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648100000004

第4章 雪夜偶遇

艾爷爷每天六点多就起床了,所以只要有空,艾景初也会早早起来陪着爷爷遛弯。在曾鲤跟着伍颖熬到半夜的第二天早晨,艾景初也起得迟了些,出门的时候,保姆李阿姨已经推着艾爷爷去湖边散步了。

他跑了一圈快回家时,手机响了。

艾景初放缓脚步,平复了下呼吸,接起电话。

“艾老师,打扰你了,”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平和低缓的男声,“我是物理系的慕承和。”对方大概怕他忘了,特地先自报了下身份。

“你好。”艾景初说。

“我们家有个孩子想找你看看。”慕承和解释,“我昨天找了冯院长,他说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让我向你咨询下。又听说你今天要乘飞机出去开会,所以才这么早打扰你。”

艾景初听着对方的话,停下脚步,站在岸边面朝湖水,直截了当地问:“孩子怎么了?”

“我姐的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但是现在六个月,B超照出来唇线不完整。”

艾景初继续问:“中断距离是多大?上牙槽骨有中断吗?是单侧还是双侧?”

这连续几个问题明显把教物理的老师给难住了。隔行如隔山,电话那一头的慕承和顿了顿,他对此不太懂,妻子交给他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以为就是一个名词,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选择题。

艾景初看了下腕表,说道:“这样吧,慕老师。我今天是中午的航班,怕来不及和你面谈,但是周三晚上就回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到周四一早,我们当面看看。”

慕承和松了口气,笑着答:“好。谢谢。”随后就挂了电话。

艾景初看着手机屏幕,想了想,输了几个字,将刚才的号码存进号码簿去。学校年年扩招,校区越修越多,大部分同事几乎都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没见过。他与慕承和也不算陌生,同乘过车,谈过话,而且经常听人提起他,偶尔来看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口中也会谈及此人,只是从未聊过私事。

星期四一大早,艾景初如约见到了慕承和。慕承和的身后是一个娇小的姑娘,正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手里拿着一张B超的检验单。艾景初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行写着:“右侧上唇连续性中断,宽约7mm。”他回头再看了看,送检的抬头,是A大附院的检验报告。

艾景初抬眸问:“你们家属有什么想法?”

孕妇一听艾景初的反问,没发出一个字,却先落下泪来。

孕妇身侧娇小的姑娘说:“艾老师,你觉得会不会有误?”

艾景初看着她,心中酝酿着应该怎么出口比较委婉,他本身不是急性子,于是顿了顿。也许这个停顿让对方误会了,那姑娘急忙又解释:“我是慕承和的爱人,这是我堂姐。我不是怀疑医院的水平有问题,就是想会不会有地方弄错了?孩子怎么可能有唇裂?我们家还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慕承和靠近一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薛桐,不着急,慢慢听艾老师说。”

艾景初说:“现在是高峰期,附院里早上看B超的人比较多,我们去那边影像系借他们的教学仪器用下,咱们再查一次,我现场确认。”

孕妇闻言连声道谢。

到了B超室外面,薛桐陪着堂姐一起进去,慕承和留在外面。

这一回,检查做得更加仔细,艾景初抱着双臂,盯着显示屏上的黑白影像,神色严肃,从头到尾有接近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病人和家属先出了诊室。

旁边的医生问艾景初:“你熟人?”

“嗯。”

“你觉得怎么样?”

艾景初淡淡地说:“不但右唇有问题,上牙槽骨也缺了一块,孩子的舌头都能看见。”那屏幕上的荧光映出他脸上的轮廓,看不出神色。

“太严重了,孩子最好打掉。”那人说。

艾景初没答话,转而起身说:“老王,借下你隔壁的办公室。”

“行啊,随便,爱用多久用多久。”

艾景初出门环视了三个人一眼,说:“我想和孩子的母亲单独谈谈。”得到许可后,艾景初将孕妇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艾景初问:“你是慕承和的姐姐?”

“不,我是他爱人的堂姐。”

艾景初点点头,“那么既然是堂姐,不是直系亲属,我就不让他们参与我们谈话了?”这是他整个上午使用的唯一一个征求对方意见的疑问句。

“可以。”堂姐紧张地说。

“你们先前给我看的检查结果,没有错,只是我和王医生核对了下,可能因为上次胎儿的角度问题,没有看清楚上腭。胎儿不但是唇裂,还有腭裂。”

堂姐一听到这话,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是那刚干的泪痕又湿了,“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怀这个孩子有多难。我先前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当时我和我丈夫觉得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世界,怎么能先要个孩子拖累自己呢?所以义无反顾地就打掉了。当时都没给家里人说,知道怀孕的那天我坐在公交车上,还一直埋怨老天怎么让我那么倒霉。”

堂姐抹了抹眼泪又说:“结果后来眼看过三十了,同学朋友都有孩子了,自己也就动了这个心思。可是哪里会想到,无论怎么都怀不上。我们俩什么医院都看了,什么法子都想了,结果一年多还是没消息。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老天来报应了?是不是那个被我放弃的孩子回来惩罚我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都半年了,你说……你说……”

最后,堂姐泣不成声了。

艾景初静静地看着她。

堂姐终于觉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有些失态,于是忍了忍,止住了抽噎,问道:“艾医生,你觉得孩子真的很严重吗?我们该怎么办?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定能治好,是吗?我舍不得这孩子,我们给他治!”

