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驾车的白衣少年。他的话音才落,两边的灌木丛中转眼闪出十三个精壮汉子,挡在萧子岩马前。众人成围,将黑色马车包围起来。
车厢中男子身倚凭案,观阅掌中书卷,全无动容。
看拦截马车的诸人模样,倒不似凶恶之辈,每人手执带锋短刀,粗衣短袄,像是一伙儿事农平民。正中的汉子一脸虬髯,两目精光四射,手中持刀锋锐,看来是这帮人的头领。
虬髯汉子朝萧子岩喝道:“要想从此借道,人走,马和马车留下!”
萧子岩眉峰紧压两眼之间,目光凛锐,冷冷道:“素闻昭华城是宁国的第一城,商市发展繁华,农不易亩,市不回肆,是难得的生活乐土,不想如今离这昭华城咫尺之地,竟也出现拦路山贼?”
昭华城位于宁国北部,人口繁盛,商业昌达,且地势优越,高官府邸多在此处,其繁华昌盛更甚宁国都城宁梁,被称为“宁国第一城”。
贼党中一名粗眉大眼的汉子站出,神色愤然道:“哼,宁人自私,只顾自己安居享乐。平国虽是寡民小国,但平人也是人,平国的财富、土地、粮食怎么能由得宁人恃强豪取?我——”
农汉子未说完,虬髯汉子打断道:“老四,莫要赘言!”随即转向马上人,“平国贫穷,国人沦落于此也是迫不得已。尔等把马与马车留下,我便不为难,否则……”
他将手中厚背赤铜刀一扬,喝道:“休怪某手中刀刃无情!”
赤铜刀不轻,此人能随手一挥,可见手劲不小,并非寻常为寇平民。
马车上白衣少年缓缓抬头,手往坐板上一撑,人便就势跳下马车。
少年身手轻盈,落地几近无声,一身做工精致的丝织素白大袖衫,行动起来如燕飞舞,极是潇洒。他手指绕玩着马鞭,唇角缓缓笑起,语音绵长:“在下闻说,昔年赤铜刀皇独孤一刀,独辟蹊径,自创一套精妙刀法,技法高妙。虽说修为在江湖上非绝顶高手,然则,他一身侠肝义胆,满腔赤诚热血,在这战乱之世鲜有人及。有俗言道,‘沽山破贼窝,手刃民间祸,蕲州忘生死,侠义美名播’。在蕲州,就是黄口小儿,亦是朗朗上口,却不想刀皇唯一传人,竟拦路为盗,啧啧……”他迈出了几步,眼风扫了扫虬髯汉子手上的刀,一长串啧啧声,落入虬髯汉子耳中,倒比尖针还刺耳,“童天刀,你师尊若泉下有知,想来会高兴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仔细看少年手中那柄卷着的软鞭,执手处是金色柄,与寻常软鞭不同,鞭身质地独特,在淡淡月辉下光泽耀目,隐约透着几分凛然杀意,颇像件武器。
童天刀闻言变色,惊疑这人倒有本事,一眼便瞧出自己的师承来路。可他没办法,人人都有苦衷,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放弃武者的尊严,落草为寇?亦因这惊讶,他一时倒没去注意少年手中的金鞭。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机智聪敏、口齿伶俐之人,这一下更被堵得无话可说,想来想去终究也不过是咬咬牙,没底气地吐出一句:“这……这又与你何干?”
白衣少年手指托了托下巴,似乎正在思考到底是不是与他有干,旋即才长长地“嗯”了一声,道:“的确与我无干,只是为刀皇扼腕而已。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却想问问你。”
童天刀道:“什么问题?”
白衣少年道:“你既敢拦我马车,怕是……”说着,拿眼梢余光瞥他一眼,“已然打听清楚,我是谁了?”言语虽是轻缓,然慵懒的眸光一展,空气里便弥漫开凌厉之气。
童天刀是受命于人,有人给他五枚金笏,雇他候此地拦截,哪有什么机会去打听他的身份,只道:“我不管你是谁,只要留下马车物品,我即刻放你们过路,且不伤你们分毫……”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如同听见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看来我是太久没出手,江湖中的人都将我手中的这根鞭子给忘了。”
他的笑容侧映浅薄夜色,一重光影一重天,昏暗夜色衬着他半边的脸,如画师妙手的几笔简约勾勒,更兼白袂轻飞,一派阳春白雪、飘逸姿仪,如此气质风度,天底下又有多少?他还提到鞭子!难道——童天刀心头陡地一突,一丝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心微战兢,目光落在白衣少年手中的金鞭上,惊疑道:“你是——”
一抹金光在夜色中一晃,截断了童天刀的话。白衣少年侧甩长鞭,轻笑道:“你不妨自己看看!”语音甫落,他身子一转,手劲稍施,鞭梢随即抖得笔直,人未到,长鞭已朝童天刀打去。
童天刀不敢多想,当即应变,手缩入袖管,肩甩,袖飞。袖子裹住长鞭,欲夺。
白衣少年皱了皱眉,颇是恼怒:“怎么不出刀啊?我的金鞭难道还不配你使刀吗?”
