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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乾闼婆(5)

——蜃气楼中央凭空涌起洁白的浪柱,随着这雪涛的涌动,赤热炎流绘出一弯强劲有力的曲线,雷霆般劈向那群发狂的猫妖。

灼红光流裹挟着万钧的威势,猫群霎时被震得四下飞散,在纷纷坠落在地的瞬间恢复了平常的面孔。衣衫破碎玉茗全身伤痕,昏迷不醒。而在他身边的地面上,竟赫然印着一方和阿鸾额头上相似的朱红黥印。

围绕着这赤赫的印记,乾闼婆城的幻景急速蒸发,瞬间融回一片空蒙白雾,少年们四周则像被无形堤岸围绕,阻隔了如水波般不停荡漾的烟霭。猫儿们渐渐苏醒了过来,个个一骨碌起身,敏捷而狼狈地窜入浓雾之中,销声匿迹。

阿鸾抬起头,只见前方皎洁的雪浪柱正旋转着缓缓凝定下来——那是披着数重深浅石竹色衣衫的人影,缭绕周身的织物几乎与飘舞的浓雾融为一体,宛若玉树掩映在云蒸霞蔚之间,惟有纤月般的双手惊鸿一瞥地显现,正以持杖的姿式,握着一杆如意形长柄盘螭钮的金印。

这不正是前不久在竹林小径中,夺取阿鸾青眼视力的那个“异类”吗!

“乾闼婆!”阿鸾指向白影脱口而出,和他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清晓低呼:“莲华姬!”

莲华姬?

阿鸾猛地转身,瞠目结舌地瞪着说出这出乎意料人名的同伴。

这名字对青眼的少年来说包含了太多的涵义——数月前他曾在清晓亲笔绘制的小影上第一次看见“莲华姬”的丰神。自那时起,画中人仿佛垂怜着什么的神态就如月华清光,洒遍了他梦魂的每个角落。如果说这位平凡少年一直存有什么令自己都害羞的奢望的话,那就是有朝一日能与这位美人相见,哪怕仅仅一瞥,哪怕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阿鸾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梦中之人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地方邂逅。

他一时还是不能接受这种冲击,连指着对方的手都一时忘了收回来:“她不是乾闼婆吗?让我眼睛‘看不到’的乾闼婆呀!”

此刻清晓疾步走向仙姿绰约的少女,因为距离拉远,他与阿鸾所佩犀角的共鸣之光霎时暗淡了下去:“太好了,我在找你,莲华姬不在果然是不行的!”

原来清晓刚刚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寻找的人,就是她啊……意识到这一点的阿鸾不顾失礼,想偷偷地仔细觑看,却只见对方的容颜掩映在薄薄的纱幔之后,若隐若现。

“你去了那么久没出现,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清晓还是有些不放心,语调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是我带莲华姬你来雷家的,若有万一我难辞其咎!”

“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我怎能坐视不管!”莲华姬的声音幽微但却坚定,然而自始至终,笼罩她周身的戒备状态始终没有消除,“可我还是没能弄清真相——婴灵也好兽灵也好,这个家里潜伏的‘乾闼婆’绝不是这种简单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时间阿鸾都有些懵了。

莲华姬转过头,轻扬的纱幔隐藏了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婉转的语调如远笛般飘来:“你不知道?真是太有趣了——明明是你压制住我的‘朱印’,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行动,以至于叫那些家伙有了可趁之机啊?”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清晓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应该是朱印碰上了通天犀角,两种力量彼此抵触造成的,可是居然凭一枚就……”

“犀角……”莲华姬隔着面纱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阿鸾,“如此说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阿鸾’了?”

难道清晓在莲华姬面前提起过自己?阿鸾一时有些局促周章,没想到对方竟款款走来,端然扬起手中的长柄金印:“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寻找这座宅院里潜伏之物时,朱印忽然非常急切地把我引向这位‘阿鸾’。”

眼看着朱印缓缓抬起指向自己的眉心,方形篆文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光晕流转,阿鸾顿时慌了手脚。清晓拦住他:“莲华姬是朱印的继承者,她就像是香川阴阳两道的守门人,职责是封印越过界限的魑魅魍魉。这次来雷家她自有道理,不过封住你的视力应该是一场误会,现在得解除封印——要破开眼前的迷局,不仅需要她的力量,也需要你的眼睛。”

可是我根本不想恢复这样的视力啊……阿鸾在心底低低的呐喊着。虽然一时还不能适应笼罩一切的黑暗,觉得有些狼狈无措,但少年并不讨厌这种境况——本来就不想看见,那些潜藏在背阴之处的暗恶形象;本来也不想背负,那无辜加诸己身的“青眼枭”污名。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犹豫,清晓低下头,撑住少年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勉强阿鸾做你讨厌的事情,只是……”

