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曲兰嫣一路走到落脚的客栈,御彻只是淡淡地说联络记号都已做好,明日午时一起去个酒楼就能见到人了。我满心醉在念君花香中,不以为意地晃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把花盆安置在桌上。曲兰嫣撇嘴笑道:“瞧你把这花儿宝贝的。”我心情愉悦,但笑不语。
身旁的义父、御彻、曲兰嫣三人神色都有些凝重,只有我似乎心不在焉。的确,我看着来往的商客居民,总是无法将这一片繁荣和民不聊生四个字联系起来。很少有人的脸上会现出沮丧或是愤恨的神情,似乎我所听闻的那些风雨飘摇完全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我很迷茫,心里透出一股凉凉的不安,恍惚间听见御彻的声音:“爹,他说的就是前面这家。”我顺势而望,是一家很大的酒楼,看得出生意很好,小二的吆喝声都带着笑意,门口人们进进出出,极是热闹。
义父他们问都不问,径直走上木梯。御彻抬手轻敲了敲一个雅间的门,里面传来一声不太清楚的“请进”,声音柔和中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接着御彻便推开了门,我们四人依次而入。
座位上那人见到义父,轻放下茶杯起身,云淡风轻地作一揖:“久闻御先生父子大名,雍容大气,果然不凡。”客套话从眼前这男子口中说出,只令人觉得艳俗之气尽褪,反有如微风拂面之感,只是这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他看起来比御彻还年轻一些,好像还不到二十岁,相貌看上去很舒服,眉目间虽非英气迫人,却似乎周身散发着微微的冷意,令人难以接近,却又是那样赏心悦目。若要我说便是具有仙缘,山里那些自诩不食人间烟火想要去神界的修仙之人也没有这么好看。似乎有个词用来形容人,叫作“宛如谪仙”,看着他,觉得都不够合适:仙人要是这个样子,怎么会被贬谪嘛。一件雪白的袍衫称极了他的气质,令我挪不开眼。我暗想,这般人物也是上得战场的么?我原以为,所谓盟友,也该是个如义父一般老成笃定的中年人呢。御彻上前回了礼,义父微点点头,道:“这位便是楚公子了。老夫是久仰您和关先生啊。”楚姓少年微笑着请我们入座,唤来小二问我们要吃些什么。义父道:“先弄些茶水便好,饭菜一会儿再上,放好后就不要来打扰了。”小二连声应着离去。御彻道:“这是江寒曲姑娘,另一位是小妹寒氏。”曲兰嫣立即起身见礼,我也依样学样,只是目光下意识地闪躲着那少年清澈的目光。他却认真地看了我两眼,大概是因为我的面纱总能引起人的猜想罢。
义父和御彻满面凝重,讨论着一些我并不十分明白的话题。我并无心细听,只听到大概是关于“京城”和“军队”一类的事情。曲兰嫣看起来倒很专注,时不时她悦耳的声音也会插进一句。那楚姓少年却一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的嘴角甚至仍然含着丝不明意义的笑意,就像他们所商议之事是今日的天气一般。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对我一点避讳也无,但也不以为意,初时还吃点东西,看看窗外,慢慢地困意上涌,顺势趴在桌上小憩,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一个人用胳膊碰了碰我,立刻清醒过来,发现义父和御彻还有那姓楚的少年都已站了起来,三人都是含笑看着我,曲兰嫣见我醒来也站了起来,嘴边更是挂着掩不去的浓浓笑意。我大窘,觉得脸都烧了起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用手扯了扯面纱,把它又往上提了些,几乎挡住了整个脸颊。义父微笑道:“小女少不更事,还请楚公子见谅。”楚公子轻轻摇头,道:“无妨。今日收获颇多,多谢御先生了。此处毕竟人多眼杂,恕不远送。”说着又是一揖。义父了然点头,转身而出。我讪讪跟在最后面,头低得不能再低,刚要溜出门去,却不想半个身子一下撞在了站在门边的楚公子身上。我羞得不敢抬头,声音闷闷地道:“对不起。”他道:“无妨。”我偷眼瞧他神色,却见他原本清澈平静的眼里含了笑意,几乎把我的心绪全部溺在里面。我心里一动,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他一笑,道:“楚祈君。”一缕甜甜的愉悦从我心底的某一处莫名而来,笑意不可遏制地在脸上显现,幸亏有面纱遮住。我连“谢谢”也忘了说,一路小跑下了木梯。
五、流年珠泪启光华
