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市长刚上任，就从外地一家专门制造“尖端产品”的工厂订做了一批工作服，准备给他所在城市的官员一人发一套。这种工作服平时不准穿，只有在向市长汇报工作时才能穿。
小市长要求全市每个官员一个月向他汇报一次。第一次汇报会就定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六下午，会场就在市长楼旁边的小礼堂。
秘书小姐站在入口处，两眼睁得像杏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个入场者，看到谁没穿工作服就不让进，非叫他回去穿好再来。
人一到齐，小市长便宣布汇报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建材局局长，这个局下面有个很大规模的砖瓦厂。那个局长说砖瓦厂为了烧制更多的红砖满足城市建设的需要，把周围几百亩农田的土都挖光了，目前正面临着停产的危险。全厂上下个个急得直转，但他这个当局长的没有被困难吓倒，准备让他们到200千米外的老秃山取土。小市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老秃山全是石头，有土吗？”
局长把胳膊一抡：“只要人心齐，石头变成泥！”
正说着，他身上的工作服竟像充了气的皮球鼓胀起来，带着还在夸夸其谈的局长直向上方飞去。
所有的人都张大嘴巴，不知怎么回事。
只有小市长满面嬉笑地望着越来越高的建材局局长。局长的两条腿乱蹬一气，一只手在空中直拨拉，另一只手还死死抓着话筒，好在话筒线长，不在乎。小市长担心他万一松了手，话筒掉下来就糟糕了，那玩意精贵得很呢。
建材局长升到空中，还要往上升，被天花板挡住了。他的脑袋正好顶在莲花灯旁边，把几只伏在灯上打盹的苍蝇惊醒了。苍蝇们晕头转向，到处乱撞。
二
会场乱哄哄的，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小市长变的什么戏法竟把一个堂堂的大局长高悬在天花板上。
小市长环顾四周，大声说：“安静，安静！请第二个汇报的上台！”
上台的是电信局长。他说他们怎样在新形势下，保质保量地完成通信任务，半年内装了999999部电话，让郊区实现村村户户通电话。说到这里把手一扬：“好了，完了！”
他在掌声中回到座位上，小市长带头拍起了巴掌。
前后十来分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接下来的是文化局局长，也不知怎么搞的，没说三句，就像建材局长一样，“哧溜”一下子飞上了高空。还好，在接近天花板时速度放慢了，他那谢了顶的光脑袋轻轻往天花板上一贴，像粘住了似的。这个老兄跟建材局长距离只有一米，笔直地悬在那里，使人想到冬天屋檐下的冰棱柱子，想到吊在棚子下的大丝瓜。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位局长大人光着一双脚，因为他有个习惯，一开会就喜欢脱鞋。他的鞋子还留在主席台的桌肚子底下。
小市长捂着嘴想笑，又忍住了，摆摆手说不要管他，继续汇报。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相继登台。大多数人安然无恙，有的说着说着就不明不白地被送上了天花板。离会议结束还有一刻钟时，天花板上已经吊了14个头头脑脑。有个穿花裙子的领导，是分管商业的，说只要吃了她们的豆沙月饼可以多活三年，话音没落，“腾”的一下子也飞了起来。
小市长等全部汇报完毕，往台当中一站，说：“都看见了吧，这就是这种工作服的特殊功能！”
这时，他才向大家交底，说这种衣服又叫防吹服。汇报时，只要你闭着眼胡吹一气，它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你送到天空，牛皮吹得越大，离地面越高。为防止意外，他特地把第一次会议安排在小会议室里开，如果在露天里，说不定有人早就飘到云彩里啦！
天花板上的几位一起朝小市长喊：
“快让我们下来吧，吃不消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我要上厕所……”
小市长仰着脸问他们：“还吹不吹啦？”
“不吹了，再也不吹了！”天花板上几位异口同声。
是不能再吹了。小市长心头一热，不由得起自己的老爸，当年他为了上吉尼斯大全，竟胡吹自己一顿饭能吃一百零一个馒头，结果活活胀死。他的叔叔胡吹说他只要脖子一仰能喝下五瓶白酒，结果一命呜呼。小市长再也不能平静，情绪激动地说：“吹牛有什么好，无非是想表明自己本事大嘛，要么就是嫌官太小，还想往上升，”他指指头顶，“你们看，这几位局长大人不是靠吹牛升上去了吗？上去好呀，就别下来了嘛！”
天花板上的人又嚷嚷起来，那个连衣裙竟然鼻子一把泪一把地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落了下面的人一脖子。
