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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献舞

李涵再度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飞鸾正乖巧地趴在自己身边,娇柔地抚着他的胸口问:“陛下,您怎么忽然睡着了?是不是白天太辛苦了?”

李涵双眉一蹙,闷哼了一声半坐起身,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叹:“嗯,大概吧……”

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忽然睡着,并且竟睡得那样稳、那样沉。

飞鸾又笑了一笑,水汪汪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如星:“陛下,您既然这么累,不如就躺下好好歇一歇吧,如果您觉得无聊,臣妾给您讲个故事好不好?”

李涵双眸一瞥,看着飞鸾人畜无害的笑脸,不由舒适地躺回锦褥,和煦笑道:“好吧。”

飞鸾赶紧坐起身来,高兴地帮李涵宽去外衣,又喊来宫女替李涵净了手脸,自己在漱洗完毕后躺回他身边,这才缓缓讲道:“当年臣妾还没进宫的时候,有一天臣妾独自出了趟远门,走到了一片荒凉的山岭中。到了傍晚臣妾肚子饿了,就走啊走啊,走到了一片坟堆里……”

“你肚子饿了,为何要走到坟堆里?”一旁李涵惊悚问道。

“啊,陛下,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坟堆里空穴多,会有兔子和……”飞鸾惊觉不对,赶紧改口,“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坟堆,就离村庄不远了啊,臣妾就可以找户人家讨口饭吃了。”

“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没事一个人跑那么远?不怕危险吗?”李涵忍不住又问。

“呃……还好啦,小心点躲着人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飞鸾笑着回答,李涵想了想,认为她说的是专门躲避坑蒙拐骗的坏人,觉得也对,便继续往下听。

“然后臣妾就在坟堆里找……嗯,找路。正走着走着,忽然臣妾的脚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给绊了一跤,把臣妾摔得可疼了!臣妾揉着膝盖爬起来一看,发现绊倒臣妾的,竟然是一具人的骸骨。”飞鸾说到这里,抬起眼偷偷瞄了李涵一眼,想看看他有没有睡着,不料李涵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帐中炯炯有神,竟然毫无睡意。

奇怪呀,飞鸾心道,这一段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发生的故事,每回说给轻凤听,没几句她都要无聊到睡着,怎么这一次反倒不灵了?飞鸾想不通,只好一边纳闷着,一边继续给李涵说下去:“臣妾有些生气地踢了踢那具骸骨,骂他道:‘真讨厌,怎么别人都知道要睡在棺材里,你偏偏要睡在外面?’”

李涵听到这里,忍不住声音怪怪地打断她:“你怎么还顾得上说这些?你不怕?”

“啊?死人骨头有什么好怕的?”飞鸾憨憨反问——她们在骊山的狐族巢穴,本身就是一座极大极大的古冢呢,还有许多小一些的巢穴,里面层层叠叠堆了许多人的骸骨,还有马、牛、狗的骸骨,这些都没什么呀?

因此在飞鸾眼中看来,李涵实在是有点大惊小怪,他甚至还问她:“那时你有多大?”

“嗯……”飞鸾咬着唇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七岁吧。”

李涵闻言嘴角抽了抽,认定飞鸾显然是在胡编乱造,反而释然道:“嗯,你继续往下说吧。”

飞鸾欣然从命,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继续往下讲:“不料臣妾我刚刚说完,那具骸骨竟然对我说话了……”

哈,果然是在胡编乱造吧!李涵脸上一副“果然不出我意料”的表情,心想大概这胡婕妤小时候,还读过一点《庄子》。

“就听那骸骨对臣妾说道:‘狐……姑娘啊,不是我自己想躺在这儿啊,我原本也是这村庄的富户,生前家有良田千顷,死后也曾风风光光地大葬。只是没想到,我死后村里闹了一场瘟疫,村成了空村,这里也成了一片荒冢。也不知是哪只野狗把我从坟中拖了出来,使我暴尸荒野、风吹日晒。胡姑娘,我苦啊,求您大发慈悲帮帮忙,把我送还进棺材中去吧!’,臣妾当时想了想,觉得既然无事,那就帮帮他好咯,因此便将他的头骨摘了下来,捧在手里叫他替臣妾引路。”

飞鸾说到这里又抬头瞄了一眼李涵,发现他不仅双目有神没有睡着,两道眉毛还紧紧蹙在一起,听得十分用心。这一下连飞鸾都禁不住有些感动了——这故事再往后连她自己都没说过了,因为至今还没有谁愿意再往下听过。

“臣妾顺着那头骨的指点找到了那人的棺材,不料那棺材里面已经睡了两具骸骨,地方都已经被占满了。臣妾手中的头骨一看见棺中那两具搂在一起的骸骨,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奸夫淫妇!不得好死的奸夫淫妇!姓王的!就是你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的吧?!还折断了我的手脚,让我都没法爬回来,你这只野狗!’他骂得可大声了,圆圆的头骨在臣妾手中震个不停,险些让臣妾抓不住。

这时那棺中的一具骸骨竟也开口说话了,对那头骨道:‘没错姓林的,就是我将你拖出去的,你不配与琼芳合葬!生前你暗暗毒死我,又强娶了琼芳,还打她骂她,你根本不配与她做夫妻!今天就算你找来狐……姑娘帮忙,我也不怕你!’那姓王的骸骨骂完后,被他搂在怀里的骸骨竟忽然也抬起头来骂道:‘没错,姓林的,我生前不愿与你同衾,死后也不会与你同穴,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吧!’

这下臣妾手中的头骨听了可气坏了,就听他继续大骂,骂得越来越难听。臣妾听得烦,又觉得他太重,所以到最后干脆将那头骨一扔,继续捉兔子……啊不,找人家去了。”

飞鸾终于将整个故事说完,抬起头来一看,发现李涵已经闭上眼睛,不禁高兴道:“啊,他总算睡着了!”

