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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动荡岁月

孩子站在黄河边向对岸吆喝,喂——嗬嗬——呜啊呜——喂——听见了没有?

他细长的脖子直直地绷起来,嘴角灼痛,就要裂向腮边,双脚一踮一踮的。他脚下是平缓的狗娃子坡。在他的声音感染下,坡面上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狂吠。狗们知道他从四岁起就在坡上拾狗粪,对他破坏它们在正午炎阳下的宁静表示出少有的宽容。这是野狗的领域,能够自由来往,不引起狗的敌意的人并不多。父亲说,老四和狗娃子攀了亲,就叫他亲狗子吧。

亲狗子总是把自己的声音传向对岸。他能看到对岸的房屋和人影,可声音还没到河中心就被涛声吞没了。似乎离他很近就有一堵透明的墙,能把他的眼光吸进去,能把他的声音撞得粉碎。后来他就不再吆喝了。他绝望地明白,对岸的人不会对他有所反应,他自己也不可能走到对岸去,看看那里的人、土地和房屋。

这里是古横洲,是黄河流入中原地界后许多月牙形弯洲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古横洲,十万大水走东西,八百旱天无春秋。洪灾和旱灾是这里的两道鬼门关。鬼门关前有个叫庙台子的村庄,村里有两座庙宇,一座是祈雨的龙王庙,一座是腾云蛟子庙。腾云蛟子是古横洲人最为惧怕的洪魔水怪,据说又是龙王爷的第五个虾妃所生的第三个儿子。古古今今,这里的老百姓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们要祈求龙王爷降雨,又要祭奠龙王爷的儿子,祝告它不要一味地兴风作浪。在以后的岁月里,这矛盾被那个憧憬着对岸生活的亲狗子解释了一番:狗类于人,人狗同吠;水火姻缘,涝旱一家。

离腾云蛟子庙百余步,有三间年经日久的土坯房,原是亲狗子家的祖业,到了亲狗子的祖父支撑门面时,为了不让父亲做壮丁,祖父只好将房子抵押给官府。全家人搬到黄河岸边一块平坦的滩地上,支起一顶草席窝棚勉强栖身,再在周围翻出一片泥沙掺半的田地,撒进去一些枯瘪的麦种,眼巴巴期待着收获。黄河发大水了,泱泱大野布满了鬼胎,到处是人狗的尸体和狗精人魅的蛊惑。亲狗子家的草棚浮在水面上,悠悠晃晃往前漂,须臾,又被恶浪打翻,卷走。滩地即将成熟的秋玉米被大水连根拔起,送进汪汪深处。一家人离开河岸,翻过狗娃子坡,再踏上高出坡顶的台地。没过一夜,水位涨得淹没了台地,他们又爬上龙王庙的歇山顶,在那里搂抱着大哭,哭得洪水又增加了几座洪峰。大水未退,祖母就死了。她是哭死的,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哭得命脉出窍,变作水花溘然逸去。亲狗子才五岁,幼稚心灵很容易被哭声俘虏。他陷入无边的恐怖,常常饿得昏睡过去,又被哭声惊醒。五岁的噩梦里,是那么多模糊不清又阴森可怕的地狱场景。这印象深深镌入脑海,以后,直到老迈,他也没有从那种撕心撕肺的哭声和地狱场景中解脱出来。

洪水退了。生活按照老样子进行。苦难和时间一样永恒。亲狗子衣不遮体直到童年结束。偶尔,母亲用自己纺的麻线土布做一件大而肥的新衣,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老三穿。亲狗子是老四。等轮到他时,那衣服也就变得千疮百孔,无法套在身上。腊月里,他把刈来晒干的杂草用草绳裹在身上御寒,晚上躺在火塘边睡觉。塘里冒出火星来,故意和他作对似的,随风落入他的草衣。他带着火焰跳起,冲向棚外,扑倒在河边狰狞的冰凌上打滚。从火烧火燎到冰冷砭骨,其间会有霎时轻松的喘息,这是难得的幸福。完了再去睡觉。父亲要是醒着,会一把将他拽过去,搂住他冰凉的身体,让他听着自己沉重的鼾息酣然入梦。在这个家里,祖父已是自顾不暇,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佝偻着身子或站或坐地咳嗽。这个为养育儿孙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人,到了亲狗子记事的时候,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已经疲怠,不想也无能给别人什么了,眼里除了食物别的什么也漠不关心。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很少对谁发脾气,但温情似乎有限,无法分摊在每个儿子身上,一旦对谁好,别的人就很容易被忽视。她偏爱老大,因为老大已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了。只有父亲心疼亲狗子,但表现爱心的机会却很少,或者说不经常揍他训斥他就算疼爱,而对另外三个儿子,他没有一天不骂他们是饭桶和孬种的。家庭的重荷早已取消了父亲天性中的温厚。有时,亲狗子会去狗娃子坡上过夜。他混在狗堆里,紧挨着它们的皮毛索取温暖。这温暖并不牢靠,狗们常常要活动,忽儿站起,忽儿卧下,忽儿跑开,忽儿过来,忽儿对着黑暗中的风吹草动齐声吠叫,忽儿为了争夺母狗或为别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撕我扯地打架。弄得他忽儿冷忽儿热,忽儿睡着忽儿醒来。后来狗娃子坡上出了一条疯狗,咬伤了亲狗子的二哥。二哥不久就死了。母亲安慰自己说,命里的事,躲也躲不过。老二从来不上坡,咋就端端咬了他哩。父亲却说,疯狗也识相哩,谁亲狗就不咬谁。二哥死时,家里好像并没有过分抑郁的悲伤。在接踵而来的苦难中,忧伤显得多余。亲狗子的生活有了点变化,父亲再也不让他去狗娃子坡了。荒田瘦地,有了狗粪庄稼照样稀薄。狗粪,不是上在地里,而是上在心田,其作用仅仅是安慰。少了这安慰照样生活。