艾景初说:“最后如何取舍,需要你和家里人商量后决定。产科医生也许之前给你说过,如果做引产会有些什么风险和后果。那么我现在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要这个孩子,心里要有些什么准备。”

堂姐点了下头,等着他后面的话。

“如果胎儿是唇腭裂,那么他生下来两个月之内就要到正畸科这里做一个术前正畸,我们会取模做牙槽塑型,戴矫治器,三个月的时候孩子做唇形修复手术,半年后做腭成形手术,之后直到学龄前都需要进行语音校正,因为孩子的身体在不停地发育生长,所以不排斥手术成功后还会有继发性的畸形。一旦发音或者其他方面有结构性障碍,则需要到口腔颌面外科进行第二次修复。大概十二岁左右,会进行又一次外观整形。最后一次手术鼻唇腭修复会在十八岁成年前后。这期间,孩子无论生乳牙还是恒牙,都需要正畸医生对牙齿和牙槽的生长发育进行观察监视和治疗。”

他尽量把语言组织得浅显易懂一些。而堂姐听到那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后,都忘记了哭,也忘记了提问,只是瞪大双眼。

艾景初平静地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权威的唇腭裂修复程序。整个过程需要美容医生、颌面外科医生、正畸医生全力参与,甚至包括心理医生。对孩子的压力不说,对家长而言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责任,前后数次手术,治疗时长接近二十年。一旦生下这个孩子,父母对这个生命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尽自己所能地去爱他,照顾他,而不是说如果孩子有什么让父母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放弃他,或者随意地治一治,等耐心耗尽的时候再去后悔。”

艾景初都不记得对人说过多少次这些话了,来咨询他的那些父母,不少人本来信誓旦旦,听到最后就望而却步了。有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份负担,有的则是觉得孩子这样长大太不幸。

他毫无主观情绪地解释过一回又一回,不是为了劝人放弃,也不是为了给人希望,只是觉得那些明知孩子有缺陷还要生下来的父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和暂时的爱心,而给孩子带来终生的阴影。

他给很多唇腭裂的孩子做过治疗,其中不少是从各地福利院送来的,有的是未满月就被遗弃了,还有的已经三四岁做过短暂治疗后,仍然被家人抛弃了。

其实,被母亲放弃的事实,在未来的一生中,带给他们的影响也许远大于唇腭裂畸形这件事。

在艾景初说完这些之后,堂姐陷入了沉默。

艾景初站起来说:“你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他知道,有时候做决定是很难的,也有很多客观因素会影响到家属,所以他才不要慕承和夫妇俩在场。

临走的时候,堂姐对艾景初说:“艾医生,我如果有疑问可以再联系你吗?”

艾景初同意道:“慕老师有我的号码,你可以打给我。”

他待慕承和一行人离开后,又回到实验室等两个学生。过了十来分钟,那两个拿论文选题来请他过目的孩子才姗姗来迟,估计两人是相互壮了胆才敢一起来找艾景初。

忙完后,艾景初本来准备回家睡觉,但是时差仍然倒不过来。昨晚航班延迟,最后半夜才到家,他几乎没合眼,就一早去医院见了慕承和。昨天夜里太冷了,比起前几天降温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有些外感,似乎还有点发烧。艾景初吃了点李阿姨做的东西,上楼躺在自己床上。他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明天是一月十九日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将精神打起来。想到这里,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着。

而同一时间的曾鲤正和马依依在准备去东山的行李。

东山离A市大概两小时高速的车程,路况很好。山上寺庙众多,信徒广博,也是有名的温泉乡。

每周五下午,图书馆都会提前闭馆,全体职工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集体活动,馆长就假公济私了一回,节约政治学习的时间,中午通知提前下班,派了车让大家先行动了。马依依则是因为店里突然忙不过来,就让曾鲤随着同事们先走,说迟一些自己开车去。

大部队开到东山山腰上的度假酒店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待工会的吴姐分配好房间,大伙儿就放下行李,拿着装备各自泡温泉去了。曾鲤心里念着马依依,所以时不时都注意着手机有没有来电。

直到吃晚饭时,马依依才来电话,“我OK啦,终于啊!”

“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等你吃饭?”

“不用了,你准备好房间等我就行。我刚才已经吃了点东西,现在马上上高速,估计八点到东山收费站吧。”马依依答。

“哦,那我在山脚下的上山路口那里等你。”

“别呀,”马依依忙阻止道,“你告诉我到了山下怎么走,我直接开上去不就得了。”

“不行,太晚了。你一个人开夜车走山路,我不放心。”曾鲤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同事们吃过了饭,有的约晚上的牌局,有的准备去泡温泉,有的要去看夜景。曾鲤没好打扰谁,就一个人拿着东西准备出门去了。

游客下山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自驾车,乘观光缆车从山崖上下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缆车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营业。曾鲤在前台问了下酒店的工作人员上下山的缆车时刻表后,急急忙忙地赶过去,正好赶在别人快下班之前。

山下是东山镇的古街。

说是古街,其实是为了开发旅游而后期现修的。先前几年规划得不好,直到现在也挺混乱,街上跑私车的、为家庭旅馆拉客源的、卖纪念品的,甚至为游客引见得道高僧的都数不胜数。随着夜色降临,人都散了不少,但是还是剩下一些徘徊在曾鲤左右,时不时地问她要不要请大师开光看面相,要不要住店,要不要坐车上山,也有人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揽生意。

曾鲤看时间还早,就在镇上最大的一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日杂百货小超市里逛了逛。她不为买东西,纯粹用来消磨时间,于是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又站在货架前把很多商品的成分表读了一遍,到了后来那个超市里的老板都快以为她是来踩点的了,干脆派了个营业员站在她旁边盯着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得尴尬地拣了两瓶水,拿去收银台付款。

等曾鲤拿着那两瓶水出门去,才觉得自己买了个最糟糕的东西。她本来没带包,为了方便就拿了些零钱,于是两只手都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取暖,而现在却不得不在寒风萧萧的夜里一边各拿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如果就这样扔了吧,又觉得太浪费。

她又回到小镇口,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那个牌坊下等马依依。眼看着人烟越来越稀少,除了停车场收费的保安外,几乎没有了路人,这时,手机响了。

“小鱼,不好了!”马依依张口就急道。

“怎么了?”曾鲤问。

“我姥姥摔了!”

“要不要紧?”

“不知道,正往伍颖他们医院去呢!我可能要马上调头回去。”

“那赶紧回去吧。”曾鲤也替她着急起来。

“啊,伍颖的电话打进来了,不知道接到我姥姥没?是不是情况有变?我先和她说。”马依依说。

“好!”曾鲤迅速挂掉电话。

曾鲤独自站在风里,等着马依依的消息。

过了两分钟,马依依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了。

“怎么样?”曾鲤问。

“伍颖要了我爸爸的电话,他们先联系,免得我把话传来传去的耽误时间。”

“那还好。”

“你一个人行吗?”马依依突然想起曾鲤这边的情况,“你在山脚等我是不是?不如我先来接你,反正我也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没事,我有几个同事陪着我来的,他们反正上街来玩,一会儿就开车回酒店去。你就别管我了,赶紧找个就近的收费站先调头去医院看看你姥姥。”曾鲤知道姥姥在马依依心中的地位,早利用刚才那几分钟在心里酝酿好怎么哄她了。

“真的?”

