想。

新学期开始,乔初意不能骑车,又不想让乔爸天天接送她,住校乔爸更不放心,于是苏佳河和盛析每天轮流载她去上学。

这两个死党骑车吊儿郎当,一个赛一个不稳当,哪里有坑走哪里。被坑了几次后,乔初意忍不住说:“啧啧啧,连骑自行车这么不用靠智商的事情你们都比不上薄昭浔。”

苏佳河顺着话问她:“小乔,老大走了之后简直音信全无,你和老大关系那么好,这段时间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乔初意想起薄昭浔冷峻的眉眼、淡漠的语气,心里泛起酸涩,笑了笑:“薄昭浔现在发光发热去了,哪还能想起我这个小鱼小虾的朋友。”

“也是。”苏佳河对小鱼小虾的话深表赞同。

乔初意愤愤地掐了他一把,苏佳河手一抖,差点把她摔下去。

日子在说说笑笑间不急不慢地过去,灯溪中学仍如往昔,薄昭浔也渐渐没人提起,只有荣誉陈列室里刻着他名字的游泳大赛奖杯证明他曾停留过。

乔初意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多愁善感。

她去医院复查过两次,手臂的伤不太乐观,从某一天开始,她发现原本整天眉开眼笑的爸爸不对劲。

客厅的灯常常彻夜亮着,乔爸似乎苍老了很多,眼底青黑、满面倦色,他不抽烟,最近却常常在漫漫长夜点上两支香烟,放在桌上,安静地看着烟从猩红一点慢慢化作灰烬。

爸爸有心事,乔初意看得出来,可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一天,夜过小半,乔初意已经关灯躺下,忽然听见他压低声音在打电话。

乔初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卧室门拉开一条缝隙,客厅里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来:“恢复得不太好……这个办法是可以,但太麻烦你了……嗯,什么时候来接她?好。”

他嗓子微哑,停顿了很久,才说:“小乔就拜托给你照顾了,乔叶。”

居然是在和姑姑通话。

从断断续续的交谈里,乔初意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乔初意的手臂没什么明显好转,清淮有一家康复疗养中心很出名,自从得知她受伤的消息,姑姑已经提过好几次要把她接到自己那里去,以便在专业复健师的指导下做科学复健,甚至已经联系好帮她办理新学校的入学手续。

他迟迟不应。

乔爸虽然整天乐呵呵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可乔初意知道他是多么倔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想法,绝对不会轻易更改。

所以这么多年坚决不和姑姑有任何联系,每次姑姑打来电话,他都愤愤地挂断,好像只有不原谅,才能缓解当年双亲突然逝去的悲痛。

可这次为了她,他竟然也能试着放下顽固多年的心结,尽管那很难。

他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只是为了他的小女儿能够尽快健康起来。

最难的是放下,爸爸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黑暗的房间里,照进一束清冷的月光,乔初意赤着脚站在这小小的一片月色里,紧紧攥住门把手,眼角湿润,几乎落下泪来。

人这一生,很多东西过去了便不会再回头。

唯独爱不是这样。

它涓涓如溪流,绵绵似山脉,不休不止,贯穿一生。

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

无论到什么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深爱你。

也是在这个晚上,乔初意懂了,父爱是沉默,是妥协,是无坚不摧,是不顾一切。

如山,却不止如山。

客厅里,乔爸挂了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乔初意悄悄把门关上,重新躺在柔软的床上。她心里闷闷的,把枕边玩具熊的围巾解下来,再重新给它戴上,如此反复了几十次,直到天透出亮光才睡去。

乔叶很有效率,她接过那通电话,风风火火地把手里近期所有的工作全部推掉,关于乔初意的事都安排妥当,没过多久就到灯溪镇来接她。

已是三月末,小雨淅淅沥沥。

乔叶没有带助理,而是亲自从清淮开车过来。她撑一把透明的伞,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头发绾成低低的髻,两鬓飞起几缕发丝沾了细润的雨,素面朝天,穿得很郑重,和乔家父女一照面,瞬间红了眼眶:“大哥……”

