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只被踩扁了的皮球，从拘留所被释放了出来。回到家的我，受不了父母的唠叨和左邻右舍在背后戳脊梁骨，一个人悄悄南下了。
站在火车站，我茫然地对售票员说：“随便给我买一张票，去哪里都行，要快开走的，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售票员用狐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去成都的车快开了，行吗？”我点了点头。拿上票就直奔检票口，一个小姑娘下意识地躲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那张常年见不到阳光的脸和光秃秃的头，难以让人不躲开的。
拥挤的火车上，人多的好像农村人给地窖里放萝卜一样紧贴着。我一屁股挤到三个人的座位上，对面坐着一对青年农民工，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也许是常年繁重地做工，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他们赤着双脚，操着浓重的四川方言，女人看起来不太爱说话。他们脚下放着两只桶，桶里装着筷子、碗、抹布等，而且那碗的边沿还有几个小豁口。我想，这可能是他们打工时的全部家当了。在民工身旁，有一个头发染成了蓝色的小青年，我在心里叫他蓝毛。他摇头晃脑地在听ＭＰ３，一边嘴里哼哼唧唧地唱，一边不停地晃动着身子。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脚臭味、腥臭味充溢了整个车厢。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的我，肚子早唱“空城计”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顺手买了一碗方便面。结果，那种纸做的碗不结实，经水一泡，碗底的汤洒了出来。也怪我运气不好罢了。
对面的民工女人可能看出了我的沮丧，她没有言语，默默地从桶里取出了一只碗准备递给我，我正想伸手去接。突然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蓝毛小青年，一把打掉那只碗，并用脚将女人面前的桶踢翻了，哗啦啦一下子，所有的碗都碎了，桶里的东西全部滚落在地上。
蓝毛小青年露出了得意的笑，仿佛他做了一件值得表扬的事儿。
女人哭了，她边哭边捡起地上的碎片。男人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安慰女人道：“碎就碎了噻，回家再买几个哈。”男人一说这话，女人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的那一幕一下子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那时候，家里穷，全家八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十几块钱的工资。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每天吃饭用的碗，八个人，只有三个碗，而且还是那种黑色的粗瓷碗，碗少人多，只能轮流吃了。
每顿吃饭，爷爷奶奶年纪大，理应他们先吃，我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也是最先吃，等我们吃完了，才能轮到姐姐和爸妈。
有一次，我吃完后，就拿着碗和小猫玩，结果呢，碗被打碎了。爸爸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一下子，五个红指印清晰可见。
那是爸爸第一次动手打我。我不明白，爸爸平日里那么爱我，怎么为了一只碗却打了我。长大后我才明白，从那以后，每顿吃饭，全家人等我和爷爷吃完才能吃。
女人的哭泣声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猛然间起身，一个拳头抡了过去，那个蓝毛青年被我打翻在地上了。
车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劝架的，莫名其妙找原因的，看热闹的，都呼啦啦一下涌了过来。蓝毛青年还在捂着鼻子，用纸擦着鼻血。我还不解恨，用手指着他的脑袋警告他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对民工好点。”
乘警来了，我们都被叫到了另一个车厢接受处罚。
乘警用他特有的职业敏感性观察着每一个人。他走到我跟前问：“说说，为什么打架？”我抬起头说：“看不惯他欺负人。特别是欺负一个农民。”
那个民工结结巴巴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而我，出手打人也不对啊。乘警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内心。
他问我：“你被放出来几天了？”我一下子又蔫了，吞吞吐吐地说：“三天。”他一下子发怒了：“才三天，你小子是不是还想进去啊？”我没有言语，那个地方，我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了。
“说说，为什么进去的？”乘警又在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那是在工地上，老板准备携带工友们一年的工钱逃跑，为了拦住他，我挡在了他的车前面，司机和我扭打在了一起，我打伤了他，被拘留了三个月。出来时，我向监狱长保证，再也不打架了。可我，就是不想看到农民没有饭吃啊！那个担子，那个碗，就是民工的家啊，打碎了它，民工就等于没有了家！
蓝毛青年也被我感动了，他上来握着我的手说：大哥，我也是农民的孩子，为了能让城里人瞧得起我，我故意装出了这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其实也只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是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家，什么叫真正的男子汉，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他向那对民工夫妻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到，乘警的眼睛也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