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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利用

从会议室里走出来,邵云的脸色始终没有从铁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闷头回到办公室,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然后快速拨给秘书,“叫苏曼芝来我办公室。”

小秘书听他口气强硬,顿时有些惴惴,他从来都是亲自打电话给曼芝的,嘱她转传,还是史无前例的头一回。

曼芝听到传唤,大约猜出了缘由,五个人的会议,竟然没有一个人投赞成票给邵云,包括曼芝,可以想见他会怎样的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曼芝一向分得清楚,但她同时也很了解邵云的脾气,虽然近来隐忍了不少,可不见得事事都肯退让,而刚才邵俊邦决绝的把定论抛下,已然惹怒了他。

曼芝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过来了。

进了门,只见邵云阴沉着脸埋坐在椅子里,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冲着曼芝爆发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开决议会,十次有八次都跟我唱反调,今天的这个计划对我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存心让人看我笑话是不是?”

在进入工作角色后,曼芝并非没有主见的人,但是此刻见邵云如此动怒,她反而不再辩驳,只是单纯的想安慰他。

然而邵云完全不理会她的那一套说辞,他辛辛苦苦忙碌了三个月,甚至还远渡日本做了两个月的调研,整理了极其详尽的资料和数据,信心十足的准备借此施展一下拳脚,却迟迟等不到上面的答复,居然在今天的会议上被全面否决了!

“在座的人包括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们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一意孤行要去打一场毫无把握的仗的白痴?!”

“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刚才二叔在会上不是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么?如今的钢材价格一天一个价,只见往上走,不见回落,井田的条件又过于苛刻,价格也是压得不能再低。况且,还有伟新和昌盛也在眼馋这单生意,听二叔说他们都分别跟井田秘密会晤过了,这样下去,一定会转入恶性竞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何苦淌这个浑水?”

邵云听她将会上的道理又重复了一遍,尤其不能忍受她一口一个二叔的口吻,高声道:“二叔的思维方式未免陈旧了,总是求稳,他不睁眼看看,现在外面的竞争激烈到什么样的程度,必须以攻为守,逆流而上才能保得住江山!”

曼芝被他高亢的情绪所感染,几乎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她侃侃而辨。

“你说得是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公司要发展多元化经营了,我们现在的重头已经在往地产开发一块上转。况且,如果明知前面是个暗礁,为什么还非要撞上去呢?”邵云更加咄咄逼人,“你以为地产热能持续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别看现在热火朝天,可不要忘了,它和股市一样,是最容易产生泡沫经济的地方,看看日本就知道了!我们的强项一直在机械加工行业,可是这几年,明显在走下坡路,不乘着现在把行业老大的位子夺回来,长此以往,我们会失去赖以固本的基地!我不相信,伟新和昌盛都有能力接的单子,我们邵氏会接不了!”

两个人各执一理,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变高。最后邵云终于受不了了,怒吼道:“苏曼芝,邵俊邦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忠心耿耿的替他辩护?”

争吵声嘎然而止,曼芝诧异的望着他忿忿不平的脸,有些失望,原来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了邵俊邦的传声筒。

她放低声音道:“我没有替任何人辩护,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邵云见她神色冷淡下来,心里异样的难受,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让曼芝进入公司简直是一个错误,他在一瞬间明白了邵俊邦的“良苦用心”,对曼芝许以高位,安置在他的身边,无非是为了利用她作为对付自己的一枚棋子。

一念及此,他不禁双掌团握成拳,沉声说道:“曼芝,你还是不要留在邵氏了,我会帮你在外面找份工作。”

曼芝听他如此突兀的提议,讶异非常,迷惘的瞪着他,“为什么?”

“你别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保持着惯常的强硬,如果说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曼芝出于种种考虑容忍了他的霸道,那么在工作中,她绝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她不能因为邵云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正一心耕耘着的这份事业。

绷住脸,略扬起头,她平静的迎视着邵云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邵云拧眉望着她,知道她的倔强劲头又上来了,心里卷起不被理解的火气,但他竭力压住,走到曼芝面前,扶着她的双肩,一字一句的说:“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二叔在利用你——他在利用你对付我!”