“真的。”曾鲤说,“比珍珠还真。”

马依依假装恼她说:“你下回发誓的时候,能不能换句台词?”

曾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等电话挂掉了,曾鲤一个人留在夜色中,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

她走到保安亭那里,问那位保安:“大爷,你知道还有车上山吗?”

那人原本在椅子上看着电视,烘着电暖炉,听到声音抬头说:“缆车和客车早收班了。刚才不是还有好多私家车在这里拉客吗?你去那边街上问问。”

“哦。”

“不过,现在晚了,好多人都不跑山路了,你要费点事啊。”

“哦,谢谢。”

“怎么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才想起来要上去,早干吗去了?”大爷嘀咕了一句。

曾鲤笑了笑,没答话,朝着他指的那条街走去。

结果,她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连她去哪儿都没问,人家就说自己是下班回家的不载客。对面一个开私车拉活的司机大声说:“大姐,你去哪儿?我载你!价钱好商量。咱们乡下地方怎么会有出租车,人家都是回家的。”

曾鲤不敢上车,甚至不敢答话,只敢朝前走。那辆车缓缓地开着,跟了她一会儿,见她意志坚定便又招揽别的生意去了。曾鲤继续在路边张望着出租车。哪知,果然和刚才那个胖司机说的一样,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打到正规出租车。

天又下雨了。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慌。那两瓶矿泉水还没舍得扔,挪到一侧怀里,腾出一只手摸着兜里的钱,暗暗责怪自己出门的时候太大意。最后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回到那辆私车旁边,问道:“师傅,那你山上的东山酒店去不去?多少钱?”

胖司机原本开着车窗抽烟,听到曾鲤的话愣了下,反问:“你说你要上景区?”

“嗯。”曾鲤点头。

“搞半天你是要上山啊?”胖司机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一边拒绝一边连摆手,“太滑了。不去!不去!”

曾鲤顿时傻眼了,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只以为哪怕缆车和景区观光车下班了,哪怕马依依突发情况来不了,哪怕出租车打不到,哪怕黑车敲她竹杠,都是好商量的事情。

另一侧路边也有人接话说:“现在都飘小雨,那山上肯定冻住了。轮胎要打滑啊。”

胖司机又说:“而且送了你,我还要连夜往回赶下山。上次我们就有个朋友,下雪天为了点钱送了个客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弯道滑出去,差点丢了命。”说完之后,就不搭理曾鲤了。

有人说:“大姐,你要是不特别着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住下,明天再上山吧?”

忽然旁边有人笑了,“你小子,不拉车,啥时候做起旅馆买卖来了?”

“我老婆她姐不是才开了家旅馆吗?介绍介绍生意呗。”

那人小声嘀咕着说:“你别是老婆不在家,想把这美女介绍到自己家里去吧?”

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立刻让路边的几个人哄然大笑起来。

曾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正要迫于无奈给伍颖或者同事打电话求助的时候,马路对面有人叫她。“姑娘,我说那个小姑娘!”刚才守山门的那位大爷气喘吁吁地指着她喊,“哎——你不是说要上山吗?有车了,有车了!”

原来曾鲤前脚刚一走,就有辆车下山,对方正好下山来镇上买药,就停下来问大爷药店朝哪边走。结果大爷当时留了个心眼,问人家还回不回去。所以,得了消息,大爷没来得及打伞,冒着小雨就赶着到这边来找曾鲤。

“我瞅着那开车的小伙子挺正派的,不像坏人,你去找人家说说看。”大爷说。

曾鲤感动地道谢。

“你别磨蹭了,赶紧找人家去,万一我们这一耽误,人家走了呢?”说着,老大爷指了指方向,还不忘焦急地催促,“赶紧了!是辆黑颜色的A城牌照的车。”

曾鲤不敢耽误,小跑着朝街道远处的药店去。

药店门口作招牌的灯箱开得很亮,曾鲤拐了个弯后一眼就看到了。待她再跑近一些,发现药店的不远处果然是停着一辆A城牌照的黑色的越野车。

她好像抓到了一点希望,喘着粗气加快了脚步。

她离药店越来越近,基本能看到药店的柜台还有门前的人影了。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面容,也无从验证大爷口中说的“不像坏人”是不是真的。接着,那个人转了个角度下了两步台阶,从药店走出来。然后,曾鲤看到了对方的侧面。

俊朗的眉目和紧抿的唇。

那人,居然是艾景初。

一时间,曾鲤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幽闭暗黑的地下洞穴里走失了好久,忽然之间就找到了一条透着明媚阳光的通道。又像是被迫束缚在海里,在几乎窒息的时候,而突然有了新鲜的氧气。

她小跑着喊了一声:“艾老师。”

他似乎是听见了,似乎又是没听见,走路的脚步缓下来,不确定地朝身后望了一眼。而曾鲤站在街对面的暗处,中间隔着马路,人和树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之后,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叫了第二次。

旁边正好经过一辆加装着低音炮的摩托车,音乐开得震耳欲聋,一闪而过之际恰巧掩盖住曾鲤的声音。

他个高腿长,眼看就要几步回到车上绝尘而去。

曾鲤慌了,顾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铆足了力气,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同时嘴里还连名带姓地喊了声:

“艾景初!”