小市长看看表，朝女秘书努努嘴。女秘书从包里取出一只小方盒，上面缀满了小星星，就像电视遥控器一样。小市长接过小方盒，对准天花板轻轻一捏，那位建材局局长便马上往下坠落，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到实处。再一按，花裙子也掉下来了，秃顶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市长把鞋子扔给了他：“快穿上，别让玻璃割破了脚！”说完手一挥，宣布散会。
三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市长到市郊检查工作。他看见路边菜地里的茄子、辣椒长得逗人喜爱，便问在地里浇水的奶奶，用什么办法让蔬菜长得这么旺。奶奶说是村长领导有方。
小市长说想见见村长，叫秘书把他叫来。秘书刚要走，被小市长叫住了，叮嘱她，叫他别忘记穿防吹服来见我。
村长是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年轻人，听说市长驾到，屁颠颠地跑来了。
见到小市长，村长先寒暄了一阵，说他正在准备出国参加联合国召开的绿色工程研讨会，材料准备了几大摞。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滔滔不绝地念了起来：“……我们四季青村，自从实行科学种田，引进良种以来，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茄子长成了棒槌，辣椒长成了灯笼……这样下去，明年可能出现一台大卡车都装不下一只冬瓜的现象。到那时，运输可能成了大问题……”
小市长越听越不对劲，想不到在这里又碰到个闭着眼睛死吹的吹牛大王。他甚至怀疑村长那一脸粉刺就是因为吹牛吹得不透气脸上才冒出来的。不能让他再吹下去了，小市长摆摆手打断了他：“好好，别念了，让我看看吧。”伸手夺过只念了一半的汇报材料，粗粗瞟了一眼，好家伙，下面吹得更离谱了，什么小猪会长成牛，牛长成大象，池塘里的鲤变成鲸……这简直是……难道他没听说过那天开会有十多个吹牛大王被挂到天花板上吗？也许他那时不在村子里，也许他根本不相信吹牛被挂起来。好了，现在也应该让他体会一下飞天的滋味了。
村长还在没命地吹，吹得脸上的粉刺全部膨胀起来。吹着吹着，忽然说了声“哎呀，不好”，话音没落，防吹服便带着他直向高空飞去。
小市长笑了，满面笑容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根据小村长吹的程度，很可能飞到离地面20米的高空才会定住。幸亏他没再往下吹，再吹出猪变牛，牛变大象，说不定真的会把自己送出大气层哩。
可令小市长不解的是，粉刺村长飞过眼前一栋大厦的18层时还在一股劲地向上，向上，天哪，已经超过20米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小市长的心灵，连忙叫女秘书把遥控器拿来，连按好几下，一点反应也没有。糟糕，失灵了！小市长一转身，飞快地钻进大楼的电梯，“呼”地上了楼顶。
当他气喘吁吁地登上20层的平台时，正好跟刚升到眼前的粉刺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他用劲按了按遥控器，还是不行。村长竟然加快速度向上飘去。
小市长这回真的着急了，万一村长飞到云彩里下不来，这不是他的责任吗？村长媳妇找他要人怎么办？他能说“谁叫你男人闭着眼死吹”吗？那人家会反问他：“再吹也不至于犯死罪吧”？弄不好一张状纸告到法院，那真够你这个小市长喝一壶了。
小市长手搭在额头上，使劲朝上瞅，糟糕，他还在往上飞，真的要挨到云彩啦！太阳隐在云层后面，像一只反射着白光的洋铁盘，幸亏光线不太强烈，不然会头晕的。
四
全村人都聚集在大楼下，仰脸望着楼顶上的小市长，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比小市长还要高出好几倍的粉刺村长。
村长媳妇扶着村长的妈妈也来了。老妈妈急得直跺脚，骂小市长在玩花样，是害人精，还说她要到市长办公大楼前静坐，非让他办不成公才好。说着说着，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被风吹到楼顶上，传进小市长耳朵里，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直在旁边的女秘书忙问小市长，要不要给消防队打个电话，命令他们火速把救火的云梯开过来。
云梯再高，能高过天吗？小市长心里乱糟糟的。记得在那次订货会上，他把防吹服的性能问得清清楚楚，现在怎么失灵了呢？啊，电池！一定是遥控器里的电池用完了。他叫女秘书立刻换截新的。可是换好后一按，还是不行。
急呀，急得小市长一头汗。他真想大叫一声：“我这个市长不当了！”转念一想，一个小小男子汉，碰到这点困难就吓趴下了？当初竞选市长时，他不是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吗，还说什么“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洞里的小老鼠；市长要是胡乱吹，不如河里的小乌龟。”他抱着脑袋，想呀想呀，忽然把脑门一拍，有了！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防吹服厂的厂长呢？新产品既然是出自他们手，他们一定知道其中的弯弯绕，出了问题，他们要负责的！
