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谈话有些异样,却不知道颛顼究竟是何用意,夔姬犹豫地点了点头。只有共工意识到了北方天帝的弦外之音:“你说把人交给你处置就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擅闯结界是大罪,但也不至于现在就置她于死地啊!”
然而颛顼的语声却间不容发得响起:“也就是说乐正要带上苍天之岛的,只有鳞姬!”这句话让骊姬顿时睁大惊慌的眼睛,求救似的望向师尊,却被颛顼一把拖住衣袖按在舷窗上。
“你要干什么!”在所有人做出反应之前,鳞姬已惊呼着去拉骊姬,却被颛顼一把推开。共工也慌了手脚:“她们又不是十恶不赦的逆贼!就算违规将她带上岛,少昊帝为人宽容,问明来历也不会过于追究的!”
颛顼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扼住骊姬白皙的咽喉,一点点的将她推向舷窗外:“这要等夔姬乐正做出决定——能上苍天之岛的只有乐正补,余下的那个就是妄图穿越结界的逆贼,我有权裁罚!”
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骊姬惨白的面孔因惊恐和痛苦而扭曲着,她努力开阖嘴唇想要高喊什么,却一声也发不出来。阴冷的笑容慢慢浮现在颛顼眼角,他凝视着骊姬痉挛的咽喉:“夔姬乐正,这里离帝都已经很近了!请在我数到三之前给我答案,侍奉你这么多年的骊姬,以及这个白璧无瑕的天才,究竟谁才是你‘最重要的弟子’……”
低垂着颈项的夔姬一动不动,但握紧衣角的手指却灌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是在用这个动作压抑内心激烈的挣扎吧。鳞姬无法理解她的镇定:“骊姬她……”
“住口!”脱口而出的尖锐高喊几乎不像夔姬的声音,鳞姬一下子被那气势震慑住了,她难以置信的环视着室内的人们,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滥杀无辜的暴行发生。颛顼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左脸映着船外海波的碧青色,显得那么诡异冷酷。他扼住骊姬,从端丽的嘴唇间吐出低沉的音节:“开始了……一……”
“你不可以这样!”鳞姬呼喊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面若冰霜的夔姬一把拉住,这时颛顼第二声计数响起,寂静的船舱里只余下骊姬徒然踢打舷窗的声音。鳞姬反手握住夔姬的衣袖:“乐正,骊姬……骊姬的性命就在……”但是这句话并未能讲完——夔姬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鳞姬已从她凄艳的容颜上,看到了冰冷的决心!
“骊姬是为你死的!”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已分明诉说着这句话——“她是为你死的,为鳞姬你而死!”
“不可以!”鳞姬松开乐正返身奔向骊姬,然而颛顼的第三声计数就在这一刻,像弹丸般激射而出。纱衣拂过鳞姬指尖,柔软的触感还清晰地残留着,但那道青色的瘦弱人影已越过舷窗,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坠进不知何时恢复平静的珊瑚海之中……
苍青的止水上,幽蓝的迎魂火阴森的漂浮着,珊瑚张开惨白的巨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那年轻娇美的祭品。
鳞姬伏在窗棂上,无法移动一步,她瞪视着波澜不兴的海洋,不能相信刚刚还在微笑的少女,就在这片刻之间化成了飘荡在东海中的孤魂……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荡起丝丝细碎的波纹,一阵沉郁悠扬的乐声被海风吹来,沁入人们耳中。那声音有水的澹远,有风的飘忽;时而婉转轻扬,带着落花般娇柔的媚态,时而高亢激越,恍如白鸟鼓翼迎向朔风,时而空灵飞动,映现出明月下层峦叠嶂的群山……
片刻后鳞姬分辨出,这是鼓瑟的声音。这曲子正是自己方才唱的那一段,与明朗的歌喉不同,这不知身在何处的乐手演奏得如此哀伤,仿佛是献给那香消玉殒的少女的镇魂歌……
鳞姬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乐声传来的方向,却惊讶的发现航路的正前方,一座硕大无朋的珊瑚岛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遮蔽她全部视野。和漂浮的银蓝冰山不同,这岛屿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洁白,纯粹而奢华。无数嶙峋的怪石朝高空尽情伸展,守卫着一座座玲珑剔透的宫堡,这些宫堡凭依山势而建,层层升高,一派浑然天成的鬼斧神工。远远看去,岩礁下巍峨的水门如同巨龙之口正轰然开启——吊离水面白珊瑚栅栏就是那尖锐的龙牙。
沙棠楼船缓缓驶近岛屿,一段高峻的巉岩像钓台一样凭空斜刺而出,凌驾于海上。从这块怪石下驶过,可以看见海水退去的浅碧色痕迹,无数行将熄灭的魂火像贝类一样紧紧贴附在岩石与水面交界之处。船行驶到这里,乐声凄艳哀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久违的眼泪慢慢竟涌上鳞姬的眼眶。她抬起朦胧的双眼,只见的危岩上欹坐一位白衣人,风姿清冽到几乎与白珊瑚浑然一体的地步。由于遥远的关系,鳞姬看不清他的姿容,但那种超尘拔俗的神风仙骨,就算距离再远也凛凛然吹拂到人面前。
“这《嘉禾》是歌颂废帝神农氏的曲子……”耳边突然传来颛顼的低语,鳞姬掩饰不住意外的神情——这残酷的刽子手竟然如此精通音律,能分辨出自己所唱,也就是白衣人演奏的是失传已久的禁曲《嘉禾》!没想到颛顼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惊讶:“听见了吗?这里要像他这样演奏才对,你唱得太草率了……”
鳞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这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注视着巉岩之上白衣人,颛顼的表情竟像变了个人一样,温柔得如同徐徐吹拂的海风……
二、《离鸾操》
“你看见了吗?那个鳞姬是红头发呢!而且头上什么也没戴,谁知道是哪部落的!”