乔爸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姑姑。”乔初意拎着行李箱,乖乖地叫她。

乔叶收了伞,微微弯腰,双手捧着乔初意的脸,惊喜地说:“哎呀,我们小初意现在这么漂亮啦。”

原本不觉得,靠得近了,乔初意可以闻到她身上有清淡的雪松木香味。

要跟几乎素不相识的姑姑一起生活,乔初意之前心里揣着小鼓,听到这句话后乔初意立刻喜欢上了她。

清淮路远,为了少开夜路她们不能停留太久,简单寒暄了几句,乔叶接过乔初意手里沉甸甸的行李箱,同乔爸保证:“大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初意的。”

“爸爸,我会很听话的。”乔初意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朝爸爸挥手。

乔爸笑了,两手背在身后,粗着嗓子吓唬她:“我跟你姑姑说了,要是不听话尽管揍你,我允许了。”

乔初意朝他吐舌头。

乔叶也笑:“我可舍不得。”

要走了,乔叶帮她扣好安全带,然后转动钥匙,发动了车子。

乔初意一直回头看,直到爸爸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融成雨雾里一个小小的点。

车子开出段距离,快驶出灯溪镇的时候路过一个浅水池塘,春雨在池塘里砸下无数个酒窝,一株歪斜的桃树伸出两丛茂盛的枝干,半卧于河面,细白桃花密密压在枝头,随风点点落在清波上。

这样如画的美景,大概很久都难见到了。

怅然若失的感觉在所难免,毕竟这是乔初意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离开灯溪镇,离开家。

乔叶看她情绪低落,没有多言,只是打开广播,随手调到一个频道。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旋律再熟悉不过,自从第一次听过到现在,乔初意已经听过无数遍。

那首《似是故人来》。

即使她仍旧不懂粤语,也早已将歌词记得烂熟于心,时不时地还能哼上两嗓子,比如这一句——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这句歌词乔初意记了很多年,醒后要归去,可何处是吾乡。

路程远,车里有些闷,乔初意没坐过那么久的车,听着广播怏怏地靠在座位上,不多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闪烁的霓虹灯照亮夜晚,路上车水马龙,鸣笛声不绝于耳,繁华喧闹从身边游过,让乔初意移不开眼。

“到清淮了,为了欢迎我们的宝贝,姑姑带你去吃美食。”乔叶语气活泼,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她打个方向转上另一条路,又开了十分钟,停在一家日料店门口。

店面古雅,檐下三面吊着灯笼,彩幡被晚风掀起一角,看起来很有格调,乔初意亦步亦趋地跟进去,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奇地左顾右盼。

服务生礼貌地把她们引进棉纸横隔的包间里,乔叶接过来菜单,仔细询问过乔初意,斟酌着点了牡丹虾、鳗鱼寿司、天妇罗、三文鱼刺身和牛油果手卷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菜单刚递出去,乔叶想了想,又添上奶油汤和抹茶冰激凌。

“姑姑,点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吧,而且这里的菜看起来好贵。”乔初意小心地拽了下乔叶的袖子。

“没关系,吃不完我们打包回去当夜宵。”乔叶从桌对面伸过手来,轻轻搭在乔初意的手背上,她只觉得姑姑的手十指纤纤,又柔软又温暖,“初意,从今以后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姑姑很会赚钱哦,不用替我节省。”

乔初意眉眼弯弯,终于开起玩笑:“那你要当心啦,我可是很能吃的。”

“尽管吃。”乔叶神色动容,温柔如水,“初意,谢谢你,愿意来和我相依为命。”

这顿饭吃了很久,乔初意不再拘束,慢慢打开话匣子,和她说起很多往事,乔叶也配合着或惊呼或拍手,气氛其乐融融。

乔初意没想到,像姑姑这样的画家,二十一岁在圣彼得堡举办个人画展,第一次参与画作拍卖就刷新了青年画家的最高成交纪录,前几年创作的《微光》甫一露面便被瑞士普利艺术馆收藏,现在三十五岁了,居然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

姑姑是个很酷的独身主义者,至今未婚,多年来一直独自生活,时光真是善待她,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一点痕迹,还是那样年轻好看。

可谁会真正喜欢孤独呢,乔初意想起刚才的话,心里软下去一角。

吃完饭已经将近九点,乔叶去结账,嘱咐乔初意先去大厅等她。

乔初意吃得很饱,心情畅快,哼着歌往大厅走,围巾拿在手里一甩一甩,刚经过一个包间,突然从里面掷出一个瓷碟子,好巧不巧地正碎在乔初意脚边,尖锐的碎裂声把她吓得呆立当场。

很快,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奔出来,冲乔初意鞠躬:“不好意思,您没被伤着吧?”