夏天了,没有寒冷之虞,亲狗子精身子来来去去。去挖野菜,去河边搬来石头加厚加高农田的围堰,去水里毫无章法地瞎扑腾。饥饿时贪婪地眺望别家的炊烟,猜想屋子里面的食物。旱天干月,两个哥哥带着他远远守候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堆里。不远处就是青砖青瓦的龙王庙。祈雨献祭的人零零散散。一俟没人,他们就疯了似的冲过去,进到庙里把那些富裕人家献上的薯面馒头、小米蒸糕或是玉米烙饼拿几个出来,跑进坟堆,狼吞虎咽。他们不敢全部拿走,惹恼了龙王爷,首先旱死你祁姓人的庄稼。母亲生病,亲狗子把从龙王庙偷来的一个馒头带回去让母亲吃。母亲一看就知道是哪里来的,从草铺上挣扎着撑起身子,哭着喊着要他送回去。他被吓坏了。但是送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几个敬龙王庙的香客,几巴掌将他扇倒在庙堂前,又捺住他,强迫他给龙王磕响头,直到磕烂了为止。他咬着牙回到家里,一声不吭。额头上已经蒙了一层泥土。他是整天在泥里滚土里爬的孩子,谁也没有在意那几乎要露出额骨来的伤口。

接着就是下雨,是夏粮微薄的收获。洪水季节又一次光临,秋粮依然是没有着落,草棚再次冲走,痛苦的呻吟和啜泣又成了生活的全部。

古横洲有个地主叫姜开源,从祖上继承了几匹牲口五十亩地,还有一座砖木结构的宅院。不知为什么,他中年丧偶之后便没有再娶。膝下有个女儿,在洛阳国立中学读书。古横洲离洛阳城坐汽车也得半日工夫,女儿不常回来。平时宅院里冰清水冷,除了两个帮工,再就是他。听到院外有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便出来站到长了一片车前草的门檐下,眯缝起窄窄的小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光一会溜向这个一会溜向那个,要是孩子有片时宁静,他会走过去,悄悄地逐个审视他们,像在细心寻觅一样东西。孩子们不是精尻子就是光脊梁,一碰到他的眼光就感到害怕,神情目呆呆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也不敢跑。倒不是他们感觉到了什么,而是秉承了穷爹寒娘在富人面前的举动。直到他走开,孩子们才会重新开始嬉闹。有时候,某个要回家的孩子猛然回头,会发现他一直跟踪着自己,空落落的眼光像要把自己吸进去。孩子撒腿跑回家。他立住,惆怅地望望远空或是轻轻叹口气,返身就走。似乎连他也吃惊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

其实,乡间邻里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人总是不全乎,有一样没一样的。

可不是嘛。俺家孩子恁多,喂不及还死了俩哩。

姜开源有个亲戚,是他伯母兄弟的长子,姓陈,有三个儿子十来亩地,住在古横洲东垣的凤桐村里。陈家想把儿子过继给他。他一听便摆手,说自己根本不想养儿子。

敢情你要招婿?

招成招不成,那得丫头拿主意。丫头是读书人,粗眼眉的庄稼人做得了她的主?

听口气,他俨然是个开明地主。

姜开源不想过继陈家的儿子。一是怀疑人家在算计他的田产和房产,二是他见过陈家三儿子,突嘴鼓腮斜眼歪眉,一副猪崽相。他虽然没有儿子,但对别人家的儿子却格外挑剔:生那样孬的儿,不如不生哩。他观察过许多孩子,只有一个人让他感到满意,那就是亲狗子。

亲狗子眼大眉粗鼻梁正,方脸开阔,大耳大嘴,饥饿抹不去他天生的福相,虽然黧黑而精瘦,灵光神奇却憋不住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姜开源几次都做过一个恶毒的梦:大水来了,冲走了祁家所有的人,只剩下亲狗子站在水边恸哭。他领孩子回到自己家里,给吃给喝给衣穿。孩子进进出出像个真正的小少爷,冲他叫爹爹,冲女儿叫姐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白天的脑子里没有黑夜那样糊涂。能冲走祁姓全家的大水对亲狗子、对他也会是灭顶之灾。吃饱肚子的和吃不饱肚子的都以同样的恐惧敬畏着腾云蛟子,不期望洪水来临。他更多地倒是琢磨祁家人肯不肯把亲狗子过继给他。不肯就没话可说。肯,会是啥结果:破田亩?送几担粮食?兜过去一摞当当响的银元?一边是维持祖业,一边是延续香火,孰重孰轻?再者,亲狗子一旦来到他身边,黑脸会不会变白,穷人家没教养的顽野禀性能不能改掉?叫他识字他会识?叫他忘掉祁家他会忘?希望他将来有出息他真的就会有出息?亲狗子已经八岁了。要一个八岁的孩子脱胎换骨,姜开源没有把握。又过了一年,等女儿从国立中学毕业回来,他也就淡漠了这件事。