曼绮出事以来,曼芝对“利用”这个词尤为敏感,因为她被人无心的“利用”,造成了曼绮的悲剧,当邵云的嘴里吐出这两个刺耳的字时,曼芝心上的伤口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倏然揭开了一条缝,惊惧之余,那星星点点撕裂的痛感骤然间在心里化开来,令她无法忍受。

曼芝蓦地后退一步,挣开邵云的双掌,她说话的口齿极其清晰,可是却含了一点微微的颤抖,“邵云,请别这么说我,不是谁想‘利用’我,就可以利用的。”

邵云看到她的眼眸瞬间晶亮,噙着惊痛和防备,顿时心往下沉。他不善于劝说,只是觉得烦躁和不耐,“你根本不了解二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他在搞鬼,曼绮就不会死。他,他根本就是害死曼绮的杀人凶手!”

曼芝定定的注视着面前的邵云,仿佛全然不认识他。那道无形中的伤口越扯越大,刹那间,所有早已深埋心底的伤痛如汩汩的鲜血一样全都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呼吸困难,胸口疼痛难当。

如果真象邵云所说,邵俊邦是杀死曼绮的“元凶”,那么自己绝对是罪不可赦的关键人物,正是因为她,才“成全”了这个悲剧。

曼芝曾经无数次的替自己辩解,要挽救自己于水深火热的痛苦煎熬之中,她好不容易紧咬牙关,战战兢兢的走到了现在,然而邵云的一句话就轻易的将她打回了冰冷刺骨的过去。她无法也无力承受这样的定论!

曼芝缓缓的摇头,牙齿格格作响。

“邵云,不要把自己的过错全部推到别人身上。”她痛苦的望住他,只觉得他离自己好远好远,然后,艰难的说出了下面的一句,“姐姐的死……你的责任最大。”

邵云蓦地瞪住她,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怨愤和疏离,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两年前。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了一本帐,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最不幸的那一个,当灾难来临时,如果无法躲开,那么必定得有一个万恶的肇事者来为这个灾难买单。就像他自己,曾经为此痛恨过父亲,并且在爱恨交织的矛盾中痛苦煎熬了两年,直到父亲离逝,才有所解脱。

邵云万万没有想到在曼芝的帐簿上,自己是欠债最多的那一个!

他面色惨白,目光却似能喷出火来,他一步一步走向曼芝,静静的停在她面前,眼睁睁的看着她从凛然到迷惑到瑟缩的神色变幻。

“在你心里,我……才是杀死曼绮的凶手,是吗?”他吃力的重复着曼芝的意思,目不转睛的盯住她。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对吗?”他轻轻的发问,可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向曼芝,令她喘息不匀。

她在他的质问和逼视中转过头去,心里卷过悲哀的浪潮,她何尝希望象现在这样与他对簿“公堂”?

邵云伸手将她的下巴扳过来,继续与自己对视,他要搞清楚的事情从来都等不了以后。

“你并不是真心接纳我,只是为了给你姐姐赎罪,为了……照顾萌萌……是这样吗?”

他等着曼芝的答复,明知不论她说出来的是什么,都不可能令他愉悦,可是他依然等着,仿佛要她亲口证实了他才安心,哪怕等来的是一个残酷的审判。

曼芝无法答复,甚至连看着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问你——是不是?”邵云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怆然。

曼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低垂着睫毛,泪水在眼眶里悄然充盈,鼻翼轻微的扇合,她无法否认他说的这一切,可是,她也同样不能坦然承认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

难道她跟邵云在一起,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些理由么?她内心混乱,思路阻滞。

邵云看不到她思绪的挣扎,而她自始至终的的沉默在他看来,只是代表了默认。

他终于明白,曼芝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过一个丈夫,一个爱人。在她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罪魁祸首!原来,她对他展示的柔情全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那样退让,仅仅是为了萌萌!内心深处,她还在恨他,就像当初,他恨她一样!

冰冷贯穿了邵云的全身,可是,令他更为惊惧的是自己的心竟然象被尖刀划过一般,流着淋漓的血。那锥心的刺痛,他能看得到,也能感觉得到!