“没有,没有。”乔初意被西装大叔周到的礼节弄得手足无措。

“是不是我成了残废,连在哪里吃饭都由不得自己了?”摔个碟子还不消停,包厢内又传出怒吼。

西装大叔站在包厢门口,正色道:“先生的意思是,您现在并不适合到处走动,而且您今天在还没有进食的情况下,已经换了十二个吃饭的地点了。”

言外之意周小公子你不是想吃饭而是在跟我逗趣儿呢吧。

“我爸提到我了吗?”里面的人沉吟了下,状似无意地问。

太能折腾了,乔初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包厢里彻底安静下来,片刻后,噔噔地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乔初意刚想溜走,还没迈出几步,突然被叫住:“喂,你刚才笑什么?”

她转头,对上男生不耐烦的目光。

他双眉浓而长,眼睛干净清澈,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纨绔气,一看就是在优渥家庭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如果说哪里有点扎眼,大概是他右手的那根拐杖。

年轻好看却不良于行,让人不免有点遗憾。

乔初意大大方方地指了指他:“笑你啊。”

他没料到她这么耿直,摩挲着拐杖,收了不耐烦的神情,眉梢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笑我什么?”

“笑你都这么大了,还用那么幼稚的方式博关注。”乔初意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这种套路她熟得很,从小到大没少干过类似的事情。

一口东西没吃换了十二个地方,他如果不是想要得到谁的关心,那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他还想说什么,在大厅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乔初意人影的乔叶找了过来,她一只手揽过乔初意的肩膀,目光一转看见他,有些惊讶:“迟深?”周迟深敛去刚才的跋扈,礼貌地同乔叶打招呼:“乔老师。”

“你的腿怎么样了?最近没来我的画室,坚持去复健了吗?”乔叶关心道。

周迟深颔首:“在复健。”

“不过已经半个月没去了。”西装大叔站得笔直,找准机会在旁边插话。

周迟深瞥了他一眼。

“是这样,我们初意前段时间受了点伤,还没好利索,我约了医生帮她复健,和你在同一家疗养中心,以后要帮我好好照顾下我家小姑娘哦。”乔叶语调轻快。

“好。”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乔初意。

回家路上,乔初意被好奇心折磨得坐立难安,总是想到周迟深那条不太灵便的腿,忍不住向姑姑打听。

乔叶在清淮待得久了,对周家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其实在清淮,大多数人都对有权有势的周氏不陌生,做房地产起家,旗下连锁酒店遍布全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只是家庭方面不太如意,周家现今的掌门人周柏山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周迟深纨绔不成器,大儿子周迟远倒算得上争气,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就把庞大的企业打理得有模有样,可在去年,周迟远突然抛下一切,为爱远走异国。

周柏山震怒,扬言就当没有过周迟远这个儿子,因此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周迟深身上。

周迟深从小到大不受拘束惯了,整天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四处玩闹,没人管得了他,这种性子也终于让他吃了苦头。

几个月前他和朋友飙车,出了事故伤及右腿,又不肯好好复健,虽说跛得不严重,但还是要依靠拐杖行走。

“迟深啊,桀骜难驯,所以周家把他送到我这里学画画,想磨一磨他的脾气,”乔叶停好车,拉过乔初意的手带她等电梯,无奈地补充,“不过他也不爱到我这儿来,谁都拿他没办法。”

天已晚,只有她们在等电梯,乔叶工作时需要绝对安静,因此公寓买在顶楼,整一层只有相对着的两家住户。

乔叶打开门按亮灯,随手把钥匙放在柜子上,乔初意跟进去,换上姑姑帮她摆好的棉拖鞋,有些拘束地站在客厅里,两脚踮起又放下,低头看拖鞋上的兔耳朵一摇一摆,行李箱放在脚边。

在这时,乔初意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步步不紧不慢,接着,对面的门锁转动,再然后门被关上。

乔叶也听到动静,凑到猫眼上仔细观察对面一番,诧异道:“对门独住的小男生今天怎么破天荒回来了,好久没见他人影了。”

收回探看的目光,她又回头嘱咐乔初意:“初意,你以后没事儿就多去对面门口,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气。”

乔初意不解:“为什么?难道那边的风水比较好?”

