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也同众人一样,戌时便灭了灯火,着了夜行衣躺在床上佯睡。夜间子时二刻,我反复确定院子里所有秀女一定都睡着了之后,才从床上起身。莲儿也跟着我站起来。我按了按她肩膀,道:“你就别跟我去了,你又不会武功,屋里留个人也好假装假装。”莲儿信服地点点头,一脸紧张地说了句“小姐千万小心”,然后就倒回床上。我拿起桌上准备好的胶泥,轻手轻脚地从未关的窗子中跳出。
我凭着记忆在黑夜里向宫门口行去。远远地看见了宫门守着八个侍卫,我忙借一堵高墙隐了身形,静静等待他们交接班。果不其然,我还没等多久,其中七个侍卫便列队开始离开。我耐心地目送他们走远。时间紧迫,机不可失,我一确定自己不再会被发现就立刻准备偷偷冲过去迷晕那仅剩的一人。我刚走了一半路程,却见那个人已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我立时警觉起来,手里扣了暗器环顾四周。
一片黑暗中,一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人走近了倒地的侍卫。看身形是个纤瘦的女子。我愣在原地不知是该与这人斗上一斗还是立刻躲起来。对方显然发现了我,低声对我道:“姑娘也是来取钥匙?”我一横心,索性也闪身到了那人身边。却不想她出手便来取我要害穴道。我大吃一惊,凭直觉飞速闪过,却也被她戳到了腰间。我感到疼痛,不愿恋战,迅速退开一丈远,把手里暗器照着她手腕掷了过去。一击正中她的右手腕,她飞快拔出暗器退了几步。我趁势跳回那倒地的侍卫身边,左手拿着胶泥摸向他腰间钥匙迅速印了下来。我风一般从那女子身边掠过,轻轻对她道:“上面没有喂毒,放心。”
我刚跑到隐蔽地带,略一回头,下一拨接班的侍卫已经远远跑来,那女子也已不见踪影。我心跳加速,匆匆逃回自己的房间。莲儿一听到我进来的响动便“腾”地一下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拉着我小声地问长问短。我低声回道:“没事,一切顺利,钥匙已经取到,你有机会带出宫去。”莲儿喜上眉梢:“小姐你太厉害了!”我忙捂上她嘴:“小声点!”
人们总说时光匆匆,弹指一瞬,只觉一梦未醒间,选太子妃的测试之日便到了。秀女们个个打扮得极尽美丽,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瞧一眼是胜却人间无数,看得多了却觉金银玉石堆砌在艳丽的妆容之上,掩藏的却是深深的空洞与落寞。我选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藕荷色宫装,头上插了白玉簪子,戴了一对淡粉色的耳环,在众秀女中算是普普通通,并不引人注意。我满意地对着铜镜笑了笑,接着便走出房间随众人一起去了御花园。
“奴婢们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我们福身行礼,规规矩矩。太后道:“都起来吧。”我缓缓起身抬头,见到了整个王朝地位最高的两位女人的容貌:太后面容慈和中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杏眼柳眉,一身挡不住的雍容之气;皇后却是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面容精致,丝毫看不出年华老去的迹象。而与我第二次见面的太子殿下正在吃着面前桌上的东西,似乎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
太后来回扫视我们几眼,看向皇后道:“这次是你挑儿媳,哀家便不多管了,随你意便好。”皇后礼貌地笑笑:“臣妾遵命,不劳母后费心。”接着她的目光移向我们,温润谦和之色尽去:“今日本宫考验各位姑娘的才华品貌,来看看谁才有资格入主东宫,做我昱穹王朝的太子妃。”
果真便是考些琴棋书画,却从清晨一直考到了未时还远未结束。我虽不愿当那太子妃,却也绝不愿受众人耻笑,弹琴时颇费了些心思,用了我在山上学琴时自己从仙界美景里悟出来的调子。太后听得欣然闭目,皇后也面色缓和、微微点头,一直漠不关心的太子抬头看了看我,面有得色。一曲终了,我站起来行礼致意,选择了无视众秀女满含妒恨的眼神。
我在棋局中赢了一位打扮得浓妆艳抹、那日刻意与太子套近乎的女子之后,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另一张桌子前赢棋的女子:“你们两位报上姓名来。”那女子当先道:“奴婢郁瑾,礼部侍郎郁远之女。”我道:“奴婢云芷忆,吏部侍郎云嘉之女。”皇后微点点头,道:“好。那么两位便以风云雨雪为题材作画题诗,一个时辰之后,本宫与太后娘娘一起评定优劣。”“是。”皇后再点点头,又转头对太后道:“母后先用些膳吧。”
我趁宫女摆放桌椅和文房四宝之际瞧向郁瑾。尖尖的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五官小巧,皮肤白皙,是个看似娇弱却暗含凌厉之气的女子。我早已打算好故意输给她,所以也不着急,静静瞧着她提笔蘸墨。没看几眼我便惊诧地发现,她的右手似乎有伤,运笔毫无力道,几处险些失误。她只是勉力强撑。我恍然大悟:眼前这郁瑾竟然就是当日着夜行衣偷钥匙的女子!我顿感有趣,几乎笑出声来,忙低头拿笔蘸墨掩饰。