“听说刚来的时候居然穿着鲜红的衣服,不知道那是废帝炎帝的服色吗?真不吉利!”
“说不定她就是炎帝的残部啊?”
“怎么可能,凤族余部不是全被拘禁在这个岛上,由少昊帝看守吗?”
“话是这么讲啦!可你听说了吗,现在黄帝陛下久攻不下的蚩尤,就有炎帝的血统!”
议论声隐约飘荡在宜华宫崇曦正殿中。这是苍天之岛上专属乐正的宫殿,小巧的亭台楼阁建在一片蔚蓝的水波之上,处处以高脚渡廊相连,这泓碧水被称为晴波潭,是岛上常见的积雨池,清澈而明净地荡漾在洁白的珊瑚礁中央,倒映着朱红色的宫殿和回廊,以及来来往往的白衣侍女们。
迁入宜华宫的三天里,鳞姬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流言了。此刻她陪在梳妆中的乐正夔姬身旁,傲然端坐:“那边的几位,有什么疑问请直接对我说!”殿内侍女们顿时缄口不语,默默散去。夔姬对着水晶镜抿了抿鬓发:“鳞姬,与其同下人计较,不如去准备晚间的乐正大典。毕竟只有经过大典,我才能正式继承权柄,成为乐正!”
夔姬难得与鳞姬交谈。虽然蒙她相救,可鳞姬总觉得她的行为并非源于同情或义气这么简单——自己与夔姬素昧平生,她态度又如此冷漠,可见彼此间似乎并无深情厚谊;然而她却宁可牺牲弟子的性命也要救自己。这位容貌哀艳的美人,始终让鳞姬觉得不可捉摸。
“我并不是来当乐正补的,所以根本没合适的衣服出席大典!”鳞姬断然拒绝。就像要抹煞骊姬存在过的痕迹一样,夔姬将她的衣饰全都丢进珊瑚海里,以至于鳞姬到现在都只能穿侍女的衣服。
这倔强的言语让喜怒不行于色的乐正勃然大怒:“放肆!你将神圣的大典当成什么了!还不快去准备!”
鳞姬无可奈何,行礼退出门外,聚集檐廊下的侍女们纷纷朝她投去暧昧而戒备的视线。
“什么嘛,这个夔姬乐正,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又不是来作乐正补的!上哪儿去弄参加大典的盛装啊!”转过渡廊来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芳桐馆里,鳞姬这才大声抱怨起来。她揉着因长期保持端坐而酸痛的肩膀,推开偏殿的大门。一片耀眼的艳赤色猝不及防地熊熊燃烧在她眼前——寝殿中央的衣栏上张挂着一袭精美华丽的锦袍,两袖像大鸟的翅膀一般展开,呈现出从深到浅的数重红色,每一重的衣裾下都缀满茸茸的羽毛。曳地锦袍光华耀目,深红底色上以金线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成群飞鸟朝左肩方向翔集而去,那里盘踞着灿烂的日轮,辉煌的凤凰正从杲日中飞腾而出……
“百鸟朝凤羽衣……”鳞姬大惊失色,急步过去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锦缎,“百鸟朝凤羽衣怎么在这里……”
“不想试试看吗——试试看在炎帝的子民面前,穿上这件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的盛装?”一个悠然倜傥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鳞姬吃惊不小,她敏捷地回头,警惕地注视帘后:“什么人!竟敢擅闯芳桐馆!”
伴着一声轻笑,修长的身影从帘后缓缓踱了出来——那竟是水神共工。他随意不拘的披着下摆绘了青海波的长袍,手中拈着一支金羽,想来就是前乐正瑶姬公主簪在发间的翎毛。
鳞姬稍稍恢复镇定,直视共工质问道:“水神大人,你为何擅自将先代乐正的羽衣拿到这里!”
