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画像，大致二十三、四岁，正是女儿家的好时候，不大不小的年纪，气质格外落落大方，眼神并不像个闺中姑娘家该有的，娇俏、成熟都贴切不上，大抵是看破浮华的意味，暗暗透出一股“金樽清酒皆在其手心之间翻覆”的坦然高傲，衬得起顾家人的一句“老祖宗”。司魂和醇凉仔细那么一看，画中女子的眉眼与醇凉大是相像，醇凉一时错愕到说不出来话。
顾老在一旁开口道：“这就是我们顾家的老祖宗。那日第一眼见到姑娘，老朽就觉得您面善，之后细想才发现，这张脸可不就是老朽日日敬奉的老祖宗吗？又听仇公子说您对酒十分熟巧，老朽心头更是放不下此事，可老祖宗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仙逝了，老朽不敢贸然，才一遍遍试您，这些日子老朽翻遍家书，仔细看过了记载的有关您的事，上头说您二十来岁飞升成仙，生前最爱那棵梨树，这便更加确信了，而在刚刚，那挖出来的酒坛子上就刻着您的名字呢，还有您的血！哎呀，老朽真是惶恐啊，原来老祖宗真的变成神仙回来了！”
“这……”醇凉不知所措地看向司魂，后者向她点了点头。
其实司魂早就猜到了六七分，因为顾庄的酒和醇凉的祭品是差不多的味道，什么顾老对醇凉怀有不轨之心，都只是说辞罢了，他尚未寻到确凿证据，不敢妄下论断，因而一直带着醇凉住在庄上，就是想查出个水落石出。
偷偷带她到阳间走一遭，居然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帮她找到了家。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祠堂里顿时涌进来一大堆人，有家丁、有丫鬟、有光着膀子刚从酒坊里赶过来的人，人群中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小孩子被乳娘抱着。顾老站到人群前面，高呼：“老奴携顾家上下，给老祖宗磕头了！”
人群齐呼：“给老祖宗磕头了！”
“唰”地跪下了一大片，醇凉受宠若惊，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众人的头抵在地上半天，愣是没听见醇凉有个什么动静，顾老趴着抬眼一瞅，却见醇凉正在望向司魂。司魂便对顾老解释说：“她之前出了些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是这样。”顾老心中理解，怕惊扰到了醇凉，赶紧招呼身后的顾家人起身，丫鬟把顾老扶了起来，顾老对醇凉慈祥地说：“不打紧，肯定错不了。”
醇凉站在祠堂的正中央，身后的墙上有个一模一样的她，皆微微昂首，目眺远方。在顾老的示意下，乳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来到醇凉跟前，醇凉还没留心过来就被孩子塞了个满怀，不由得顺势接住，半天不敢轻举妄动。白白嫩嫩的孩子在她的怀里舒适地扭动，醇凉带着迷茫的目光问向顾老：“这个孩子是？”
“回老祖宗，这是少爷，大名叫顾晋，您叫他小晋就成。”
“小晋……”醇凉仍然未解疑惑。低头迎上小晋的大眼睛，这孩子竟不怕生，在朝她笑，醇凉也没忍住对着小晋笑了起来。这是顾家的家内事，所以司魂只是远远地站在一侧，不去打搅，只是他有和醇凉同样的疑问——醇凉成仙的时候并未婚嫁，何来的后人？于是忍不住插嘴问了顾老一句，顾老解释道：“是这样的，家书上说，老祖宗您得知自己的命数，怕顾家的技艺失传，所以早早在孤儿中收养了一个味觉嗅觉出众的，少爷就是您收养的那个孩子的后代。”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顾老说顾家的宝贝永难再见天日，是因为小晋的身上流淌的并不是醇凉的血脉。
原来她姓顾。
整天都是他在她耳根说醇凉如何如何，而今总算有一件事是他不知道的了。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恰逢老祖宗回家，咱们庄上可得隆重欢庆一番啊！”顾老激动地宣布。
醇凉靠近到老梨树跟前，伸手摸了摸树干，巨大的树冠洁白亮眼，不停将落花撒在她的头上。这颗树与她一同长大，不过它已经苍老白首的时候，醇凉仍然留存在年华最好时的模样。好久不见，她忍不住在心里说，虽然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它。
“老祖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乳娘抱着小晋站在园外，不知道是谁教小晋喊老祖宗的，小不大点儿的婴孩话说不利索，声音却是好听。醇凉走过去把他抱了过来，乳娘自觉留在园外站着。醇凉抱着小晋走回树下，小晋好奇地伸出手去摸树，他的双亲早死，从没有人能把他抱进园内。
“老祖宗。”顾老这时也来了，站在园外喊醇凉，醇凉对他回应道：“进来罢。”顾老在外面迟疑了半天，于是醇凉又说：“既然传家之宝已经找了出来，这个园子也没什么好禁的了。”顾老这才听从她的话进到园子里。醇凉如此说只是不想顾家人太过拘谨，倒不是就此拿自己当了顾庄的主人，恰恰相反，虽说明知顾庄的一切都是她赋予的，但这里对她来说仍是个陌生的地方，仍然得倚靠司魂。
顾老将一本厚厚的书呈给醇凉，书上还有一把钥匙，“老祖宗，这是今年的账本，请您过目，除了这本，顾家有史以来的账本都锁在账房的屋子里保存，这些都交还给您。”
