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入口处正悠悠传来琴声如缕。入耳澹无味,惬心潜有情,此音澄透悠然,浩渺萦绕,叫人如置身于天外仙山。仙山之处,有海依伴,海心有神女彩晖临照,自得其乐,尘嚣皆忘,红尘尽褪。
乌衣男子闭目细听,似享受此澹净妙音,唇角笑弧轻绽,徐徐道:“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2]
少时,琴音渐低,一曲已终了。
无名道:“请进。”
乌衣男子正对入口所在,敛襟振袖,仍旧有礼一揖,继而方缓步入内。
迎面一线沉香扑鼻而来,其味不甚浓,妙在清。只见屋中极为素朴,有几,有榻,有屏。墙上一轴芦雁,屏前横放漆木叠床,床上置栅足书案,案上披着一张细麻席布,其上有未燃油灯一盏、未展画轴一卷、雕纹竹筒杯一对、银熏球一枚。
银熏球悬吊在一小架中心,熏球间丝缕轻烟缈缈絮绕,淡而不散。案后一名老者盘膝而坐,膝上置一张七弦古琴。
老者身着灰白轻袍,青色腰带间束着一柄七孔竹笛,头戴云冠,以木簪束发,唇下蓄着三绺四寸来长的胡须。其须发皆白,然面目清癯,庞眉鹤骨,样貌清奇。从样子上看,应是年在古稀。不过乌衣男子知道,无名实际年岁已过百有七。修武者生命比寻常人长,活到百余岁者,皆不足为奇。
无名将琴置于案旁,牵袖往对面一请。
乌衣男子拱手长揖道谢,旋即行至无名对面,于席垫上,掠袍跽坐。他眉目间的笑意从未退去,手整了整衣袖,叠放在膝上,款款道:“一曲《鸥鹭忘机》,涤尽胸腔污浊,极是畅怀!早知如此,晚辈此行应带上忘机茶,方不失前辈此妙音所顾。”
无名面色淡淡,问道:“竟有茶名忘机?不知如何而成,其味又如何?”
乌衣男子闲闲一笑,道:“忘机茶,乃取熟茶料拼配,取荷叶包裹,置于老瓮,深埋于地,凝其荷香陈韵。四年后,开瓮取之。以昆仑雪山之巅冰雪所化之水冲瀹,其色醇红,其味厚滑,既有荷之冷香清贵,又有古松之高峻疏狂,每辄饮之,直叫人畅意满怀。”
无名白眉轻扬,捋须冁然而笑,道:“有道是‘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此番听汝所言,此茶倒尽得此中精妙,其主人理应亦是如此,方不为哀梨蒸食之辈。如有机缘,老朽亦想尝尝此茶滋味,是否真配得吾曲。”
闻弦歌而知雅意,无名意在言外,乌衣男子端然正首,淡淡道:“前辈一番苦心谨劝,晚辈必当牢记于心。待晚辈志成之日,必携忘机茶至此,再聆听前辈一曲。”
无名摇头,言简意深:“日后忘机,不如此刻忘机。”
无名惜这晚辈后生才德双具,又悟性极高,他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无非在乌衣男子开始第四局前,先规劝他放手,素心若兰,此身只合云天外,莫要纵身搅入这天下的诡谋机算之中。
无名之曲,无名之语,皆有此规劝。
乌衣男子并非藐藐之辈,岂有不明之理?可偏偏他面色不改,眉眼间依然是那水波不兴的清湛笑意,端然反问道:“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当前霸国争,狼烟起,天下百姓皆饱受战火荼毒,试问人人忘机,置百姓于何地?常言道‘小修修于山,大修修于世’,晚辈此际意志未成,实难背弃所有,静心一曲忘机,小修于山。”
黄昏夕照越发倾斜,残光浸入这石屋中来,洒在栅足案间,只见那橙红缤纷,溢了案边人满襟碎影。
无名审视了他一番,道:“听你之意,倒是责怪老朽罔顾天下百姓死活,背弃所有,小修于山了?”
乌衣男子欠身以礼道:“晚辈不敢。”
无名掀袖冷笑:“哼,吾乃山野懒惰之流,不省安国宁家之术,自然只能小修于山。”
乌衣男子唇角依旧衔着浅淡笑痕,眼底更是一番坦荡赤诚,仿佛对无名言语中的机锋丝毫不萦于心,抬手一礼,道:“前辈谆谆告诫,沃我心灵,开我蒙聩,晚辈却瞽言妄举,不敢求祈前辈见谅。晚辈亦知,前辈若真不顾他人死活,那么此番,凭前辈之能,晚辈即便过了三关,破了奇阵,也未必能踏入这石屋中来,与前辈促膝而谈……”
对方言语恭敬有度,即便是他有意挑什么错漏,也寻不出来。无名长眉低垂,抬手将案旁七弦琴收入琴盒中,口中微有叹息,道:“天下万物,均有法则,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想以人力定天下,不可也……”
“万物浮沉,人生浮沉,皆依赖天数,确难料定,然晚辈唯愿倾尽所能,还心头志愿。幸与不幸,可与不可,但看自身造化。”乌衣男子眸中映着光影,非但不显得迷离,反而更觉清傲峻远。
无名手下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乌衣男子身上,似是凝视,若有所思。有顷,他面容舒展,笑展案上画轴,指着画卷道:“你在画中,看到什么?”