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即使是听到曼绮的死讯,即使是和施敏解除婚约,即使是父亲过世,他都没有体会过如此淋漓尽致的疼痛!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曼芝没有注意到邵云的眼中结满了严寒,他投向她的目光不复温暖,只有冰窟一般的绝望。

他松开了她,赫然扭身走到窗前。

曼芝偷偷的探手勾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庆幸邵云没有回头,她不习惯在他面前流泪。

两分钟后,她平息了心潮,在邵云的身后轻轻开口,“我还有事,先出去了,我们……都冷静一下,晚上回去再谈,好么?”

“没什么好谈的,我还是那句话,你必须离开邵氏。”他背对着曼芝,冷然道。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曼芝被邵俊邦摆布,成为牵制自己的一个工具。

邵云承认自己在谋略上与邵俊邦比确实还逊了一筹,每一次落子下去,邵俊邦都已是深思熟虑,成竹在胸,要赢他远没有想象得容易。兵戎相见之时,最忌冲动,自己太在意曼芝,有她夹缠在中间,他获胜的把握几乎为零。

然而,他的这种想当然的论调再一次挑起了曼芝的不满。平心而论,曼芝也并非一定要呆在邵氏,只是她既然来了,又答应了邵俊邦会好好的做下去,她就必须言而有信。如果邵云的建议是建立在善意及正常的基础之上的,她或许还愿意考虑,然而他竟然如此武断的将她当成邵俊邦对付自己的工具,这完全就是对她智慧和能力的蔑视,更何况,她并没觉得邵俊邦作出的任何决策都仅仅是针对着邵云,他是一个集团的总裁,着眼点必须从高处出发,曼芝认为那些决议都是合乎正常逻辑和考虑的,邵云未免太过主观了。

曼芝低声但郑重的回道:“如果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理由,我是绝对不会走的。”她静默了一下,又婉转的劝道:“如果要公司好,内部的人应该团结才是,你对二叔的态度实在是……”

邵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倏然转过身来,怒不可遏的喝止住她,“苏曼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冰冷的说道:“总之,明天你不用再来公司,余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曼芝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自以为是,她昂起头,不再低眉顺眼,既恼且怒的扬声回击,“你凭什么替我安排?我离不离开该由我自己决定。我们的协议里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吗?彼此不干涉对方!难道你忘了不成?”

她确实急了,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协议”二字就这么脱口而出。邵云的脸刹那间变了颜色。

他朝她点着头,笑得极冷,“很好,原来你心里始终牢记着我们的协议呢!”

曼芝一瞬间也怔忡起来,他们现在的关系,的确跟定协议的时候相去甚远,此刻提出这个茬儿来,确实不妥。她的脸上显出些许不安。

邵云再次靠近她,微眯的眼中含着几分嘲弄,“可惜,你那三条协议,我唯一能够遵守的大概只有关于萌萌身世的这一条了。”

他盯着她惶惶然的眼眸,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所约定的第三条,早在几个月前就被我们双方抹煞了,不是么?”

曼芝的面色在他的讥讽中怒极而红,他如此轻佻的言语让她感到深深的羞辱。

她突然痛恨自己竟然会把应该牢牢谨记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以至于面对着他的冷嘲热讽,她连还击的资本都没有。简直是——自取其辱!

“至于第二条——我们的十八年之约,”邵云俯望住她,一寸一寸的审视她精致的脸蛋,晶亮的眸子,娇挺的鼻梁,还有嫣红的唇瓣,激愤染红了她的双颊,如同晶莹的粉瓷般熠熠生光。

他掷地有声的下了定论,“对不起,我也不能遵守。”

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毫,又怎么舍得将她放走!