眼看一个时辰就要过去,我装模作样地随便画了画,看那郁瑾最后一笔落下,我用笔故意蘸了很多墨水,做不小心状尽数滴在宣纸上,本不成形的画作顿时面目全非。我夸张地“哎呀”了一声,接着听见皇后的声音:“你怎如此不小心?”太后也道:“哀家看不用选了,就定下这位郁瑾姑娘吧!”我做出一副惋惜后悔的表情,手忙脚乱地把笔扔回砚台处,瞥见太子正盯着我,嘴角勾起含有邪意的笑。皇后柔声问太子道:“漠儿,你看这位郁瑾姑娘如何?”太子懒懒地瞧了一眼郁瑾,似是随口回道:“全听母后安排。”皇后也不再问,只道:“郁瑾,恭喜你可以成为太子妃。本宫允你回家与家人团聚一段日子,择良辰吉日让你与太子完婚。”郁瑾丹凤眼中闪出喜色,恭恭敬敬行礼道:“谢娘娘。”皇后又道:“既然如此,其他姑娘便都可各自回家去了。”我们刚要行礼告退,太子却忽然道:“不要让她出宫。”手指竟是指向我的。众秀女射向我的目光从刚才的鄙夷瞬时又变为了妒恨。皇后也看向我,皱了皱眉:“也罢,叫她到你宫里做宫女吧。”我无奈地行礼:“谢娘娘、太子。”
好容易从秀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中脱开身来,我被安排到了皇宫里新的住处。屋里有两张床,此刻却只有我一个人。我抱着自己的东西坐在床上,呆呆想着未料的前路。莲儿已经没有再留在我身边的理由,带着那钥匙的印模已经回家去了。此后的我,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偏,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宫女走了进来。“你好,我叫晴落。”她毫无芥蒂地微笑。我也扯出一个笑容回应:“我叫云芷忆,是新来的宫女。”晴落的笑容不同于那些秀女,她的笑是不含心机的,是带有温度的,让我一下午迷惘冰凉的心仿佛立刻有了慰藉。“不用担心,以后我会帮助你适应宫里的生活的。走吧,先跟我一起去领晚上的饭食。”她热情地拿开我手里抱着的东西,拉起我的手。我心里暖暖的舒服,也就任由她拽着,迈着含笑的步子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八、夏桃不谢几时熟
我和晴落拎着食盒往回走着。初夏的傍晚天还未黑,西边还余了一抹紫得妖艳的晚霞,东边却是静谧中仿佛藏着暗流涌动的一片深蓝。风不再如白天般带着热气,与耳畔未歇的虫鸣交织。我的步履轻松了许多,嘴角不知不觉就泛了笑意,顺口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晴落却“扑哧”笑了出来:“这话不该是一早起床时说么?现在这太阳都落山了。”我微微愣了一下,没再搭腔。
回到房间,我们打开食盒。不得不说,无论皇宫里是什么境况,生活条件毕竟还是不错。不过不知为何,一进屋里,一看到摇曳的灯光,我的心情又莫名地沉重起来。我的使命,终究不是享受生活。看了看埋头吃饭的晴落,我本来毫无芥蒂的心里忽然生出几分猜疑,既希望她是御彻他们派来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细作,却又不希望她澄澈的笑容背后也潜藏着一颗心狠手辣的细作的心。抑或,她根本就与我敌对?我胃口大减,想了片刻就问她道:“你进宫有多长时间了?”晴落抬起头来,她的脸上似乎永远挂着友善的微笑:“已经两年了。”“那我该叫声姐姐了。晴落姐姐,那你进宫也是因为选秀么?”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表情颇有些夸张地道:“我哪能参加选秀啊?我出身贫寒,是迫不得已进宫的,不像你们这些大家闺秀,进宫后还有人暗中关照。”一口气说完这些,她自觉失言,有点尴尬地补了一句,“那个,云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笑笑,轻声道:“没关系,倒是我触到姐姐的伤心事了。”“没事没事,这些本是事实,也没什么好瞒妹妹。”我知道自己不是在闲话家常,虽然我很清楚无论我怎样试探,短短的话语总不可能令我疑虑尽消,但我似乎轻易就看到了她质朴无瑕的心。我有些不忍再问下去,想着总有一天她的身份自然会揭晓,就岔开了话题。
第二天我便到了太子宫里当差。领头女官让晴落带着我多看多学,晴落积极得很,我也正好不愿和陌生人接触,自然也颇乐在其中。到第三天上,晴落沏好一壶茶,动作流畅地把茶倒进茶杯,放下茶壶对我道:“芷忆,今天你自己把它端进去吧。皇上和涟王爷都在里面,注意千万不要搞错茶杯。”我指着茶杯对她道:“这个是皇上的,这个是太子的,这个是王爷的,对吧?”晴落微微笑道:“对。去吧,你一定没问题。”
