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本当如何,只有事实如何。
——米黎亚德
走廊里排着队。我排到队尾的时候,鲍追到了我后面,向我道着歉。我没理她。跟往常一样,一些孩子会被送去健身房“掉点肉”,另一些则要送到公地上“除去点疯癫”。不管去哪边,都只是正式上课前的“热身”而已。
跟往常一样,我还是被送去公地。
一个看守发出猪呼噜般的声音把鲍推向去健身房方向。而鲍,第一次避开他,试图跟着我。
我记得她的警告:“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让我待在你的周围。”
她在担心那个新来的家伙?
那个看守——我叫他阿努斯上校——抓住了鲍。就在被碰到的那一瞬间,鲍转身抬起被抓住那只手臂,并把它收回到自己胸前,手腕一旋,手回到了自己下巴下面。她用另一只手抓住看守那只肥猪手,然后退后几步,扭转他的手腕。
他砰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手臂甩到了背后。
这姑娘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让人印象深刻啊。
“我今天要和室友待在一起。请你习惯这个想法。”她丢开阿努斯的手,从他的后脑勺迈了过去。阿努斯的鼻子撞在地板上,他痛苦地直叫唤。问题是他有个朋友叫本·多佛。本开始采取行动,抓住鲍的头发用力一拉,于是鲍手臂胡乱挥舞着向后倒地。
“你们这些胖女孩儿,不要一早上就聚在一起聊天。”鲍倒下去的时候,本朝她啐了一口,“跑步机是你最好的朋友。”
“哼,我的拳头是你最大的敌人。”她飞出一脚,正好击中本两腿之间的部位,“还有我的脚。对了,我是不是应该早点提醒你注意我的脚。”
鲍坐起身来,拉开手肘,显然是想敲掉本几颗牙。新来的家伙在她采取行动之前从她身边跑了过去,鲍定住了,像是在抽烟休息的时候脑子空白了一样。他对她做了什么吗?等她能再调动起整个身体时,看守已经消化了之前她给他吃的苦头,重新回到游戏中了。他轻松地躲过了鲍的下一击,再一拳打在了她的下巴上。
一记响亮的破裂声。
鲍倒地的时候,其他收容所的同伴都让出了一块地方,包括我。
我想帮她,如果我能帮上忙,肯定会的。
要明白什么时候该出击,什么时候该等待时机。不然会受伤。
打架现场又来了两个看守,以及一个护士——我深情地称她为拉契特护士。
拉契特护士从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注射器:“特别调制的鸡尾酒给这个特别的女孩。”鲍被放倒在地,脖子被人卡住。她的整个身体开始扭曲,但人还是清醒的。大多数别的孩子在打针之后就晕了。
我满心惭愧。我能做点什么吗?如果换了她,一定会为我做些什么。
“到此结束。”拉契特护士宣布。她也是俄国人,此刻她盯着我,像是我犯了错,“向前走,立刻!”