姜家姑娘读书读成了一个无事忙、闲操心的小姐。小姐在学校染上了忧国忧民的时代病,踌躇满志地要改造国民性,以为穷人的愚钝全在于不识字,便要办学。姜开源识得两文一字,把小姐的意图误解成了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自然坚决反对。在古横洲的庙台子村能拥有黄金屋的只应该是他姜家,要别家的孩子出人头地,无异于攮他一刀子。

蒜拌面越吃越糊涂,绿豆汤点灯,土泥巴做馍,卵石子能开花?木椽子走路要人扶,一丢手就直不楞登倒哩。咱这里比不得洛阳城,俗话说,淤水地里不长麦,沙子面上立不成墙。做事情要看成不成。

姜开源用了一连串的比喻试图说服女儿。女儿急了,责备父亲不懂得如何种德收福。谁也不肯让步。僵持了几天,女儿自己干起来。她找来一块木版,刮了些锅墨子调湿后将它染黑。粉笔是从学校背来的,满满一书包。学址就选在自家院门外的麦场上,场里有几棵柿子树,正好可以挂黑板,可以遮出一片荫凉。之后,小姐走家串户招收学生。

上学?俺家孩子上学?

人们显得不可思议,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上学得多少钱?

不要钱。

不要钱也能上学?姑娘心肠恁好。

她得到了人们的称赞,也得到了拒绝。都是穷百姓,让孩子们识几个字又有什么用?一年到头,没几个钞票可以在手指头上拈一拈,不识字也认得是几分几厘。挖挖野菜,帮大人干干地里的活,倒是正经事。再说,孩子总不能光屁股去面对一个大姑娘先生,庙台子村零零散散只有十七户人家。一下午她就转了个遍。她懊丧地沿着河边走,突然听到一阵狗叫,猛抬头,见几只狗从前面的土坡上朝她跑来。她尖叫一声,转身就跑。狗撵过去,牙齿眼看就要咬住她的裤脚。不知从哪个土包包后面跳出一个光溜溜的孩子,急急地吆喝几声。她朝孩子跑去,好像只要有个人就可以成为她的保护伞。狗不追了,过来围住孩子。她停下,回身喘吁着望孩子和狗。孩子也在望她,目光明亮而胆怯,跟她对狗的胆怯一样。她突然问了一句:你是谁家的。孩子不回答,眼珠滴溜一转,扭身走了。几只狗跟过去。她立着,发现孩子走去的河滩上,远远的有一顶草棚,突然意识到这儿还有一户人家。

当她小心翼翼地走进草棚时,几只狗已经不见了。门口兀立着孩子,那目光依旧是胆怯的。她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忽一下孩子不见了。她喊一声,家里的人哩?话音刚落,闪出一个高个子、瘦长脸的中年人。

姑娘,回来啦?

他显然认识她。但她却想不起他是谁。她尽量让自己微笑起来。

屋里坐。他说着并不让开被他挡住的门。

俺是来招收学生的。就是让你的孩子去上学、识字。她看到他惊愕得掀动了一下眼皮,忙又补充道,不收学费的。

识字?不收学费?哪有恁好的事。

她笑了,这次是笑出了声,既然是好事,那就叫孩子去上学。

谁叫孩子去上学?

俺。

你?

俺回家乡来,就是为了办学。

谁叫你办的?

俺说了是俺自己。

中年人耷拉下眉毛沉吟着。

你不信俺?

他审视地望她一会,喊一声,亲狗子,出来。

孩子畏畏缩缩立到父亲身后。

你跟大姐去识字。

孩子木木地毫无反应。父亲侧身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听见了没有,去识字。

她没想到这位做父亲的会这样痛快,忙说,俺说的是明天。从明天起,天天识字。不误工夫的,就俩钟头。

俩钟头就俩钟头。去你家?

俺就一个学生,去俺家也成,俺来你家也成。

来俺家不成,俺家不宽展。

那就去俺家。

天明了去还是天黑了去?

吃过早饭就去。

亲狗子,听见了没有?

孩子点头。

叫先生。

孩子憋了半天,眼光很快在她脸上一闪,木讷讷地吐出先生两个字。

其时,太阳正欲跌入河对岸的山峦,浓厚的云翳破开一条缝,一溜强光贴着河面流泻而来,刺得孩子睁不开眼睛。孩子并不知道,这一天,在古横洲,傍晚的阳光只照耀他一个人。这是扭转他命运的一瞬间。天地辉煌灿烂。

极力反对女儿办学的姜开源,听说女儿只招收了亲狗子一个学生,突然变得喜形于色。好像亲狗子已经成了他的儿子,好像深刻在他脑海中的那一对黑津津亮闪闪的眼睛里,笃定装得下两汉文章、南阳经济。第二天,亲狗子早早就来了。他穿着父亲从身上脱下来的一件黑褂子,腰际扎一根麻绳,上上下下便遮掩得严严实实。父亲又连夜给他做了一双鞋:两块木板,钻出几个眼,再拴上细麻绳捆在脚上。

你叫啥名字?

在院里的房檐下,小姐问他。

亲狗子。

俺说的是官名。

他迷惑不解。

他没有起官名。姜开源插进来说。

俺起一个官名,你要不要?

