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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82年(4)

一股冲动促使她再次用力,简闭上眼睛,集中力量。确切来说,那并不是疼痛,更像是某种不可思议、无法排解的便秘感。她发现呻吟可以帮助缓解紧张,同时也想向拉比亚解释,这并非是因为痛苦。然而她专注于用力,根本无暇说话。

接下来的一次间歇里,拉比亚蹲下身子,替简解开裤子上的绳带,把它脱了下来。“帮你洗身之前,想方便一下吗?”拉比亚问。

“好。”

拉比亚扶简起身,来到屏风后,并在她俯身时扶住她的肩膀。

萨哈拉端来一碗温水,然后将夜壶拿开。拉比亚帮简清洗小腹、大腿和私处,动作中头一次带着几分轻快。简再次躺下,拉比亚重新净手,然后擦干。她给简拿来一小罐蓝色的粉末,简猜想应该是硫酸铜,接着拉比亚说:“这种颜色能吓跑恶魔。”

“你要怎么做?”

“抹一点在你眉毛上。”

“好吧。”接着简又补充道,“谢谢你。”

拉比亚拈了一小撮,涂在简额头上。只要无害,一点巫术也无所谓,简想,不过若真出了问题,她该怎么办?还有,这孩子究竟早产了多久?

正在她担心之时,又一波阵痛来袭。忧虑使她不能集中精力,使得疼痛感尤其剧烈。简告诉自己:不能担心,必须尽量放松。

阵痛过后,她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她闭上眼睛,感到拉比亚正在解她的衣扣,就是下午让-皮埃尔借给她的那一件。然而那仿佛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老人开始用某种润滑剂为她按摩鼓起的小腹——很可能是清牛油。她将手指伸进简的身体内。简睁开双眼,说道:“尽量别碰着孩子。”

拉比亚点点头,手指继续向里探。她将一只手放在简胸下隆起的小腹上,一只手放在下体。“孩子头朝下,”她终于开口,“一切正常。但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你得起来。”

萨哈拉和拉比亚扶着简站起来,向前走两步来到撒着细土的塑料薄膜上。拉比亚站在她身后说:“站到我脚上。”

虽然并不清楚个中奥妙,简还是遵命照做。拉比亚扶她慢慢蹲下,自己则蹲在她身后。原来这就是当地人的生育姿势。“坐在我身上,”拉比亚说,“我托得住你。”简将自己的重量全然放在老人的大腿上。这个姿势居然如此舒服,而且很有安全感。

简感到自己的肌肉再次紧缩。她咬紧牙关,呻吟中向下用力。萨哈拉蹲坐在她面前。一时间,简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股压力。终于,压力得以释放,简也累得瘫软下去,陷入半睡半醒之中,任由拉比亚承载着自己的重量。

当新一轮收缩开始,一种之前从未有的疼痛感也随之而来。她的胯下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烧感。萨哈拉突然喊道:“要生了。”

“先别用力,”拉比亚说,“让孩子自己冲出来。”

压力感有所减退。拉比亚与萨哈拉交换位置,现在,拉比亚蹲坐在简两腿之间,密切关注着。收缩再次开始,简紧咬牙关。拉比亚说:“别用力,冷静。”简试着放松。拉比亚看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别咬死了,嘴巴放松。”简松开下巴,发现这样果然有助于放松。

灼烧感再次来袭,而且比之前更加剧烈,简知道,孩子就快出世了:她能感到孩子的头正冲出她的身体,于是尽量将两腿张得大大的。她痛苦地大叫——突然,疼痛减退了,一时间她甚至没有丝毫感觉。她低下头,拉比亚伸出双手在她两腿间,呼唤着先知的名字。泪水迷蒙中,她仍看见拉比亚手中一颗圆圆的黑东西。

“别拉,”简说,“别拉头。”

“不会的。”拉比亚说。

简再次感到一阵压力。此时拉比亚说:“再稍微使点劲,把半边肩膀推出来。”简闭上眼睛,慢慢用力。

过了一会儿,拉比亚又说:“好,现在换另一侧。”

简再次用力,一阵莫大的松弛感贯穿全身,她知道,孩子出生了。她低下头,看到小东西正躺在拉比亚臂弯里。它浑身起皱,黏黏糊糊,头上盖满了湿漉漉的深色头发。深蓝色的脐带如血管一般鼓动着,看上去很是怪异。

“它没事吧?”简问。

拉比亚没说话。她用双唇盖住孩子的嘴,用力朝它脸上吹气。那张小脸由于受了挤压,一动不动。

上帝啊,它死了,简想。

“它没事吧?”简重复道。

拉比亚又吹了一口气,接着,孩子张开小嘴,放声啼哭。

“谢天谢地——它还活着!”简叫道。

拉比亚抓起一块干净的棉布,给孩子擦脸。

“它正常吗?”简问。

拉比亚终于开口,她看着简的眼睛,笑着说道:“嗯,她完全正常。”