没别的选择。好吧,是没别的明智选择。我和其他人一起往公地走。当我在被分配的位置坐下时,我在发抖。这些没有坐垫的椅子是固定好的。
新来的家伙把我身边的人挤走,挨着我坐了下来。那个被挤走的人——叫汉克的男孩子之前也在反抗,直到新来的家伙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喉咙。汉克正在努力呼吸的时候,新来的家伙对着我缓缓露出掠食者的微笑。
我闻到了他的气味:泥煤混杂着石南的味道。一股异域的气息,带着一丝麝香。我发誓就跟暴风雨后我被运到不列颠群岛上闻到的味儿一样。
他的眼睛明亮得就像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的太阳,简直就是一片最迷人的金色阴影,带着水晶般的蓝色光斑。
一只眼睛里有五个光斑。而另一只里,有三个。
五,是我们感官的数字。视觉,声觉,触觉,味觉和嗅觉。
三,则是我们的精神、灵魂与身体的三位一体。
在八音符里,第十五个和第三十个音符,组成了所有和弦的基础。多么恰如其分。那双眼睛,不知怎的让我的血液沸腾。或者我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快不行了,就连大脑都过度透支了。
对,就是那样。
靠新来的家伙这么近,我都能数清楚他有几根睫毛了,它们又长又尖又黑。我才发觉我正在盯着他看。
“那样做不好。”我说。
“那把我的椅子踢翻怎么算?”他的声线低沉沙哑,带着点爱尔兰调调,“我们快点自我介绍一下,好让我的心跳能慢下来。我是基利安。你真是美极了。”
在他说完这些显然是练习过的台词之前,我心里已经在戒备:“我想,你指的是我的态度。”
“绝对不是。不过现在我能肯定你的确让人无法抗拒。”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不合时宜。”
“是讨人喜欢。”
哦,胡说八道。我们是在调情吗?“好了。够了。”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是在玩欲擒故纵吗,姑娘?我以前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得澄清一下。”
“我什么都没玩。而且我是永远也不会被擒的。”
他搓了搓手,带着某种愉悦的口吻说:“好吧。接受挑战。”
我张开嘴想要反对,但是目光停留在了他的手腕上。米黎亚德的印记。它们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东西了。衔接处是倾斜的,而非圆形的,构成了一只懒散的眼睛。他前臂上的文身近距离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彩色染印法。这些文身引人入胜,但是如果不能仔细研究,是数不清有几个的。
我想更仔细地研究一下。
而且这些图案有些奇怪,不只是简单的美学上的奇怪。也许是布局?有几条线穿过带着血泪的骷髅头,在破裂剥落的月亮上还有更多的线穿过,还有剥落的变成星星的碎片。这是一个故事吗?就像象形文字那样?
“喜欢文身吗,姑娘?若是喜欢,我很高兴以后给你单独讲解一下。”
我的脸烫得发光。我低下头想隐藏自己的反应。
我不是一直喜欢文身的,虽然我自己有一个。在我脖子后方有个小小的地球图案。十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将叛逆付诸行动,就是和我的朋友们溜出去文身。但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怎么会觉得这个地球“能完美表达我内心翻涌的情绪,纹上永远不会后悔”。
“你还在盯着看。”他说。
我露齿一笑:“你是哪儿的?”跟这里的职员一样,进到里面的人来自世界各地。我是洛杉矶本地人,米黎亚德家族的大本营——也是我爸爸搅弄风云的地方。他推动制定的法律影响着人类和灵魂二界。
我妈妈是一位炙手可热的艺术家。她的米黎亚德画作总是被竞拍。
我有时候会想,这两个人会怎么跟他们的朋友解释我为什么不见了。上寄宿学校?在康复治疗?还是说出真相?
“你希望我是哪儿的?”基利安粗声粗气地问。
有刺激的小火花在迸溅。“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总是问新来的人问题,就算很少能得到答案。鲍,马洛和克莱例外。
他耸了耸肩:“你会不会相信,我只要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我的脸又红了,真为自己皮肤太白皙而悲哀。更别提我根本无力掩饰自己一丝一毫的反应。最严重的是,我为他对我的影响而悲哀。
“让我猜猜,你是想尝尝这里五星级的美食?频繁的鞭打?还是想领教一下喜好窥探他人隐私的员工?”
他满不在乎地把手臂放到我的头发后面:“或许是你的朋友。她这些天怎么称呼自己来着?”
他这些奇怪的话让我迷惑不解:“她的名字叫鲍,如果你指的是她。”
“鲍。”他低声笑了,“太可笑了!”
我更不解了:“你们之间有什么事?”
“她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家伙,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倾过身,近到他的鼻尖都快碰到我的耳朵,“我会保护你。”
我猛地避开,切断这种接触。
“你怕我吗?我很失望。”基利安对我噘起嘴,“那个用皮带勒看守脖子的火药桶去哪儿了?”
