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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彼岸花中人成对,中元夜里百鬼行

刑天一步步走近亭子,亭中的人看见他不紧惊呼道:“你的脸......” 刑天嘴角阴邪一翘,缓缓说:“好久没张口说话了。”

道说一番跌宕之后,司魂仿佛回到八百年前被捆绑着跪在天帝脚下的那个仇天涯,陷入长久的沉默,岐地里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龙城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惊叹道:“不愧是我师傅,一个人打满天的神佛,没给我丢脸!”

司魂摇摇头,这孩子,竟将他当年的绝境听成了人间的说书段子,但能把生死烦恼看得如此之轻,未尝不是一种难得,“你真是心比天大。”龙城“嘿嘿”一笑,只当这话是夸他,然后接着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魂魄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现在的我只是一缕虚魂。”

“虚魂?”

“一般的亡魂都有三魂七魄,但我的亡魂是天帝凭虚创造出来的,没有魂魄二物,只是在这世上留下的一缕气而已,所以无法投生。但倘若天帝没有给我这条虚魂,我现在已经在世上消失了。”

龙城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天涯哥哥,无法相信他只是一缕气。

“那你岂不永远都只能当个鬼魂?”

看着龙城打量他的目光,司魂说:“能存在于这个世上,何必还纠结你是个什么。”

“那之后呢?”龙城想起一个极重要的人,“醇姐姐呢?”岐地又沉寂了半晌,龙城听见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她在地府。”

“醇姐姐也在地府?”龙城满脸都是喜色,“和你一样是冥神吗?”

“不一样,她是孟婆。”

“那醇姐姐岂不是不记得我们了......”龙城转眼又失落了下来,但他知道天涯哥哥才是那个最哀戚的人,于是改口说:“也好,好歹能常伴在天涯哥哥身边,若是投入了轮回,你到哪儿找她去!”

“或许像你说的,可惜你不知道做孟婆的日子有多难过。熬汤盛汤,日复一日,而且不能离开望乡台一步,孟婆亭犹如牢笼一般将她囚禁了八百年,没有回忆,没有念想,让她拿什么度过长日漫漫,就如那枉死地狱一样,最大的折磨就是自己的空寂。这是上天的惩罚,包括我一样,在这地府里无非是为了赎罪罢了。”

“可是天涯哥哥,你不是在她身边呢吗?”

“可她从来都不认识我。”

龙城:“天涯哥哥,你带我去见她吧,醇姐姐以前那么疼我,兴许能想起我来呢!”

司魂虽然心知这不可能,但仍半是释怀地笑了起来。“这个不急,我们先去拜见菩萨。”

龙城刚一进地藏王府,假寐的听谛立刻爬了起来,只见这听谛形如白犬,可细处又与白犬不大相像,应该是个说不上名目的神兽,其左耳立着,右耳翻折,走路的声音很轻。听谛几步踮脚到龙城身边,把原本折着的右耳立了起来,围着龙城又嗅又听,龙城顿时不敢随意动弹了,“哎天涯哥哥......”

他想叫司魂,后者却兀自走到菩萨座前,跪拜道:“弟子拜见菩萨。”

菩萨慈祥地说:“司魂来了。”

拜过菩萨之后,司魂走回门口对龙城说:“这是听谛,它在谛听你的命数。”

听谛听完龙城的命数,表情似有深意,然后跑回菩萨身边晃悠脑袋半天。龙城不解地看向司魂,司魂只是摇摇头,也不清楚,“过来。”他说。

龙城跟着司魂来到菩跟前,司魂又说:“跪下。”

龙城双腿一跪,老老实实地说:“弟子龙城拜见菩萨。”

“起来吧,龙太子。”菩萨说,“既然判官把你留在地府,就要好好修行,消除业障。”

“弟子知道了。”龙城说。

司魂:“龙城还要赴职,弟子不叨扰菩萨了,先行告退。”

“等等。”菩萨对司魂说,“我有话要对你讲。”

于是司魂留了下来,龙城独自一人先行告退。

三个时辰之后,苏子幕在地衙门口碰上了司魂,对方的神情像是在琢磨什么事情,苏子幕跟他打起了招呼:“巧了。”司魂像是冷不丁被人惊扰了一般,惶惶回复道:“哦,巧了……是陆判大人传你来的么?”

“正是。”苏子幕说。

“那看来我们是为了同一件事,走,一起进去罢。”司魂同苏子幕一起进到地衙,陆判刚审完两个亡魂,见他俩进来,说:“你们来得正好,司阳呢?”

司魂:“禀告大人,他去渡魂台任职了。”

“那好,等回头你们跟他转告一声。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我找你们来是为了商量那日的安排。今年多了司刑和司阳,应该会比往年更万全些,司魂,我打算让你和司刑上阳看管夜行的亡魂,届时地府里就没剩多少亡魂了,留下一个司阳驻守足够。你看如何?”

“回大人——”司魂心不在焉地说,“全凭大人安排。”

陆判转而问苏子幕:“司刑呢?”