“当然睡着了,”这时帐外的轻凤开了口,钻进帐子面色古怪道,“这么无聊的故事加上我的瞌睡虫,听了都能睡不着,真是奇怪。还好我又加了几只瞌睡虫,不怕他不就范。”

“这样他明天一醒,就会以为自己是听故事听睡着的啦,这样我也不用侍寝了,真好!”飞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与轻凤打商量,“以后碰到侍寝咱们都这么办吧,好不好?”

“嗤,傻丫头,这一次两次还行,多了他能不起疑心吗?”轻凤没好气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笑着赞许她,“原来你这故事后半段不错,只是前面太慢热了,害我从前都没听下去,以后注意改进哈……”

就在轻凤发愁第二天李涵醒来,自己和飞鸾应该如何与他周旋的时候,一件猝然而至的大事打乱了她们的阵脚,也使李涵无暇再顾及飞鸾和轻凤这两个古怪的丫头。

——王德妃生娃娃了。

黎明前,当沉睡的李涵被内侍们匆匆叫醒,火速赶往王德妃所住的别殿时,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冒出一声:“嘎,不是小产吗?”

前两天嚷着被妖气冲撞,简直要小产的人,不正是王德妃吗?竟然说生就生了!

“嘘,听说是早产,不是小产,已经七个月了呢。”飞鸾示意轻凤小声,一边竖起耳朵听殿外的宫女们议论纷纷,一边对轻凤道,“她们说才七个月,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见得能活,姐姐你觉得呢?”

“嗯,也未必,”轻凤摸摸飞鸾的脑袋,很是慈爱地对她说,“你也是不足月生的,喝了我娘的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就是有时候脑袋不大灵光罢了。

飞鸾非常幸福地朝轻凤咧嘴笑,以示自己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两只小妖这一天哪儿都没去,就待在殿中听消息。三月的淫雨霏霏,一直从昨日下到今天都还没有停,闷湿的天气加上缺觉的困顿,让这两只都蔫蔫儿地有些没精神。

“唉,你还没对我说呢,昨天你为什么那么早回来?”轻凤赖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飞鸾聊起来。

“嗯,昨天李公子在崇仁坊的将军楼里请我吃了荷包饭,之后因为宵禁,他没有回华阳观,直接就住在将军楼的邸店里过夜了。然后……然后我就自己回来了。”飞鸾简单地对轻凤说了一下自己昨晚的行踪。

轻凤听了之后显然很不满意,一脸鄙夷地重复飞鸾的话:“然后,你就自己回来了?”

“嗯,啊……”飞鸾揉揉裙子,检讨了半天才道,“我有仔细考虑过啊,如果让李公子送我回来的话,不但浪费时间,完了他还要自己再走回崇仁坊去,被金吾卫发现了多危险哪。所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比较方便。”

轻凤听罢呻吟一声,对自己这不开窍的大小姐完全无力:“我的大小姐啊……你就没想过,去他的屋里坐一坐嘛?”

“天太晚啦,这样不打扰别人休息嘛。”飞鸾憨憨笑道,“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哦,你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就来打扰我!”轻凤瞪起眼睛,捏着飞鸾的耳垂轻轻拽了拽,耳提面命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叫你去陪他睡,把生米做成熟饭,你懂不懂?”

“啊?!”飞鸾瞪大眼,一瞬间面红耳赤,“不不不,这也太快了。”

轻凤深吸了一口气,磨磨牙,耐下性子对飞鸾说教:“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不速战速决,难道还要等他三媒六聘,和你做长久夫妻吗?你是狐妖,狐妖!要知道凡人的寿命短暂,老起来更快,也许还没等你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发白齿松,早没了爱你的心了!”

用妖精千年的寿命来结识生年不满百的凡人,就好比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要从中去准确地舀出某一瓢水,所以宜早不宜迟——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狐相恋的故事,狐狸会比凡人积极十倍的原因,并不是狐性善淫,而是实在掐不准人类的步调而已。

换作我们去和一个从生到死只有十年寿命的物种相恋,我们又该采取多快的速度呢?

飞鸾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忧郁起来,怕真的一眨眼就会错过李玉溪的芳菲年华:“嗯,我,我明白了……下次吧,下次……”

就在两只小妖说悄悄话的时候,殿外忽然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骚动,飞鸾和轻凤立即竖起耳朵,将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王德妃那个孩子怕是保不住,可惜了,是个男孩……”

“对啊,听说圣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次真是伤心透了。哼,不过倒是称了杨贤妃的心了……”

宫女们口中一提到李涵在伤心,轻凤便坐不住了,她立刻起身捋了捋袖子,对飞鸾一撇唇:“走,咱们也去看看。”

飞鸾因为困倦不大想挪窝,满脸疑惑地嘟着嘴问:“王德妃生孩子,我们去干什么呀?”

“嗯……”这一次轻凤也掰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很乱,在得知李涵很伤心的时候,她就恨不得自己能插上两只翅膀,立刻飞到他身边去,“哼,我不管,反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飞鸾一向唯轻凤马首是瞻,因此也不再有异议,乖乖隐了身子与轻凤一起向王德妃所在的别殿赶去。一路上就看所有人都面色沉肃,太医不断从曲江离宫中进进出出,轻凤和飞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看见李涵沉默着坐在殿外的胡床上,王内侍恭立在他身旁侍奉茶水,轻声劝慰:“陛下,您放宽心……”

隐在空气中面对这乱纷纷的众生相,飞鸾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涵,便一扭身跑进了王德妃的内殿里看热闹。只有轻凤驻足停在李涵面前,静静望着他苍白而冷漠的脸,心中一阵绞痛。

一瞬间她恍惚生出点错觉,竟觉得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眼前的李涵依旧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天子,而她对他的心也没有变,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可是他仍旧看不见自己,必须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不行,不能够再这样!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轻凤心里悄悄拿定了主意,皱着眉咬咬唇,转身跑进了内殿。

内殿里充满了一股刚生完孩子的恶臭,混着血腥和汗水的味道,闻起来令人窒息。此时王德妃躺在榻上哭个不住,一旁的宫女和嬷嬷们正在安慰她,众人脸上均是一片愁云惨雾。

飞鸾正站在一群人身后踮着脚张望,见轻凤进了殿,便对她指了指身前那群愁眉苦脸的人,小声道:“孩子在这里呢,估计活不了啦。”

轻凤走到飞鸾身边,也踮起脚向人群中看了看,不禁皱起小脸——那襁褓里的孩子真丑,又小又皱,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浑身都泛着难看的青紫。

“唉……”轻凤咂了咂小嘴,很是不满,“怎么一点都不像他?丑死了!”