我不需要对他知道这些而感到惊讶。这个地方的八卦就像火车一样不停地跑。他肯定也知道我遭受到了怎样的惩罚。
“我不怕你。我只是不喜欢别人不经我同意就碰我。”我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这是明显的挑战,“你如果想认识那个火药桶,我可以安排。她对你有点不满,因为你叫她的室友婊子。”
他迫不及待地接受新挑战:“好的,请。”
他在嘲笑我,不是吗?他甚至放松到用手把我的头发卷了个卷,我的黑色发丝和他的古铜色皮肤形成了可爱的对比。
我扇开了他的手:“你确定吗?她可是没心没肺的。”
“你这样只会吊足我的胃口,姑娘。”
他不只是在笑,而是在嘲笑。这样我的下一个动作就更顺理成章了。“别忘了。这是你求来的。”我一拳打中他的喉咙,迅速地一戳,他困难地喘着气。这是帮汉克还他的。
我对着他笑:“就是这样,你知道狗急了还跳墙呢。”
他迅速恢复了过来然后,让人震惊地回我一个笑容。他的逗趣显得很真诚,我如果胆敢相信他的话,这笑还带着一丝尊重。
他张开口想要回应,但是斯隆滑进了他身边的空座位,还拍了他的胸口一下。她似乎并不喜欢他们之间这种联系,但是却没有中断它。“嘿,宝贝儿。”她给他抛了一个媚眼,但似乎也是装出来的,“我觉得还是给你省去打听我的麻烦好了。我是斯隆·奥布琼。”
基利安的注意力从没离开过我:“谢谢你,姑娘。但我只对藤莉感兴趣。”
他现在的声调更浑厚,完全是种诱惑,但是这样的甜言蜜语实际上是种威胁。我能嗅出来。这对他来说太不幸了,我根本不会被吓到。他对我所经历过的恐怖一无所知。我可不是一朵萎靡的花,再也不是了。
“十个我的吻吗?”她问道。
“我跟你说,”我告诉他,“我是藤莉。”名字里面有什么呢?全部。昵称里带着亲密,我不想跟他分享。
“你也可以叫她纳特,”斯隆说,跟往常一样帮我忙,“大家都这么叫她。”
他的目光扫过我:“这名字是指你的胆子大,还是你喜欢坚果的味道?”
我露齿一笑说:“你需要我再向你介绍一遍火药桶吗?”
他正笑的时候,万斯博士走了进来。
当收容所里最招人恨的男人坐到唯一带有柔软椅垫的椅子上时,大家都安静无声。他眯着眼,找到了斯隆,然后冲她拍了拍身边的空座位。那个座位总是留给她的。
她抬起了下巴,但没动。
我不喜欢他看她的方式。我朝他的视线方向倾过身子,用我的目光要求他的注意。在他把视线从我这里转开之前,他的舌头在牙齿上扫了一圈。
他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近四十岁的男人。他的棕色短发总是经过精心修剪,白大褂里面的衣服剪裁得无可挑剔。
“你是在保护你的敌人吗?”基利安问我,“姑娘,你越来越有趣了。”
“你是说我越来越愤怒吧。”我咕哝道。
“是吸引人。”
见鬼!他反应太快了。
“好了,各位,我们有新成员加入。请起立向大家介绍关于你的三件事,”万斯博士低头看他的笔记本,“弗林先生。”
基利安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我听说,想象你的听众都只穿着内衣就不会紧张了。”他冲我眨了眨眼。“这是个好主意。”其他的孩子窃笑着,他接着说,“我喜欢在沙滩上漫步,在海里游泳和冲浪。我曾经特别偏爱金发碧眼的女人,并对她们毫无抵抗力,但现在我觉得那部分的自己已经死了。”
他还冲浪?当真?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还有,”基利安补充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米黎亚德男孩。如果你给我一个小时,我会在五分钟之内说服你也加入米黎亚德,然后我们可以用剩下的时间庆祝你做了如此正确的决定。”
我给了他一个拇指朝下的动作。
汉克举起了手,然后眼带挑衅地说:“我接受你的提议。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
“说得好像你能拿我怎样似的,小子。”基利安坐了下来。
“我欣赏你的热情,弗林先生。也许洛克伍德小姐需要跟你和你共度美好的时光。”万斯在笔记本上做了个记录,“是的,我真的很中意这个想法。我会安排的。”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才没叫出来表示反对。万斯当然希望把我和一个米黎亚德的忠实信徒配成一对了。
如果我积极地说服基利安、我的父母或者鲍,我想加入未签约者的世界,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我用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我觉得和弗林先生共度美好的时光正是我需要的——最终我会被推向特罗里坎。”
基利安哼了一声,好像他知道我在吹牛。
万斯噘起了嘴,但是没有直接回应我:“好了各位。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听你们诉说烦恼和痛苦的。跟我聊聊吧,让我帮你们更愉快地度过在这儿的时光。”
对他来说更美妙。对我们而言呢?更痛苦。
当孩子们各自列出自己的悲哀时——都是我听过上千次的破事,我用一首从未远离我思绪的儿歌让自己抽离。
藤的眼泪掉下来,我大声叫喊。九百棵树,但只有一棵是为我而种。八乘八乘八,它们会飞,不管你做什么,不要保持干燥。
“我不喜欢你还活着,万斯。”斯隆用指尖划过两颊,假装是眼泪,“让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吗?”
