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馥转眉溜眼忖了忖,岔开话题,无赖地反问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娘’,你为何总是姑娘姑娘地叫我?”
男子瞳孔微缩。这句话听来耳熟,多年前,他也听过一次,那人胡搅蛮缠的神容,犹在眼前。他看向慕容馥,幽深眸底似有所思量,有所探疑。
慕容馥见他目光有异,仿佛完美无缺的面具上,裂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缝隙。就因她这一句话吗?她好奇,追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男子便道:“那……敢问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在下定以姓名相称。”他端然看着她,“缝隙”已被修复,叫人以为原先的痕迹不过是错觉。
慕容馥展颜笑道:“不过吃你一只兔子,就要告诉你我的名字,那我岂非吃亏?”
明明一身污脏邋遢,却不显得可憎,口气有种小奸诈式的咄咄逼人。男子闻言一笑,目光里有审视,反问:“即如此,何以责问在下以‘姑娘’相称?”
慕容馥歪头想了想,道了声“也对”,旋即正色道:“我复姓慕容,单名馥。”
乌衣男子脸上微带思虑,柔声问:“哪个fù?”
“芬芳馥郁的馥。一只兔子换一个名字,我们两清了,是吧?”她扬了扬眉,说得一脸坦荡。
男子声音绵长地嗯了声,对她的下半句置若罔闻,嘴里念念有词:“玉润金声,兰薰桂馥,羽仪百代,掩梁窦以霞搴。果然是个好名字,只不过……”他口气一转,勾了勾唇角,那一缕笑意仿佛随手拈来,转瞬便落在眼角。
她诧异,追问道:“不过什么?”
男子漫不经心一挑眉梢:“慕容馥这个名字能值我亲手烤的兔子吗?”
慕容馥也笑了,眉飞色舞,笑得一脸天真:“当然啦!我可告诉你,半年后,整个江湖,人人都会知道我慕容馥的大名,到时候,我这个名字怕值千金万金呢。现下,就算是提前便宜你了。”
男子一愕,旋即又笑了起来,看她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委实不敢恭维,可眼底并没有一点儿小觑的神色,道:“如此说来,倒确然是在下占了慕容姑娘的便宜!”
慕容馥下颌一扬,露出“那当然”的神情,并且很豪爽地扬了扬手,故意道:“不过咱们行走江湖,也算得江湖儿女,无谓计较这点得失,你说是不?”
明明是她吃了他的东西,被这样一番胡搅蛮缠,倒仿佛真成了是他占她的便宜。
男子语塞一息,继而微牵唇角,笑眸绰约,应道:“慕容姑娘所言甚是。”
“这就是了。”慕容馥拊掌,继续道,“所以啊,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她拍了拍胸口,说得顺理成章,不要脸得落落大方。当然,灰脸上也没瞧出有什么好意思或者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反而眼底的得意很是分明。
话音才落,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手抚着下颌,趋身打量他,“说了这么久,我还不晓得你唤什么姓名呢!”
男人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缓缓道:“在下云息。”
慕容馥双眸轻瞪,眼底忽地一亮,欣然道:“云溪?真奇怪的名字,是天上白云的云,地上清溪的溪吗?”
他噎了下,摇头道:“不是。”
慕容馥一脸茫然:“那是哪个?”
云息忖了忖,转眸朝她一笑,轻轻拉过她的手。
慕容馥颇有意外,嘴巴微启,诧异地看着他。
云息不说话,垂眸,摊开她的掌心。她的手也沾上了污垢,但那手腕在脏黑的反衬下,反显得更加莹白。手指甲很整齐,虽说有脏污,但指甲盖儿生得圆润,又经了修剪,一枚一枚,倒像嵌上去似的。指节也修长清晰,筋骨里头可见力道在,手速练得不赖;掌间拇指和无名指下有细茧,会使剑;茧形不粗厚,使的是轻型的软武器,大约是软剑、软鞭一类;指尖皆有深浅伤痕,会丝弦乐器。
这么多的思虑,不过是弹指,他面上连半点痕迹也不露,手指在她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一个字来。
慕容馥愣愕,一段蛰伏已久的记忆,不知自何处,忽地递到脑海里来。
很多年前,似也有一个少年,月白衣裳似蔚然的天。
她笑颜灿灿地问他的名字。
少年闭口不言,却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出一个字。
彼时,他一笔一画,轻缓而认真。字在她手心写着,却如同写在她的心上。后来,她想不起那个字,亦模糊了他的样貌、忘却了他的容颜,唯独牢牢地记住了飞云阁的那夜——他立在月色阑珊的光影里,解开悬梁上一个个萤囊的束口。萤囊里的萤火虫,一只一只从他手间飞出。周身光影旋绕,犹如神仙中人。
那一瞬的惊艳,这么多年来,她一刻也不曾忘怀。
慕容馥看着自己掌心,没有痕迹的痕迹,触感清晰。她一失神,问道:“你向来都习惯在别人掌心写出你的名字吗?”