“不管丑不丑,反正都快死了。”飞鸾对凡人的生死没有任何感觉,满不在乎地打了句哈哈,直到她看见轻凤手中聚集的一团灵气,方才大惊失色,“姐姐!你想做什么?”

“嗯……救他。”轻凤咬着牙将那团红色的灵力越聚越多,到最后汇成一颗光闪闪的珠子,倏一下掷向了人群中心。

红珠直直飞向奄奄一息的婴儿,在没入他额心的一瞬,绽放出的红光终于在众人的眼前闪现。看见了红光的宫女和内侍们眨了眨泪眼,还没反应出那是什么,便听见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一声呛咳,接着就有粘液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来,伴随着几声啼哭,声音虽然微弱,但显见得是活了。

一瞬间内殿中欢呼爆发,只有飞鸾在一边急得直蹦,瞪着跌倒在地、气喘吁吁的轻凤嚷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呀……”

“嗯……”轻凤解释不清,她既解释不清自己刚才失控的行为,也解释不清自己现在无比愉悦的心情,只好对飞鸾撒了谎,像哄骗孩子一般安慰她,“呃,救活这孩子只是我的一步棋,嗯,我在下很大很大一盘棋……总之你听我的不会错。”

“可是,”飞鸾当然相信自己的姐姐会下棋,可是她依旧无比地心疼,蹲在轻凤的面前泫然欲泣,“可是姐姐啊,你损失了那么多功力,短时间内恢复不了的,怎么办?”

“没关系,”轻凤强撑着笑了笑,一向悭吝的心肝儿终于开始抽痛,简直要滴出血来,“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我先慢慢养着吧。”

“也只好如此啦。”飞鸾吸吸鼻子,哀叹了一声。

这时她们看见李涵带着笑意走进内殿,令跪拜贺喜的众人平身:“小皇子好转了?快抱给我看看。”

隐着身的轻凤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牵着飞鸾的手避让到一边,她看着李涵欣喜的脸,一瞬间滴血的心又被完全治愈,觉得多少牺牲都值了。

相比甘之如饴的轻凤,飞鸾却要沮丧得多。那个被大家奉若至宝的小丑猴子,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爱:“姐姐,我们回去吧。”她摇了摇轻凤的手。

“哦,好。”轻凤魂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声,在同飞鸾一起跨过大殿门槛时,忽然想起李涵对自己说过的话。

“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

轻凤忽然灵机一动——对呀!既然都已经牺牲了功力,她又何苦白白牺牲?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李涵对她,或者说对黄大仙,有个更加美好的印象呢!

轻凤想到此处,立即伸手拍了拍飞鸾的桃心小脸,笑着哄她:“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得留下来一会儿。”

飞鸾纳闷地看了轻凤一眼,猜不透她又想打什么主意,不高兴地嘟起嘴:“姐姐你还要怎么折腾哪?我们快回去吧。”

“不行!”轻凤虎起眼一瞪,继而又满脸堆笑,“乖,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还要留在这儿……下一盘很大的棋呢!”

轻凤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打发走飞鸾,隐身绕着众人转了好几圈,寻找自己与李涵照面的合适时机。她当然不会笨到以人身来见李涵——那样自己和其他前来道喜的妃嫔有什么两样呢?她要脱颖而出!

轻凤的计划是:让李涵在今天这样一个转忧为喜的好日子里,再一次邂逅黄大仙!这样他一定会觉得黄鼠狼能给自己带来福气,从而对本身就是黄鼠狼、或者说眼睛长得很像黄鼠狼的黄才人青眼有加,好感倍增!

在经历了整整一天折腾之后,曲江离宫终于迎来安谧的日暮。

喜得贵子、初为人父的李涵总算放下一直高悬的心,将孩子托付给太医和女官们,又对王德妃交待了几句,令她好生静养,随后命令王内侍备下龙舆,回自己的寝宫休息。

正当他缓缓走下大殿玉阶,坐进龙舆起驾回宫时,殿前花木扶疏的苑囿里,竟然窜出了一只黄中带赤的小兽——黄大仙!李涵被这只闯进他眼帘的小动物吸引住,摆了摆手示意王内侍停舆,低声吩咐左右:“嘘,你们别惊着它。”

只见那只小兽竟像不怕人一般,蹭着茂密的灌木丛转过身,将细小的爪子搭在簌簌摇晃的枝叶中,一边悠然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一边歪着脑袋直直盯住李涵,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如何如何,她黄鼠狼的扮相,绝对算是无可挑剔吧?!轻凤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呐喊着,忍不住又假模假式地羞涩低头,甩了甩尾巴转身逃开。

唷!多少年都没拿真面目勾引过人,偶尔一试真羞人呐!