“不不。”醇凉把账本轻轻推了回去，小晋看见账本要去抓，醇凉逗了逗他，不让他去动，“顾庄一直由您打理，我是个废人，且不能在这里久待，所以您还是接着保管罢。”
司魂来到园子外，记得顾家的规矩，所以只是站在园子口往里喊：“醇凉。”
醇凉往外望了一眼，“进来罢。”
司魂本有些犹豫，但是看见顾老也在树下，便进去了。醇凉问他：“找我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出去走走。”
站在瀑布下，得知水不是苦的，醇凉故意去挨水浇，玩了个淋漓畅快。司魂立在潭水边的一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她把手穿进瀑布里，衣服被溅在山壁上的水花打湿，他又仔细嗅了一下，还是没闻到醇凉所说的酒香。抛过去一个光影，结界开在醇凉头顶，他说：“别以为你叫醇凉，就不怕凉了。”头上的水被结界挡住，失了乐趣，但正巧她也玩得差不多了，于是提起裙摆走上了岸。司魂将手一挥，山间的枯枝都聚成一堆，燃了起来，“烤烤。”
醇凉提着湿漉漉的衣服走向火堆，边走边说：“大人的法力都用来点火了。”醇凉坐到火堆边上，司魂也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像做梦一样。”她说。
司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想到这么巧，我们糊涂地来到此处，可能正是命运安排的。”
“大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我弄上来。”
“你若是信我，便再也别问了。”
“大人真傻。”醇凉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半天过后又说：“谢谢大人。”
八月十五，迎祖归乡，顾庄特地将尘封千年的酒拿了出来。
这样热闹的场景，醇凉是融不进去的，但此宴为她而设，她作为顾家先祖必须要在场，她也不愿自己扫了众人的兴。较之于醇凉，司魂却似乎很是尽兴，不过他也不喜欢和众人喧闹在一起，而是躲在桌边与这千年的陈酿成了知己，心无旁骛地自酌自饮。越喝，醇凉越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
“这酒烈，你少喝点。”醇凉神色不变，语气却有了不悦之感。
司魂大人，怎的今夜就没了分寸。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喧闹里，醇凉觉得自己和同桌的他仿佛被嘈杂阻隔得远远，似乎遥不可及，她只看到司魂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我没醉”，而从前的柔声细语完全被宴会声湮没了。
醇凉有些茫然，她不曾见司魂有过这样陌生的面孔——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再让下人斟满，很少看她，只是酗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像是报复的神情，可转瞬就又消失在司魂的脸上。自己是怎么了，难道也醉了，出现了幻觉？
她忽然想，不知醇凉是否见过他这副模样。
一杯又一杯，上千年的陈酿被司魂喝去了三中之一，奈何他是醇凉的贵人，顾老也不敢多嘴，只能任由他肆饮。没人约束，司魂一直喝得肆无忌惮，耳边的嘈杂渐渐变得模糊，他的耳朵和头皮开始发麻，人也开始昏昏欲睡。醇凉看见司魂扶额，心想不好了，一把推开酒杯，去看他的近况。
顺着醇凉的举动，顾老也发现了司魂的不适，“仇公子这是怎么了，喝多了？快来人扶公子下去！”
满屋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听见欢闹声有所收敛，司魂抬起头，与满屋子的目光对视，他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盯着，朝要扶他的下人摇摇手，“我没事，你们接着来。”
人声再次鼎沸。
司魂喝酒不会脸红，旁人看不准他是否醉了，但他自己晓得自己已经不胜酒力了，因为浑身都在难受。看来这酿了千年的酒真是不能贪杯，可他像是上了瘾，总控制不住自己，又想要去斟酒，顾老站在一旁看向醇凉，希望她拿个主意。
“别喝了！”醇凉忽然气急败坏，斗胆训斥出一句，同时将司魂的手一把按下，使得杯子里的酒水震了两人满手。
司魂头疼欲裂，毫无招架之力，被醇凉训斥之后便静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语。醇凉对管家说：“你们接着尽欢，正好我也乏了，我扶他回去。”
“好好好！”顾老舒了口气，“那您自己能扶得住吗，要不老奴找两个人帮您？”
“不用。”
醇凉扫了一眼司魂，随即起身独自离开，司魂用余光看见醇凉在走向门外，于是支撑着身躯缓慢地跟了上去。刚一出门，山里的晚风就令他打了个冷战，冷得他深觉不安，勉强清醒了三分。司魂四下张望，急于寻到醇凉的踪影，终于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醇凉，她在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