童天刀心里将他的身份猜了一半,却不敢肯定。这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人物;心里头猜疑着,若真的是那个人,那可就惹大祸了,哪里还敢以利刃出手?那不是找死吗?
白衣少年可不知对方这心里的千回百转,稍微用劲,抖直的长鞭反转连环,旋即“哧”的一声,童天刀衣袖断裂,半条衣袖零碎成片。少年收势未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劲甩长鞭,直袭童天刀前胸。
鞭影所过之处,金芒暴涨。
这轻轻松松一式,眼看分明飘盈,却有碎石拔树之能,童天刀若再不抵挡,这一鞭就能要他半条命了。他匆忙举起赤铜刀,莹白刀影侧映光色,与金芒相抵,奈何对方力道委实强大,赤铜刀反被金鞭上的力道反击,童天刀瞬时被逼滑开两丈外。
白衣少年的金色软鞭如影随形,追击而去,声带讽刺,故意刺激他道:“阁下的刀法,就这点火候?看来不是赤铜刀皇一门好刀法名不副实,就是他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个窝囊徒弟,后继无人。”
“你——”童天刀怫然大怒。
对于一些武者而言,生死有时可以不惧,本来就是刀头讨生活,有今天没来日。可最在意,也最忌惮的是恩师被辱,被道师门无承。江湖中人拼命练武,除了要活命,不就是挣个名声争口气吗?这人这样的话,一辱就是一整门,谁听了都恼。
童天刀被白衣少年言语一激,立即愤恼,再顾不得猜测他是何人,步法循八卦之形展开,周身气场已变。
昔年赤铜刀皇自创“八纲刀法”,闻名江湖。传闻步法变幻莫测,招散神集。眼前童天刀施展刀式,与先前有风云之变,时而稳似沉雷,气势如涛,时而疾如骇电,变幻无常,又配合步形,走八门,刀影变转,纷纷藉藉,果然独树一帜。
白衣少年不觉压力,面上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欣喜。
其实,这白衣少年与童天刀出手,并非因为对方断路拦截,而是先前听得这一套刀法极是精妙,早年便想找机会与赤铜刀皇过上几招。只是去年他找到刀皇居所之时,才得知赤铜刀皇因疾已故。原以为自己与这刀法无缘,不想那日听得赤铜刀皇弟子童天刀刀法尽得其师传,是以将目标转放在了童天刀身上。
方才见拦路人是童天刀,他兴味弥增,仅用了两分力道与童天刀过招。这套刀法势与形相合,当真精妙得无以复加,只可惜,童天刀刀法虽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地步,内劲修为却不堪一提。区区通元初期的武者,换作平时,在他手下一招都接不了。
白衣少年惋惜,心想,这套刀法若是换了车厢中人施展开来,那必定是另一番威力。他打斗中还不忘回过头,对着车厢扬声道:“好好看着,给我记牢了,日后我寻你喂招。”
童天刀打得筋疲力尽,喘息不已,忽听对手作此语,一时莫名。哪知车厢里传出一笑,像是回应。他心下愣愕,这时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在偷自己刀法招数!回思方才被对方言语与金鞭所逼,竟已把招法路数过了个全。
“你这贼子!”童天刀又丢脸又气恼,当下猛刀怒挥。
“咦,你半夜劫我马车,反倒叫我贼子,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白衣少年嬉嬉笑笑,身形倏变,鞭影转瞬间封住了童天刀全部的退路,“要知道,江湖上能让我想出手的可不多,与我这金鞭过招,是你的福气。童天刀,你到现在还瞧不出我是谁吗?”
白衣少年语音甫落,童天刀胸口正受软鞭一击,飞跌出丈余外远。
体内劲力涌动,童天刀一手捂胸,口吐鲜血,倒地难起。十来个同伴一见此状,心焦如焚,一拥而上,急呼:“童大哥!”
“看来我是太久没出手,江湖中的人,都将我手中的这根鞭子给忘了。”
“江湖上能让我想出手的可不多,与我这金鞭过招,是你的福气。”
白衣少年的话语犹响耳侧,一个名字飞入脑海,把童天刀的气恼全堵住了,震得他险些魂不附体。童天刀顾不得旁人,惊愕失色:“您是……不老金鞭风白影!”
白衣少年手一振,收了鞭子,两手环胸,骄傲地一扬下巴:“才看出来?你不仅内修不好,这眼力也忒差了。”说话时,掉转视线将童天刀一睨,鲜眉亮眼逆了夜色。
如此傲慢睥睨的态度,童天刀却半分不气恼,也不敢气恼。“风白影”三个字,够他消化好一阵子了。他又敬畏,又羞愧。风白影是何人?传奇老人石翁最疼爱的小弟子,昔年白衣墨凡中风白衣的亲弟弟。白衣墨凡又是谁?江湖中谁人不知?那可是传奇中的传奇。
风白影白净衣袂随风翩动,如此无尽黑幕背景下,月色错落有致地洒照在他脸上,面容之精细俊秀,线条之清朗分明,非常人所能匹及。
“山庄白影风,心上自在云,风郎不老颜,姣容云中君!”