李涵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望着黄大仙绝尘而去的背影,对站在一旁不时偷笑的王内侍说道:“那小家伙,还真让我想起一个人……”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每一户人家都爱围着孩子转,即便是皇家也不例外。

自那日王德妃的孩子被轻凤救活后,除了飞鸾和轻凤,谁也不相信这孩子能够无病无灾的被养大,因此简直如众星捧月一般,不但请来高僧老道做法事消灾延寿,就连李涵都特意为这个皇子大赦天下,以便替他积些善德。

这下可冷落了轻凤和飞鸾,只有飞鸾求之不得,满心期盼着李玉溪这一次也可以跟着醮祭的女冠们进宫来玩,终日在做法事的经堂外转悠,而轻凤却是百无聊赖,闲得发慌。

李涵天天待在王德妃宫里看孩子,这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小猫一样孱弱的婴儿也满月了。时值上巳与端午之间,正是个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好光景,曲江离宫再次设下盛宴,邀请后宫众人与文武百官同庆皇子满月。

此时南方荔枝新熟,驿使一骑红尘,将鲜香红嫩的荔枝运进了长安。李涵除了将这些荔枝分赐给群臣之外,又在曲江紫云楼上设下“红云宴”——此宴将紫云楼的窗棂四壁挂满荔枝,任宾客随摘随食,远远望去宾主就像身处红云之中,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风流雅号。

红云宴这天,飞鸾和轻凤就坐在楼中不停地剥剥剥,两只小妖眼疾手快,吃得肚子都快胀坏了。这一次满月宴的规模堪比皇帝生辰的千秋宴,不但有太常寺演奏雅乐,还有闲厩使表演舞马。飞鸾和轻凤吃饱了荔枝,和妃嫔们一起下楼看热闹,只见闲厩使引着几十匹盛装的白马来到紫云楼下,井然有序地登上了为舞马专设的三重宝榻。

这时教坊奏响了《倾杯乐》,榻上的白马便按着节拍翩然起舞,时而“腕足徐行拜两膝”,时而“繁骄不进踏千蹄”,在一曲终了时更是口衔酒杯屈膝下拜,逗得轻凤和飞鸾在人群中捧腹大笑。

飞鸾笑罢揉了揉眼睛,仰头看着那群正款款下榻的白马,见它们头戴金马具、身披绣花衣,编成辫子的马鬃上还装饰着紫玉珠,就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怎么那么乖?又怎么能跳得那么好?”

白马们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飞鸾和轻凤,认出她们不是凡人,便羞涩地打了个响鼻,老实回答:“唔,我们好好跳的话,晚上有豆子吃。”

乐得两只小妖越发前仰后合。

这时王内侍正好从楼上下来,按李涵的旨意给闲厩使打过赏后,在一片衣香鬓影中找到了飞鸾和轻凤,与她们商量:“胡婕妤、黄才人,今天圣上高兴,王德妃想请两位娘娘也能献艺一番,不知两位娘娘意下如何?”

“哎?是王德妃想让我们献艺吗?”轻凤心里觉得蹊跷,却因为被舞马逗得兴致甚高,也有些技痒,倒不是很计较谁叫她们表演。

哪知轻凤随口一问,王内侍的脸色却僵硬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讪笑道:“这的确是个不情之请,但看在王德妃喜诞麟儿的份上,两位娘娘就别计较了吧?”

原来近日紫兰殿的胡婕妤和黄才人风头正健,已暗暗落入王德妃眼中,因此在她母凭子贵之后,便有心让飞鸾轻凤重操旧业,当众献艺,想叫她们吃个下马威。哪知飞鸾本就天真烂漫,而轻凤一兴奋就会忘形,两人根本无心和王内侍计较。

“没事没事。”轻凤冲王内侍轻轻摆了摆手,笑着与飞鸾窃窃私语,两人咯咯笑了几声,携手下去准备献艺。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当年由李湛下旨、李涵承建,专为飞鸾轻凤打造的玉芙蓉宝台被运到了紫云楼前。飞鸾和轻凤穿着胡服锦靴登场,这一次她俩没有像往常一样歌舞,而是由轻凤登台,飞鸾在下帮衬,将一只一尺见方的朱漆彩画小凳子抛进了轻凤手中。

——今日曲江斗艺,笨重的马儿尚且能登台踏舞,她们可是从骊山来的一狐和一鼬,怎么能轻易败下阵来?!

轻凤特意跟教坊要了首气势雄浑的《破阵乐》给自己造势,当鼓声隆隆响起时,她便笑着踩上凳子,伸手接住飞鸾从台下抛来的另一只同样的彩凳。她将那只彩凳小心地搭在自己脚下的凳子上,跟着自己再爬上那第二只凳子。如此反复许多次,只见彩凳一只一只累叠起来,很快就搭到了三层楼高。

这时飞鸾不再抛凳子给轻凤,这倒不是因为她没力气(别忘了她有力字诀呢!),而是凳子再搭下去就明显超出凡人所为了。不过就算如此,眼下的场面也已经足够惊险,只要徐徐一阵春风吹来,那高高的凳子楼都会摇摇欲坠地直打晃。

一时鼓乐高亢、观者惊呼,轻凤得意洋洋,头脑也更加发热——她才不会只满足于搭一个凳子楼呢,那样跟猴子又有什么区别?!轻凤心里早拿定了主意,她在凳子顶上缓缓站直,朝台下的飞鸾扬了扬手。

飞鸾立刻接令,将一支戟和一支戈先后掷向空中,轻凤左右手各接一支,两手在半空中便再无扶持,全凭双脚稳住彩凳。

这时轻凤无意间一抬头,发现李涵已亲临楼前,正手握栏杆紧盯着自己。他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丝毫没有一点看热闹的喜色。轻凤知道自己一定是吓到了他,越发得意,在凳子楼的摇晃中冲他吐出舌头,调皮一笑,跟着猛然下腰翻手,金鸡独立,仿佛一只凌空飞舞的燕子!