艾景初诧异地转身回头,看到了曾鲤。

许多年后,艾景初仍然能够回忆起这个场景。飘着雨的冬夜里,在旅游开发过度的小镇上,鼻头和脸蛋都红扑扑的、喘着粗气的女孩,有些慌乱地站在秩序杂乱无章且满是淤泥的人行道上,拉着他的衣服,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睛大概因为在冷风中疾行,而有了一种像是含着泪的润泽,亮晶晶的,额前的几缕头发纷乱地贴在皮肤上,怀里还奇怪地抱着两瓶矿泉水。

也不知是医者忌医还是怎么的,他一直很烦看病吃药。就像呼吸科的很多大夫上班诊病的时候,不停地对患者说吸烟有害健康,一定要戒烟,然后一下班,自己却摸出一盒烟来抽得欢。所以他本来中午就到东山了,也不准备天黑后开车出门的,但是感冒越来越严重,体温也持久没降,怕半夜真高烧起来,让老爷子担心,于是才勉勉强强地到镇上买药。哪知刚出药店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曾鲤回过神,迅速地缩手,松开他的衣服,结结巴巴地将称呼又更正成:“艾……艾老师,”她紧接着解释,“听山门口的老大爷说你要开车上山,我可不可以搭车?我等我朋友一起去东山酒店,结果错过时间了。”

她有点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本来准备打车的,结果没一个人愿意上去。我在那边叫了你两声,你没听见,所以我才着急了,怕你走掉了。我……我……”其实,她差点说出口的是:我可以给你车费。

幸好在脑抽之前,曾鲤及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她瞄了一眼他的车,四个圈,奥运的弟弟。在A城坐的士,普通车起步价是八块钱,要是遇上大众奔腾,因为车好,会往上涨两块。曾鲤自己一个人琢磨着,出租里没有奥迪,不知道起步价应该是多少钱。

这时,他将钥匙从大衣口袋里面掏出来,按开了遥控锁,然后淡淡地说:“上车吧。”

曾鲤开了后车门,坐在了后排。平时,她除了搭马依依和伍颖的车以外,很多人的车她都爱坐后面,前面要系安全带,四肢还伸展不开,所以哪怕打车都爱坐后排。于是,艾景初在前面开车,她坐在驾驶位的后方。

她一抬头,就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艾景初的眼睛。

他亦如此。

车动了之后,曾鲤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一句最最重要的话,急忙对着后视镜里的艾景初,补充说:“对了,艾老师,我叫曾鲤。”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转着方向盘挪车,眼睛认真地盯着反光镜,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波澜。

到了山门口,曾鲤让艾景初停了会儿车,她跑去给那位大爷道谢,让他放心。

大爷说:“坐到了就好,那小伙子面善,一看就是好人。”

曾鲤笑了,回头瞅了瞅车上,想看看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怎么就让大爷觉得他面善了。哪知,她的视线一落到他身上,他也恰好望过来。曾鲤立刻将目光挪开,不敢再打量他。

告别的时候,大爷又不放心地说:“不过小姑娘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熟人也要有点警惕心,我把车牌给记下来了,你也记个我们这里的电话,要是出了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

曾鲤乐呵呵地嘴上应着,但是心里却没同意,因为她知道,艾景初真的是个好人。

第二次回到车上的时候,曾鲤在脑子里挣扎了一下,迟疑着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到了艾景初身边。

“行了?”艾景初问。

“行了。”曾鲤点头。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音响还放着音乐,大概是等她的时候他打开的。他挂挡,踩下油门,车速慢慢提升起来。过了半分钟,嘀嘀嘀的响起了警报。

“安全带。”他说。

“哦。”曾鲤这才想起来,连忙系上。

外面还在下雨,细细绵绵地落在车窗上,一层一层地让视线缓缓朦胧起来,待雨刮器一刮又立刻消失无踪。

窗外能见度极低,弯道又多又急,所以他开得很谨慎,在每个看不到前面路况的急弯处都会很仔细。她不常晕车,但是一到山路就会难受得耳鸣打嗝,特别是坐伍颖的车的时候。伍颖性格冒失,见旁边没人没车就开得飞快,拐弯的时候又猛踩刹车。有一次,伍颖手机掉脚下了,她居然还边开车边弯腰去捡,吓得曾鲤大叫:“你走歪了歪了!对面有车来了,你快让人家!”

等伍颖抬头问“哪儿哪儿?我没看到啊?”的时候,对方都已经跑到身后去了。

曾鲤没好气地说:“还好人家看到你了。”

用马依依的缺德话说就是:如果她哪天得了绝症,那就先买份高额保险,再去坐伍颖的车,这样一了百了,爹妈后半辈子还有保险公司可以依靠,也算是死有所值。

但是艾景初的沉稳持重,与伍颖完全相反。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车内的音乐恰当地掩盖了这份沉默。

就在这时,音响里的歌声突然停止了,转而变成铃声响起来,操作台的DVD导航显示屏上提示有来电。艾景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按下手边的通话键,接了起来。

“你好。”他说。

“艾医生你好,我是薛晓梅,昨天找过你的,慕承和的堂姐。”

艾景初的手机和车载蓝牙绑定在一起,所以通话的声音通过免提从音响传出来,曾鲤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鲤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鼻音很重,不是感冒便是刚刚才哭过。若不是先叫一声艾医生,她都快以为对方是来向艾景初讨情债的了。

那人又说:“关于孩子的事,我丈夫还有我婆婆他们都有话想当面咨询你,我们……”话到这里,电话那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哭了。

曾鲤偷偷地瞄了艾景初一眼。

艾景初说:“薛女士,你等一下,我稍后给你打过去。”

挂断之后,艾景初将车靠边停下来,随后开门下车,往前走到一棵树下,将手机拨了回去。

他站在车灯前,所以曾鲤可以慢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一般人站着接电话会一边说一边踱来踱去,或者将身体的支撑点一会儿换到左脚一会儿换到右脚,而艾景初却不一样,他就这么站着,既没有改变重心,也没有挪动过脚步,笔笔直直地,一动不动。

他选的那块地方,正好是树叶最茂密之处,周围的地面都被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只有他那一圈是干燥的浅色。

刚开始,他张嘴时嘴里还会冒出一团白雾,渐渐的那团热气也没有了。

车没有熄火,雨刮器、暖气和音响都还在工作。曾鲤坐在暖暖的车内,而他待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

突然,他抬头看了曾鲤一眼,正好和曾鲤打量他的目光交会在一起,然后朝曾鲤走了过来。

曾鲤觉得很奇怪,就算他说完了准备上车,也是走另一侧的门,而不应该到她这边来。他要干吗?眼见他越走越近,曾鲤顿时想起大爷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话。难道她看走眼,白信任他了?难道他要一边讲电话一边将她圈圈叉叉,又或者大卸八块弃尸荒野?