短短的时间里,邵云已经想清楚了,即使她真的恨自己,他也不准备放弃她。就像当初他娶她时,也并不是因为爱她才那样去做一样。如今的局面,最坏也无非回到从前。

譬如中间的一切全没发生过。

他缓缓的凑到她耳边,慢声低语,“我这辈子绝不会放你走的。哪怕你恨我,也休想从我身边逃开——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当初没能跟我签下一个书面的文件。”

曼芝死死咬住下唇,她在邵云的脸上看到的是令她深恶痛绝的笑容,带着魔鬼般的得意。

曾经,曼芝以为邵云只是一个牙尖嘴利难缠的公子哥,他的心还不至于太坏,他还知道在曼绮离去时要替她讨回些公道,以至于和父亲决裂;他对自己,也似乎越来越亲和,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很宠她的。然而,望着眼前的邵云,曼芝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再次面临瓦解的危机。

原来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可以用来逗乐的宠物,不能有违逆于他的思想!他无视曼芝的尊严,单方面破坏了协议,现在居然还能这样笃定自若的拿协议来肆意取笑她!

在极度失望之后,理智终于重回曼芝身上,再次看向邵云时,她眼眸晶亮,目光中重新凝聚起往日的犀利。

“在你眼里,大概所有的协议和约定都只是一堆狗屎。”她低声而沉稳的说道,眼中带着惯有的倔强。

邵云骤然间听到她这样的语句,猛地瞪住她,眼中难掩惊诧。

曼芝无惧的迎视着他,静静的说道:“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清楚我们协议里的每一个字,也会——牢牢的去遵守它!”

她陈述完毕调头向门口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即将消失,邵云才猛醒似的吼了一声,“你给我回来!”

他的怒吼根本没有镇住曼芝,她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就那样大踏步的摔门而去。

冷战持续了一周,连申玉芳都觉着了。

曼芝向来起得早,草草用过早餐后就往公司赶。临走,总要不放心的嘱咐申玉芳,萌萌大概会在什么时候醒,要穿的衣服她都已经拿好在床边了。

申玉芳“哦,哦”应着,想跟她说两句,但见曼芝行色匆匆,只得罢了。

过了一会儿,邵云才慢吞吞的从楼梯上下来,面色阴沉,郁郁寡欢。

申玉芳坐在邵云对面,看着他有些落寞的吃早点,小心的开口询问,“你和曼芝,这一阵是不是闹别扭了?”

邵云怔了一下,继续往嘴里塞面包,面无表情的说:“没什么。”又慢吞吞的反问了一句,“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申玉芳见他并不想跟自己深谈,轻轻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一室的寂静,母子二人如此无言的相对令申玉芳莫名的起了一些感伤,她无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邵俊康尚未发达时候家里和睦融洽的景象。

到了吃饭的时间,一家人就自觉聚拢到桌子前,就着粗茶淡饭热闹的吃起来,邵俊康总是最先撂下碗筷,然后坐到边上去翻报纸。邵雷还很小,连吃饭都贪玩,老喜欢跑下桌去跟哥哥闹一闹,惹急了邵云,兄弟两个就围着桌子顽皮的打转,申玉芳又是无奈又是笑的劝阻,最后总是由邵俊康出面才能令两个孩子安分下来。

如今的物质条件跟那时比,好了不知几百倍,然而申玉芳反而觉得凄楚,即使钱再多,也买不回从前的那份温馨了。

快吃完的时候,邵云突然问她,“妈,我不在的时候,二叔是不是来找过曼芝?”申玉芳正沉浸在回忆里,猛地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答道:“是啊,你去日本那会儿,二叔跟二婶倒是来过。”

她眼见邵云神色阴霾,顿时回过味来,连忙解释道:“他们不是专门来找曼芝的,只是来看看萌萌,聊聊家常而已。”

虽然母亲这样辩解,邵云心里却已如明镜般透亮,他不再出声,仰头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尽。

申玉芳盯着他的脸色,担忧的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邵云抓起餐巾抹一下嘴,垂着眼帘问:“妈,如果我请您让二叔走,您会愿意么?”