气势磅礴的《破阵乐》里,轻凤在摇摇欲坠的彩凳上执戟持戈而舞,模拟着沙场杀敌的击刺动作,她俯仰来去、翩若惊鸿,每一次惊险的闪转腾挪都如履平地,与乐曲雄壮的节拍相合。观舞者随着她的动作胆战心惊,或屏息,或惊呼,生怕那危如累卵的凳子楼会忽然垮塌。

直到乐曲结束,轻凤才又在凳子顶上站稳。这时她抬头望向紫云楼,就看见李涵仍旧凭栏而立,他的双眼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素来温柔如水的一双桃花眼,竟头一次盛满了怒火。

哎?他在生气吗?轻凤纳闷了,无辜地眨眨眼睛,顿时自己也兴致缺缺起来。她索性一个鹞子翻身,将脚下的彩凳踢飞了一个,腰肢如摆柳一般控制着平衡,使双足又稳稳立在那不断摇晃的凳子楼上。台下观众再次惊呼起来,纷纷瞪大眼睛,看着轻凤不断翻着筋斗,将脚下的凳子越踢越少,直到最终踢光了凳子,又回到莲花宝台上。

众人随着她的动作大起大落的一颗心,这时总算落回胸膛。瞬间喝彩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轻凤很是嘚瑟,心想这下恐怕能得到不少赏赐,也许今晚李涵还会“垂幸”自己,这下独树一帜出风头的目的可算达到了!

她洋洋自得地跳下台,向飞鸾丢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果然就见王内侍匆匆跑下紫云楼,却是面带忧色地催促轻凤:“黄才人,快,圣上命您过去呢。”

“不是领赏吗?”轻凤想到方才紫云楼上李涵的脸色,再看此刻王内侍也没对自己报喜,不禁无趣地一撇嘴,伸手挠了挠下巴。

啧,讨好李涵可真难哪!

“还领赏呢?!”饶是王内侍一向和蔼,此刻都忍不住出言责备,狠狠瞪了轻凤一眼,“请黄才人您献艺,您就好好地唱个歌、跳个舞,不就结了!您没事搭什么凳子玩儿,这样惊险吓人,圣上能高兴吗?”

“怎么能不高兴呢?”轻凤郁闷了,嘟起嘴反驳,“刚刚那些马儿们跳舞不也很惊险嘛,圣上也打赏了呀!”

我这明明比它们还惊险!为啥不赏?!

“您能和那些马比吗?!”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见她仍旧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气得也懒得点拨她,“唉,卑职可不是说您比不上那些马,卑职的意思是……得,您还是先跟卑职上楼去吧。”

飞鸾眼看着轻凤被王内侍领走,也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上楼,一路远远地躲在后面观望。

很快轻凤就踏上了紫云楼的第三层,这里比正在办红云宴的二楼清静得多,除了内侍和宫女们,席上就只有李涵和抱着皇子的王德妃,还有如今分居三宫的三位太后——这里就要向各位看官作个说明啦,因为近些年皇位更迭得太快,皇帝的妻子们却不会同她们的丈夫一样死于非命,因此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于是孝顺的李涵便尊自己的生母萧氏为皇太后,奉居大内;又尊自己的祖母郭氏为太皇太后,奉居兴庆宫;而哥哥敬宗的母亲王氏,则被他尊为宝历太后,奉居义安殿。这三宫太后李涵一视同仁,每五日会向她们问一次安,凡四方进贡的衣食珍宝必会分作三份,头一份送往宗庙上供,次一份供奉给三宫太后,最后才会轮到自己和妃嫔们。

这里轻凤上楼见到了三宫太后,自然要比往日磕更多的头,等她依次向众人请过安,李涵才开了金口:“黄才人今日献艺,为何与往日不同?”

轻凤听出李涵口气不善,抬起头偷偷瞄了他一眼,此刻她与他离得很近,越发看出他面色难看,心里终于开始忐忑,决心赖账。她转了转眼睛,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陛下曾说,臣妾的笛声无情,到底欠缺了些,臣妾惶恐不已,不敢在今日盛宴上继续献丑,所以才擅自改换成献舞。臣妾若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恕罪。”

“是吗,这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李涵听轻凤拿自己当借口,不气反笑,原本怒火盛炽的桃花眼中寒光一闪,“你这舞艺虽然精妙,但太过惊险骇人,容易令观者伤神,今后都不许再演了。”

轻凤听李涵说出这样的话,觉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很是不爽,可谁让天子是金口玉言呢?纵使她心里再不甘愿,也只能唯唯诺诺地遵命罢了。

李涵坐在席上,看着轻凤沮丧的小脸,刚刚因为担忧她而恼火的一颗心,这时又渐渐变得柔软。他命王内侍赐下水酒,在轻凤接过酒杯喝酒的时候,双眼凝视着她咬着杯沿微微闪光的白牙,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点刺痒。

罢了,这丫头,她想讨他欢心,自己又何尝不知?

就在李涵目不转睛地望着轻凤,暗暗琢磨要赐她点什么才好的时候,一直坐在他身边的王德妃竟突然嚷嚷起来:“啊,陛下,陛下您看,永儿他笑了。”

王德妃使出这一招,原本是想令李涵将视线调回自己身上,不料李涵在注视自己儿子难得一见的笑脸时,却自然而然顺着儿子专注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在看谁。

那小家伙竟然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轻凤,像见到比爹娘还亲的亲人似的,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笑开来。

与此同时,轻凤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王德妃怀里的孩子。哎,一个月不见,这孩子竟然长开了,虽然小脸还是丑,但好歹雪白粉嫩滑溜溜起来,嗯,那两颗滴溜溜的黑眼睛,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她?嘻嘻嘻……小东西,算你有良心!好歹还记得我!

李涵见自己的儿子与轻凤一见如故、二见钟情,也忍俊不禁,笑道:“黄才人,看来我的永儿很中意你啊,不如你也来抱抱他吧?”