乌衣男子垂眸而视,画帛上一片净白,分明无丝毫痕迹,只有夕照倾在其上,带动一种谜一般的光影。
乌衣男子细看画卷,无名看着乌衣男子。
两人便如此过了片刻,乌衣男子道:“天高海阔,自凭翱翔。”
第四局画局,就是这幅无画之画。
无名捋须,点头不语。
乌衣男子反问道:“请恕晚辈冒昧,不知此画在前辈眼中,又是如何?”
无名微微一愣,继而拊掌大笑,扶案立起,大步走出石屋,声音自外方传来:“化外之境,红尘皆退。”
化外之境,红尘皆退?乌衣男子斜目一笑,亦是起身,随之走出。
二 桑落瓦解
两人立在山峰的最高处,将一派连绵山河尽收眼底。
无名抬手指向一处,乌衣男子纵目,随他所指看去。
远处一片连绵山脉之间,有大山高高耸起,直插云霄。一座恢宏巍峨的皇城坐落其间,依山而建,气象威赫。此时落霞倾照,彤云如火,一片夕色中的皇城,仍是耀目灼然。
无名安步当车,双手负于身后,道:“那便是西秦皇城所在。昔年始帝伯燊伐夏,推翻大夏皇朝,后大败尚无骥尚军,席卷六合八方。这东南西北、大大小小数百诸侯国,四百多年前,哪一个不向皇域俯首称臣?”
乌衣男子道:“的确,始帝圣神文武,昭帝承始帝志,安内攘外,宽政缓民,后继景帝、明帝皆为一代圣君。只可惜,传至九代喜帝,帝国已露衰微之象。”
后来,成帝中兴,益、怀、兆三帝亦算守成,却已无力控制各国诸侯的强大之势。到了十七代幽帝,宠爱风武华,沉迷美色,自引祸患,在行猎时,竟丧命于一头黑熊口中。幽帝无子,众老臣拥戴其二兄瑞王之子公子旻登位,为秦康帝。只是桑落瓦解,其势可见,皇室大权早已旁落,康帝哪怕有宏图志向,但帝国崩颓之势已是狂澜难挽的定局。且闻康帝为幽帝叛逆余部所害,常年缠绵病榻,帝皇之位早已形同虚设,虽有太子翌协领国政,也改变不了中央皇权名存实亡的事实。这,早已是群雄逐鹿的时代。
无名看这满目河山如旧,却已是夕阳渐老,心中自生恍恍之意。
西秦天下满目疮痍,但凡有才之士,心里何尝没有匡扶之心?
只是“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西秦气数将尽,皇城内皇位上的天子,还有世称天纵奇才的太子翌,都无力斡旋天地,补缀乾坤,凭他一人之力,又已近枯朽之年,眼见东海逝波,怎奈之何哉?
如今天下,百国之中,有六国最强。东北雍国临海,资源丰富;东南靖、襄富饶人众;南部穆国,领土为至广;西部卫国,铁骑无双;而宁国位处中土,与皇域相邻,原本为皇域屏障之护,后来却一步步吞食皇域城池土地。
其他各个分封小国或为大国所吞并,或依附于各国而存在。各大战国互相掣肘,各方都在蓄养国力,攻小交强,以待时机,是以六国城域内的百姓生活则相对安宁,可那些小国百姓早已是苦不堪言。在几大强国繁荣昌盛、平静如水的表面下,实则风波暗蓄,波涛潜涌。
江山易主,怕是不远矣。
“六大霸国呈犬牙交错之势,在数百诸侯国中佼佼而出,它们哪一个不是朝向皇域,想要夺取山河,问鼎天下?呵呵,那一颗颗狼子野心,早已忘了他们的祖祖辈辈曾经立下誓言,要永固西秦河山……”无名的语气里满是喟叹,目光沧桑,衣袂随风飘摇,似乎眨眼间便会羽化而去。
乌衣男子凝眸看向一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少时才淡淡开口:“强则称霸,弱则顺势。万千年前,海曾是山,山曾是海,山河都可颠覆,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更何况誓言?当初的誓言是真心,今日的争霸也是真心。”
无名一时感慨,发顿腹之言:“老朽虽生于这西秦动乱时期,却也是听着始帝的传奇长大。他曾经是如何叱咤风云,夺万世之潇洒;他所建之西秦帝国,昔日又是如何鼎盛,令人朝拜敬仰。可眼看着西秦根基纲纪点点崩摧,皇权国域步步被蚕食,朝廷陵替,天下混乱,六国争霸,根本不是曾所期待、想象的样貌,老朽这心中,怎会无厌弃寒索之意?只能寄身这荒崖邃谷、萧瑟无人之境。”
乌衣男子面色不见情绪,道:“世间有太多东西容不下‘期待’二字。晚辈亦曾期待过某些东西,而后,心寒彻骨……”
无名侧首,凝视于他。
乌衣男子道:“这么多年来,晚辈踏遍西秦天下大小之地,见过了太多百姓疾苦,彼时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心愿未达,决不苟活。”
无名言语深深,问道:“汝有何心愿?”