跟往常一样,他没指责她就继续了。
七个女人在跳舞,别理会她们的甜蜜邀约。
“我的房间里有蜘蛛。”一个女孩突然叫出来,就像她一秒也憋不住了一样。她厌恶地颤抖着。
万斯博士做了个记录。
哦,亲爱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下次肯定会受罚的。她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数千只蜘蛛的全息图。她的脑子会觉得它们都是真的,她会恨不得把自己的皮给剥了赶走那些虫子。
“你得叫人去把它们清了,”她补充道,“我一晚上也忍不了了……”
“闭嘴,”我厉声说。只能忠言逆耳地警告她,“假装害怕蜘蛛是——”
“我不是在假装。”
蠢货!她没懂我的意思。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懂了。她会记起这一刻然后哭出来。
万斯博士注意到了我。他黑色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洛克伍德小姐,你好像很想说话。对你的待遇有什么要抱怨的吗?”
我假装自己的中指是根口红,在嘴唇上涂了两遍。我才不会给他提供会被用来对付自己的弹药,他知道的。
但他还是说:“我给你五秒钟说出你最大的不满。继续保持沉默的话,就是逼我惩罚你。”
终于,那把我无时无刻都感觉正指着我脖子的剑要挥过来了,我会经历又一轮折磨。
我成了房间里每个人的焦点,但我还是盯着万斯。
“一、”他说,“我每次一见到你就觉得想吐。”
“那又怎样?”
“只有合理的投诉才会得到重视,洛克伍德小姐。”
“对极了。我是绝对认真的。”
“二、三。”
“她希望看守们管好自己的手,”基利安说。他是想让大家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我知道我会的。我不只是一块肉。”
我有点敬佩他的胆量了。打个比方!只是打个比方!
“洛克伍德小姐?”万斯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像斯隆那样抬起我的下巴。反对他是我最热衷的事情之一。我希望在他生命的尽头,当他躺在病床上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时他会回顾过去,哀叹我是他此生最大的失败。
“四、五。”我得意地笑着说。
斯隆对着我摇头。祝你好运,蠢货。也许我该和他合作,只需要抱怨一下我讨厌的东西,或者拿自己讨厌的东西撒个谎,但是真相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讨厌说谎,几乎和讨厌万斯一样。万斯就是最爱说谎的人。我不会效仿他,就算是为了拯救自己于满载的悲伤也不会。
有几个人发出了窃笑。这让万斯怒不可遏,他气得跳脚。他朝本·多佛和阿努斯上校抬了抬下巴:“把她带走。”
基利安跳起来挡在我面前,吓我一跳。他扭头掠过自己的肩膀朝我看过来,像是也很震惊。然后他冲看守怒目而视:“她不能走,我还没跟她聊完。”
他这个陌生人,正在保护我?甚至是在我拒绝保护鲍之后,他这么做。这真是震撼了我的世界。
我站起来想把他推进他的椅子里。“不用担心我,”我轻声说。我不想他因为我受伤,“还是当心自己吧。”
阿努斯上校和本·多佛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手臂时,他没说什么,只是瞪着眼看着。我被拖到了自己的房间。鲍已经在那儿了,而且因为药力还在睡,只不过现在是在自己的床上,她的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镣铐。
万斯跟着我进了房间。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就像是里面的液体要搅成黄油了一样,我把请求慈悲的话吞了下去。这个男人根本没有慈悲。
我被控制住不能动弹,他在我面前踱步。“藤莉,藤莉,藤莉,”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叹气,“有史以来最麻烦的孩子。为什么要逼我伤害你?”