艾景初停在曾鲤的门前,敲了敲车窗玻璃。

曾鲤狐疑地按开。

“生下来具体多久做手术,这个很难说,要看孩子的体重和状态。”他嘴里回答对方的问题的同时,示意曾鲤打开膝盖前面那个副驾驶的车抽屉。

她乖乖照做。

抽屉按开,里面有几个文件袋以及一条烟。

他弯腰将头探进来,带进一丝冰冷的湿气。随后,他伸手经过曾鲤的身前,从抽屉里拿了一盒烟。于是,他和她挨得极近,近得她都能吸到他呼出来的寒气。她看到他的发根,还有耳后皮肤上的痣。

艾景初起身回到原位,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缓缓点上。整个过程,他就用了一只手,却娴熟老练极了。

渐渐地,曾鲤看到雨水把他脚下的那团路面也打湿了。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有些时候他在说,有些时候他在默默地听。偶尔他会说很久,指间的烟便这么自由地燃下去,那一点火星明明暗暗,闪着点点光亮,在烧成一截灰烬后,他会垂下头用手指弹一弹。

终于,他挂了电话,但是手上的那支烟还没有燃尽。于是,他留在原地,安静地将它抽完。结果返回车子的途中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对话很简洁,几句就结束。

他开门重新回到车上,对曾鲤说了一句:“久等了。”他一开口,喉咙里的空气骤然冷热交替,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而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已经在外面被冻得通红。

曾鲤忍不住多嘴道:“要是感冒了最好别抽烟,你还是医生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点埋怨,有点关心,有点不可理解,这点关怀也许是为了他深夜的搭救,也许是热心肠的随口劝导。但是她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艾景初没有答话,径自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放下手刹,车走了几米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医生也会说,无论什么时候女的都最好别抽烟。”

曾鲤猛地侧过脸看他,惊讶了好几秒,然后才慢慢地调回头,脸颊涨得通红。

他在说她。

她第一次学抽烟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大一那年的元旦。她们宿舍三个人还有好几个同学一起去广场倒数新年钟声,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打不到车,大家便约好了一路走回去。半道上,一边走一边闲得慌,伍颖便教她抽烟。

其实那个时候,伍颖也是半吊子。伍颖对她说:“你吸一口,然后把烟吐出来就行了。”

“从哪里吐出来,鼻子还是嘴?”她好奇地问。

“嘴啊,用鼻子多难受。”

“哦。”她学着照做了一遍,却呛出了眼泪。

马依依说:“你俩的叛逆期来得晚了点吧?”

没想到,后来带她入行的那个人戒了,而她却有了这个癖好。只是她抽得很少也很隐蔽,几乎没被任何人发现过。

有一回伍颖过生日,喊了一大堆同学同事去吃饭唱歌。那一天,她心情特别差,悄悄走到隔壁一间空的包厢点了支烟,哪知伍颖中途出来找她。曾鲤一听到她的声音吓得急忙将烟头给扔了。伍颖进门后还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开灯。”曾鲤惊魂未定地答:“我就坐坐。”

这是她离暴露最近的一次。

而这个小秘密竟然被艾景初看出来了。

她真的抽得很少很少,而且每次抽完都会漱口,为了正畸,她还专门去洁过牙,所以牙齿上应该没有烟渍。每回去看牙之前,更是对口腔卫生慎之又慎。如果真要说破绽,那也仅有一回,就是他来图书馆还书的那天。

曾鲤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要如何解释,因为毕竟印象太坏了。但是后来她又想,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给他听?于是,她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CD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歌,有一首是郝蕾演绎的《再回首》。这个版本,曾鲤也在Carol's播过,但印象不太深。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如此熟悉的歌在这样的夜路上,听起来居然别有一番感慨,曾鲤的心中有些情绪累积起来,必须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她一改往日的拘谨,打破沉默道:“艾老师,你好像还没结婚吧?”

“嗯。”

“你是陪女朋友来东山度假吗?还是说跟我一样也是单位活动?”

“不是。”

“……”

他用了两个字便解决了她三个问题。于是,她转过头去,没有再问,也没有继续自讨没趣地找他说话。

女歌手还在用她独特喑哑的嗓音吟唱着那首歌,玻璃前的雨刮器也在眼前有节奏地一摇一晃,而车里的空气却因为他身上的烟草味,和刚才略有不同。

过了会儿,他却开口说:“我是陪家里人来的,住几天。”

窗外漆黑一片,除了车灯衬托下的草木什么也看不到。起雾又下雨的夜里,太让人胆颤了。偶尔车子开进弯道里,就会突然遇到前方有一团雨雾交织的白烟拦着路,吓了曾鲤好几次,那场景像极了聊斋里描述的那种狐仙鬼怪出没的荒野之地。

而艾景初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依旧将车开得很稳。

又拐了个弯,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曾鲤看到右上方有一个提示牌——此处海拔:1800米。

慢慢地,雨似乎是下得缓了,打在风挡玻璃上的速度降了下来,雨滴却变成了大颗大颗的。过了会儿,曾鲤看到旁边的景色才恍然想起来,这不是雨,是雪。

“真的下雪了,我还没见过下大雪呢。”曾鲤将脸贴在侧窗上,好奇地打量着车外。她的鼻子挨过去一呼气,玻璃就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用手抹得透亮后,又朝外面看。

艾景初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曾鲤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山上的雪是不是更大啊?”