申玉芳唬了一跳,蹙眉道:“阿云,你别老是孩子气的使性子。我知道你看不惯二叔,但是现在,公司不能没有他呀。”

她瞅了瞅儿子阴沉的脸色,迟疑了片刻,才道:“除非有一天,你具备了他那样的管理能力,我才有可能考虑你刚才的建议。”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即便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能薄待了二叔,让人骂咱们忘恩负义。”

邵云听到她说的开头,就已经猜出后面的意思,此时不免低头笑笑,又望着母亲道:“我开个玩笑而已。”

申玉芳还是不放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邵云佯装轻松的一笑,果断的摇了摇头。

告诉她,不但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频添母亲的烦恼。自从邵俊康过世之后,她已然老了不少,爬在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邵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张极精致秀美的脸。

以前凡事有邵俊康,邵云从未操过心,只有到了现在,他才深刻的意识道,自己是长子,家里的重担应该由他来扛。

上午一直和部门里的几个中层经理在会议室讨论度假村的方案,这个企划被运作部一退再退,几个负责人已经明显萎靡了,开会时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致来。

邵云半倚在深红色的会议桌上,对着颓废的下属鼓了鼓手掌,嗤笑道:“不过被拒了四次就没信心了?照你们这个样子,年底那个什么新马泰旅游别怪我不兑现了啊!”

裴经理叹了口气,抱怨道:“被拒了四次,可是咱们整改都不下十来次了,虽说项目是大了点儿,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将要求一变再变逗我们玩儿呀!”

设计室负责测绘的小卢见邵云面色平和,胆子也大起来,“是啊,副总,您要方便的话,麻烦帮我们问问苏助理,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他们才算满意?咱们也好有个准主意啊!”

立刻有人应声附和,带着淡淡的无奈和戏谑。

邵云嘴一抿,立刻沉下脸来,众人见了,心里都是一凛。他们素来知道邵云的脾气,一句话不对路,说翻脸就翻脸,不好伺候。

好在邵云没多说什么,拧着眉沉思了会儿,才道:“先别管那么多,就按刚才讨论下来的意见改,再看看还有其他漏洞没有,我一再说了,做事要细心,别老让人挑出毛病来。”

大家收敛心神,不敢再乱开玩笑,几个关键负责人又主动留下来作了进一步商讨,邵云审核了一遍所有的意见,觉得差不多了,最后叮嘱道:“今天晚上八点以前务必把最新的方案交到我桌上。”

散会出来,迎头就撞见邵俊邦和曼芝从另一间会议室里走出来。会议估计早就结束了,因为没有多余的旁人,他们俩是最后出来的,面上都带着笑,热切的交流着什么。

邵云心头立刻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站定在原地,冷然注视着迎面过来的那两个人。

曼芝始终侧着脸聆听邵俊邦的教诲,没有留意到邵云,邵俊邦先看到了他,笑意更深。

“阿云!”隔了一丈远,他声音洪亮的与邵云打招呼。

曼芝这才拨过脸来,一见邵云,立刻眼神冷漠。

邵俊邦对着邵云道:“度假村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明天上午就要把可行性方案在董事会上公布了,能不能说服大家掏钱可全在你了。”

“我知道。”邵云冷冷的回道,眼睛死死盯住了曼芝,说话的声音里便多了一分恼怒的意味。

曼芝被他瞪得浑身不自在,皱了眉对邵俊邦低语,“我先回办公室了。”

一得到邵俊邦的许可,她扭头就匆匆离去,自始至终没再多看邵云一眼。

邵云心里堵得发慌,蓦地回头,撞上邵俊邦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你又得逞了,很得意是吧?”

邵俊邦眼神玩味的审视着他,而后轻轻叹了口气,“阿云,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他绕着邵云缓缓转了一圈,话锋一转,语气从容道:“有这么个故事,某人信誓旦旦的说他看见了龙,然后很兴奋的去告诉他碰到的每一个人,但是没人相信他,他不停的解释,换来的只是别人怪异的目光,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邵云乜斜着叔叔,眼中透露出一丝警觉和困惑。

邵俊邦说着,低头笑了笑,道:“你始终是带着有色眼镜在看我呃。”顿了一下,压低嗓音,缓缓道:“知道那个人后来的结果么?——他疯了。”

邵俊邦拖长了声调,带着嘲讽低低的说道:“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变成那个疯子!”

