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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活着,竟然还会死去

两年后的春天。

也许是看到五岁的朵拉非常活泼可爱,也许是爸爸过于思念朵拉,有一天清晨,他悄悄地来到大娘家的院子里看望朵拉。他俯下身子,拉着朵拉的小手问她想不想爸爸。朵拉看着爸爸的眼睛,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朵拉又回到了爸爸的身边。

离婚后的爸爸和瘫痪在床的爷爷生活在了一起。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由于性格不合等因素早已和朵拉奶奶分居多年,又因车祸导致腿脚丧失了行走的能力,终日只能依赖别人的照料而生存。

而这个照料爷爷的最佳人选,就是朵拉。

每天,朵拉都会端饭端菜给爷爷,还会帮爷爷倒掉尿盆里的大便和小便。爷爷喜欢喝啤酒,每隔两三天就给朵拉一元钱,让她帮忙去小卖铺买啤酒。爷爷很疼爱朵拉,朵拉也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朵拉说不出喜欢的原因。

记忆中的爷爷身体消瘦,长脸、有胡子,无论做什么他已经习惯了朵拉的帮忙,而朵拉,也习惯了生活里有爷爷相伴。

深冬的一个傍晚,朵拉穿着厚厚的小棉袄坐在火炉旁一边看书、一边取暖。也许是那本带着彩色图案的童话书吸引了朵拉全部的注意力,她没有意识到危险正悄悄袭来。躺在床上的爷爷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儿,他挣扎着坐起来,这时朵拉的后背已经串出了小火苗。爷爷惊慌地叫喊着朵拉:“朵拉!快过来,快过来”!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朵拉被爷爷的惊叫声吓了一跳,她慌忙地丢下书,急乱地跑到了爷爷的身边。爷爷拿着很久未穿过的黑色平板鞋,拼命地拍打着朵拉后背上的火苗。一瞬间,爷爷的双手已经被烫满了大泡。眼看火苗就要烧到头发了,无计可施的爷爷只能急促地命令朵拉,快开门跑出去找爸爸。

朵拉害怕极了,心就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般上下猛烈地蹿动着。她顾不得哭泣,顾不得惶恐,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向外奔跑着:“爸爸,爸爸快救救我……爸爸快救救我啊……”恰巧这时,爸爸正朝着爷爷的住处走来。朵拉看到爸爸的一瞬间,就像不小心掉入悬崖却又幸运地被挂在了树枝儿上一样地满怀感激。她张开手臂,猛烈地抱住爸爸的大腿,久久地闭上眼睛不敢睁开。所幸的是,朵拉身上的火苗已经被呼啸的寒风吹灭了,除了棉袄上留下了黑黑的烧坏了的痕迹之外,身体并无损伤。

这是朵拉出生之后,第二次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边似海的恐惧感。那种无力控制人生境遇和没有选择权的被动接受,在她小小的内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述的悲伤!小小年纪的朵拉,不知道该如何倾诉内心里焦灼的不安和无明的惶恐,更不知道该如何自我救赎,才能让身体里那个弱小而又无助的灵魂,免于承受生而为人的窘迫和孤独。

几个月后的初春,万物复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阳光也开始明媚了起来。

朵拉瞒着爷爷,蹦蹦跳跳地独自一人跑到离家不远处的池塘边看小鱼。她小心翼翼地从岸边向池塘里伸着脖子好奇地瞧着,她想知道鱼儿们是怎样游泳的,它们是什么颜色的。突然,朵拉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朵拉掉进了池塘里。冰冷的池水瞬间便浸湿了朵拉的衣服,那种害怕得要命的恐惧感再次侵袭而来,小小的朵拉在水里不断地挣扎着,拼命地扑腾着,就在濒临绝望甚至以为自己真的要死掉了的时候,朵拉竟然奇迹般的抓住了倾斜着倒挂进池塘里的树枝。她拼尽全力地紧紧地拽住了树枝。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敢有丝毫的喘息,生怕呼吸之间,一不小心自己就被淹死在了这里。还好,最终朵拉在没有大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待好不容易爬上岸时,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的从朵拉的头发上、衣服上、裤腿上滚落了下来,小小的心脏仍旧猛烈地撞击着朵拉小小的身体,朵拉仿佛像做了一场噩梦,短短的几分钟,她竟与死神擦肩而过。

爷爷看到浑身湿透了的朵拉,获悉了事情的经过,眼里布满了疼惜和担忧。他知道自己无法替代朵拉,走她尚未完成的漫长的人生路;更无法帮助朵拉,像其他仍旧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呵护的孩子们一样拥有幸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恳请别人能够善待朵拉,多给她一点呵护,多给她一点宽容,多给她一点疼爱。

几个月后,爷爷去世了。

爷爷临终之前最挂念的不是自己面临死亡时的恐惧,也不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与不舍,反而是朵拉。他微弱地呼吸着,但却一遍一遍地略带哀求地嘱咐自己的大儿媳妇(朵拉的大娘):“朵拉是个好孩子,长大以后一定会错不了的,你们要多呵护她,多疼爱她,她没有妈妈,你们别让她受委屈……”

这些话,是十几年后大娘亲口告诉朵拉的。听到这些,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在朵拉的脸上,内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动着说不出的感动和思念。没有爷爷陪伴的日子,朵拉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许,连朵拉自己都说不清楚。

朵拉最后一次与爷爷见面,是在一个清晨。爸爸一手抱起朵拉,一手掀开遮挡在爷爷脸上的白布,然后小声地在朵拉的耳边喃喃着:“最后再看一次爷爷吧”。

爷爷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看起来安静而又平和。

当亲人们穿着白色的素衣排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为爷爷送行后,爷爷的房间空荡荡的。朵拉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此后的生活里再也找不到关于这位老人一点的痕迹。每每想念爷爷了,朵拉就独自跑到爷爷曾住过的房前,踮起脚尖透过玻璃窗向里望着,或者坐在门口的石头蹬儿上,轻声地唱起儿歌。

爷爷,去哪了?

为什么,人活着还要死去?

为什么,最爱自己的人,永远都不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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