孩子木木的,不知道该要还是不要。

就叫文郁。小姐想起他读过的一本小说里的一个人名,觉得这名字挺雅。

这天,孩子认会了四个字:中国、文郁。当孩子回到家中时,装束又变了:一件青布短褂,一条裤角挽了好几层的裤子,一双适脚的新布鞋。这是姜开源翻箱倒柜找出来送给他的。也是在这天下午,黄河边的沙滩上出现了几百个用树枝歪歪扭扭刻写上去的中国和文郁。

生活对孩子有了新的诱惑。但彻底改变他道路的仍然是灾难。三个月后,小姐觉得只教一个学生与她的志向相去甚远,便对父亲嚷嚷着要去洛阳国立中学继续读高中。姜开源拗不过女儿,只好答应。其时,她的学生已经可以一字不拉地背诵《千字文》和朗读《朱子家训》了。临行,她对文郁说,你将来也能考国立中学的。要是你去考,就来找俺。一种渺茫的希望顿时渗透了文郁的心田。她把自己在洛阳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始才知道先生的大名是姜怡美。他将那纸整整齐齐叠起来攥在手中,眼泪闪闪地望着先生消逝在庙台子村以外的天地间。

姜怡美好像是福星降临。她一走也带走了文郁家的平静。祖父死了,终年六十五岁。中国的孔圣人活了七十三岁,他一个经年累月和泥土搅和在一起的穷苦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就算是寿比南山了。不久,母亲也去了。那一年秋天的洪水突如其来,全家人来不及搬迁,该漂得就都漂了起来。父亲牵着文郁和老三涉水走向狗娃子坡。老大搬着铺盖跟在后面。母亲看到全家唯一的一个瓦罐漂走了,扑过去想捞回来。急流如同饥饿的野兽,连罐带人一起吞了进去。水就像它必然要来那样必然地退了。死亡泛滥的古横洲又增添了一些鳏寡和孤独。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从漫漫潮线上走来,疲惫不堪地瘫卧在父亲身边。死了妻,亡了夫的,又拼合出一个新家。新家没有新的温暖,至少对于文郁兄弟是这样的。那女孩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毽子。文郁的三哥和她抢着耍。鸡毛掉了,她哭。偏心的继母拿着菜刀扑过去,在一块石头上捺住老三,把她对苦难的仇恨都发泄在了老三的指头上。食指和中指全被砍了下来,惨不忍睹。老三痛叫着倒在地上。文郁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大哭。老大呆痴地立着,不相信继母会剁下兄弟的指头。老三的伤口感染,没钱请大夫,高烧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就告别了人世。父亲在母亲的坟边埋葬了儿子。他紧绷着面孔上的皮肉,把家里唯一的几把玉米用一个小布兜装好扔给那女人,打发她走。女人哭了,跪在父亲脚下,求他留下她们娘俩。父亲心软,大把大把地挥洒着眼泪。女人不走,父亲也没办法,文郁把稚气的仇恨毫不掩饰地表露在眼中,时不时地瞪着自己的继母。

一天傍晚,父亲对他说,走,俺让你认个干爹。

一老一少来到姜家源家。好像大人们已经商量好了。没说了几句话,父亲就撇下他匆匆离去。姜家源拉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他没跑,他对姜家源没有恶感,还抱了一线希望:也许自己的先生会突然出现。他在东房姜怡美睡过的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当他要回家时,姜开源告诉他,他父亲带着全家逃荒走了,大概是去了佛光寺,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大地方。他跑向河边,在空荡荡的草棚前悲声恸哭。姜开源撵过来,一直守在他身边。

别哭,别哭,爹会疼你。在俺家,有吃的,有穿的,不做活,还能上学。

等他哭累了,姜开源拉他回到自己家中,端给他一碗白开水,又拿来两个雪白的蒸馍。他早饿了,顾不得伤心和拘谨,大口吃喝。

父亲一家再也没有回来。文郁成了地主姜开源的养子。一年过去了,按照姜开源的意思,姜怡美回来带文郁去洛阳读书。他习惯了姜家丰衣足食的生活,管姜开源叫爹,管姜怡美叫姐。姐姐帮他补习功课,不久,他就成了国立中学初级班的学生。五年后,他征得爹的同意,考入西北大学洛阳预修班。预修结束时成绩80分以上的人,可以保送进入西北大学。他连续上了两年,参加了四次考试才如愿以偿。之后他回了一趟家,带足了钱,再返洛阳,搭乘火车直奔西安。这时姜怡美已经考入大学两年多了。