“属下没有异议。”苏子幕说。

“那好,就这么定了。”

苏子幕早发觉出司魂的异样,一出地衙便问:“你怎的了?”司魂眼中低落,不愿多言,“没事。”苏子幕大概知道些司魂的脾气,于是不再追问,“走,我陪你上龙城那。”

望乡台是去往渡魂台的必经之处,上回司魂只把苏子幕带到了三生石,这回苏子幕终于知道了原因。“酒仙醇凉?”他不由得脱口唤出。醇凉闻声打眼瞄他,只觉得司魂身边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又一个这样叫我的,刚刚才过去个一惊一乍的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人铁定是龙城。司魂跟她解释:“刚刚那个是新上任的司阳,这个是新上任的司刑。”

苏子幕没想到醇凉竟也在地府,还以为她早被天界诛杀、灰飞烟灭了呢。怪不得,怪不得司魂的眼中隐隐含着尚未湮灭的星火。见醇凉此状定是喝了孟婆汤,苏子幕只字再未提及当年,而是行礼说:“在下司刑苏子幕,见过孟婆。”

这位大人倒是令人耳目一新,醇凉抽空跟他还了个礼,“大人位分远在孟婆之上,我怎受得起大人的礼,大人万安。”礼数过后,醇凉转身接着熬汤,无暇顾及他们,这等乏味忙碌的日子已将她牢牢围困住了。

不愿久留惹醇凉烦恼,司魂跟她说了句“打扰”,然后带着苏子幕往下走去。

奈何桥上雾气弥漫,发白的浓雾和过桥的亡魂混为一体。铜吊桥,铺槐木,走在上面叮铃作响,桥下忘川河水静静流淌,念头太重的亡魂能够透过木板的间隙看到河中自己前世的影像。司魂开始放慢脚步,让苏子幕赏个稀奇。两人任由吊桥带着自己摇晃,苏子幕不由得感叹起来:“真是好景色,我还以为地府里处处是烧人业火,只可惜雾气太重,看得不大真切。”

司魂有一句无一句地搭着话,“等到正午时就好了,那个时候夕阳最盛,雾气都消散了。”正说着,开始有夕阳的光辉穿透浓雾,苏子幕奇怪:“现在日近正午,为何却是夕阳?”

“地府只有不败的夕阳。”司魂解释说,“且这日暮也只在这一路看得到,其余之处则尽是鬼火黑夜。”

真是奇特。映着光照,苏子幕发现有几个鬼差正拿着类似于捕蝶用的网兜乱扑,“那又是在做什么?”“让雾气在网丝上凝结成水,然后送到望乡台去熬汤用。”一提望乡台,司魂的语气便陷落低沉。

苏子幕:“这几百年来你一直在等她?”没料到苏子幕会突然问这个,司魂沉默地点点头。“她从来都不记得你?”

司魂还是点头。

“也是难为你。”

也许是有八百年前的一面之缘,而今他们又同在一起共事,司魂并不抵触与他谈起这件事。“我没什么,最难的是她,如果她还有一丁点从前的记忆,哪怕那点儿记忆与我无关也好,她的日子便没那么苦了。往后你会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苦——叫做无知之苦。”

苏子幕:“这大概是对你最残忍的惩罚。”

“如何罚我也都是罪有应得,我只是不忍心见她受这等苦。”这时司魂想到了那件事,于是跟苏子幕提及起:“说来,不久前她说想看彼岸花,那彼岸花离望乡台不过半刻路远,可我都没法儿带她去。听闻狐族多是精明,你可想得到办法帮我?”

最后一句话说完,司魂直直盯着苏子幕双眼,令人难以回绝,最后苏子幕还是不留情地回答他说:“虽说我是初到地府,可有件事情我弄得明白,那就是地府可以没有我和龙城,甚至可以没有你司魂,却独独不能没有孟婆。你想让她离开望乡台——恕我直言,子幕无能为力。而且我劝你也别再打这件事的主意,如果一件事本身就是不该的,那就连惦念都别去惦念。”

得到苏子幕的拒绝,司魂无话可说,他极清楚苏子幕所言不虚,也正因为是实话,他才觉得束手无策。司魂又不愿再说,苏子幕索性也不去劝他,而是放着性子去欣赏奈何桥上的景色。

眨眼间中元夜至,鬼门大开,地狱近空。这是一年当中最令鬼差们不敢掉以轻心的一天,因为阴厉气太重,加之大多亡魂都被放了出来,其中难免会有些心怀不正的趁此夜为非作歹。这一夜轮回不断,阳间依旧会有生有死,死于七月十五的人极易混入群鬼之中,以逃脱无常抓捕,之后便可能化作厉鬼为害阳间;而生于这一日的人命中缺金缺火,多是投生为妖魔,但也有前世阴德厚积,以至有幸投生为人,这样的人因为生辰奇异,或会成为法师道士,又或是成为状元之才。

