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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岑小姐,你这趟去索马里,是谈判的,不是走红地毯的。”(3)

岑今忽然制止:“别啊,按理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从来不穿这玩意儿,人也不用穿。所以,没必要带。”

卫来只当没听见,并不受她激。服务行业,挨点冷嘲热讽难免,就当小风吹乱头发。

精简完毕,背包居然有些松垮。卫来自忖是不是过分了点,想了想,打开她的画盒,卷了一沓画纸裹几根铅笔塞进包的侧袋。

又揿开化妆箱,建议她选支口红带上,理由是:如果这一路不舒服,气色不好的话,嘴唇上搽点颜色,还是很显精神的。

岑今食指一勾,从竖排的唇膏里挑出一支金色方管攥进掌心,说:“卫先生,这算不算打一棍子再给个枣?假以时日,你也可以上谈判桌。”

卫来就当她是夸赞:“岑小姐过奖了。”

差不多该出发了,东欧女人掀开幕布款步出去。时间是约好的,同一时刻,音乐骤响,欢声大盛,流转灯的光甚至透过幕布,把这头的墙壁打得暗影憧憧。

岑今单肩背了包,打开侧面的小门。里头一道小楼梯,通往后门。

她摸索着揿亮楼梯间的灯,问他:“卫先生,这么配合你,我是不是能多活点时间?”

语带讥诮,自顾自先下去。赛德忽然紧张,舔了舔嘴唇,向他嘱咐:“卫先生,请务必保护好岑小姐。我们的船,还有船上的人……对她寄予很大希望……”

卫来回答:“从钱的角度,她是雇主,我是保镖;从性别角度,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无论哪个角度,我都会尽力照顾她。”

赛德嘱咐不出什么了,眼前的男人女人都是高手,和他们相比,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雇员。

他目送着两人走到楼梯尽头处,看到卫来将门打开掌宽的缝,耐心观察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然后拍了下岑今的肩膀。

门一开一合,寒气还没来得及涌入,人已经消失了。

幕布另一侧,《假面舞会》恢宏的歌剧声传来,高亢的男高音里夹杂着市井小民的急促短板,一个嘈切的世界迫在耳边。

赛德忽然觉得,这个歌剧选得不好。

顺着麋鹿之前提点的,后门出,沿车道往下走,卫来一路和岑今都没有交谈,只是在快到车子时,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站住,然后打开车门,前座后座都看了一遍。

岑今问:“是不是担心坐进去,后座忽然坐起一个人,拿枪对着你,或者用刀割破你的喉咙?”

卫来说:“如果电影里老这么演,就说明现实中早发生过成千上万次了,小心些总没错的。”

他让岑今先上车,自己开了后车厢。麋鹿办事很周到,行李包在,还有个食品包袋,装着压缩饼干、水和一个牛皮纸包。

卫来打开牛皮纸包的口,里头有一把全弹伯莱塔M9、一把史密斯威森熊爪、急救包和两枚麻醉针筒注射针剂。

留言纸上写着:以防万一,路上防身,到了非洲,自己去搞。

卫来明白他意思,这些东西过不了机场安检,到时候得扔。

他把枪别在腰后,砰一声关闭车厢,拎着东西绕到车前……

咦,岑今坐的是驾驶座。

他屈起手指,在车窗上叩了两下。岑今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没有要动的意思。

懂了,卫来笑笑,绕去副驾驶一面,上车,问:“不解释一下?”

“要去办点私事。”

这不大好吧。

“船和人质都在海盗手里,我们是不是该抓紧时间?”

岑今启动车子:“卫先生,这不是灾后救援,要去赶黄金72小时。谈判要稳,不宜操之过急。

“截至这个月,海盗手里扣押的各国货轮超过200艘,因为谈判不顺利,羁押时间最长的一艘超过25个月——而我去办点私事,只要花一两个小时。”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理由可以接受,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子开的方向,是去往市内。

卫来一路注意观察车前车后,确信没有人跟踪。他觉得岑今的死亡威胁可能来自stalker(跟踪者)。有数据表明,离开熟悉的居住环境、旅行或者搬至距离较远的州县或者国外,是杜绝某些疯狂跟踪者的有效方式。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

“那只手……你真的不认识?”

岑今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专注于前方的路况:“我应该认识吗?”

“在我看来,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用于恐吓的手。虎口处的牙印,等于是一个独特的标记,而标记,通常是送给心知肚明的人看的……你或许可以回忆一下,你过去的经历里,有什么是跟这个牙印沾边的。”

岑今眉头蹙起,远近的车光透过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织出一片迷离的光海。

车子绕过市中心广场的阿曼达铜像,黑暗中,一只孤独的鸽子栖在女神波浪样卷曲的发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发社评很密集,针对不同的人,骂得很凶……”

原来她发社评还是看心情的。

卫来心说:你也知道你骂人骂得凶。

“后来,他们估计是急了,专门找人写文章回击我,说,这个黄种女人,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所以,送我一只有牙印的手,是想骂我是疯狗吗?”