从洛阳到西安的火车两天才有一趟。车厢里拥挤不堪。东西和人混在一起,汗臭味、烟草味、烂水果味,什么气息都有。车还没开,过道里的人挤挤蹭蹭地简直不能行走,但人们还是想通过。有人用身子挡住自己带上车的竹篮,喊道,瞎了眼么?这东西能踩?两个占了座位的有身份的人一边扇纸扇一边大声诅咒,都说他们家的茅厕也比这儿好闻。文郁就坐在他们对面靠近窗户的位子上。他第一次坐火车,生怕误点,很早就挤进了车站。上车前,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踩住铁门的踏板,手扳住铁门,一使劲,铁门被他拉得几乎关上。他仰着身子倒下来,撞到月台边戴蓝袖标的火车管理人员身上。他被那管理人员训斥了一顿,说他东张西望像贼,说他故意关上门是破坏火车公共秩序。他一声不吭,心里也不恼,觉得受到人家训斥大概是符合规矩的。等他推开门,第二次上车时,发现踩上踏板的同时应该拽住门旁一根固定死的横杆。他站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好奇地左看右看,一股人流突然从门口涌上来,冲撞得他几欲倒地。他被裹挟着进入右边那个车厢,也和那些人一样赶紧抢占座位。一眨眼功夫,所有座位便被占满了。行李架上堆上去的大包小包摇摇欲坠,但看得出并不是些值钱的东西:用酱色漆布包扎起来的被褥。装进布袋里的柿饼或者带壳的花生。一串一串的薯干并没有用什么包起来,就那么蹭着拱形的车顶堆积在上面。还有一些包袱,大概包着衣物,体积大而不怕压。偶尔会看到横搁上面的一只棕箱或包了皮革的木箱。箱子的主人总是在不停地吆喝,别摞上,别摞了。过道了再也走不通了。文郁感到庆幸。这么多人,有座位的毕竟是少数。他擦着汗望着那些来不及擦汗的人,忽然一阵哨子响,就像警察发现了可疑的人而传呼同伴赶快围捕那样。车身猛地一晃,窗外的原野跟着晃了一下。月台上骚动起来。许多人慌里慌张乱跑一气,有跑向窗口和人道别的,有跑向车门急着上车的。一些乞食的人静静立着,显得闲散而失望。不远处,两栋青砖青瓦有圆木立柱支撑着的车站建筑缓缓朝后移动。木柱是涂了大红漆的,或者说曾经涂过漆,现在已是斑驳陆离,露出一片片木头泛黄的本色。月台的尽头,是一些坐不起火车的逃荒的农民,老老少少,簇拥成一堆,污垢覆盖的脸上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只有孩子们才会满脸惧色,惊奇地望着徐徐开走的火车。直到月台消失,文郁才听到自己脚下传来咣咣当当的声响。他确乎相信车已经开了,贪婪地望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破败的房屋和荒芜的田地。

车厢里平静了些,人虽然还很多,但吵嚷已没有刚才那样混乱刺耳。又过了一会,过道里有些人开始移动,或是去别的车厢寻找座位,或是去车厢衔接处寻找立锥之地。文郁不经意地朝过道里望了一眼,眼光又迅速投向窗外。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回避,觉得没必要,又朝过道里望望。那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怀里抱着小孩正在解开纽扣,撕出乳头来喂奶。一个胳膊挎着竹篓,竹篓沉重地拉弯了她的身子,她脚前的地上,坐着一个穿白褂子的男人。她稍一松劲,竹篓就会碰到他的脊背上。那男人时不时地回头瞪那女人一眼。再过去是大热天还穿着长袍马褂的人,大概是觉得像他们这种穿着的人不该没有座位,神情委屈而愤怒,火气很旺。有个年轻人想走到女人前面去,路过那里不小心踩住了一个马褂的脚。脚的主人便破口大骂。被骂的人似乎对接受脏话感到陌生,诧异地望望对方。

看啥?看你爹长得俊?

年轻人不理他,过去拽住那只正在往下坠的竹篓,和那女人说了句话。他费力地抱着竹篓,再次路过马褂。女人跟在他身后。文郁站起来,看到在和自己隔着一道间区的一个座位上,那女人坐下了。年轻人把竹篓放在她脚前,手扶着椅背顶端喘口粗气。女人仰头和他说话,大概是些感激的话。年轻人不想听,过来站到刚才女人站的位置上,文郁留意地看看他,见他穿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衣和一条看不出质地的深灰色裤子,长形脸很白,除了嘴大,别的地方都俊气得跟女人一样。文郁有点坐不住了。他觉得那年轻人是做给自己看的,而他不应该是个无动于衷的人。他起身,跨出座位,低头看看下面,尽量不使自己踩住别人的东西和脚。他来到那个抱孩子的女人面前,指给她自己的座位。女人呆呆地不动,好像这是一种恩赐,而她压根不配。

你去坐,俺站着,俺年轻。

他伸手拉拉那女人的胳膊。女人赶紧躲闪。

俺是给你让座。

女人生怕她再拉,忙朝座位移过来。一个摇扇子的商人一直盯着那女人。这时他起身腾得坐到文郁的位子上,留出自己不靠窗户的地方让女人坐。文郁愣了一下,跟着女人过去。

起来,俺又不是给你让座。

商人撩起眼皮瞅他一眼,这儿风大,碎娃怕受风。

文郁一听也就算了。

先生,俺不坐。

文郁不理她,过去和那白净脸的年轻人站到一起。站到一起后就想说话,就觉得他和他既然做了一样的事,就已经很贴近了。

俺去西安上学,你呢?

停了一会,那年轻人才回答,我也是,我去西北大学。

俺也是去西北大学的。

文郁惊喜地叫起来。但那人却显得极为淡漠,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

你常坐火车?