“这是你的选择,你做的事。别想把过错推到我身上。”
“这不是我想对待自己病人的方式。但只要是必需的,我愿意做任何能够把你从多终点国度救回来的事,或者是为了不让你成为特罗里坎永恒的奴隶。”
“你是未签约者。”他肯定也是,“我听说,你告诉其他孩子你会想尽办法不让他们成为永远的米黎亚德寄生虫,成为填充一个垂死的王国的无数灵魂之一。”
他耸了耸肩:“对某些人来说是对的事情,对其他人而言不一定是对的。”
不,不!他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答案,而且尽管这个答案听起来不错。我缩起身子,仿佛他的手指甲在刮擦黑板。肯定会有绝对正确的一方,也许不存在绝对错误的一方。
这个地方就是错的。
这个男人也是错的。他毫无悔意地误导别人,把人带去错误的方向。对他“看护”下的孩子,他更在乎的是金钱的回报,而不是孩子们的长期健康。
特罗里坎会告诉我原谅他。
米黎亚德大概会叫我毫不留情地攻击他。
攻击他,我喜欢那样,在他击倒我之前先击倒他。
我大吼一声,冲向他。看守们把我控制在原位,紧紧掐住我的肩膀,我的肩关节好像已经错位了。疼痛侵袭了我的全身,有一刻我都看见星星了。我不在乎。我拼尽所有力气挣扎着,孤注一掷地朝着我的目标挣扎。
“你拿到打折心理学的学位了吗?”我冲他抛了一句,“你只做出一半的改变,而且还是变坏的那种。”
直击要害!他的下巴肌肉缩了一下。
房间里又来了两个看守。D包和提特鸨。真遗憾,今天杜什同志没来。
“时间正好。”万斯说着风凉话。
D包和提特鸨提来一桶水,拿来一张破布。他们在我面前满是血迹的墙边停下,拿布在水里沾了沾。
我瞬间明白了,内心满是恐惧。不要碰我的日历。什么都行,不要是日历。那些数字是我生命中唯一持久的东西。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失去这个朋友。
“为你对我的出言不逊道歉,跪着道歉。”万斯说,“那样我会考虑要不要原谅你今天的所作所为。”
我当真考虑了一下。我的数字它们不只是我的朋友,还是我在收容所面对恐惧时唯一的消遣,我唯一真实的希望。透过它们我能看到隧道尽头的光亮——我的下一个生日,还有我最后的出口。
但是,我总会有个但是,不是吗?如果我给了这个人——这个人类的笑话——他所要的,我会无法面对自己活下去。因为,如果我那么做了,隧道尽头的光就不会再那么亮了。
我的膝盖保持不动,定定地站在那里。
“很好。”他点头,简直就是在期待。
看守们洗去墙上的线条,而我的恐惧却在加剧。
还没准备好说再见。“停下来。请停下来。你必须停下来!”我飞出一腿,但是因为踢得太远,腿抽筋了。“你没有权利破坏我的财产!”
他们还是继续洗,我情绪上的痛楚比我身体上承受过的任何痛苦都要厉害。肉体可以愈合,灵魂却会溃烂。
“如果你不想再失去你珍贵的东西,洛克伍德小姐,你就要离开普林收容所,而且得快。你只需要跟米黎亚德签约就行。”万斯说道,看守们暂时停了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一滴红色的水滴沿着墙流了下来。一滴血泪。我美丽的日历正在死去,我只需要说一个简单的单词就有能力把它现在的样子留下。我怎么能不说,那个词。
说好。好,好,好。
看吧?这不难。
这个词呼之欲出……“不,”我最后说道,“不,我不会签约。”
我这是怎么了?
