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在中国普通百姓心目中几乎是一个象征符号——刚正不阿的清官标本，同时又是一个品质高尚的道德模范。或者说，他是一个神话，一个被高高供奉于神位上的孤独的偶像。
但是，如果穿越历史厚厚的迷雾，将他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之后，我们会发现海瑞的一生充满了悲凉的味道。在大明王朝的苍茫暮色里，他像最后的一抹晚霞，那么悲凉，那么艳丽。
然而，他的悲剧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又有所不同。
在科举制度及上溯的门阀制度下，知识分子的悲哀多数在于怀才不遇，他们认为自己具有匡事济世的本领却难见英主，因此才有了以王粲为代表的一大批失意文人。我想象他们多是面容清瘦、眼神忧郁、孤独地彷徨在水边泽畔。翻翻中国古典文学，他们的作品是满纸的悲愤怨怅，充满了对命运的哀怨和无奈。
海瑞不同，事实上他是科举制度下的幸运者。
海瑞出身贫苦，幼年丧父，寡母一手将他拉扯大。凭十年寒窗苦读，一举及第，由偏远荒蛮的海南而跻身士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科举时代所有来自草根阶层的知识分子的共同理想。海瑞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当朝天子的感激之情，渴望自己的才能和智慧能为这个国家效劳。事实上，海瑞为官以来，致力于造福百姓，很快赢得了良好的政声。
然而，海瑞偏偏生在明朝的嘉靖、万历年间，此时明王朝已进入“下世”光景，先前朱元璋、朱棣们的励精图治，企图建功立业的豪情已经荡然无存，朝野上下暮气沉沉。嘉靖皇帝整天整夜和方士们混在一起，烧香炼丹，一心想觅求能够长寿的仙方，对国家大事懒于过问。万历皇帝20岁时居然就开始为自己修建陵墓。在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北京明十三陵中的定陵，这座华丽壮观的坟大概就是万历皇帝最用心良苦的一个“政绩”了。
处于这样的一个时代，那些饱读圣贤书，渴望将圣人教诲付诸实践的读书人便先天地注定了他们的不幸命运。1566年海瑞因犯颜直谏被东厂逮捕下狱。事情是这样的：1565年11月海瑞向嘉靖皇帝上书，他的奏折中指出在皇帝当政期间，官吏贪污，赋税繁多，盗匪横行，社会风气铺张浪费，更指责皇帝本人不该方士混在一起，做一些无聊的事。嘉靖皇帝大为震怒，立刻要将他捆来打死，亏得旁边有人极力劝阻，说这海瑞一贯迂腐固执，上书之前他叫家人把棺材都买好了，皇上如果真的把他打死，反倒成全了这个呆子的美名。嘉靖方才无奈作罢。事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一年以后，找个茬子把他押入了大牢。
按说，吃了这么大的亏，人也就学乖了，不再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海瑞没有，他天生不具备这个本领。
实际上在任何一个昏昏欲睡的时代，一个人想要幸福，首先也要设法使自己昏昏欲睡，最好天生就是如此。这样，他的幸福指数便会比较高一点。有时，平庸的人真的比较幸运。但是，如果一个人生来具有过人的才华，清醒的头脑和耿介的性格，那么他的不幸也就大体上被注定了。很多人熟悉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四字，以为意思仅指做人要糊涂一点，不要太计较小事。其实，这四个字充满了一种苦痛感。犹如一个人在黑夜里头脑清醒无法合眼，看到别人酣然入睡而产生无比的焦灼与痛苦：我为什么睡不着呢？
再也没有比“难得糊涂”四个字更能深刻地描画出内心的孤独和悲凉了。
人无法选择生于怎样的时代，海瑞无法逃避他的命运。
这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在传统知识分子“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信念支配下，1586年发生了一起中国版的“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事件：那一年海瑞任职南京右都御史，上任后立即颁发了一系列制度，企图掀起一场“廉政风暴”。凑巧一位官员在自己家里招了一班戏子唱戏，海瑞认为这是败坏世风，立即把他抓来杖责一顿，意思是杀鸡给猴看。不料这事在南京城内引起轩然大波，大凡有点钱的人家都曾招过戏子唱堂会，给家人做寿或办喜事，官员们自然更不例外。那是当时的一种时尚和潮流。而海瑞却将细小的道德长矛投向了巨无霸的风车——整个官僚阶层乃至社会。结果可想而知，他遭到了士林阶层中所有人的排斥，被人哂笑为一个“作秀爱好者”，诽谤他有意在公众面前夸耀自己的廉洁，一心想扬名，是个哗众取宠的伪君子。就这样，在以讹传讹的流言中，海瑞被妖魔化为一个另类。在人们的言谈中，他古怪迂腐可笑至极，连他忠心耿耿所要报效的当朝天子也极为明确地指责他为人迂戆（不通情理且脾气暴躁）。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皇帝的赏识才是一切价值的终极体现，连皇帝也不喜欢他，那么他只能踟蹰独行了。
反观一个时代，如果一个官员的正直与清廉不为主流意识所承认而被人所耻笑，那么这个时代早已病得不轻了。
世风最能检验一个朝代的疾病。海瑞的悲剧折射着时代的悲剧。
海瑞一生没有给自己置办田产，死后，家里仅有20两白银，以至使他难以入土为安，但他的清廉与正直获得了普通老百姓的爱戴和纪念。至今，在海瑞纪念馆里还可以看到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而明王朝的怠惰和腐朽，在海瑞死后不到一百年得到了彻底的清算，明末陕北大旱，饥民遍野，穷汉李自成揭竿而起，来自东北的草原部落也趁势而入，一举摧毁了这个徒有其表的帝国。
当一切尘埃落定，华丽庞大的朱明王朝成了史书中冰冷的文字和人们随意的笑谈；当历史照进现实，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历史已经走远，每次提起海瑞这个名字，我们感到它仿佛有一种坚硬的质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