嗯。

俺是第一次出远门。

那人瞥他一眼,没说话,却极其谦和地冲他微微一笑。他觉得这个人很想沉默,便不再打搅他。

火车停了,不知是什么站。文郁猫下腰,从隔着硬板座椅的窗户朝外瞅,瞅了半晌也没看见站牌。窗外没有月台,离铁轨不远孤零零立着两间平顶的瓦房和几棵柿子树。忙忙碌碌往这边跑的人倒不少。文郁觉得他们根本没有跨进车门,车体就开始动荡了。他盯着就要消失的柿子树,看到树下有一只黄狗热得直吐舌头。这种时候,狗大概最喜欢跳到河里洗澡。他想。咚的一下,一个硬硬的物体碰到他额头上。他吸溜一声,抬头看见一个人正背着一只毡包从自己面前经过,捆扎毡包的绳子上别着一块大概是剁肉用的厚木板。文郁捂着额头揉揉,见那木板又撞到一个马褂的肩膀上。

拷她娘,你是属螃蟹的?

马褂撕住了那个人的毡包,拽他停下。那人也不搭话,只是笑着点头哈腰。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是个受欺的懦弱汉子。马褂朝后一拉,那人就被拉得仰身倒去。白净脸的年轻人赶紧用身子撑住毡包。

碰着你了?老哥,对不起。他说着就要走。

恁多人,过得去么?不许过。马褂吼着,又将那人搡了一把。他的几个马褂同伴把过道里仅有的缝隙堵了起来。

年轻人的眼眉跳了一下,拨开背毡包的汉子,立到挡道的那个马褂面前,心平气和地说,让他过去。

没相干的事少管。

年轻人鼻翼抽搐了几下,又把刚才的话用同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管你屁事。

欺负人别太过分。

马褂嘲弄地哟一声,一个学生娃娃,张狂个屁。

没教养。

一霎时,文郁怔住了。马褂一拳打在那张英俊的白脸上。年轻人鄙夷地哼一声,眼睛眯缝起来,不躲不闪,又让对方打了第二拳。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掏出手帕慢慢揩去,眼睛仍然逼视着马褂。文郁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苍白,好像挨打的是自己。

打完了?那就让他过去。

这声音平和得令人吃惊。马褂们互相看看。

老子还没过瘾哩。

年轻人拿掉捂在鼻子上的手帕。

不打了,留下买路钱。

背毡包的汉子弯着腰浑身打战。

多少钱?

一万块。学生娃,惊着你哩?实话说,这不算多。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低头从制服口袋里掏钱,然后递过去。

不行,两万块。

年轻人又重复了一次取钱的动作。

再加一万。

年轻人加了。

俺几个兄弟一人一万。

年轻人朝他们看看,把手中的钱加到五万块。马褂们有点纳闷,望着那只送钱来的白净细长的手,谁也没有接。

还不够?

不够。虽然还是勒索,但声音已不那么蛮横了。

这时,年轻人手中出现了两张五万块的钞票。他不想再和他们罗嗦,快快塞到对方怀里,侧身拉住背毡包的人的胳膊,朝前挤去。马褂们纷纷闪开,都睁着眼看他们过去,又交换眼色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动了拳头的那个马褂更有些犯傻,连呼吸也变得轻微了些。一会,他胳膊神经质地一抖,那钱落在了脚下。他始终不敢捡起。年轻人返回来,又和文郁站到一起。他脸上的血已经揩干净,白皙的脸颊略微泛红。好像受不了马褂们那几张恶脸的刺激,他扭过头去,一直望着窗外。

马褂们挤向车门口。车停了。文郁看到他们走下车去,看到他们小跑着出了车站。他过去,捡起那两张钞票,交还给年轻人。午轻人接过去塞进了裤兜。一个小时后,他把一张钞票送给了一位在车下从窗户里向乘客乞食的病恹恹的老汉。又在下一站,一位背一个孩子、抱一个孩子、手里牵一个孩子的女人刚走上车,就得到了另外一张五万块的钞票。那女人不敢接。文郁在一旁说,送给你的,你就拿上。俺这位同学,是个活菩萨哩。年轻人撮撮鼻子,显出对他这句话的不快。文郁是个机灵人,便不再说什么。靠窗口坐着的那个商人这时站起来,要年轻人和他换换位置,说自己坐累了,想伸伸腿。年轻人没有客气,过去坐下。一会,他又起来,要文郁去坐。文郁说,别换了,俺俩挤一堆。于是,两个未来的同学屁股一前一后地错致着坐到一起。他们开始闲扯,扯着就互相通报了姓名。

这个让文郁钦佩的年轻人叫保罗。

傍晚了,他们没有去餐车买饭,一起啃着文郁从家乡带来的葱花油饼。那商人一直站着。保罗要把座位还给他,商人坚辞不肯。保罗对面的另一个商人也殷勤地说,他们是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可以换着坐。说罢,就起身要伙伴来坐,自己过去立到过道里。保罗旁边那个一直在打盹的肥胖人振作起精神来,掏出半截抽了一半的雪茄叼到嘴上,点着,旁若无人地喷一口烟,屁股一抬,嘟地放出一个响屁。女人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发出一阵尖细的哭声。女人又拍又摇都不济事,只好又扯出奶头塞到孩子嘴里。孩子吮两口就不要了,仍然啼哭。火车冲向黑夜。

不知不觉困意袭扰了保罗和文郁。他们互相依靠着沉入梦境。

半夜,车停了,他们醒来,发现两个商人都已经下车。行李架上有了一个缺口。商人自己的东西和保罗那口棕箱都不见了。和他们一同醒来的肥胖人借题发挥,骂起这乱哄哄的世道,声音和他的屁一样响亮。女人被吵醒了,忧惧地瞪眼望着保罗。孩子在她怀里熟睡。保罗神情淡然,就像这孩子一样平和。他笑笑,说箱子里不过是些换洗的衣服。文郁对此大为愤慨,似乎第一次明白,世间复杂,对人不能轻易相信。后来,人们又摇摇晃晃地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文郁听到一阵轻缓的歌声。朦朦胧胧的,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洛阳国立中学。一会,他眨眨眼直起腰,才明白那是保罗唱出来的。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保罗眼望窗外,忧郁的眼眶里,闪烁点点泪光。

你想家了?