万斯气得发抖,但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你本来不是打算这么说,洛克伍德小姐。最后一次机会,签约米黎亚德。”
月光、城堡,然后某天,重回收获之地,与另一个灵魂融合实现我的信仰……
强权就是真理。
阳光、野花,在我完成了自己契约上的义务之后,永远地安息……
光会带来视觉。
此刻,我倒想知道真相——谁对谁错?我想毁掉我的未来。正如我所知道的,错误的决定会把人引向崎岖坎坷的道路,而我根本没能力承受那些坎坷——那需要的代价远超我所愿意付出的。
“我不会签。”我从紧闭的牙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我不会允许暂时的疼痛吞噬一个永远的决定。感觉只是感觉,不管它们看起来多么震天动地;它们不会持久,总会改变。而契约会是永恒的。
万斯咒骂着我。D包和提特鸨重新回到了岗位上。我就安静地待着,眼睁睁看着每一条珍贵的线条消失。
当一切都被洗刷干净之后,他们走了。但是万斯在走廊上停下来,他说:“我想成为你的支持者,洛克伍德小姐,但是你坚持要让我变成你的敌人。”
“是你在坚持。”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眨着眼看向别处,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我被他击碎了,那会让他心满意足,“我只是可怜你。”
他用手指敲打着门框,这是唯一能让人看出他怒气未消的证据:“反正,也许某天米黎亚德就决定不要你了,就好像你父母决定不要你了那样,是吧?”
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划开了我的胸口。万斯知道如何将伤害放到最大。“你觉得折磨人真的有用吗?”我问,但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已经注意到了收容所里快速的周转。大多数孩子只会在这里待一到两个月。
“有用的时候比没用的时候多。”
“强权就是真理,哈?”
我的嘲笑让他的指头敲得更快了:“一个决定就能改变你的处境,洛克伍德小姐。只需一个决定。”
我对他甜笑着说:“一颗子弹就能改变你的处境。”
他也回我一个笑得很夸张的脸:“到现在为止,我对你都太好了。继续逼我的话,你会看到最可怕的我。”他把手伸向衣服口袋,向我扔了一个像是黑色纽扣的东西。那纽扣掉到了地上,因为我根本就没去接。“差点忘了,这是你妈给的。”
为什么她会给我一颗扣子?
他最后走了,把我锁在房间里。
我的眼泪早就想奔涌而出了,膝盖也早就想颤抖了。但是我还是继续维持着坚韧如铁的态度,因为有摄像头。
我用颤颤巍巍的手捡起了扣子。一个闪存,我明白了。是用来传送记录信息的方法。现在我更疑惑了。这位遗弃了我的妈妈,七个月没来看过我的妈妈,想要跟我说什么呢?
我无视自己膨胀的渴望。必须知道,马上,马上,马上!把这个设备塞进自己的口袋,磕磕绊绊地走到鲍那里,去找脚镣的锁——但是没找到。我可以让她摆脱束缚。但是,哦,肯定会很痛。
就是再多痛一点,不是吗?
两个手铐的外侧都是被加热的,当我按下每个手铐上的释放按钮时,我发出嘘声,因为我的手指和手掌上顿时起了七个水泡。
金属的光泽逐渐减少,每个手铐里面的针都从她的骨头里松开,然后从她的皮肤里弹射出来。
咔嗒,咔嗒。手铐脱落了,但她没醒。这样很好,我还没心情去应付她。
伴随着一句咒骂,我扑到吱吱作响的床垫上,盯着天花板。生活糟透了。
一个微弱的叫喊声突然从地板上响起,我吃了一惊。
不是克莱,不是克莱,不是克莱。他安全了。他成功出去了。
我会吗?