卫来觉得也不是很能说得通,那张卡片上写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说明这是一个顺序、环、串。

手的主人,至少应该跟岑今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岑今减速,车子转入停车场:“但这对我没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话,两次世界大战都不用打了……我无所谓,随便骂。”

车子停稳,仰头看,流畅的酒店名像用光笔描融进高处的黑色。

丽塔广场酒店。

约见?用餐?取递物件?

都不是,岑今带他进入大堂、上楼、右拐,长长的通道里开始出现临时立起的易拉架,画面上,深邃的太空里悬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地球。

题目是:地球的去路(人类、环境与未来)。

听讲座?!

入口处支了张桌子,登记的女人小声吩咐:“讲座已经开始了,你们推门进去,坐在后排就好,动作尽量放轻,不要发出声音……”边说边递了个小册子过来,“不好意思,赠品只有一份了。”

卫来离得近,顺手接了,是个薄薄的袖珍记事本,只有手掌大,纸质粗糙,他顺手插进裤子后兜。

做环保的人真穷。

屏息静气,两人坐到最后一排的席位。

这讲座蛮有意思,像歌剧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观众都隐在一片黑暗里。

岑今低声说:“不好意思啊,你应该对讲座不感兴趣。”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好意思”的意味。

卫来笑,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上一个客户,我经常陪她去试化妆品试衣服,色号款式分得比销售还清。我们这种人,吃青春饭的,多学点技能也好,将来老了,还能去卖化妆品,或者搞环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面庞半明半暗,轮廓像刀子刻就,却又打了光的柔边。

台上,握着话筒的学生忽然口吃且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姜珉教授一直说保……护地球是错的,地球不应该保护吗?人类的家园不应该保护吗?”

卫来在心里回答:当然应该,这什么破教授,连地球都不保护。

有个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从学生手里拿过话筒。

卫来的第一反应是:又是亚裔。

最近遇到的亚裔国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转念一想,这是连环效应,因为岑今而结识林永福,又因为岑今坐在了这里。

第二反应是……

保镖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记忆力,至少需要记住过去三天内周围出现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麋鹿曾拈了这人的照片,语气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

难怪突然要来听讲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筒放大姜珉低沉的声音。

“在这里,我只是帮大家纠正一个概念。地球从来不需要保护,全球变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气污染,威胁的从来都是人类,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还是氧气、温度是100度还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时速1000公里的大风,或者每天都下硅酸盐颗粒雨。不用带着悲恸的语气说地球满身伤痕需要保护,它根本无所谓。

“是我们这种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护。医学上,超过正常体温0.5度就叫发烧;短时辐射量超过100毫西弗就对人体有害;氧气含量低于6%时,人在几分钟内就会死亡——我们种树、治沙、保护水源、减少污染、发展科技修补臭氧层,是为了保护地球吗?

“当人类因为环境问题的崩盘而毁灭时,地球会给你殉葬吗?不会,它只会换个舵手。就像当年,把恐龙换成了人,谁知道下一个舵手又是谁呢……”

片刻之前,卫来还认为姜珉是个“破教授”,现在他觉得,教授果然有料,说的还挺有道理。

不过,他更关心岑今为什么要来听这场讲座。

——痴心一片,余情未了?

不像,当初被捉奸的是她。更何况,她坐在那里,脸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轻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话什么时候不行,非得选现在?图尔库港口里,还有夜船等着载他们去斯德哥尔摩呢。

灯光忽然大亮,喧哗声起,中场休息十分钟,下半场是课题辩论。

场内座次要重新变动,观众都起身向外走。卫来他们的位置在最后,反而最先退出,刚在走廊站定,姜珉和同事们就过来了。

岑今低头,伸手将头发拨落脸侧,目光却一直追随姜珉一行,直到他们消失在休息室门后。

卫来好笑,就当看戏,然后看表——她说的,这私事只要一两个小时。

岑今忽然低声道:“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金色头发的男人了吗?”

看到了,是姜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个人像根灰扑扑的竹竿。

“他有门卡,刚刚就是他开的门,然后又把卡装回西装右边的口袋。”

所以?

“待会儿,下半场开始,你帮我搞到那张门卡。”

卫来笑起来,他抱起手臂倚到墙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行啊,你能说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尽快赶路吗?拿到门卡,我进去办点事,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事?你进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谋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觉得不合适,可以阻止我。”

卫来又看了一下表。

这说服够有力——他确实想早点出发,从赫尔辛基到图尔库,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十分钟,你说的。我可以计时吗?”

“……可以。”

“那成交。”

时间到,人流重又开始汇进厅门,卫来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过,下一刻,头也没回,举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着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士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区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近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刺啦声,并不刺鼻的焦煳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得千丝万缕,然后拎桶红漆,把屋里泼得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她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觉得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得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卫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卫来替它委屈:干吗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卫来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他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以及很远很远的光。

卫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玩意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卫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岑今问他:“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卫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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