童天刀看着风白影的身影,错神又思及这句江湖上极为广传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响,目光越过风白影,看向那漆黑色马车,恍悟间更是震撼,伸手颤指道:“难道车中便是——公子云息?!”
云息公子仁义善举,江湖皆知。各国之中,无论穷苦百姓,还是落魄游侠,多少人直接、间接受到他的帮助,自己竟半夜拦截了人家的车马,妄图劫他钱财,童天刀耻愧交加,颤声难言。
三 溪山若耶
昭华城南部有一条远近闻名的溪流,名为若耶溪。过溪之后,有一座少有人进的大山,因邻若耶溪,故称之为若耶山。
此山位于若耶溪后,清檀湖旁。古来深山幽谷,多乃凶禽猛兽栖身地,闻入此山之人,无一得返。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越传越耸人听闻。大家妄自揣测,凭空想象,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使得后人纷纷禁足不敢妄入,之后当地人便把此山称为鬼山。
鬼山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山后之谷。谷山相连,这小山谷,名为幽冥谷。
江湖传闻,幽冥谷中所聚,皆是昔年为祸江湖的魔头,后不知缘何,避居于谷中。此谷有迷阵,可进难出。江湖上的正派人士便是想铲除这些魔头,也万万不敢靠近鬼山若耶、绝谷幽冥的范围之内,因为一旦误闯,结局皆是竖着进,横着出,并且出来的不是全尸,而是残骸。
一脉本是景色秀逸的连绵山峰,却成了可怖鬼山。一座原本不闻于世的山谷,成为众人谈之色变的幽冥地狱。起初除当地人外,鲜有人知,直到连白衣墨凡中的秦墨凡也消失在幽冥谷后,“幽冥谷”三字,在江湖中已是妇孺皆知。
传闻谷中的魔头虽然可怕,可他们一旦进入幽冥谷,除非死,否则绝不踏出幽冥谷半步。所以幽冥谷虽说危险,但只要别靠近,就绝无性命之忧。
斗转星移,夜色已深。昭华城人迹往来,本应该相对白日疏落些,此刻却仍旧车马喧哗,络绎不绝。武林盟主段之宏发江湖令通告十大门派,广邀天下诸国英雄,于十月初一,在昭华西城明光府召开武林大会。自月余前,消息不胫而走,江湖一时沸沸扬扬,使原先已繁花似锦的昭华城越发热闹起来。
城中街市灯火装点,浑如火龙,行人往来,举袂如云。本应中夜收市的昭华夜市,成了彻夜大市。金吾不禁夜,玉漏无催。通衢大道上,不绝于耳的人声、笑声、喧哗声,往来马蹄声、车碾声,胜过决堤潮水,涌动着整个昭华城。
昌盛繁华,已趋极致。尽管如此,位处昭华的名山若耶却是阒无人声,万籁俱静。山中眠兽宿雀,四下静谧被山下喧嚣一衬,邈如外世。
皓月高悬于空,云团退隐,独遗如水月色,洒在山间憧憧黑影上、枯石朽木上、潺流水涧上,独立于山顶云雾烂漫处的伊人上。
世遗佳人,在山之巅。
随风飞扬的水纹凌波裙,是深海里一抹孤寂的幽蓝。长而乌黑的缎发,在淡淡秋风里,飘曳摇动,飞绕腰畔,于月色浸润下,流动着泪珠一样的微光。一抹为月色拖延的孤影,融入这夜色,如空廓夜幕上,那一轮茕茕孤盘。
光影缠绵上她顾盼多姿的脸——似蹙双眉,凤眸秀亮,精致五官。微微仰面,左眼下似有红蝴蝶停驻,双翼翩翩颤颤。细看才知,哪里是什么蝴蝶,却是一点蝶形的疤痕。这疤痕若是出现在另一张面容上,定显突兀碍眼,可在这少女脸上,非但不叫人觉得突兀丑陋,反而衬出她另一种冶丽。
在少女身后四丈处,长有一棵样态奇异的擎天老树。月辉透过繁茂的枝叶,掷下斑驳银光,零零落落的枝影里,站着一个人。在繁密树影的笼罩下,月光不展,这人的容貌半显半隐,不甚清晰。看身形,是名女子,着一身白衣。
白衣女子看着前面的身影,低低一声叹息。
眼前是无际的黑夜,是独悬的月盘,是孤立的身影。身影旁边,零落几棵花叶凋零的残树,有黝黑枯瘦的枝影,在地面抚摸伸展,有意无意,缠绵至蓝衣少女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