又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平时的清晓!青眼的少年恼怒的抬起头来——

“只是如果没有这双青眼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呆在清晓身边的必要了对吧?”这句话哽在喉间,阿鸾不吐不快却又难以成言。也许有某种东西,会随着这句话的掷地有声而碎成粉末吧。可是他也不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是那么脆弱缥缈,即使洞悉彼岸的眼睛也一直看不清它的形象,少年没法给它一个名字也不知该把它怎么办才好,只能用无所适从的手指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然而这片刻的犹豫却令阿鸾彻底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因为就在这一刹那,半阖的视野反而更加清晰地笼出一片砭人肌骨的寒光,而这片寒光掠开白雾,朝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自己的莲华姬和清晓背后袭来……

“小心!”阿鸾反射性地大喊起来。清晓猛然察觉,一把推开莲华姬。可他却不避反进,翻手拔出佩刀阻隔住那凛冽的光芒——那是一只笼罩着荧荧白辉的近乎透明的手,旧绢一样干燥微皱的五指紧扣住清晓的刀刃,看似脆弱的肌肤却坚不可摧。

阿鸾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手早已曳起一道清光,轻而易举地夺过了清晓的佩刀,缀在刀柄上的犀角瞬间腾起团团澄明的火花。那只手却全然不惧,反而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动利刃,清晓本能地避让锋芒,对方却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击中他下颚,竟轻易将这剽悍的少年狠狠摔进雾气里。

白烟蒸腾着涌起,霎时间将清晓的身影吞噬殆尽……

“清晓!”此时此刻阿鸾急扑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连用尽全力呼唤对方的声音,转眼都淹没在幻境里。这一刻少年终于明白了:如果方才清晓不硬接对方的攻击,而是随着莲华姬一起避开,那此刻消失在浓雾中的应该就是自己!

而莲华姬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左右,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早已挑起朱印急刺向隐藏在浓雾中的偷袭者。却没想到对方竟毫不迟疑地高扬刚夺来的犀角佩刀,骤然架住了这锐利的攻击。两种辟邪灵物正面碰撞,一股劲捷的气流激荡而起,霎时吹散周遭的浓雾。中年男子的清俊面孔从烟霭之中显现出来……

这张面孔似曾相识!

事态的发展却根本不容阿鸾仔细回忆,只见与佩刀相持的朱印篆面上,无数纤细的绯光陡然闪现,蜿蜒流转,瞬间暴涨。伴随着一声利落的爆响,中年男人被猛地弹开,犀角那无处可去的力量顿时反噬,在他掌心赫然腾起一片郁金的火光。

“这通天犀角怎么只剩一半了!”此刻才觉察到真相的男子发出恼怒的低斥。

这个人不知道清晓已将犀角中的一个送给了自己!阿鸾反射性地按住胸口,指尖感觉到了衣襟下那坚硬的沉默。

可就好像能够听到阿鸾的心声似的,男子曳着犀火猛地转身疾步而来,吓得少年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却没想到对方看都没看自己,一把揪起了瘫软如泥的玉茗。

此时此刻,被人面猫群攻击得奄奄一息的玉茗终于半睁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这中年男子,他的喉间含含糊糊地逸出破碎的话音,喊的是:“老爷……”

阿鸾一瞬间反应过来——这中年人清艳而薄情的眉目,的确与玉茗有些相似。

难道这个突然出现,毫不迟疑地对清晓下毒手的男人,竟是雷家的当主,玉茗的父亲——雷月麟!

莲华姬却丝毫没有犹豫迟疑,她近乎妙曼地飞掠而上,沉默而准确地反戈朱印,挥洒出满天绯红光流朝这位不速之客发起强攻。月麟露出不可捉摸的冷笑,一把扼住玉茗的咽喉,另一只手从容地挥动佩刀,投出清洌的犀角之火,霎时间乱光交迸……

浓雾中稍纵即逝的明亮里,阿鸾的视线猛然锁定了月麟的容颜——像蒙着漆黑蛛网似的,那张雍容淡泊的面孔上竟布满了纵横蜿蜒的细小伤痕……

还不仅仅如此,月麟的身上只要目光可见之处,都遍布着这种被击碎的冰面一样的放射状裂纹,追根求源,这可怕的龟裂竟是从他握住犀角佩刀的那只手开始的!

如果自己能“看见”就好了!这一刻,追悔的念头像白亮的闪电,鞭打过少年昏暗的脑际,为什么自己不听从清晓的话解开青眼封印,这样最起码可以看透究竟要面对怎样的强敌。

莲华姬旋动朱印挥散犀火,视线却片刻也没有离开对手:“恐怕已经寻香而来了……雷家的‘乾闼婆’!”