没有。

保罗赶紧把眼泪揩去。已是拂晓,窗外薄雾蒙蒙。开阔的田野里,残缺不全的绿色隐隐出现,又快快逝去。文郁顿时黯然神伤。他想到了姜怡美、爹、遥远的黄河岸边那一顶破败的草棚,影影绰绰的父亲一家。他也想流出几滴感伤的泪,可眼窝里干干的怎么也湿润不起来。算了,为什么非要去想往事呢?前面是西安、大学。现在是乘车前往的激动时刻。列车就要到达终点。

保罗已不再唱,瞳光焕散着,思绪依然稽留在过去的阴天或晴空下。

文郁不久就会发现,自己的朋友具有怎样一种晶莹剔透的天性。一个极易伤逝的灵魂正在悄悄汇入喧闹,去追寻已被抛弃的沉静。

秋天,是一个傍晚,是夕阳的桔红色,是学校东门外,两排茂密的槐树。弯弯扭扭的黑色躯干之间,嵌进去一个人。四周很静。滤净了杂音之后的树上,鸟雀的私语滴滴如雨。文郁走出校门,匆匆过来,未及停下,赵雨民就埋怨道,你咋才来?文郁说,周子千又喊叫没钱吃饭了,保罗第七次接济了他一些钱。俺给保罗说,他是装穷,他蓝田老家月月来人给他送钱送粮,俺碰着好几回。

这事,你想管?

不想,俺是看不过去。

他是想巴结周子千。

周子千有啥能耐?巴结他?不如巴结你。

谁巴结我?

俺。文郁笑笑,掏出一包香烟递给赵雨民。

赵雨民是新闻系的穷学生。只要他们碰面,文郁总是带一包香烟给他。久了,赠送和接受都成了习惯,不再有丝毫客气。赵雨民点着一根烟,狠狠地吸一口,美美地吐出来。文郁继续提到保罗。

我说过,他待人实诚,同情穷人。

赵雨民哼哼两声,斜靠在树上说,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说,我们需要的不是菩萨,是斗士。他听不听话?

听。

会不会杀人?

杀人?

必要的时候。

其实,俺也不会杀人。

我看不一定。

那他也不一定。他要是不参加,我就退出来。

唉,你这个人,就是犟。

赵雨民正在组织一个行动小组。作为成员之一的文郁极力想把他的好朋友保罗扩充进来,已经说过好几回了。他们最后商定,考验保罗一次,把本来是文郁的任务交给保罗去完成:绘制一份西北大学周围的地形地貌图,并且要准确注明环绕大学的岗楼和碉堡群的位置。

一粒鸟屎从上面滴落到赵雨民夹住第二支香烟的手上。他们分开了。一个从东门进,一个从南边正门进。树上的鸟儿飞起来,不安地啼啭着,声声如唳。

做这件事并不难,保罗只消去围着校园走几圈,把一些重要的东西默记在心就行。大部分碉堡里没有军人驻守。他甚至可以走进去瞧瞧。里面有干硬的大便,有空酒瓶和吃剩下的招惹虫蚁的甜食,还有男女幽会的痕迹。碉堡群按东西南北分布,每一面都有一座砖砌的瞭望塔,约有两丈高。塔上,放哨的军人斜背着枪,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见他过来,军人漫不经心地吆喝着让他走开。他磨磨蹭蹭往回走,军人又喊他过来。他走到塔下朝上望。

小白脸,给我拾元钱,我就叫你带个女学生在碉堡里过夜。

他说他身上没带钱,也不想过夜。军人就让他快走。他转身离开,觉得自己的行动一点也不像文郁说的那样神秘,那样充满冒险意味。当他走出东边的碉堡群,要去西边时,发现有人跟着他。不是军人而是学生,好像是周子千的身影。他没在意,继续察看,直到全部记在心里。

图纸如期绘成,形像具体,色彩鲜艳,不像是一张用于军事目的的敌方火力分布图,倒像是一副风景画。绿树林,黄草丛,青色的碉堡和高塔。塔上的人被他画成了两个手拿书卷的大学生。背景是赭色的高墙和墙内的校舍,蓝天白云,一轮火灼灼的太阳,洒下一地亮堂。文郁看了大加称赞。拿给赵雨民时,赵雨民却皱皱眉头,勉强说了声,还凑合。

其实保罗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画面的亮堂说明了他心底的亮堂。他绘图的目的是想让人家同意带他去延安,而去延安的目的,仅仅是想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温情脉脉的神话:没有穷人和富人,没有你高我矮的等级,县太爷和老百姓一起上台扭秧歌,妇女会年轻漂亮的主席和土里土气的农民后生双双入洞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清晨欢天喜地到夜晚。人和人见了面,不是拱手作揖就是握手问好,亲亲热热的,普天之下形同一家。他相信神话的存在,相信上帝的福光已经君临人间。但他并没打算生活在神话中。去看看神话,再回来继续读书,完了就回家乡。能够使他动情思念的只有家乡和亲人。至于将来干什么,他现在还没做任何考虑。如果非要他说说哪个行当最值得去献身,他以为律师和教师都是很好的职业,父亲那一行也不错,但他是无能为力的。父亲是医生。