一旁王德妃却很不乐意,出言拦阻:“陛下,请恕臣妾直言,黄才人刚献完舞,身上难免有些尘垢,不方便抱永儿的。”

说罢她伸手替儿子理了理襁褓,状似不经意地遮住了婴儿的视线。皇子永立刻哇哇大哭,急得王德妃赶紧又拍又哄。分坐在两旁的太后们听见孩子啼哭,立刻也跟着帮起腔来:“是啊,王德妃说的没错,刚满月的婴儿,哪里就能让人随便抱呢……”

李涵听了不便开口,只得赐了轻凤十匹绫绡与一盒龙脑,命她下楼休息。

这天晚上,飞鸾与轻凤所住的别殿竟迎来两名内教坊女官,教导她们关于侍寝的诸项事宜。看来轻凤通过今日不懈的努力,终于让李涵在阔别月余之后,想起了这两位嫔妃,或者说想起了飞鸾这傻丫头还在害怕侍寝——真是可喜可贺!

轻凤带着一脸的酸意,坐在飞鸾身旁陪她一起听课,真是十分的郁闷。

要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个老师能及得上孔老夫子的一半强,知道要因材施教呢?比如现在轻凤捧在手上读的张衡的《同声歌》,教材就与她的心智不配套,明显滞后啦!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年长的女官端坐在飞鸾和轻凤面前,对她们柔声道,“这‘恐栗若探汤’五个字,说的就是二位娘娘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伸手试探沸水那样,畏惧惶恐。其实你们完全不必害怕,因为这是世上每一位女子,都必然会经历的重要时刻……”

女官软绵绵的话语令轻凤好一阵牙酸,无聊得只想打哈欠,她暗暗瞄了飞鸾一眼,却发现那傻丫头居然聚精会神,听得两眼发光。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这几句即是说,两位娘娘应当竭尽所能地侍奉圣上,所思所想,都应当以圣上为先。”女官说到此处,被粉涂得厚厚的白脸忽然笑了一下,像一只无端受到挤压的面团,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下面这几句,将说到贵人们初夜当做的事,请胡婕妤和黄才人仔细听好了……”

轻凤顿时浑身一激灵,心想总算能听到点关键的内容了,连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而飞鸾则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裙子,丝毫也不敢吭声。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也就是说,两位娘娘在侍寝的时候可以脱掉衣服,只要对着《素女经》上的内容认真照做,仪态自然就会从容优雅、落落大方,”女官面色平静、目光复杂地望着飞鸾和轻凤,继续往下轻声念道,“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这最后一句,是教二位娘娘在经历鱼水之欢后,永远不要忘记这美好的一夜。好了,现在二位娘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呃?这就结束了?”轻凤将女官的话从头听到尾,觉得还不如让她自己来给飞鸾启蒙呢。

敢情李涵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朦胧教育呀?

飞鸾也是呆呆地望着女官,仍旧一副什么也没明白的模样:“嗯,那您叫我照着《素女经》做,什么是《素女经》呀?”

女官立刻露出一副“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将两套配发教材递进了飞鸾和轻凤的手中:“胡婕妤、黄才人,这两卷书请二位先自行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妾身吧。”

轻凤赶紧接过书卷,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卷“旋风装”的图书,一卷是前朝大学问家白行简的插图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有一卷是配着图解的《二十四式素女经》,立刻眯起双眼,咧嘴笑道:“嘿,这个有意思!”比狐族的《人间图谱》详细精彩多了!

两位女官顿时面色微变,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咳了两声才道:“嗯,黄才人,请矜持。”

轻凤一边佯装羞涩地低下头连声称是,一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二十四式素女经》,没看几页眼睛就瞪直了,指指点点“哦哦哦”个不绝,心中大呼过瘾。

飞鸾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很快就充血呈猪肝色,她虚着眼睛匆匆将两卷自学教材翻过一遍,结果发现囫囵吞枣的下场是什么都没看懂,只好又重新翻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细看,求教声呐呐如蚊蝇:“这个……我好多字看不懂。”

轻凤闻言将小脸凑过来,兴致勃勃地插嘴:“这个还要看字干什么?看图,看图。”

飞鸾立刻像做贼似的把书卷起来,轻轻推了轻凤一把:“不要看啦,姐姐你别管我……”

此刻两名女官若再看不清轻凤的本质,可就枉在这女人扎堆的后宫里混迹多年了,她们赶紧将轻凤“请”到别处自学,二人围绕着飞鸾单独授课。作为同样不曾得到过帝王垂幸的宫人,两位女官竟然还能与飞鸾交流闺中心得,不时发出阵阵窃笑,让轻凤在另一厢听得是莫名其妙。

其实两位女官严重高估了轻凤的能耐,她只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喜欢没事瞎咋呼,对男女之情实际上也懵懂得很。好在轻凤隔着墙也可以听见女官说话,因此该补充的知识,她也半点没落下。

当女官们授业完毕,起身告辞后,轻凤背着手绕过锦帘,在灯下歪着脑袋打量飞鸾,笑嘻嘻地问她:“哎,学了一晚上,你准备好了吗?”

飞鸾在红烛的映照下双颊酡红,两只眼水汪汪地含着情,一副刚刚开窍的羞臊模样。她望着轻凤点了点头,双手揉着裙子嗫嚅了半晌,才颤声开口:“准备好了……我,我明天就出宫去找李公子!”

哦哦,想着去找李公子,而不是侍寝,真是孺子可教也!

轻凤望着满脸羞红的飞鸾,有如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心中既欣慰,又骄傲。

翌日一早,飞鸾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央求着轻凤为自己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在妆扮一新之后,将一枚白玉梳小心插进了自己乌油油的发髻——那枚白玉梳有着简单而精致的卷草涡纹,原本是一对,而如今就只剩下了一只。

轻凤看着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貌开始上心的飞鸾,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斜着眼戏谑她:“嘻嘻嘻,看美得你!别再照啦,那个傻小子一定满意!”

黄澄澄的铜镜里,飞鸾看着梳妆后的自己螓首蛾眉,有着像所有狐族姑娘那样毋庸置疑的美丽。这使她经不住羞红了脸颊,在镜中望着自己身后的轻凤,喃喃道:“我,我今天出去找李公子,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就交给我吧!”轻凤不待飞鸾说完,便笑嘻嘻抢过了她的话,“你就放心去吧,一切都有我呢!”