邵云面色大变,手掌顷刻间握得紧紧的。

有职员从面前经过,礼貌的和两位领导打招呼。邵俊邦神色自如的回应着,而邵云则绷着脸不理不睬,死死忍住挥拳出去的冲动。

邵俊邦伸手拍了拍邵云的肩,只觉得僵硬无比,“专心做好份内的事,不要胡思乱想。”他和蔼的嘱咐完,朗声笑着,抬脚离去。

回到办公室,心中郁积的闷气久久无法遣怀。

秘书敲了门进来,把一份邵俊邦披阅完毕的文件放在他桌上,见他脸色很差,小心翼翼的问:“副总,需要来杯咖啡么?”

“不用。”邵云烦躁的回道,眼帘一垂,看到文件最下方邵俊邦龙飞凤舞的签名,他久久的凝视,但觉血往上涌,猛然间抓起那张薄薄的纸,狠狠的撕成碎片,直接丢进了废纸篓。

小秘书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抬手掩住了张大的嘴,才没把一声惊呼给传了出来。

“出去。”他闭起眼睛,冷冷的对秘书道。

再睁开眼时,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电话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他始终不接,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没多久,手机又响起来,那首经典的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的乐曲一唱再唱,他突然觉得刺耳,取出手机,看也不看,直接接通。

冯涛在电话里大声道:“少爷啊,现在找你怎么这么难哪?”

邵云听到他的声音,便发作不得,但仍然提不起兴致,“涛哥,有事吗?”

冯涛极细心,觉察到了他的不快,遂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喝喝茶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邵云烦乱的岔开话题,“没事。你呢,最近在哪里忙,连个影子都不见。”

“嗨,我哪比得了你,瞎混呗。”又热情的邀请,“哎,晚上我约了昆子和老古,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啊。”

邵云有些迟疑,“今晚不行,我还有事。”

冯涛十分不满,“再忙也得吃饭吧。最近约你怎么老推三阻四的。怎么,你不会是怕我们有求于你,存心躲着吧?”

“哪能呢。”邵云最怕别人说他不仗义,停顿了片刻,也很想见见他们,于是道:“行,你说吧,在哪里,我到点儿就过去。”

冯涛这才高兴起来。

邵云忽然觉得还是跟他们在一起痛快,该吃吃,该喝喝,嘻笑怒骂皆由人,不像现在,哪怕心里的怒火把自己烧成了灰,也只能咬牙死死挺住,毫无乐趣可言。

可笑的是局外人诸如古超张昆他们还对自己羡慕得一塌糊涂。

如果可以,邵云真的想跟他们对换。

又一个会议结束,看看窗外,街灯如昼,天已经完全黑了。

职员们依次离开,曼芝还坐着不动,把讨论下来需要完成的事项及期限又作了一番圈点。太阳穴有些涨痛,提示她一天的用脑已经到了极限。

终于满意的合上记事本,曼芝长吁了口气,关灯,关门,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头顶的荧光灯孤独的亮着,给她照出一条通道。高跟鞋踏在蓝色的毛毡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

走到一半,蓦地停下脚步来。她一向大胆,这时候却忽然觉得安静得近乎诡异,定定的停驻了一会儿,加快的心跳才有所缓和,不觉哑然失笑。

回头瞄了一眼刚才经过的那间会议室,朦胧中,仿佛又看到邵云用愤怒的目光瞪视着自己。

她紧咬下唇,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怔,终究没有想出实质性的结果来,摇了摇头,旋即快步远去。

办公室门口,企划部的裴经理手里捏着一份文卷,正在来回的打转,神态焦虑。曼芝唤了他一声,他立刻扬起头,眼里一喜,迎了上来。

“苏助理,这是度假村的最新方案。”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资料递了上去。

曼芝有些诧异,拿过来翻了翻,嘴上道:“怎么邵云还没签字?不是应该他先确认了才交过来的吗?”