“那是天才呼吸过的空气啊,大补。”乔叶回答得理所当然,“可不是一般聪明,拿过国际心算竞技大赛的冠军,被争相追踪报道的那种。”

姑姑不愧是名画家,想象力……也是蛮清奇。

“我从来不看新闻报道啊。”

“有机会给你看真人,改天遇上了介绍你们认识。”乔叶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亮堂堂的光从四面八方扑下来,她散开头发,用手拢了拢,冲乔初意回眸一笑,“最重要的是长得特别鹤立鸡群。”

脸上还挂着一副“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小女孩儿肯定喜欢这一款”的表情。

“……”

十点半,乔叶通常晚上才会灵感高涨,今天心情好,更是浑身细胞都叫嚣着要创作,她换好家居服,带着乔初意简单参观一下家里,叮嘱她早点睡,然后从厨房里找出一条咖啡色围裙套在身上去了画室。

乔初意回到属于她的卧室,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好,分别放进衣柜里和书桌上,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地板上铺着长而软的厚地毯,她光着脚踩上去,像踩进一片云里。

房间装修成温柔清爽的少女风,每一个物件都十分用心,床上是碎花小被搭着粉嫩的蕾丝边床单,乔初意按亮床头灯,调到最暗的亮度。她把半边被子盖在身上,盘腿坐在床正中,呆呆地抱着膝盖想,这大概是自别后,她和薄昭浔离得最近的时候了。

人有时真是奇怪,尽管在心里笃定了无数次和他不如陌路,却又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最想他,哪怕能靠近一点点,都会冒出微小的满足感。

乔初意在清淮的生活渐渐安稳下来,除了偶尔会想家,其他都还好。

虽然一路要转几次车,可乔爸还是从灯溪来这里看过她一次,还把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帮倒忙的姑姑赶出厨房,自己一个人大鱼大肉、盘盘碟碟做了满桌子美食。

两个大人相对而坐,酒过三杯,哭过笑过、平心静气地聊过,多年怨怼终究敌不过骨肉亲情,往事如烟。

好像伴随着绵绵春光,一切都好起来了。

时间过得很快,乔叶怕她跟不上课程,特意为她请了辅导老师补习功课,乔初意悟性很好,收了爱玩的心思变得勤勉,中考后不负众望地考上了省重点清淮三中。

在专业复健师的指导下,乔初意受伤的左臂也恢复如初。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她和周迟深慢慢熟悉起来。

都说周迟深脾气古怪,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仅拒绝复健,也不怎么愿意来乔叶的画室,可乔初意觉得传闻都是以讹传讹不可信,明明她自那天在日料店见过他一面后,跟撞了邪似的,总能碰见他。

在疗养中心时时见到就不必说了,每到周六晚上,周迟深都会准时准点来姑姑家报到,通常课程结束后,乔叶会留他吃晚饭。

姑姑盛情留人用餐不过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出苦力的不还是她,乔初意腹诽,为了能和姑姑活得健康一点,这段时间她的厨艺简直像去新东方进修过,突飞猛进。

西兰花焯水后装进盘子里,乔初意低头忙着整理香菇,水龙头哗哗流水,周迟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需要帮忙吗?”

乔初意头也没回,张口就指挥他:“需要,左边绿色的篮子里,洗两根葱,谢谢。”

周迟深本来只是客套,按照标准步骤来说,她不是应该礼貌婉拒说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吗?

他的眼神细微地变了变,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按乔初意的吩咐把两根葱收拾得干干净净,递到她手里。

晚饭上桌,菜色简单,香气四溢的香菇腊肠饭配上素炒西兰花,乔叶还陶醉地小酌半杯红酒……

周迟深向来话很少,吃饭时动作不紧不慢,看起来非常斯文有修养。

乔初意赶紧手忙脚乱地坐好。

小淑女课堂开课了!