一听是小市长，里面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别急别急，我的小市长！”厂长是高级工程师，老练得很，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我怀疑天上那小子身上藏有异物……”
异物？小市长一惊：“难道是炸弹！”
“比炸弹威力还大！”
小市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你，你说的是原子弹？”
“比原子弹还要厉害！”对方顿了一下，“原子弹爆炸看得见，听得见，可那玩意听不到，看不见，慢慢起作用，无声无息地伤害人……”
小市长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着手机不停地追问：“那有什么办法让他把异物取出来？”
“喊哪，叫他赶快把口袋掏掏，不管掏出来什么都往下扔！”
小市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吩咐女秘书，叫公安局长马上派出一百个防爆队员来，把楼下的人统统劝走，万一那小子真的把异物往下扔，伤害了人怎么得了！他还要女秘书把村里的广播打开，开到最大限度，他要对着天空喊话。
五
粉刺村长还在一个劲地上升，隐约的，他听见小市长在大声叫他赶快把口袋里的东西掏空，这才用手在身上乱摸一气。除了外面的防吹服，他穿的是一件流行的新式衣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大大小小的口袋132个，130只是小的，两只大的，一只在左胸口，一只在右胸口。要想掏两只大口袋，必须解开衣扣，把手伸进去才行。
两只口袋都饱鼓鼓的，他伸手掏出一卷就往下扔。那是去联合国大会汇报的材料，迎风一抖，散开了，像一条长长的瀑布直泻而下。再一抖，另一卷也打开了，还是汇报材料，也是准备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用的。
有一卷在空中飘呀飘呀，一直飘到小市长面前，他使劲一蹦，伸手把长卷捉到手里，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将来全世界都不用种菜了，只要我们一个村子种就足够足够啦！没有土，不用犯愁，就在云彩上种好了，茄子、豆角、西红柿，要什么种什么……”
胡说八道！小市长气得脸色发青，等他再抬眼看时，粉刺已经把口袋掏空了，身体正飘飘荡荡地往下坠落。照说，应该回到原来升天的位置，可能是风大，飘呀飘，竟然飘到宾馆三层楼的阳台上。
说来也巧，当时我正在那间屋里构思一篇童话，外面的嘈杂声把我的构思冲得稀里哗啦，以至我好几次放下手中的笔跑到阳台上朝外看。就在我第三次朝外看的时候，正好粉刺村长从空中往下坠落，一直坠落到我的阳台上，一条腿进来了，另一条腿还跨在阳台的栏杆上。我像一只打愣了的鸡，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他在喊“救命”时，我才清醒过来，伸手把他往里一扯。我发现他那满脸粉刺和闪亮的汗珠早已混在一起了。
我转身要去拿条毛巾给他揩汗，听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来的正是小市长。我们认识，前不久，为城市建设我还采访过他呢。早先，也就是他当市长之前，听说他也写过童话，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三年级小学生。他告诉我，等他把市长当烦了就回来写童话。我说，你现在不正是在用手中的权力在把我们的城市打扮成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吗？从这点来说，你才是真正的童话作家呢！他说不对不对，写童话跟当作家完全是两码事，弄得不好会出乱子的。
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他说起防吹服在汇报会上创造的奇迹，我听得入了迷。忽然，我感觉到原先的构思是那样的平淡。我决定把那个构思全部推倒，重新构思这部童话。我还给小市长提出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借一件防吹服给我试试。他把头直摇：“不行不行，你是写童话的作家，又不是瞎编乱造吹牛皮，穿那玩意干吗！”
我把大腿一拍：“那我也吹一回牛，让防吹服把我带到天空。我可以采访外星人呀！要不到别的星球上去看看，问问那里的市长是怎么当的！”
他听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