裴经理面露难色,“嗯……那个,副总他早走了,他说直接交给你就可以。”

曼芝内心困惑,这个时候,无缘无故的会跑去哪里?扫了裴经理一眼,但见他一脸的尴尬,只得道:“好,你回去吧,我来处理。”

进了门,曼芝满怀不悦,她猜出邵云还在为白天的事生自己的气,然而她最看不惯把情绪带进工作里的人。

这阵子,他们都拿对方当空气,没有人愿意主动言和。曼芝觉得他之前说的话太伤人,事后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她瞧在眼里,只觉得更生气。

于是,原本只是薄薄的一层冰,冻了一周,竟厚了几倍。

喝了两口冰冷的茶,曼芝定一定神,还是仔细的翻阅起方案来。明天就要公布于众,她毕竟不希望邵云有什么闪失。

还是挑出了几处薄弱环节,但问题不算大,曼芝用铅笔轻轻的勾出,作了简单的备注,权当提醒。

再抬头,又过了一个钟点。她用手捏了捏鼻梁,犹豫片刻,给家里挂了个电话。申玉芳接的,电话那头还能听到萌萌脆脆的说话声。

“邵云回去了吗?”她问。

申玉芳讶然道:“没啊!怎么,他没和你一起吗?”

“哦,我开了个会,刚结束出来。随便问问。”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晚饭吃了没有?”

“马上就回去,随便吃点什么就成,妈你不用等我。”曼芝一想到申玉芳几次都睡意朦胧的替自己守门,就很过意不去。

萌萌抢过电话就嚷,“妈妈快回来,萌萌等你。”

曼芝禁不住唇角上扬,莞尔道:“乖孩子,早些睡,要听奶奶的话,不然妈妈不喜欢你啦。”

怏怏的搁下电话,曼芝心神不宁,始终猜不透邵云去了哪里,可是又不想给他打电话,矛盾了好一会儿,索性心一横,不再胡思乱想,利索的收拾了东西走人。

回到家,萌萌已经睡下。申玉芳替她热了晚饭,她草草吃完就回了房间。

睡梦中的萌萌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娟秀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可是一直微微嘟着嘴,曼芝可以想象申玉芳怎样苦口婆心的劝她,而她始终不太满意似的,最后还是敌不过倦意,沉沉的睡着了。

曼芝看着看着,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鼻尖,柔声笑了。

洗完澡,躺到床上,却仍是难以入眠。神经绷得紧紧的,她发现自己仍困惑于邵云的去向。

这之前,他不管多忙,如果晚上不能及时回家,都会提前告诉曼芝,即使这些日子两人闹情绪,他也会跟申玉芳说一声,而不是象今天这样不声不响的一走了之。

翻身坐起,她内心交战,到底要不要理他,两个声音在心中不断争吵,她只觉得疲倦不堪,最后一发狠,拿定了主意,下床抓过自己的手机就去盥洗室里拨电话。

响了很久,曼芝几乎快放弃的时候,突然就接通了。

邵云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余音袅袅的笑声,“哪位?”

曼芝听他跟自己装腔作势,心里愈加不快,遂冷道:“是我,苏曼芝。”

邵云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不打算再理我了。”

曼芝气不打一处,略略抬高了声音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明天上午的会议。没有别的意思。”

电话那头静默了五秒,邵云阴冷的语气传来,“我也没指望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

有女人的浅笑飘进耳朵,曼芝心里微微发紧,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曼芝尽量让语气平和。

邵云无所谓的说:“不知道,看心情罢,玩通宵也说不定。怎么——你希望我早点回去么?”

曼芝紧咬牙关,冷然道:“我管不着,你玩到什么时候是你的自由。”

邵云笑了,“是,是,咱们有协议,这样各归各,两不干涉,挺好。”

曼芝岂能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暗暗忍下一口气,努力平心静气道:“裴经理把方案交给我了,但是没有你的签名等于无效,你玩到什么时候我不关心,但是请你不要耽误……”

邵云不耐的打断她,“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公事,如果你着急,可以到深岛夜总会201包厢来找我,我当场签给你,这样你满意吗?”

曼芝气急了,嗓音不禁颤抖起来,“荒谬!”

邵云哼笑了一声,“哦,我又忘了,你是圣女,怎么会踏足这种污秽的地方呢!”