她坐在周迟深旁边,隔着一臂的距离,镇定地用眼角余光偷瞄他。

从小到大乔初意一直没被训练出淑女模样来,以前还好,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可自从她来了清淮,自尊心见长,看到周迟深吃饭如此斯文好看,终于艰难地承认自己枉为女生,活得实在太糙了,不改不行。

萌生这个想法后,乔初意总是偷偷观察周迟深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他拿筷握勺,甚至连吃饭的频率也模仿到位,周迟深吃一口,她紧接着往嘴里送一口。

乔叶这次小酌怡情,心情一好眼睛也变亮不少,立刻看出些门道来,犀利地问:“你们俩吃饭怎么像照镜子一样?”

“大概是心有灵犀。”周迟深似早有察觉,看了乔初意一眼,她心虚地往嘴里一口口扒着炒饭不敢抬头,他眼睛波光流转,噙着温和的笑意,“她并没有在模仿我。”

被抓个正着,乔初意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淑女养成梦碎了……

闷闷不乐地挨到晚饭结束,乔叶照旧泡在画室,不多时有人来接周迟深回去,乔初意送他出门,敷衍地说了句“再见”,刚想关门,关到一半突然被他抵住,他开口问道:“你这周六还去疗养中心吗?”

“去啊。”乔初意微微一愣,“怎么了?”

她虽然已经康复,但还是每周坚持去疗养中心报到,在那里做义工。

“那就好。”周迟深的话里听不出来情绪,他随即松开手,握住拐杖,笃笃的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

“好什么啊。”乔初意打了个哈欠,把门关上。

没想到周六的义工之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波折。

乔初意留在疗养中心做义工最直接的原因,是一个叫冬冬的八岁小男孩。冬冬很乖,虎头虎脑的模样特别讨人喜欢,可惜的是他患有唐氏综合征,冬冬妈妈在这家疗养中心做护士,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以前来这里做复健,冬冬妈妈给了乔初意很多帮助,她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很会逗小孩子开心,冬冬非常喜欢黏着她。

最近乔初意听说冬冬挑食,不爱吃蔬菜,他情况特殊,没法像正常孩子那样和他讲道理,更不能训斥。她想了好久,决定搞一点花样,用胡萝卜雕成玫瑰花,再配上煮熟的青豆,把米饭和西红柿、菠菜做成卡通人物,一盘菜弄得色彩缤纷,他肯定会喜欢。

有了想法,下步就需要练练手艺。

疗养中心的庭院很大,铺着方格红砖,绿植葱茏,满目苍翠,乔初意找个亭子坐下,拿着刻刀努力练习用胡萝卜雕花。

周迟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乔初意。

她长高了一些,因为之前缠绵不愈的伤病瘦了很多,穿着水蓝色长裙,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手臂,小半边脸沐浴在阳光里,睫毛低垂,长发披肩,温柔又美好。

只是很快,周迟深便皱了眉头,他看见有个曾经相识的“苍蝇”走了过去。

那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凑到乔初意身边,拿腔捏调:“这萝卜雕得可真好看,心灵手巧,不过还是没有妹妹你好看。”

乔初意拿刀的手顿了顿,仔细看看小盆里七零八落无一成形的萝卜花,心想果然有的人年纪轻轻就瞎了。

乔初意对他的搭讪置若罔闻,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研究怎么能把胡萝卜雕出个有模有样的轮廓来。

金链子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碰了一鼻子灰,他遵父命来疗养中心探病,正巧看见乔初意,也不是动什么歪心思,只是时间还早,看到漂亮女孩子不免想多两句嘴,打发下时间。

他不屈不挠,呵呵干笑两声,还想搭话,听见有人冷冷淡淡地叫他的名字:“钟炎。”

他循声回头,看到周迟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神情淡漠。

对视几秒钟,慢慢地,钟炎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他和周迟深狭路相逢,心中窝着团火,轻蔑地笑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家小公子啊,拖着条瘸腿还出来晃,奉劝你要多保重身体,毕竟不比正常人。”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乔初意下意识地去看周迟深,只见他眼里寸寸寒冰。