那个闪存简直像是要把我的口袋烧出个洞来,我的渴望战胜了我。我拿出那个设备,把大拇指按在上面。我的指纹一登录,妈妈的声音就充满了房间。
“嗨,藤莉。我猜你从没想过会听到我的声音,是吧?”
我的心脏撞击着我的肋骨,肠子挤作一团。
“我知道我根本没来看过你,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那是一个美丽的秘密。它再次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妈妈。我很抱歉,我亲爱的姑娘。我为这一切感到抱歉。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爸爸也爱你,但他很害怕失去他的工作。好吧,那不是你的问题。我们很快会来看你,我希望到时候我们能把你带走。”
希望闪着光,只会死得更快。这是个把戏。肯定是。
背景里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我妈说:“嘘,嘘。”就像真的有个人和她在一起而不是电视机似的,我皱起了眉。任何未满十八岁的人——除了我——都不可以进入我家的房子。这是我妈妈的规定。
然后我明白了。她宁愿不去看她不被允许拥有的:另一个孩子。她强烈地希望再要个孩子,跟我想要个弟弟妹妹一样强烈——一个能够无条件爱我的人。但是,很久以前,各王国和人类政府达成一致。为了防止第二世太过拥挤,那是灵魂要住上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地方,所以在第一世每个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作为回报,各王国将他们的先进技术与人类分享,比如这个闪存。
我妈妈清了清喉咙:“我必须走了,甜心。我知道我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搞砸了。但是我会给我的……孩子一个更好的人生。我保证。”
为什么在说孩子之前犹豫了?
我把闪存抛到房间另一头。她不爱我,她不可能爱我,我爸甚至都不喜欢我。
你确定吗?
一段回忆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爸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我双手聚过头顶,奋力想抓住天上的星星。
“快抓到了。”他大笑着说。
我妈妈拍着手大声说:“你可以的,亲爱的。”
好吧,也许他们曾经爱过我。但这份感情已经枯萎了,跟我的心一样。
鲍发出一声呻吟。一秒钟以后,她摇摆着起身,奋力呼吸。她的视线找到我时,眼神一点儿也没有不清楚。
“你还好吗?”
她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我的安危?即使我在看守把她打倒时什么都没做?愧疚感又回来了。
“我挺好。你怎么样?”
“挺好,我不感谢基利安。”
我记得他跑过她身边的样子:“他做了什么?”
“不重要。”她耍弄着自己毯子的边缘,“万斯是对的。你知道一个决定可以改变你的处境。”
“我知道,但——”等等,“你怎么知道他说了什么?”
“身体——我是说,我的身体——可能被药倒了,但我是有知觉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也被打过药,之后根本就分不清一二三。
“签约特罗里坎,藤莉。”那双铜红色的眼睛在恳求我,“你不会后悔的。”
“证明给我看。你要向我保证。”
“我的保证还不够吗?”
不。“但是你为什么想要我加入?他们为什么要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猛地吐出来:“你听说过中转者吗?”
“听说过。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或一个人那里送到另一个地方或另一个人那里的媒介。”
“对。在特罗里坎,中转者是最高级别的将军,仅次于国王。中转者很稀有,也很珍贵,有巨大的能量。他们从地球吸取阳光——而不只是热量和光——然后将光线导向王国。有一些关于你的流言。”她说,但是变得很小声。
“流言说我是个中转者?”稀有而珍贵的人?能量巨大?我对这种无稽之谈付之一笑,“他们错了。”
“你怎么知道?”
“问得好。他们怎么知道?”
“跟你一样,我也并不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她叹了口气,“我们忘了中转者的事吧。你身上有很多值得敬佩的地方。你打架的时候,胆大得没边儿。只要你相信一件事,比如你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会动摇。你太固执了。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永远不可能和米黎亚德的生活方式和平共处。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度。”
“你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因为那就是发生在这儿的事,而你痛恨这种事。”
“并不是每个米黎亚德的支持者都那样。”詹姆斯就不会不问一声就拿别人的东西,“就像并非每个特罗里坎支持者都宽大仁慈一样。”
她捏了捏鼻梁,表现出疲惫的样子:“对,是那样。我会劝自己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没有人是完美的。除了我。”
至少她没想抵赖。“两个王国都需要人格的改造。”这种做出改变的想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任何改造都是需要适当工具的,亲爱的。还需要才能。”
“你是说我现在既没有工具也没有才能吗?”