此刻,曾鲤的手机响了,是马依依打来的。艾景初随之将音响关掉。

“小鱼,你回去了吗?”马依依问。曾鲤手机听筒的声音本来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早到了呀。”曾鲤说,“在酒店房间呢。”

“开车送你回去的同事是男的还是女的?”马依依坏笑着问。

曾鲤想,要不是为了她,自己能那么狼狈吗?结果她还好意思来寻找八卦?为了赶紧掐灭马依依无聊的想象,曾鲤打算回答“是女的”。

可曾鲤尴尬地瞅了瞅旁边的艾景初。她打赌他肯定能把她俩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她无奈地交代:“男的。”

“帅吗?”马依依穷追不舍。

“哦。”曾鲤胡乱且故作淡定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要崩溃了,想就地掐死她。

“你就‘哦’一声?到底是帅还是不帅?”马依依将她逼到绝境。

“你姥姥没事吧?”曾鲤欲哭无泪地转移话题。

“本来可吓人了,她一个人上厕所,结果坐到地上就起不来了,叫她她也不应,就瞪眼睛,吓死我爸妈了。结果送到伍颖他们医院,一看到医生就缓过劲来。医生问她病情,她说她哪儿都不疼。”

“那你明天还来吗?他们下午安排你和我住,你不来就我一个人了。”

“你介绍帅哥我就去。”马依依的心情和她姥姥的病情一样,明显好转。她听曾鲤支支吾吾,便继续说:“之前咱们说好的,你可别吃独食。”

“呸!”曾鲤忍无可忍地掐断电话。

曾鲤心虚得要命,几乎不敢想象艾景初的表情。

她和马依依还有伍颖经常凑一起对男人们的外貌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可那都是女孩子的私房话,谁想到当事人就会坐在旁边。

正在曾鲤思绪万千之时,艾景初咳嗽了起来,开始还是小咳两声,到后来连续地咳了好久,连车也被迫停下来。

曾鲤说:“你刚才是去买感冒药了吗?有的话,赶紧吃一次啊。”

艾景初缓过气来,摆摆手,“回去吃,不然要瞌睡。”

“哦。”曾鲤不知道怎么回话了,毕竟他才是医生。她突然又想起来,“那你喝口水,润润嗓子。”说完,她将手上一直搂着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并且补充道:“应该不凉的。”

艾景初接过去,喝了两口。

果然一点也不凉。

那水一路上都被她捂在怀里,已经许久了,沾了她的体温,很是暖和。

他又喝了一口。

没过多久,第二个提示牌已经变成——此处海拔:2000米。

随着山势越来越高,雪花落到地面已经不会再化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在树木草叶上堆积起来,范围越来越大,最后蔓延到了马路上。

曾鲤虽然没有在雪地里坐车的经验,但是从电视上、新闻上以及刚才跑黑车的司机的嘴里了解过一些。随着雪积得越来越厚,她的心情从好奇渐渐变成了紧张,也忘记继续数海拔了。

最后,艾景初将车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雪路说:“不能再往上开了,不安全。”

曾鲤愣住了,没了主意,“那我们怎么办?”

他抬手瞧了瞧腕表,浅浅地叹了口气,“走路吧,离酒店不远了。”说完便下车,走到车后面,从工具箱里捞出一把手电,试了试光。

曾鲤随后下车,待她双脚一落地才知道外面有多冷。

艾景初锁了车,拿手电照着路走在前面。车里没有伞,曾鲤就将羽绒服上的帽子盖在头上。她头发又多又长,还扎成高高的马尾,帽子戴不稳,于是她只得把头发先放下来,拢在两边。等她做好这些,发现艾景初已经走了好几米远。她吓坏了,急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艾老师!”她气喘吁吁地叫他。

他回头。

“我想走你前面。”

他停下来,让她先走。

小时候,曾鲤夜里回家,有一截必经的黑路,路上没有灯也没有人家,伸手不见五指,大人们都只能用手电。哪怕是一大群人一起走,曾鲤都必须要走在大家的中间。她胆子小,异常怕黑,每逢这种时候就幻想有什么东西会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抓走,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不得不惊恐地跑到队伍前面去。可是前面也害怕呀,因为说不定会从黑暗中迎面来个怪物,要是大家转身一起都往回跑,那她又从第一个变成最后一个了……

后来伍颖吓唬她:“其实中间那个人最惨。要是来了个会吃人的东西,前面的走太快了,准备工作还没做好,后面的又没跟上来,而中间的人比较密集一扑一个准,一扑一个准。”

可是如今,只有她和艾景初两个人,她还是宁愿选前面,将后背的安全交给他。

走的是大道,虽然有积雪,但是还不算太难走。她在前,他打着手电走在后头。那手电的光亮正好照在曾鲤的身后,在前行的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是极静的雪夜。

好像除了他和她的呼吸,以及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声,就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忽然,曾鲤的耳朵捕捉到了树林里一点异样,恐惧让她僵住不动了。

她说:“你听。”有什么声音,听起来呜呜的,好像有人在哭,一想到这个比喻,曾鲤的心里就开始犯怵。

艾景初也停下来。

“什么声音?”

艾景初分辨了下,“应该是猫头鹰。”

曾鲤将信将疑地继续往前走,可是又觉得那声音似乎就在前头,走了几步实在没忍住,改走艾景初旁边。

以前她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小声小声地唱歌。但是介于艾景初在一旁,不能不注意下形象,于是改为说话。

曾鲤忽地想起刚才的那通电话。

“经常有病人休息时间打电话给你吗?”还讲了半个多小时。

“偶尔。”

“那个人……她的孩子怎么了?”听起来那么难过,在电话里就哭了。

“是位孕妇,胎儿六个多月了,查出来有唇腭裂。”

“啊?”曾鲤问,“就是大家说的兔唇?”

“是。”

“那怎么办?”

“开始她想生下来,后来家里人反对。”

“最后还是放弃了?”

“嗯。”他说。

“要是孩子生下来治得好吗?”

“得看‘好’的标准是什么。就像你们来正牙一样,如果对结果只有八十分或者九十分的要求,也许最后得到的就会是百分之百的好。反过来,那就是永远都觉得不够完美。”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了。

曾鲤的手机嘀地响了一声,她从兜里摸出来,一看,是马依依发的短信:我突然领悟了,你刚才肯定是旁边有人。

接着又来了一条,还是马依依发的:明天我要来,但是赶不上去山顶看日出了。允许你先去看看,后天陪我再去看一次。

曾鲤一边看手机一边瞄艾景初,就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艾景初就把她甩后头去了。

“明天看不看得到日出?”她问。

“能天晴就行。”

曾鲤抬眼望了下四周,觉得要等天晴,希望真不大。这时,前方有一棵树的枝丫断在路中间,他们不得不绕过去。

枝丫上积了厚厚的雪,曾鲤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捏在手里。她随着艾景初走了一大截,因为上坡的关系现在身上还有些出汗,此刻抓着雪不感到冻手,反倒觉得有意思。

艾景初侧目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动作。

她将那把雪在手里捏来捏去,最后成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冰雪球。

曾鲤拿到鼻前嗅了嗅,随之张嘴咬了一口。

那个东西将牙齿着实冰了一下,触到舌尖就化开,冰凉冰凉的,没有任何味道。

艾景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你……”

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他观察了她两三秒,然后转头继续朝前走。

曾鲤扔掉雪球之前,埋下头,又偷偷地尝了一口。迈了两步,她突然听到一丝很细微很细微的嘣的一声。

她有点奇怪,因为这声音好像是从她脑子里传出来的,不是思绪,而是真的脑子里。她停住,仔细回忆了下。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一根弦断了,或者,是一颗螺丝掉了。

螺丝?