她很正常,简想,我生了个小女儿,一个女儿。

她突然感到一阵虚脱,再也坐不住了。“我想躺下。”她说。

萨哈拉扶着她退到床垫上,在背后垫上枕头好让简坐起来。拉比亚抱着孩子,脐带还连着。等简坐好,拉比亚开始用棉布给孩子擦身。

看到脐带停止了搏动,并逐渐变白,简对拉比亚说:“可以把它剪断了。”

“我们一般会等到胎衣出来。”拉比亚说。

“现在就剪,求你了。”

拉比亚半信半疑,不过还是照做了。她从桌上拿了一段白线,将它绕在脐带上靠近孩子肚脐几英寸的地方。应该再近一点,简想,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拉比亚拆开新刀片:“以阿拉的名义。”说着将脐带剪断。

“把孩子给我。”简说。

拉比亚把孩子递给她,并说:“先别让她吃奶。”

简知道,这一点拉比亚错了。“这样有助于胎衣排出。”她说。

拉比亚耸耸肩。

简将孩子的脸贴近自己前胸。她的乳房胀大,灵敏中感受着甜美,仿佛享受让-皮埃尔的亲吻一般。她的乳头一碰到孩子的脸颊,小家伙立马扭过头,张开小嘴吮吸起来。简惊讶地发现,那种触觉十分性感,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尴尬。可转念一想,管他呢!

她感到下腹内一阵蠕动,于是顺应着那股冲动向下用力,胎盘排出了体外——一次顺利的小型生产。拉比亚小心翼翼地用碎布包起来。

孩子停止了吮吸,似乎进入了梦乡。

萨哈拉递给简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味道好极了,她又要了一杯。

她浑身疼痛,筋疲力尽,欣喜若狂。她低头看着这个小家伙安稳地睡在自己的胸前,感觉自己也即将进入梦乡。

拉比亚说:“该把孩子裹起来。”

简把孩子抱起来交给老人,她像个洋娃娃一样轻。“香塔尔,”拉比亚将孩子接过去的那一刻,简说道,“就叫她香塔尔。”接着,她闭上了眼睛。

第五节

埃利斯·塞勒从华盛顿乘坐“东方航空”班机飞往纽约,在拉瓜迪亚机场乘出租车前往广场酒店。车子将他送至位于第五大道的酒店门口,埃利斯走进酒店。在大堂,他转而向左,走进“58大街”电梯。一同进入电梯的还有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以及一个挎着萨克斯百货购物袋的女人。男人在七楼出了电梯,埃利斯到八楼,女人继续乘电梯上行。埃利斯独自一人在酒店空洞的走廊前行,直到“59大街”电梯,乘电梯下到底层,由59大街附近的入口离开酒店。

确认没人跟踪后,他在中央公园南打了一辆出租车,到滨州站乘火车前往皇后区道格拉斯顿。

行进中,奥登《摇篮曲》中的几行诗句一直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着:

时间与病热燃尽

个体之美远离

沉思的孩童而去,而坟墓

证明孩子生命的短促。

伪装成胸怀大志的美国诗人潜伏巴黎,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他对诗歌的兴趣却并未消失。

他仍旧留意是否有人跟踪,因为此次会面绝不能让敌人发现。他在法拉盛下车,站在月台上等候下一班。身边没有人。

由于一路上小心谨慎,埃利斯到达道格拉斯顿时已是下午五点。他从车站快速步行半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盘算着各种沟通手法、措辞,以及可能遭遇的各种反应。

埃利斯来到一处城郊街道,从那里可以望到长岛海湾。他在一幢干净整洁的小屋前停下脚步,房子装饰着仿都铎风格的尖顶,墙上还有一扇有色玻璃窗。车道上挺着一辆日本小轿车。他走上门前的小径,此时,大门打开,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金发小姑娘。

埃利斯开口道:“你好,珮朵。”

“嗨,爸爸。”姑娘应道。

他俯身亲吻女儿,骄傲的同时总是有一丝歉疚感,将他隐隐刺痛。

埃利斯上下打量她:印有迈克尔·杰克逊的T恤之下穿着内衣。他十分确定,这在之前是没有的。埃利斯想,老天爷!她从女孩成长为女人了。

“想进来待会儿吗?”她彬彬有礼地问道。

“当然。”

他随女儿进了屋。从背后看去,她显得更加成熟动人,让埃利斯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女友。那时的他十五岁,而对方也就是珮朵差不多的年纪……不,等等,他想,当时的女友还要小些,那时她十二岁,我还曾将手伸进她的上衣向上摸索。上帝保佑,但愿女儿离这些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远远的。

他们走进狭小但十分整洁的客厅。“不坐吗?”珮朵说。

埃利斯坐了下来。

“想来点什么吗?”她问。

“放松点。”埃利斯说,“你不必这么客气,我是你爸爸啊。”