义父和御彻一路无话,曲兰嫣和我在他们身后。她细细和我讲着华州的风土人情,我一时确是听入迷了。我们住的客栈很小,而且离城郊不远,眼看着快到了,身周有一面已经能望见片片森林。我们正欲踏入客栈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我便清晰地看到一片飞鸟惊起。义父转过头去,脸色一变,御彻有些奇怪地道:“什么事情如此火急,以至于白天也要放这信号?”义父回头看了看客栈,语气有些阴沉地道:“我们去看看。”话音一落便快步往那树林走去。我和曲兰嫣对视一眼,看到互相的眼中都是疑惑,随即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一进树林,光线即刻幽暗下来。脚下的地带着湿润,没来由地令人不安。不一会儿,树林深处匆匆跑来一人,想来就是刚刚在这里发信号的人了。他向义父行了一礼后道:“老爷,庄园出事了!”义父的脸色瞬间又是一沉,御彻的面色也瞬间更冷。义父道:“怎么回事,细细道来!”那人忙答道:“似乎是……朝廷所为。他们派了一支队伍硬闯进庄园,小的们知道您说过,不能暴露实力和他们硬碰硬,所以他们就……就进去了。他们先是闯进各房搜了一通,所幸没搜出什么东西,只是几柄兵器,然后……然后他们拿着那几柄刀剑便说此间主人图谋不轨,要放火烧了庄园。小的们据理力争,极力阻拦却没有成功……”他没再说下去,我们却都已明白:庄园没了。
我站在义父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看着他呆立良久,最后坚定地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潜回庄园附近!”不等我们反应,他便转身往客栈方向回去。我默然跟上,完全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我们拿上了东西,找了一条小船,给了船夫很多钱,安全地到了来时的码头。我们小跑着离开,却听到身后破空之声,我立即回头,看到船夫直直倒下,喉头插着一枚梭镖。我一惊之下,停下了脚步呆立原地。身旁的曲兰嫣拉了我一下,我转头,看见她摇了摇头,神色平静。我叹口气,也跟着继续前进。御彻跑向那船夫,拔下梭镖后才来追赶我们。我心里隐隐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实在不愿细想。
我们向庄园奔去,远远地就见到了天边泛着妖异的红光,乍一看只觉是条条火红的毒蛇,吞噬人心。热浪扑面,我们不再前行。义父呆望着燃烧的庄园,口中溢出一句:“怎会如此!”短短几字,叹惋沉重之情直压人心,本不是那么伤感的我也觉得心蓦然沉了下去。一直默然的御彻突然道:“父亲,许是朝廷早已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是不知何事令他们忽然出手,实在无甚道理。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转往西边那处了。”义父失神地点点头。
此后的日子,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跟着他们长途跋涉,足足走了五六天才又住进一座宅院里,这宅院却远没有那庄园的大气磅礴了。我有意无意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发现这座小城时常有风沙天气,气氛也比那小镇萧索了不少。
我们刚刚踏进宅院的大门,一个家仆打扮的年轻人便跑过来对义父和御彻行礼道:“禀老爷、少爷,小的们刚刚把这里全部打扫完,恭请各位入住。”义父面色毫无舒缓的迹象,只是点点头,御彻却似乎立时松了一口气。曲兰嫣拉着我的手向一侧的两间大厢房走去,让我住在了她房间的旁边。我推开门,看到眼前的一切虽不华丽但干净整洁,心情也立刻好转了一些,我迈步跨入房间,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御彻说了句:“父亲,此次朝廷行动颇有诡异之处,许是宫中生变。如此,我们是否需要……”正在我心中生疑之时,庭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他后面的语音。我暗叹口气,转身掩了房门。
晚间,我躺下卧了良久,却始终没有睡意,索性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窗边呆呆瞧着月亮。我心里掠过许多,一瞬是那燃烧的庄园,一瞬是小舟上御彻的微笑,一瞬却又回到了昔日在崖顶上眺望连绵群山的时候。想着想着,我的目光低了下来,却瞥见了偏厅的灯光竟还亮着。
直到我最终睡去,那灯光依然亮着。
次日清晨,义父特意叫上了我和曲兰嫣一起用早膳。我照例向他行问安礼,看到他的气色竟是比昨日好了许多。只是目光相对的一刹,我忽然感到一种异样。
安安静静地用完早膳,义父起身道:“彻儿、小嫣,你们先去抓紧联系下这周遭的自己人。璃儿,你留下来陪陪义父。”我应道:“是。”随即起身扶着义父走进暖阁。
义父坐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坚定隐在深处,表露出来的反而是淡淡的惋惜与怜爱,甚至是慨叹,我还捕捉到了几丝微不可见的气息,那似乎是一种野心必将实现的信心。我以为自己看错,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义父叹了口气,其中的苍凉绝对真实,令我立刻不安起来。他叹道:“璃儿,义父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啊。”我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嘴上却只能道:“义父请说,与璃儿万不要客气。”义父沉默良久,才似乎真正下定决心道:“想来你也知道我们在谋何事了。我可与你直说。