假使飞鸾能够心有所属,接下来她就可以一个人搞定李涵,真是求之不得!

四月暮春、天气晴好,这一天飞鸾戴了个藕荷色的轻纱帷帽,再一次悄悄隐了身子,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柳絮满城飘飞,她的鼻子很快就在风中捕捉到了李玉溪的气味——这一次他依旧不在华阳观里,而是在城西的某一个角落。

飞鸾只好又变回原形,在街头巷尾拼命奔跑,一路从长安城东南跑到了城西北的颁政坊。这时坊间许多店面正往外冒着腾腾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早餐的香气。飞鸾悄悄在街角现出身形,她拨开帷帽上的轻纱,紧张地掠了掠微蓬的鬓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谨慎而又满怀着期待。

不大一会儿,果然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某家店铺的旗幌下闪了出来,那穿着一身庶民的白衣,身姿却如玉树般俊秀挺拔的人,除了李玉溪还能是谁呢?飞鸾的心立刻拎了起来,她张开粉嫣嫣的小嘴,还没喊出声来,李玉溪就已经隔着人群看见了她。

“胡姑娘!胡姑娘!”霎时间李玉溪开心地笑起来,粉雕玉琢的脸上仿佛有阳光潋滟流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是那样地夺目。他快步穿过人群跑到飞鸾跟前,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晶晶亮亮,目光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李,李公子……”飞鸾缩着肩膀,眼巴巴地望着李玉溪,脑中情不自禁就钻出《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的词句:

“男已羁冠,女当笄年,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

这说的,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飞鸾的脸在刹那间羞得通红,四月的朝阳照在她金黄色的竹篾帷帽上,让她藏在帽阴下的娇容就像一枚吹弹可破的樱桃。李玉溪不觉看得呆了一呆,下一刻惊觉失态,忙笑着与飞鸾寒暄:“嗯,我,我是来吃馄饨的,颁政坊的萧家馄饨,久负盛名,你吃过吗?”

飞鸾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特意赶一大早,就是为了吃馄饨吗?你可真会吃。”

“嘿嘿,哎,你既然没吃过,今天我就请你吃呀,走!”李玉溪说着便牵住飞鸾的手,迭声道,“萧家的馄饨分‘二十四气’,花形馅料各不相同,正好能盛上一碗,可好吃了……”

李玉溪话还没有说完,跟在他身后的飞鸾却悄然一挣,小手像鱼一样滑脱,从他掌心溜走。李玉溪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禁脸红起来:“哎,对不起胡姑娘,是我冒犯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玉溪双颊燥热地反省——似乎今天的胡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一样,嗯,也许是今天没有下雨的缘故,他的手无需再撑伞,竟会忘了规矩,觉得空?

“不……”飞鸾想告诉李玉溪他并没有冒犯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害了羞,舌尖绕啊绕就改成了一句,“不吃馄饨。”

“哎?不吃馄饨吗?那我带你去长兴坊吃毕罗好不好?韩家的樱桃毕罗,做出来颜色就和新摘的一样,我正好也要去吃。”李玉溪生怕飞鸾不愿意同自己去,邀请的时候很有点忐忑。

飞鸾看着李玉溪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好。”

李玉溪顿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陪着飞鸾往长兴坊走,这顺道也是回华阳观的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李玉溪本就是个白玉般玲珑剔透的人,渐渐地自然也感觉到了飞鸾语气中的紧张。

是不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她了?李玉溪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心里默默留了个神,想着一定要把胡姑娘再逗笑才好。

也许人一紧张就容易走得快,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长兴坊的韩家毕罗铺。

所谓的毕罗也就是一种长梭形的馅饼,香酥可口,上面还浇着酪。当樱桃毕罗被端上桌时,飞鸾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就见李玉溪伸手摘下装饰在毕罗上的一枚鲜樱桃,学着他俩第一次吃蒸糕时那样,对飞鸾笑道:“看,像你。”

此时飞鸾腮上两团红晕未消,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樱桃?飞鸾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起来,终于不再拎着一颗心瞎紧张,只是当李玉溪将那枚樱桃放入她盘中时,脸上红晕更深。

二人在铺子里面对面坐着,簌簌啃着樱桃毕罗,飞鸾对毕罗的滋味赞不绝口,笑着问李玉溪:“你怎么那么会吃呀?是不是来长安的工夫,全都花在吃上了?”

李玉溪听了这话轻咳一声,抬起头望着飞鸾,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回答她:“嗯,怎么说呢,我的确爱吃,也只有长安才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不过长安可不光有好吃的,有道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我自从第一次来到长安,就爱上这里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考中进士,留在这里的原因。”

飞鸾呆呆看着李玉溪的脸,又转头望了望店铺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隐隐对李玉溪的想法有了种懵懂的了悟——是啊,繁华的长安城,谁能不爱呢?就连她从骊山出来这短短几年,似乎近来都不想……不想再回去了呢!

飞鸾与李玉溪吃完毕罗,沿着启夏门街往南走,慢慢溜达回永崇坊的华阳观。一路上飞鸾不停揉捏着裙带,心不在焉地问李玉溪:“李公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哦,我在荥阳出生,家族郡望在怀州河内。对了,我在族中排行十六,你呢?”李玉溪笑着问飞鸾。

“我?我排两百三十七。”飞鸾因为心不在焉,竟顺口说出了真相。

李玉溪被飞鸾的话吓得呛咳了两声,干笑着感慨:“啊,胡姑娘你的家族,真是人丁兴旺哪……”

飞鸾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办法,他们骊山狐族的确是个很庞大的家族呀!于是她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嗯,是啊……对了,李公子,你每天都会在华阳观里过夜吗?”

她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她心口的话。

“是啊,”李玉溪信口回答她,没走两步又笑着问,“怎么了?”