这一刻,月麟喉间发出像铁锈簧片弹动般的怪异声音,那应该是得意的笑声吧。他依旧紧握犀角佩刀,似乎全然不在意它带来的恐怖反噬,而扼住玉茗咽喉的另一只手下,却霎时出现一片浓黯的阴影,墨汁似的侵蚀向少年白皙的皮肤。

玉茗顿时发出虚弱的惨叫,面孔瞬间如枯萎的花朵般,染上了一抹衰朽的茶色。目睹这变化,莲华姬连忙收势——难怪月麟有恃无恐,看来朱印攻击全都被转嫁到了玉茗的身上?

然而莲华姬不知道雷月麟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她的攻击稍滞,犀角金炎却瞬间织成一片光阵,炫目迷离中,一道冰泉骤然自其中倾泻而出——光影掩护下犀角佩刀切开环绕着朱印的炽火,一下子砍中莲华姬重重衣衫下的手臂,朱印霎时飞上半空。

莲华姬发出惨痛的惊叫,黄金光流却间不容发,如灵蛇般沿着她受伤的手臂急速旋绕攀爬。从双手开始,她的躯体竟在这霸道的威光下一点点的散成雪粉,星屑般急速飘扬,飞落进虚空之中!

难道莲华姬竟没有的实体?还是在这里的根本就不是她的真身!

阿鸾整个人都僵住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纷至沓来,令他根本应接不暇。而早有准备的月麟却翻手把犀角佩刀插进腰带,纵身跃起,在半空中一把将朱印攫进掌心,炽光与金炎霎时间交相煊赫,随即彻底熄灭——两种灵物的力量在此刻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朱印……”不断消失的莲华姬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呆若木鸡的青眼少年呼喊着,“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朱印,否则整个香川……”

然而还没说完,她的话音已与身影一起,无可挽回的飘散在虚空之中……

“可笑朱印偏偏选了这么个弱小的继承者……”返回玉茗身边的月麟刚刚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却蓦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从背后袭来,推得他整个人向前栽倒。自顾不暇的月麟死死攥住朱印,却再也支持不住脱力的玉茗。

那虚弱的公子哥儿像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一样软倒,月麟想要抓住他,却被身后忽然扑上来的一道黑影紧紧缠住。虽然因为意外袭击动作略有停滞,但月麟很快便镇定下来,就好像揭去湿衣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抱住他的影子从背后一把揪下,狠狠投到玉茗脚边。

一瞬间阿鸾看清了,此刻奋不顾身阻拦月麟救助玉茗的,竟是白发萧然的雷万春!

在山斋里毫无征兆消失不见的他,竟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突然出现,奋力挣扎着朝半昏迷的玉茗伸出手,以苍老的喉音艰难诉说着:“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玉茗更重要了。现在玉茗……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熟悉的语句令玉茗失神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星火花——为什么“太老爷”竟说出了当年“二老爷”常说的话?可此刻的他早已变成了被扔在岸上的白鱼,嘴唇虚弱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反射性地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雷万春……

“你居然还有力气行动,看来我做得还不够彻底啊!”月麟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漠然伸手按向老人的头顶。一旁的阿鸾连惊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看见雷万春本就丘壑纵横的老脸瞬间皱缩成干枯的树皮,整个人也像泄气一样憋了下去,随即那薄脆的皮肤就如风化般,眨眼便在夜雾里崩解成了灰烬。

阿鸾反射性的扑上去抓那些尘埃,掌心却只握住了蝉蜕似的竹节纹褂,然而某种独特的柔软坚韧陡然透过薄绫传到掌心,他反射性的一把拽住——这个触感,不是从山斋斗橱顶层里拿出来的那个“织锦襁褓”吗?

一直找不到那个襁褓,是因为雷万春“失踪”的时候顺手将它带走了?如今这锦囊中的确裹着什么,但它又薄又轻,绝不是婴儿的身体……

“为什么……它会在你手上?”就在这时,阿鸾耳边响起了阴森的语声,他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却见月麟直勾勾的逼视着自己,确切的说,是逼视着他手中那个织锦襁褓。

阿鸾反射性地将襁褓藏到身后,月麟却好整以暇地踱过来,傲慢地伸出手:“给我!”

那还残留着蛛网裂痕的青白五指,这难道不是一切恐怖与憎恨的根源吗——被它融为烟尘的莲华姬,被它逼近崩溃的玉茗,被它化成灰烬的雷万春,还有……被它推进妖雾里的清晓……

阿鸾咬紧牙关:只恨自己“看不见”,只恨自己找不到清晓消失的方向,只恨自己不能让眼前这个妖魔原形毕露!但是,现在还不是说放弃的时候!

这一刻,青眼的少年昂然仰起头,直面那人类皮囊中的异类:“休想让我听你摆布,下贱的怪物!”

这句话令月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纵声长笑起来,他根本没有将这孱弱的少年放在眼里,更不想多费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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