远远的,有个男音含着不耐烦叫嚷起来,“云少,电话讲完没有啊,小金的酒快摆不下了,你得赶紧替她喝啊!”

邵云冲着那头回了一句,“就来!”啪的挂了电话。

曼芝在散发着凉意的盥洗室里站立许久,才发现自己紧捏手机的掌心已经微微濡湿。

镜子里那张满是忿忿之色的脸是谁的?她象看怪物一样瞪着自己,她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就像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接受邵云一样。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身陷其中,我看你还能不能义正辞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会让自己走进如此混乱不堪的泥淖。”曾经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明知是泥淖,她还是愚蠢的踏了进来,一错再错。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曼芝疯了一样换好衣服,卷起包就往楼下冲。

申玉芳在客厅里对着硕大的电视机无聊的看着,她还在等邵云。看见曼芝下来,诧异的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曼芝点了点头,胡乱的解释,“有点东西忘在公司了。”仓促之间,连谎都撒得很苍白,然而申玉芳没有追问。

走到门口,曼芝才想起来对她道:“妈你去睡吧,他今天不会早回来。”

“哦,阿云给你打电话了?”申玉芳有些欣喜。

“嗯。”曼芝低低的应了一声,快步跨出去。

路上停车问了两次,深岛夜总会在市区的北面,闻名遐尔,曼芝很容易的找到了。

她从没来过如此灯红酒绿的地方,在门口被迎宾小姐礼貌的拦住,询问了一番,才引她至201包厢。

“就是这一间。”小姐说着,想去帮她把虚掩的门推直。

曼芝慌忙伸手拦住,她突然失却了打开那道门的勇气,只是静静的伫立着,眼睛一瞬不转的盯着半敞的门内,象木雕一样。

包房里很热闹,唱歌声,划拳声,调笑声混作一团。透过敞开了三分之一的门,她能清晰的看到邵云的侧影和倚在他身上给他灌酒的女子。他们那样紧密的贴合着,如同用胶水粘在了一起。

“操,小金也太低能了,输了这么多,你不会是存心想灌醉云少,好图谋不轨是不是?”

一个粗犷的声音洪亮的响起,只是人被门挡住了,曼芝看不见。

邵云身上的那个叫小金的女子一听,立刻嬉笑着在邵云的唇上使劲琢了一口,娇滴滴道:“昆哥把我说的太坏了吧,云少是什么人,他骗我们还差不多。”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邵云的衣服,邵云也不避让,任她在自己的胸膛上暧昧的摸索。

曼芝猛然间泛起一阵恶心,喉咙口咕噜了几下,似有东西要冲口而出,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可是依然遏制不了那汹涌而来的呕吐的欲望。她仓惶的环视四周,脚步踉跄的移动,终于在一个转弯处找到了洗手间,一头闯进去。

晚饭吐得一点儿也不剩,最后连胆汁都出来了。她气喘吁吁的趴在洗手池边,汗水涔涔的下来,只是觉得无力。

曼芝并非不知道邵云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以前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对于男人如何风流这回事只有一个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概念。

直到刚才,她才明白,看见一个曾经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男人,怀里搂着别的女人,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滋味。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

那不久前的一句承诺言犹在耳,一遍遍的炸响,震得她耳朵生疼。

蓦地抬头,再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眼里汪满了泪水,面色却愈发惨白。她忽然很想笑,狠狠的嘲笑自己,她居然会相信邵云,居然天真的以为浪子真的会回头!

“苏曼芝,没有人比你更傻。”她瞪着对面的自己,一字一顿的低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利的小刀剜向心脏。

空旷的洗手间里缭绕着苍凉的尾音,她始终保持半佝偻的姿势没有动弹,头脑和身体一样,都已麻木。

有其他的客人陆续进来,讶异的瞟了她一眼,如此苍白的面容和疯狂的眼神,任谁见了都会吓一跳,以为遇见了一个疯子。

曼芝无视投向自己的鄙夷或畏惧的目光。她继而迷惘的,甚至带着怜悯的望着自己,无声自问,“你还剩了什么?”

她久久的回答不上来,一切的借口都只是枉然,她满心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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