钟家和周家是生意上的死对头,钟炎还曾在周迟远手里栽过跟头,对周家兄弟积怨颇深,好不容易抓住这个能拿住周迟深痛处的话柄,他当然要说个痛快才解气。

说到最后,钟炎还大摇大摆地走到周迟深面前,故意推搡了他一把。

周迟深站着本就难以保持平衡,被这么一推差点仰面摔倒,幸好一旁的乔初意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

动口还动手,这下乔初意没法袖手旁观了。

“你别拦我,我爸教我学武十几年,就是为了今天让我替天行道。”乔初意说得好比电影女主角,随后面对钟炎,深吸一口气,摆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

钟炎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让周迟深出丑,最好再拍几张狼狈的照片,替他在圈子里好好广而告之。

还没靠近,只见乔初意已经面无表情地摆好要对打的姿势,别说,衣袂飘飘的样子还真有几分高手的架势。

钟炎觉得好笑:“妹妹,你当这是演电视剧呢,凭这个就想吓我?我可是吃胆子长大的。”

“让你一只手。”乔初意不理他的话,把左手背到身后,表情更加肃穆,“来吧。”

“那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钟炎横行霸道惯了,根本不把虚张声势的乔初意放在眼里,而且在他看来,即便是再天仙的妹妹,只要站在周迟深那边,全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周迟深看出钟炎眼里的不善,把乔初意拉到他身后。

钟炎咄咄逼人:“妹妹,不是要动手吗?来啊。”话正说着,他伸手欲把乔初意抓到面前来。

眼看对方要来真的,纸老虎乔初意气焰全熄,缩头躲在周迟深背后。

只是钟炎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人擒住手腕:“和谁动手?”

紧接着,那人又问:“谁是你妹妹?”

一句比一句冷。

乔初意悄悄露出头,看究竟是谁在英雄救美。

黑的发,浓的眉,俊朗无双的面容,他此刻表情如寒冰,钳住钟炎的手让他苦着脸动弹不得。

不是没想过某天会重逢,可从来没想到,再见面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乔初意也不怕了,从周迟深背后绕过来,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靠近他,低声叫他:“薄昭浔。”

薄昭浔甩开手,冲钟炎吐出一个冷淡的音节:“滚。”

钟炎势单力薄,再嚣张也不敢以一敌三,再说,这个半路杀出的壮士看起来不简单,他捧着手腕,明显地看到腕上一圈青紫。

钟炎骂骂咧咧,圆润地滚了。

薄昭浔连眼神也没给乔初意一个,抬腿就往疗养院大门口走。

乔初意顾不得和周迟深说什么,抓过自己的双肩包,赶紧跟在薄昭浔身后。他腿长,走得又快,她小跑着跟着:“薄昭浔,喂,薄昭浔,你等等我啊。”

薄昭浔忽然想起他在灯溪镇的那段日子。

他刚到灯溪中学读书,虽然经常在乔家吃饭,但和乔初意算不得十分熟悉。

他习惯独来独往,寡言,也不喜欢话多的人,偏偏她是个喋喋不休的小话痨,又爱捉弄他,在乔家之外的地方偶然遇见,他常常假装视而不见,步履匆匆。

乔初意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每每见到他,总要跟在他后面,故意大声叫他的名字:“薄昭浔,薄昭浔!”

一声高过一声,往往过路人会对他们投以奇怪的目光。

迫于压力,他只能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

“薄昭浔,你怎么不等等我啊。”她跑到薄昭浔前面,正面朝他,倒退着走,额上冒出一层汗珠,睁着水润的眼睛看他,瞳仁被阳光照得透亮。

“请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等你?”薄昭浔淡然地反问。

她一点都不觉得他说话生硬,反而欢欣地说:“我是小乔啊。”

乔初意特别爱笑,眉眼似弯月,笑声清脆,如婉转的莺啼。

薄昭浔瞬间哑口无言,低头,微不可觉地笑了。

片刻后再抬头,又恢复了冷眉冷眼的样子,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好好走路。”

没办法,生不起气来,说得越多,反而越觉得有点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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