她有点紧张地想起了嘴里的牙套,用舌头检查了一遍。还好。可是又不放心地再检查了一次,这才发现门牙的那个金属钉松了。

她的停滞不前,让艾景初疑惑着回首寻她。然后,他看到站在原地,用手摸着门牙的矫治器,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的曾鲤。

他走了回去。

“艾老师。”她一脸大难临头的样子望着他。

“哪一颗?”他刚才就想提醒她了,忽冷忽热会让钢丝崩断,果不其然。

“门牙。”

她穿的是平底的靴子,没踩高跟,这么站着一张嘴,艾景初还需要埋下头来调整高度差。

他将手电的光圈调了调,照着曾鲤的嘴,然后发现原本应该和牙齿黏在一起的左上1的矫治器托槽松了,和它相连的细铁丝也崩断了。

“其他还有吗?”他问。

“不知道。”

他没法洗手消毒,也没有一次性橡胶手套,所以不敢贸然碰她的嘴检查口腔内的情况,只能借着手电的光线看看。他和她的高度不太合适,视线的角度和光线都有些偏差,他就是再移动手电也于事无补,又怕强光射着她的眼睛让她不舒服。于是,他只好抬手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然后朝右上边扶了一下,这才稍微好了一点。

他的手指很烫,这是曾鲤除了觉得仰着脖子张着嘴难受以外,唯一的感觉。

皮肤挨着皮肤,不是那种温暖的触觉,也不是爬山出汗的湿热,而是体温真的很烫,以至于曾鲤这才开始怀疑,莫非他在发高烧?

“应该只掉了一颗。”他说。

“怎么办?”

“下次重新粘。”艾景初收回手,放开她。

“你在发烧。”曾鲤迟疑着说。

“嗯。”艾景初淡淡应了一声,又将手电的光圈调散,照着前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要不要紧?”曾鲤跟上去问。

“没事。”他答。

她每次感冒都是咳嗽流鼻涕,偶尔那么一两次很严重的时候才会发烧。一旦烧起来,头晕脑涨,手脚酸痛,走路都像要随时倒下去,那个感觉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她有点担心艾景初。但是碍于男女之别,他们又不熟,对于曾鲤的性格来说,要她问一句“要不要紧”,都已经是极限了。于是,她默不作声起来,也没有再拉着他说话,白白消耗他的精力。

她放慢了步子,他也随之配合地缓下来。

所幸,转了一个弯,曾鲤看到了前面酒店久违的灯光。

“到了!”她的心情喜悦了起来。

艾景初闻言,抬眸看了看那个有光亮的地方。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那个值班的保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俩。

东山酒店四个四合院,分东南西北,北楼是主楼。中间是个中庭花园和娱乐区,南楼后面是温泉,再后面是独栋别墅,别墅里也有温泉引进去。

曾鲤问:“我们单位都住西楼,你住哪边?”

艾景初说:“去西楼吧。”

他跟着她走到西楼的楼下门厅外面,一楼是酒吧娱乐室,里面似乎还有不少人。正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矮胖男人到室外来,出门下楼梯时看到曾鲤,打招呼说:“小曾啊,刚才正聊到你呢,躲哪儿去了?”

“李主任。”曾鲤笑了笑。

“你赶紧啊,大家都在里面打牌。”说完,男人朝另一边去了。

“那边都是同事?”艾景初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影问。

“是啊。”曾鲤朝前走着,走了几步,发现艾景初没有跟过来。

“你到了,那我就回去了。”艾景初站在几步之遥对她说。

“谢谢你。”

他点点头,又原路返回。曾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走的方向越来越不对,完全是朝酒店外面去的。

“艾老师,你住哪儿呢?”曾鲤狐疑地追过去问。

“东坪寺。”他说。

这一刻,曾鲤错愕了。

她一直没问过他开车上山要去哪儿,他住哪儿。因为那位大爷说他要回山上,整座东山景区走那条路的酒店,能够供人住宿的,除了东山酒店,找不出第二家,所以他没有提,她也没有问,而且也不曾怀疑。

何曾想过,他竟然不和她到同一个地方。

东坪寺。

曾鲤知道这个地方,就算以前只记得大概,经过刚才的那截路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因为她在车上数到第一块海拔标注牌,写着一千八百米的那个岔路口,往右是东山酒店,往左不到五百米就是东坪寺。

艾景初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到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开车继续送她上山,直到车都进不来了,他发着高烧陪着她冒着雪一直走到目的地,直到带她找到她的同事。

一时间,曾鲤百感交集又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送他回去,留他不走,似乎他都不会同意。

最后曾鲤说:“你等我,我去给你拿伞。”

语罢,她快速地跑进西楼,按了电梯按钮,电梯一直停在四楼没有下来。她一急,自己先跑楼梯了。西楼一共六层,她住在五楼。她一口气爬了上去,摸出房卡,打开梳妆台上的行李袋,翻出自己预备的雨伞,然后顾不得关门,又从楼梯跑下来。

待她回到艾景初刚才站的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

同类推荐
  • 浅浅心动

    浅浅心动

    【校园甜文·双向暗恋】若问谁和池浅浅关系最好,谭川一定会不要脸地回答:非他莫属。有人举报池浅浅考试作弊,他大闯教导处,舌战群师,还她清白;公开课那天,池浅浅被猫抓了,他公然逃课,背起她朝疾控中心一路狂奔;运动会,万众瞩目的女子三千米长跑,他高举班旗,一路陪她冲向终点。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竞赛天才,也是池浅浅的忠实追随者。十六年,跨越整个青春。池浅浅提醒过他:“你考虑过没有?男女之间...万一没有纯洁的友谊呢?”谁知谭川相当大气地回了一句:“没有又怎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我们会纯洁。”
  • 笙笙慕思弦