尽管赵雨民对保罗的地图感到不满,甚至有些莫明的憎恶,就像他隐隐的不知为什么异常看不惯对方那张美男子的面孔一样。但他不愿意让文郁扫兴,勉强答应保罗可以参加小组的行动。为了这次行动的万无一失,他们已经策划了两个月。离上路只剩下一个星期了,赵雨民又尖锐地指出,保罗天生不像一个投身革命的人。他皮肤太白,五官太正,脸庞太标致,一看就知道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要知道,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皮肤也是有阶级性的。保罗对皮肤的阶级性的理论不甚了了,他只考虑最迫切的实际问题:小组决定,一出西安城,他们就装扮成逃荒的农民。他的皮肤当然不能太白了。

我天天晒太阳,脸已经黑了。保罗委屈地说。

你不知道你是越晒越显白么?

文郁不同意赵雨民的观点,说,还是比先前黑了点。

黑一点不行。要黑就全黑。路上一旦引起怀疑,大家都得受牵连。

保罗不吭声,对别人为自己的操心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这样吧,赵雨民又道,从今天起你不要洗脸,多抹一些油。我说的不是搽脸油,是青油。多去马路上转转,蒙一脸灰尘。

保罗还没革命,就感到了革命的残酷。

他有洁癖,不洗脸可以,但决不往自己脸上抹青油。赵雨民背着保罗在文郁面前大发其火。文郁只好又去说服保罗。保罗狠狠心,抹了一点青油,又低俯着那张闪闪发光的脸,去校外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转一遭。脸色的确黑了许多,但那是由于脏腻和心情不好。

脏腻的几天终于过去了。明天,凌晨子时,就要上路。他们必须分散着离开学校,在城南郊外的三棵树车站集中。赵雨民说,到时候他去校舍叫醒保罗,俩人一起走。如果他不去叫,那就一定是出了事,保罗务必老老实实呆着,不要乱跑。

会出什么事呢?行动的诡秘,神情的诡秘,语气的诡秘,不容保罗多问。可是为什么要强调老老实实呆着?他有了一种预感,觉得非出事不可,觉得自己最终也不会和他们成为一伙。他把自己的担忧偷偷地说给文郁。文郁说,你不能这样猜忌别人。言而无信,以后他还能做人?保罗想想,也对。反正,这种事,不能强求。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果然出了事。赵雨民没去叫他。他披着一件买来的破棉袄,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瞪着门口直到天亮。他的右首是周子千的铺位。周子千一夜未归。他长叹一口气,胸腔里涌起一片广漠的酸楚。

郊外,清晨的冷凉空气中,文郁压低嗓门质问赵雨民,为什么要丢下保罗?

山高路远,他是累赘。

你不讲信用。

这也是错误?

你分不清谁好谁坏。

文郁瞟着树下歇息的几个人,看到周子千正掏出一包五星牌香烟,嗖地扔给赵雨民。他似乎有点明白了:周子千早已是赵雨民信得过的人。他比自己有用,他是赵雨民安插在保罗身边的密探。怪不得保罗没抹青油赵雨民就知道。他不喜欢周子千这个人,觉得有他参加,小组已经不纯洁了。他决计返校。保罗不去他也不去。这叫义气。大家劝说也没用。他们在三棵树下各走东西。文郁没想到,仅仅在几秒钟之内,突发的意念就决定了他一生是辉煌还是黯淡。人生其实用不着精心设计。

初冬,保罗接到路岚的父亲从重庆拍来的电报,要他从速赴渝。

几乎在同时,文郁也接到了姜怡美的来信,说她近期打算回一趟家,也希望他回家去看看爹。他很想回去,但又怕爹不让他继续读书。思前量后,他决定留下。他已经连着两个假期没有回家,姜开源也就不再寄钱给他。老人想用经济手段迫使养子回到自己身边来。但文郁面前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开阔敞亮。他宁肯在大天地中做个穷学生,也不愿意去那个偏僻的小地方做个富少爷。为了吃公费,他从历史系转到外语系,而外语系的公费在那一年又突然降到百分之三十。全校只剩下法律系和新闻系是全公费。权衡之间,他认识了一个叫乔钟的人。乔钟不是学校的学生,但常来学校活动,在学生中组织生荣社。他要发展文郁为生荣社的社员,并极力主张他读新闻系。不久,文郁就会明白,生荣社是共产党的一个外围组织,乔钟本人就是共产党员,一切都在这个时候安排好了。

文郁送保罗离开西安。在车站一幢琉璃瓦盖顶的朱红色仿古建筑前,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怅然无绪,都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再见面?也许,再也不会了。保罗想。文郁说,俺等你的信。保罗点头,突然抓住文郁的手,狠狠捏一把,转身走向月台。他怕自己的眼泪会顷刻滚落。文郁追了几步,又停住。他看到保罗跨进了车厢。此时,他内心充溢着伤别的幸福。他坚信,既然命运通过一次邂逅,赐给了他们友情,就永远会停留在岁月中。好岁月不会流逝,只要想起它,它就会再来。文郁来到月台上。火车就要开了。他再也没看到保罗。他缓缓招手。送别的是整个东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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