庄园的事情来得突然,我和彻儿昨夜长谈后觉得定是宫廷生变。而我们的人最多只是混迹官场之中,宫里并无我们的细作。”他说到这里还是停了下来,我却已经明白他话中何意。我来之前曾听星君郑重叮嘱:“璃儿,你去人界游历一番我已不再反对,只要你能快乐,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有一个地方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涉足,它是皇宫。在那里生活太过艰险,需步步小心谨慎,还免不了对别人卑躬屈膝。尤其是你生的这副容貌,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我的脸色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义父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些慈爱。我没有忍住,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地上,泛起刺眼的银光。这就是人间的一种爱罢。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无从拒绝。最后义父问我:“你愿意么?”我最终还是点了头,随即转过身去掩面而泣。
星君竟然没有分毫食言,循着眼泪就找到了我。他遣了一个幻影到我房中,倒是吓得我不轻。他似乎是有点生气了,问我:“才去人间几日,便不把我当回事了?”我有点委屈:“星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在人间只遇到了这几个人,他们待我很好,这恐怕是我为数不多能帮到他们的机会,所以我想……”在星君的注视下,我也觉得理亏,渐渐就没了声音。星君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无言良久,他低低叹了一句:“看来你是不会改变了。去罢,我尽力护你便是。记着,若我有一日不得不强行带你回山,绝不许你再胡闹。”
我坐在镜前,端详自己的容颜,手里把玩着一个人皮面具。义父那日的话仍回荡在耳旁:“璃儿,为父知你定不愿把一辈子都毁在那个皇宫里,我们日后定会让你毫发无损地出来。但是你要听义父的话,戴上它。”我把那面具放在脸上比画了一下,发现它好丑,至少比我难看。我正在皱着眉头把它拿下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妹妹,有什么好玩的也给我看看?”是曲兰嫣。我回头静静看着她不语。她搬了个凳子在我身边坐下,敛了笑容道:“我都知道了。”我点头,抑制涌上的莫名悲伤,道:“没关系,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义父说了我还会回来的。不过嫣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为什么要戴上这个东西?”曲兰嫣拿过人皮面具看了看,对我微笑道:“为了不让你嫁给那皇帝,或者别的什么贵族。”见我仍是不解,她笑意更盛,续道,“因为我家妹妹太漂亮了,定会被那些人瞧上强娶,如此怎行?所以只有委屈你把这倾国倾城的容貌用这个东西遮起来才好。”我恍然大悟,脸红道:“姐姐休要如此夸张,你还比我美些呢。”曲兰嫣娇笑几声,又正色道:“妹妹,这东西一个月要更换一次,你先带上一年的走,这一年我们会想办法再在宫里安插些人。”说完她把一个盒子放在我桌上:“就是这些。”我应着,努力不让她看见我的难过。
我把曲兰嫣留在自己屋里用了午膳。曲兰嫣微笑叫人收走碗碟,又对我道:“我带你出屋走走吧。”我也正想排解心绪,欣然应了,两人携手而出。
刚一出屋,我们便看到一个小厮提着食盒在正厅门口焦急地徘徊。我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那小厮回头对我行了个礼后急道:“小姐,老爷和少爷似乎在里面吵起来了,直到现在都没用午膳!”我颇为意外,转头看跟过来的曲兰嫣,却见她的脸色瞬间暗了下去。她一言不发,从小厮手里拿过食盒,走到台阶上敲了敲门,接着竟直接推门走了进去。门一开,御彻几乎失态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您真的把她当作亲女儿了么!”我瞬间大惊,好在门立即重新关上。那小厮惊讶地看了看我,随即小跑着离去。我立时明白曲兰嫣为何不悦,心里却满是不解:我不过与他们相识几月,以御彻如此成熟沉稳的性子,怎会为我向义父发火?我快步走回自己房间,关紧房门,心里暗叹:只有我的离去,才可平息这一切罢。
夜晚,我实在不能安眠,索性连蜡烛也点了起来,拿了根笔在纸上随意涂写。无意间抬头,却见面前的窗纸上映出了个站立的人影。我吓了一跳,定睛分辨后,立刻明了。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感情:“是我自己愿意的。请放心,我定会平安回来,再见可期。更深露重,切勿在此立中宵。”人影晃了晃,又立了半晌,才离去。我松口气,垂下眼帘,泪模糊了刚刚写下的字迹,银光皎洁如月:
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