乌衣男子道:“造太平盛世,归海晏河清,还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无名心下冷笑,须知高树靡阴,独木不林,独他孤身之力,何以也敢作蚍蜉撼树之语?却见山风中,男子乌衣迎风飘扬,身姿颀长而俊挺,仍旧是丝丝缕缕的清贵优雅,偏偏那举止言语间,蕴着一股常人不可堪及的慑人霸气。
——造太平盛世,归海晏河清,还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霸气与清贵,这两者本互为矛盾,在他身上,却恰如其分地融于一体。无名一收心底轻哂之意。
良久,无名直言道:“恐不易为。”
乌衣男子不过含笑,一丝傲气便凝于眉眼,道:“难为而为之,不可为而为之。世上大多东西,皆是从山穷水尽处开始的。”
无名目中已微露赞色,捋须问道:“不怕死吗?”
满山云雾自橙红转绛红,天际一团紫黑影将要压来。
“人命消亡,不过顷刻,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害怕失去的?”乌衣男子眉眼带笑,笑容里依稀有些苦意,“晚辈自幼命途多舛,一路走来,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后历经人事,备觉人之一身蜩寄世间,便如沧海一粟,恒河一沙。生有何患,死有何惧呢?更何况,有些事情必须有人不计生死去做。”
“怪不得过局破阵之中,竟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无名摇头一叹,心里暗道:也的确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路披荆斩棘,破他苦心孤诣设下的四阵。
无名兀自拂地而坐,抬手请乌衣男子亦坐下,道:“汝欲知何事,但问无妨。”
乌衣男子屈膝坐下,面色静淡,道:“晚辈有一惑,尚祈前辈解之。”
无名目光与他相对,表示在听。
乌衣男子双手交叠覆膝,道:“四百多年前,白天素与秋意玄两位前辈著有书两部,一者为武学奇书,名《玄天九式》;一者为行兵布阵奇书,名《玄天策》。《玄天策》一直被收入西秦皇宫藏书阁,奉为国之瑰宝,由重兵把守。不知晚辈所言可是有误?”
无名道:“无误,确实如此。”
乌衣男子道:“可晚辈还听过一句话,‘四图、四符、兰心坠、阴阳谱,一十二物指引路,策开玄天,浮图逐鹿’。闻意乃讲,诸物集合可得《玄天策》。可这《玄天策》既已收入皇宫,为何还要集此数物而得之?”
无名摇摇头笑道:“此玄天策非彼《玄天策》也。”
乌衣男子面露惊讶,问道:“前辈所言何意?晚辈愚钝,望请明言。”
无名道:“汝读过古弘的《世遗录》否?”
乌衣男子颔首。
无名道:“中有一段道,‘时瞿国古蔺有一君,姓尚,名无骥,原瞿国贵族之后,先辈获罪于天子,举族为奴’,其所言,便是尚无骥起兵之始。当年尚军气势浩大,起事不过一年,便横扫大夏三分之一河山在手。大夏朝廷无力镇压,照尚军大好形势,一路走下去,江山易尚,指日可待。但你我皆知,结局并非如此。”
“当时尚军聚的多是奴隶兵,起义之初,为是废除奴制。那是当时时事所趋,尚无骥因身为奴隶,兼有大才,得奴隶忠心,乃天时人和,因势而起。只可惜,尚无骥本身是贵族出身,他的反抗,是为了洗除自身一族为奴屈辱,并非真正为了众多奴隶。乃至于后来势力扩大,投奔者众多,但这些投靠者中,有贵贱,有高低,奴隶不服贵族,贵族瞧不起奴隶,军中矛盾日益严重,冲突愈演愈烈,之后爆发中军事变,甚多大将脱离尚军。始帝原亦是尚无骥帐下一名大将,便是此事变中离去的大将之一。”
“始帝白丁出身,虽无奴籍,却知奴隶之苦,独立之后,聚揽人才的同时,真正做到了不分贵贱,为奴隶做主,渐渐成势,成为与尚军旗鼓相当的另一支起义大军。当时,夏朝虽无力镇压这些起义军,但单凭任何一军,都不足以推翻大夏帝国,才有起初的两军合力,共同抵御朝廷。但大夏倾覆之后,这江山究竟该由谁做主?始帝秦军与尚无骥尚军两相对峙,旗鼓相当,形成二虎相争的局面。究竟是什么打破这个局面,汝可知?”
乌衣男子道:“闻说,与尚无骥相比,始帝仁义,更得人心,且得白、秋二贤襄助。”
无名道:“为何白、秋二人助的偏偏是始帝,而不是尚无骥?”
乌衣男子问:“难道这其中,另有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