总之,这是牵扯阴阳两界的一夜。

龙城打小没离开过北海,也想随司魂他们去人间看看,可陆判却安排他留在冷清的地府,因而龙城满心不情愿。但,不情愿的又何止他一人,司魂倒宁肯与他换一换,可惜他只能在阳间,醇凉只能在望乡台。苏子幕见他一晚上都是那副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多分担些杂务,给他留有一丝心神去失落。

凡人看不见他们,可他们却能看清人间的百态。盂兰盆**奉着鲜果,有伎女吟唱抚慰亡魂的词曲,庙会上卖着牛头马面的面具,善男信女把水灯点燃放进湖中飘去,灯上有他们自己和死去亲人的名字。司魂怔怔地盯着挤满水灯的湖面,那些水灯有的是宫宇,还有的是花——白色的莲花,白色的芍药,白色的山茶。司魂想起了自己给醇凉带的那朵山茶花,自然也想到了对醇凉没实现的承诺。他能在人间四处游走,看十五月圆,看庙会祈福,她呢?平时好歹能透过往来不断的亡魂试着去品尝人生百味,可今夜冥界的亡魂几乎都上了阳间,她在做什么,她还能有什么可做,只是一个人煮汤吗?她在望乡台煮了八百年的孟婆汤,却连那汤的滋味都不知晓,何其讽刺。哪怕地府里有世间最盛的夕阳,也早该看腻了吧。

当初正因为他的欺骗才将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如今他不希望自己的承诺再成为谎言了。

司魂回身寻找陷在繁事里的苏子幕,从摩肩接踵的亡魂中挤过去,急忙扔给他一句:“你先照看着,我很快就回来。”还未等苏子幕开口,他已头也不回的离去。

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这般安抚自己。

望乡台难得的冷清,醇凉正恍如隔世地熬汤,却见司魂风风火火地跑了上来,可他这个时候不该在阳间吗?“司魂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司魂没回答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然后硬拉着醇凉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醇凉一时发愣,任由身后的望乡台在颠簸的视线里越来越小,像是来到一个全新的世间,她对周遭的一切都陌生极了,包括这奔跑——她已遥远地失掉了奔跑的感觉,那奋不顾身的双腿就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渐渐地,她开始明白自己是真的离开了望乡台。

醇凉抓紧路过的短暂时瞬去看沿途的物景——原来近看时三生石的纹理是这样的;原来忘川河是被夕阳照成了粉色;原来黄泉路的泥土那样松软;原来远远望着的孟婆亭并非她置身其中时看到的那样残破。

而这一切的成全者,他的眼神里只有前方,那些醇凉所为之迷醉的事物他早都已看够了,所以他只急于带她去到自己所承诺的地方。司魂的手不留缝隙地把她纤弱的手包住,这种感觉忽然变得似曾相识,醇凉心里隐隐开始希望这条路可以很长很长。

而现实常常不如人意,几百步路,对于望乡台上的她是长,对于此时的她是短。“到了——”司魂停了下来。听他的语气,似乎他比醇凉更要欣喜。

醇凉缓了缓气,觉得自己的体力在此刻微微有些扫兴了。待她定睛一看,眼前的画面被染满天地的大红色侵占,大片的红色又被火红的夕阳笼罩,令人只觉温暖。她太熟悉这红色了。当她凝伫于望乡台之上,远方的这片红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比奇妙,谁想得到阴间里能这样的景物呢?多年来她总想身临其中地去仔细看上一番,因为远望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灼热,她想看看这一株株细嫩的彼岸花究竟是如何铺积成一个国度的。

这片花的存在令人有理由去猜测——并非夕阳养育了它们,反而正因为有它们在这片土地生长,所以才有了那所谓的夕阳,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夕阳,不过是彼岸花映在天空上的一抹颜色罢了。

醇凉双唇颤抖,“这是……”

“彼岸花。”司魂替她说出了这三个字。

醇凉重复道:“彼岸花——”好像她从不认得这是什么似的。醇凉惊喜无比,却莫名想哭,大概是喜极而泣。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梦,只是一句用来搪塞他的话,连她自己都不愿放在心上徒惹伤悲,他竟然在地狱大空的中元夜为她实现。

八百年了,他这样照顾她有八百年了。

堂堂的司魂大人日日都要挑正午时分来一次望乡台,会在对付完凶魂恶鬼之后带回阳间的小物件给她解乏,还会像个痴癫人一样唤她八百年的醇凉。

醇凉从不知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疼爱,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不胜其烦,也不知该感激涕零还是冷漠以对,她早早失去了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已经不会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去做一场人情上的往来。孟婆你何德何能——她也曾在心底里问过自己,可她的心空了,里面没有人回应,所以别责怪她的不识好歹,是有人剥夺走了她的一切。

那些掳走她记忆的强盗里,有司魂一个。

司魂把她带进那密丛中,然后打算独自离开,醇凉不禁脱口而出:“大人……”转而她明白自己不该太多事的。听见醇凉的声音,刚走两步路的司魂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回醇凉身边,认为不能把她自己扔在这儿。

阳间没有等到司魂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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