我端起托盘,按着前些天学的宫廷礼仪的步法走进殿中。我姿态恭敬地靠近,稳稳放下茶杯,按部就班地说了敬语,接着退到一边侍立。将一切做完,我松了一口气。第一步迈出去了,以后也就该渐渐习以为常了。我这才有工夫打量一番四海至尊的皇家天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皇帝的相貌并不超群,相反却是如平常人家四五十岁的父亲一样,不如义父具有十足的威慑力,他看上去虽非善类,但也确实不像治世之才。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感觉。太子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皇帝好像很宠着他,所以他也没有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他的眼神转过来,正好对上我的。那种玩味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的眼睛里。我立刻垂下眼帘。太子的身边还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就该是涟王爷了。他看去要比太子规矩得多,秀气的面容背后隐隐透出些非凡的气质,让整个人显得沉静从容。我不敢长时间看着他们,很快学着其他宫人的模样,微微低头站着。
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避讳我们这些宫人,他们的话题几乎无关军国大事。气氛几乎有些沉闷。于是很快,皇帝就起身离开,涟王爷也跟着出去。太子令屋中的其他宫人去送驾,我走到桌前,把茶杯一一放回托盘。我伸手去太子面前拿他的茶杯,手刚握住茶杯,紧接着却被他握住。我下意识地抽手,却抽不出来,只好抬眼看他。我对他眼里玩味的神情有些反感,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好在他打破了僵持:“选太子妃那天,你为什么故意输给郁瑾?”这话在我意料之中,因为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伪装有多么完美。可是,这要我如何与他解释?搞不好眼前之人可能直接把我扔进天牢。“奴婢怎敢在两位娘娘与殿下面前故弄玄虚,是奴婢做事不小心。”我无奈,保持着弯腰被他握着手的姿势答道。他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我。我立刻拿起茶杯,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道:“总有一天,你会为那日的决定后悔的。”
我低着头走着,直到手中的托盘顶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瞬时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是晴落。我讪讪一笑,把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晴落看了看我,问道:“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不会是刚才出了什么纰漏吧?”我整了整神色,道:“没有啊,可能是刚才有点紧张。”晴落“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午后,下一批宫女与我们换了班,我一个人走在甬道上,准备回房间小憩。突然,身后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犹豫片刻,想要避让却已不及,被一个人从后面撞上,对方摔在了地上。我回头一看,是个不相识的太监。他倒在地上,手里的东西散落了些许。我蹲下身问道:“你没事吧?”他看了看我,问道:“你是谁?”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答道:“我是新来的宫女,云芷忆。”他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变得谄媚。他立刻爬了起来,说道:“原来是云姑娘。”说着便来握我的手。我本想避开,但突然见他似乎是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的动作就缓了下来,由他握了一下。果然,他的手里有一张小纸条。我会意地轻点点头。他立刻放开我,开始捡拾地上的东西准备离去。我忽然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跨了一小步,挡住了地上的一个小盒子。待他捡起东西又往前跑了几步,我捡起地上小盒,提声叫道:“等等!这里还有一个!”他闻言回头,我几步走近他,轻声问道:“与我同屋的晴落,是我们的人么?”“晴落?”他一边接过小盒,一边嘟囔一句,继而皱着眉对我摇了摇头,“我们在宫里的人很少,应该没有这个人。”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心里几乎像是卸了一块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