“哦,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都笑了。
但是她的自嘲并没有持续太久:“签约我们吧,藤莉,你会是我们的一分子。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你们的一分子?”
“我的朋友。我团队的一员。我的家人。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会保护的人。”
我笑了,虽然内心深处一种想要归属于某人的需求感染着我。真正地被关心,并且,真正被爱,在别人心目中是最重要的位置而非次要的那个。“相信我。我不是你想要的成为家人的人。”我就是一个倒霉者。我沾上的任何事都会变糟,“我们都诚实点儿。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在这儿不能,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能。”
“你是说我?”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然后是我们房间的周围,“你看到了什么?你看见的甚至都跟现实不沾边。别再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试着倾听自己的内心。心能看到的,永远比你想看到的更多。”
“心……你指的是感情层面?”特罗里坎通常都更在乎法律。
“心,精神层面的。真实的你。”
是的。那么我是谁?藤莉?还是一个与其他人融合的灵魂?
我妈妈曾经推测过我的“另一半”。“要有米黎亚德的行为方式,”她说,“必须是个有力量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融合过?”我不忘问道。
“每个人都和某人融合过,亲爱的。这是为了让曾经签约过特罗里坎的人有第二次机会,也是为了让米黎亚德的签约者们能赢得更多的灵魂。”
在这之前,我全然是个米黎亚德支持者。她编织的那些童话故事,关于那片迷人的土地,日光从不会入侵,贵族的胆气从不会削弱,点缀着烛光的城堡装饰得正统标致,嫁给王子是个可以实现的梦,这些深深地吸引着我。
我对她隐瞒的那个肮脏的小秘密是什么?一部分的我从来都是对特罗里坎充满好奇的。
那个王国穷困不堪吗?那里是否总是烈日当空?人们的家是否只是些硬纸板搭成的盒子?那里的阳光是否明亮辉煌,给人带来舒适的温暖?空气里是否弥漫着野花香?
我以前的特罗里坎劳工告诉我,诡计就是米黎亚德最厉害的武器。米黎亚德是披着羊皮的饿狼。我被关进来之后就再没了他的消息。
让我父母惊慌失措的是,只要候选人自己愿意,他们就不能阻止劳工跟一个潜在的候选人说话,那是违法的。不管那个劳工是哪个王国的人。
我之前一般都不理我的劳工,因为不想在家里惹麻烦,直到我有个朋友承认她签约了特罗里坎。在她澄清事实的那个让人震惊的瞬间,我明白过来,我们成了敌人——就所有意愿和目标而言。我应该希望她退出我的生活,甚至是恨她。
我想知道为什么。于是最终我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去了一个特罗里坎中心,在那里,需要帮助的人类可以要求面见一个特罗里坎劳工。
在离开之前,分配给我的特罗里坎劳工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击穿了我的硬壳,而在那之前,我对自己竖立的保护壳其实从不自知。
你生活在你父母的梦想中,还是你自己的?
换作以前,我会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但是那天晚上,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思考为什么我会相信我所相信的?何为真相何为谎言?什么是真实?是什么使得我是正确的而其他人是错的?如果是我错了呢?
那个狡猾的家伙在我脑中肥沃的土壤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我越是去搜寻答案,就越是在浇灌这种子,于是疑惑生长得越发强健。如今它的叶子已经繁茂厚实,我已经无法看穿它们。
如果我融合过,那我就不是我。我是某人的一部分,或是几个其他人。但是如果我就是我,那么我独自负责自己的问题。谁还会对这些问题进行深究呢?
但是我最为疑惑的是什么?我是否有着既定的命运,还是我可以改写它?换句话说我可以把它变得更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