“哎,没事呀,我只是在想,有空可以去……去找你呀。”飞鸾说这话时,只觉得双颊火烧似的滚烫,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李玉溪的反应。

她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李玉溪的声音这样回应自己:“啊,胡姑娘,你似乎很容易从宫中出来?你是宫女吗?”

飞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玉溪——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有封号的胡婕妤,会不会吓着他呢?如果他因此而不敢再与自己往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单纯的小脑瓜第一次尝试患得患失,滋味可真难受!难受得飞鸾恨不得自己从没进过宫,也从没做过什么胡婕妤才好,如果现实真能这样,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简单啊!

飞鸾低着头一径地犹豫,还没顾得上回答李玉溪,耳畔已传来华阳观悠扬的钟磬声。

“啊,我到了。”只听李玉溪忽然冒出一句,语气里透着许多依依不舍,令飞鸾顿时也惆怅起来。她抬起头望了望华阳观气派的屋宇飞檐,刚想说一声“没关系,我晚上来找你”的时候,却意外看见道观中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穿着一身青纱戒衣,却照样艳光逼人的全臻颖!她刚踏出观门就发现了李玉溪,当然也就看见了伴在他身边的飞鸾,于是一双横波凤目顿时射出冷冷的光,艳红的朱唇却轻佻地笑了笑。

“唷,冤家,今天你回来得倒早,又去哪里淘气了呀?”全臻颖手持拂尘姗姗走下台阶,在看见李玉溪身边的姑娘面露惊怯时,口气越发地娇媚,“咦?这位姑娘是谁?莫不是你近日常跟我提起的,在平康坊认识的柳姑娘?柳姑娘,你可是来我们观里求签的?不过我们华阳观里呀,可是问不了姻缘的唷!”

李玉溪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简直要在全臻颖面前跳脚。不知为何,他心里不大愿意让全臻颖与胡姑娘碰面,也更加不愿意让胡姑娘误会自己四处留情,于是他极力辩白道:“姐姐你不要捉弄我呀!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姑娘……我几曾在平康坊认识过什么柳姑娘呢?!”

说完他就心虚起来,害怕全臻颖会生自己的气,因为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和胡姑娘来往的。

李玉溪越描越黑的话,到这时才真真刺痛了飞鸾——不论怎么说,看来李公子的确曾将自己的行踪告知过眼前的美人,可这位美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叫她姐姐,而她竟叫他冤家,这些称呼……都比胡姑娘、李公子之类要亲密得多。

飞鸾蓦然觉得有些灰心,沮丧得根本无法说出话来,只能静静地望着全臻颖。

“哦,不是柳姑娘,是胡姑娘,”全臻颖笑着招呼,故意绕着飞鸾打量了一番,“我的确记得,十六郎有好几次都在临睡前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花容月貌、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啊!”

十六郎、临睡前……飞鸾又是一阵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全臻颖,苍白的小脸想尽力对她挤出一丝笑,不料目光一晃却移上了她的发髻,眼中顿时就觉得一阵刺痛。

“这玉梳子,我也有一只。”飞鸾白着脸喃喃道,径自摘下脑袋上的帷帽,将那莹润的白玉梳从发髻上拔下来,递到了全臻颖的眼前。

“哟,这可真是巧了,”全臻颖瞄了眼飞鸾手里的玉梳,撇撇唇笑道,“我这枚是十六郎特意从玉市上买给我的,胡姑娘这枚是哪里得来的呀?”

这时一旁的李玉溪终于按捺不住,冲到全臻颖跟前搂住她道:“好姐姐,你快把梳子还给胡姑娘吧,改天我再给你买一只。你现在这样,真的太让我为难了!”

“哦,原来还是要还给她吗?我还以为是一物换一物呢,”全臻颖丝毫不理会李玉溪发青的脸色,眼波一转,笑嘻嘻地朝飞鸾伸出一只手,“我听十六郎说,早先是你拿了他要送我的玉佩,不知可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想用这玉梳跟我作交换呢,既然不是,那你先把玉佩拿来吧?”

飞鸾闻言浑身一震,不禁后退了半步,攥了半天的拳头这时终于松了松,探入怀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自己珍藏的白莲玉佩。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曾求宫女给这枚玉佩穿上了鲜红色的穗子,现在取出来一看,在阳光下真是灼灼刺目。

“原来是这样……”飞鸾指尖微颤着,将玉佩轻轻交进全臻颖的掌心,苍白的脸色一刹那又涨得通红,“这个还你,梳子我也不要了……”

“哎,别,梳子我一定要还你,免得被人说我贪便宜,那可就不好了。”全臻颖攥紧了玉佩,冷笑一声,手指从发髻间捏住玉梳狠狠一拔,将它随着话音一同掷在地上,“还你。”

价值连城的白玉梳霎时落在地上,叮一声断成了两半。李玉溪一看就急了,青着脸扬声责备全臻颖:“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好没道理!”

“是她自己没接好,休怪我。”全臻颖白了他一眼,径自挑衅地斜睨着飞鸾,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然而飞鸾并没有作声,她只是又后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的两片断梳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紧跟着下一刻,她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呐呐告了声罪,转身落荒而逃,倒仿佛那枚玉梳是她自己摔断的一般。

李玉溪盯着飞鸾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原本内疚的心猛然被狠狠揪痛,令他忍不住追了上去。全臻颖立刻柳眉踢竖,冲着李玉溪扬声叫道:“冤家!你的魂被勾了么?还不给我回来!”

李玉溪听见了全臻颖的呼唤,停下脚步回过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倔强的神情:“这事是你不对!”

“我不对,你粘粘糊糊就对了?”全臻颖被他倔强的神色惹得更加恼怒,索性冷笑道,“你今天要是弃我就她,往后你也别来缠我,你我一拍两散。公主那里要我递上的‘行卷’,也麻烦你带回去!”

她的话字字尖利如刺,瞬间将李玉溪钉在了地上,使他再也迈不开半步,就仿佛他脚下的青砖地,在不觉间长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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