云息别过头去,手捋了捋袖褖,淡淡道:“我自出江湖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
“哦?”慕容馥表情错愕,问道,“为什么?”
“因为,通常子岩他们不会让陌生人有出现在我面前的机会。”
慕容馥挑了挑眉毛,自我陶醉道:“那我岂非很厉害?不仅能出现在你面前,而且还能吃掉你要吃的烤兔肉……”
说时,她笑眯了一双眼,脸上一团一团的炭灰,看起来很丑,但眼睛很亮。云息笑笑道:“可不是我要吃。”
“咦?”慕容馥惊讶道,“那是谁要吃?”
“它。”
慕容馥随着云息目光看去。大石后的不远处,一个黑团蜷缩在地上,皮毛柔顺,在微光下闪着浅浅荧光。若不是因他所指,慕容馥几无发觉那是活物,以为是一张闲置在一旁的毛皮而已。
似乎察觉到目光,那一团黑亮隐约动了动。慕容馥眼角一闪,它已“嗖”地钻入云息怀里。
轻矫迅捷如电闪,慕容馥心下惊讶,这东西速度之快,不亚于小九。
篝火亮光,慕容馥此时才看清楚这黑团。
身如猫儿般大小,但模样偏偏很像豹子——短耳,头小且圆,嘴侧上几排斜生小须,一双血红瞳仁在篝火光前收缩成圆形,红中带金,灼灼如炬,带着灵气,莹锐逼人。
云息轻手抚了抚它黑得发亮的毛,它便咧嘴吐舌,在他手间舔了舔,一脸被宠溺的神容,舒适地躺在他环臂间。慕容馥看不出究竟是何兽,问他道:“这是什么兽?”
云息垂首逗弄着小兽,闻声也不抬眸,淡淡道:“豹子。不过……我喜欢唤它墨生。”
他的话却令慕容馥一惊,杏眸微微眯起,思忖着道:“这么小的豹子?”忽地灵光一闪,顿悟般惊愕道,“全身黑色,莫非……是永冬之地冰树林里独有的那种墨灵豹?”
云息点头。
慕容馥脸上显是震惊:“书上所载,此豹类是世上极其罕见的四种灵兽之一,只在冰树林和雪山上见过踪迹。这种毫无杂色的墨灵豹更是兽中之王。其动如疾风迅雷,灵活轻捷,百兽难及,不仅耳聪目明,而且攫戾执猛,即便是与大型的狮虎相斗,也未必落下风,你……你竟能把它豢养得这般俯首帖耳?!”
云息眼眸略抬,言语平淡,只道:“野兽看似凶猛,其实有时比人更具人情味。你敬它一尺,它便回敬你一丈。只要你待它好,它便自然也待你好,有什么稀奇的?”
多年前,云息前往永冬之地雪山之巅,寻找传说中的万年冰海棠。不想寻迹无果,反遭雪崩,意外跌入一个冰洞中,侥幸得生。他便是在冰洞里看到这只墨灵豹。
彼时它身疲力乏,奄奄一息,趴在雪堆上,周围血迹斑驳。云息行近细看,墨灵豹腿上伤口嶙峋见骨,像是被冰锥直插而入,怕也是雪崩时逃避未及所受。冰锥化成水,伤口成了一个洞。因温度太低,血已不再流。
墨灵豹反应素来灵敏,遇事警惕,虽因伤绵软无力,但见有敌至,仍撑起头,颇具威胁地盯着他瞧。
哪怕身负重伤,依旧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一对眼瞳艳红如血,很静很静,但其中炯然足以叫人毛骨悚然。云息看着它,非但不惊,一时心似有所感,自己养伤之余,也费心为它疗伤。
一人一兽便在冰洞同待了月余,同居同食。灵兽伤口复原得比人快,又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帮云息寻得出口,然而它不离开,守着云息,直到他伤势痊愈。后云息离开雪山时,灵兽一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云息心知,此兽有灵,此番追随,怕是欲报这救伤恩情,只是,他深知此兽本性凶残,便道:“我知晓你意,你是为报救命之恩?”
灵兽在他脚边蹭了蹭,竟点着脑袋。
云息摇头对它道:“我救你一命,不过是顺手而为,你也为我寻得出口,你我之间算是无亏无欠了。况且,你们灵豹一类,生性烈猛,难受约束。我所居处,不比这雪山之巅,浑无人烟,而是人多物杂,束缚严多。若我带你回去,你难抑本性,伤了旁人性命,那也是我的过错。实不必因我而离开这自由之地。”说罢,云息转身即走。
灵兽却咬住他的衣角,旋即跑到一边,用爪掀飞从前遗留的一地尸骨残骸,接着又指着墙角杂草,收拢双爪,一副怪模怪样。它双瞳莹莹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被人遗弃一般惨兮兮的况味,竟是一改凶相,十分娇憨。云息不禁被它逗笑,道:“你是说,我带你走,你从今后不伤动物,只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