她似乎有些迷惑与迟疑,仿佛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突然受到责难。片刻之后,她说道:“我得梳梳头,然后就可以走了。失陪。”

“没问题。”埃利斯说。珮朵转身离开,她的客气让埃利斯心痛。这说明对女儿来说,自己仍是个外人,而非家庭正式成员。

自从离开巴黎,过去一年来,他每月至少见女儿一次。有时两人会在一起度过一整天,大多时候只是共进晚餐——今天埃利斯也是如此。为了这有限的父女时光,他得辗转五个钟头,更别提一路上还要高度戒备。当然,这些珮朵都不知道。埃利斯并无太大奢望,他只希望能够在女儿的生活中长久拥有一席之地,清清静静,简简单单。

这就意味他得换个工作来做。埃利斯放弃了特工外勤,搞得上司十分不悦:卧底特工不少,但多数拙劣平庸,优秀者少之甚少。埃利斯自己也有几分不情愿,感觉不应辜负这方面的天赋。然而,如果动不动就消失一年半载,跑到地球另一边某个角落里,既不能告诉女儿自己身在何方,又不能解释何时回家,这样肯定无法赢得女儿的心。女儿刚开始学着爱这个父亲,他不能让自己拿生命去冒险。

他怀念追凶缉恶的那种兴奋、那种危险、那种刺激,也怀念投身旁人无法胜任的重要使命时那份成就感。然而长期以来,他的所有感情关系都十分短暂。自从失去简后,他觉得身边至少需要一个能长久爱他的人。

埃利斯正坐在客厅等候,吉尔走了进来。埃利斯站起身。他的前妻一身夏日白裙,表情镇静沉着。埃利斯亲了亲她惯于被吻的一侧脸颊。“你好吗?”她问。

“就那样。你呢?”

“最近忙得要命。”她开始描述某些细节——有多少事情要做。同往常一样,埃利斯漠然听着。他喜欢这个女人,不过她无趣得要命。想来奇怪,他居然一度与她成为夫妻。不过在当年,吉尔可是英文系最漂亮的姑娘,而他自己也是绝顶聪明。那是1967年,所有人都是醉生梦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第一年即将结束时,他们穿着白色礼服结了婚,有人用西塔尔琴演奏《婚礼进行曲》。之后,埃利斯挂了科,被学校开除,于是应召入伍。但他既未奔赴加拿大,也没有去瑞典,而是进了征兵办公室,如同羔羊送到了屠夫手中。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只有吉尔不觉得意外。那时她已经知道,他们的婚姻不可能长久,只等着看埃利斯如何逃离枷锁了。

当离婚已成定局时,他躺在西贡的医院里,小腿上受了枪伤——直升机飞行员最容易受这样的伤,因为坐的是装甲驾驶座,但脚底却没有防范措施。有人在他上厕所时将通知丢在床上。他回来时,看到了通知,还有一枚橡叶勋章。这已是他第二十五枚勋章了(这年代勋章发得倒挺勤)。“我离婚了。”他说。邻床的士兵回了一句:“见鬼,打牌吗?”

吉尔没把怀孕的事告诉埃利斯。是他几年后自己发现的。那时他做了间谍,拿追踪吉尔当练手。他查到吉尔有了个孩子,取名珮朵——这名字无疑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风格;吉尔还嫁了人,丈夫名叫伯纳德,彼时正找生育专家求医。隐瞒珮朵的存在是吉尔对他做过唯一真正过分的事,埃利斯想。但她一直坚持,这是为了他好。

他坚持偶尔要见见珮朵,还不让她管伯纳德叫“爸爸”。然而埃利斯彼时并未试图介入他们的家庭生活——直到去年。

“需要开我的车吗?”吉尔问。

“若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

“谢谢。”跟吉尔借车实在有些尴尬,但从华盛顿驾车来此太过耗时,埃利斯也不想频繁在这一区域租车,因为总有一天,他的敌人会通过租车公司或信用卡公司的记录追踪到他,之后找到珮朵只是个时间问题。另一个选择便是每次租车时使用不同的假身份,但制造假身份成本太高,再说,局里也不会为他这个普通文员搞个假身份。所以,他要么借吉尔的本田,要么雇一辆本地出租。

珮朵回来了,金色的秀发在肩头飘荡。埃利斯站起身。吉尔说:“钥匙在车上。”

埃利斯对珮朵说:“你先上车,我马上来。”珮朵出了门。他对吉尔说:“我想请她到华盛顿住一周。”

吉尔的口气和蔼而坚决:“如果她愿意去,那当然没问题。如果她自己不愿意,我不会勉强她。”

埃利斯点点头:“好吧。一会儿见。”

他带珮朵来到小颈[8]的一家中国餐馆。她喜欢中国菜。已离开家,珮朵变得稍微放松了一些。她谢谢埃利斯在自己生日时送诗歌作为礼物。“没人在生日时收到诗歌做礼物。”她说。

埃利斯不确定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希望好过印着可爱猫咪的生日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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