共工满不在乎的笑起来:“当年炎帝的掌上明珠,瑶姬公主来苍天之岛担任乐正时,我恰好是衣栉侍童,从那时起就一直保管着这件百鸟朝凤羽衣。当时正是阪泉一战[5]后不久,炎帝被黄帝陛下所废,神农氏凤族元气大伤。为安抚人心,黄帝陛下将废帝余族迁居到东海苍天之岛上,并指定瑶姬公主为乐正,与其嫡子少昊共同统治,各自掌握一半‘权柄’。那时迎送乐正的行列真是豪华,旌旗蔽天,楼船连云,整片珊瑚海都被染得五色缤纷……”
这一席话让鳞姬忘掉追问共工的来意,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期盼水神继续说下去;而共工眼中悠然神往之色也越来越浓,往事的幻象仿佛再一次呈现在他面前:“当身披这件羽衣瑶姬公主出现时,谁也不再看那豪华的船队了,所有人都以为昆仑山的仙子乘祥云而下;当她清歌而起,连日月星辰都为之驻留。可是这么美的景象,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瑶姬公主她……”
“瑶姬公主她怎么了……”鳞姬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语声热切得异样,令共工都疑惑的蹙起眉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后退一步垂下头。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瑶姬公主怎样了……”这一刻,共工露出寂寥的微笑,疲惫的摇了摇头,“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公主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共工的微笑更深,他并不回答鳞姬的话:“我原以为公主消失以后,这件羽衣将会就此尘封下去,可当我听过你的歌,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辱没它的人……”说着,他郑重地取下羽衣。在鳞姬反应过来之前,那一重重轻盈柔曼的火焰已荡起微风披在她肩头。炽热的红色仿佛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穿透肌肤,一点一点的融化着鳞姬的戒心。
“咸池[6]……”听见鳞姬微弱的低语,正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腰带的共工不由得抬起头来,投去询问的视线。此刻鳞姬笑得如同梦一般虚幻:“共工大人,请问你有没有去过咸池?”
“咸池……”共工眼底荡漾过一丝微妙的波澜,这使他的瞳孔瞬间看来竟带着暗火般的真红,他略一沉吟,“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咸池?”
共工的答案令鳞姬那虚幻的微笑突然变得坚定:“共工大人可曾听说过,在咸池边一个男孩伤了一个女孩的右手,她的手从此留下伤口,再也无法伸开了。可那男孩不但不道歉,还说:只有我才能让你的手复原,所以在下一次相遇之前,你想忘也忘不掉我了……”鳞姬说着缓缓抬起右手,那掌心躺着绯色的雪花伤痕。她正要朝共工摊开手心,却被正门訇然开启的巨响阻碍了。
“乐正补竟与僚臣共处一室,未免太不谨慎了吧!”这傲慢的声音显然属于北方天帝颛顼,他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高踞上座后,才故意作出刚刚发现的样子,“啊?没想到竟是共工大人,失礼失礼!您不去负责大典的安排工作,怎么到芳桐馆来了?”
共工不甘示弱的冷笑道:“颛顼少主也到女官私室洽公吗?还真是巧啊!”
“难道你嫌我来得碍事,要赶我出去不成?”颛顼鄙夷的斜睨着水神,语气里满是恶劣的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共工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怒视着颛顼,失去了一贯的潇洒从容。淡淡的水光从他体内隐隐浮出,转瞬间笼罩周身。鳞姬无意间低头一看,却差点惊呼起来——共工脚下光洁的青桐木地板不知何时竟变成一泓深潭,微澜的水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不断向颛顼站立的地方侵蚀而去……
颛顼冷冷一笑:“雕虫小技!”他轻扬左手,只见一片薄刃似的寒光划出,瞬间扫平共工法力造出的水波。鳞姬掩着嘴角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地板并非恢复原状,而是凝结成冒着白气的森森玄冰!
共工的脸色顿时一片青白,颛顼却傲岸的挑起嘴角:“看我倒忘了——少昊帝正等着您去问话呢,可别耽误了,水神阁下!”
阴郁的怒火虽然闪耀在眼底,但共工却只能接受摆在面前的现实。他收回瞪视颛顼的灼灼目光,有些担心地瞥了鳞姬一眼,恨恨地拂袖而去。
待共工的脚步远去之后,颛顼回头直视着鳞姬,眼神中的嚣张与无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剑锋般的犀利无情:“这样的衣服你也敢穿?给我换掉!”
“殿下管得太宽了吧!铲除一切可疑者保护苍天之岛的安全,难道还不够您费心的吗?”鳞姬冷冷的讽刺颛顼滥杀无辜的暴行,但却在对方尖锐的目光里下意识的揪紧衣襟,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北方天帝的眼睛。似乎刹那间就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拉住鳞姬拖向边门,晴波潭的碧水荡漾在门外渡廊下,迎着微风泛起粼粼波纹。
“你要干什么!住手!”鳞姬奋力挣扎,颛顼索性一下子将她拦腰抱起,鳞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着激越的水响,还没回过神来,身体便被一片涌动的冰凉包围了——原来她竟被颛顼扔进了晴波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