    笙笙慕思弦

    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友情,在爱情面前却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一个男孩,让两个原本无话不说的闺蜜,彻彻底底的反目,甚至成了陌生人,乃至是敌人。当顾弦思遭遇了友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时,好哥们易笙便成为了她世界里那唯一的一束光,为她照亮她想去往的任何地方。
  • 珠联“碧”合

    珠联“碧”合

    许碧合一心想成为一个婚纱设计师,为此她参加了JR的比赛,想要获得成功。在感情上,她为了能找到自己的王子,一次次地失恋然后再站起来,她的身边始终有自己的青梅竹马何仲谦相伴。她在遇到初恋陆成铭之后觉得自己找到了王子,却发现对方选择了未来。在朋友的点拨之下她恍然发现,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寻找的王子就在自己身边,是自己的好朋友何仲谦。两个人一起努力参加比赛,最后因为意外何仲谦失去比赛资格,许碧合获胜,一个人远走他乡,最终学成归来……
  • 小甜饼的大风车

    小甜饼的大风车

    “夏日昨夜星星两三灯,刮起一阵小甜饼的风。”我还记得夏日昨夜的你,街巷耳畔的低吟。
  • 竹马草莓味

    竹马草莓味

    【强推新书《天道美人黑化警告》】南妤第一次见顾砚歌,就特别喜欢他……的脸。小姑娘抓着小美人的书包带子,奶声奶气道:“漂亮姐姐,我们一起走吧!”少年时期的顾砚歌,芝兰玉树般的美人,气质干净清冽,甚至有着几分精致的单薄。一天,顾美人傲娇地拦住南妤,把她堵在墙角,在女孩不解的目光里,眉眼绝色的少年朝她弯起了殷红的唇角,慢条斯理道:“没什么,就想告个白。”相识于年少,相守至终老。顾砚歌对南妤,终情一生。
热门推荐
  • 摆脱死亡

    摆脱死亡

    白雪深埋着大草原。胶轮拖拉机在银色的世界里吼着,向塔利花嘎查(嘎查:村)艰难地挺进。塔利花是边境线上的一个弹丸之地。这片草地与毗邻的蒙古。国山水相连,因为远离边防哨所,所以虽然有庄严的界碑林立着,虽然也偶有边防军人驱车来去,但是牲畜不懂国界,对方的牛马骆驼羊常常因为贪吃或者呼啸北风的驱赶而进入我国境内。还常常有对方牧民或者牧场工人毫无顾忌地越境放牧、打草,蚕食我方巴彦塔拉苏木的牧场。
  • 公立大学法人制度研究

    公立大学法人制度研究

    本书从大学治理的法人制度的设立入手,从内部的组织形态建设和外部治理的综合提升两个方面进行研究,分析大学改革如何将法律监督、去行政化、协调政府与大学之间关系,协调大学的公共性与法人化之间的矛盾冲突。本书切中目前国内高等教育的时弊,秉笔直书,切中肯綮,确实是一部提出问题,并力图解决问题的不仅教育界人士宜读,法学界和社会学界人士同样宜读的著作。
  • 回到过去当术士

    回到过去当术士

    21世纪的风水宅男回到1982年的香江。梅花易数推吉凶,飞星罗盘定旺衰。这是一个风水师的故事!别看我只是一个风水师,但是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全球!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新书《猎头诸天》已经发布,敬请大家移步支持!
  • 都市夜行女

    都市夜行女

    “那就由你来当他女朋友,他不会觉得你不够好,你又能够镇住他,刚好趁这个机会定下来,省得其他男生来騒扰,可以说是一举数得呢!”“我说你啊……”妍语忍不住扶额捂脸轻笑
  • 快穿之大佬在逆袭的路上

    快穿之大佬在逆袭的路上

    沐子兮,沐家小少爷,明地里是沐氏集团副总裁,暗地里是黑客榜排名第一的M,以及最大情报组织莫奚的主人。在出国旅游的飞机上正式遇到了反派逆袭系统037后,从此开始走上了逆袭和心疼自己男人的不归路……(作者是学生狗,周末有事烧香,有重要事情请憋着,不喜勿喷)
  • 绝望与希望的轮舞

    绝望与希望的轮舞

    当血雨腥风再次笼罩这已拥有了千年和平的大陆时,被遗忘的历史逐渐从遗失的时光里一点一点地被挖掘出来。在这逐渐被绝望侵蚀的世界,唯有希望不灭。待真相明了之时……“拥有被诅咒的血脉与力量的少年法师哟,你是在绝望中成为希望,还是被名为希望的绝望吞噬?”
  • 移花接木

    移花接木

    四川打工妹冬梅,因为不给主妇洗内裤跟主妇吵了起来,于是一甩手走人了,炒了主妇的鱿鱼。冬梅是保姆,这家的主妇叫赵娜,是某医院的护士长。冬梅是她二姨花卉介绍给赵娜做保姆的,花卉和赵娜是老同学,冬梅来城里打工也是花卉的主意。冬梅和赵娜见面那天,花卉就和赵娜说好了,按冬梅老家的习俗,冬梅不能给主妇洗内裤,若洗就会一辈子不生孩子,不吉利。赵娜痛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 轰天雷

    轰天雷

    戊戌政变后,沈鹏给朝廷上书,强烈要求慈禧太后归政给光绪帝并诛除荣禄、刚毅、李莲英这"三凶",因无人肯替他代奏,他就把这封奏稿送到外国人所办的天津《国闻报》发表,一时轰动全国。这是近代一桩著名政事件。作者以此事件为题材,情节多与事实相符,可视为传记性纪实小说。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汉诺骑士的不完美手牌

    汉诺骑士的不完美手牌

    这是属于汉诺骑士的故事!这里有的只是完美的手牌!完美的手牌!完美的手牌!打牌什么的反正随缘,因为咱本身是个娱乐玩家来着,这其实是本综合文,不止有动漫、可能也会有电视剧、电影、游戏什么的。是本真实的混乱大杂烩。但是前期是以游戏王V6以及其它几部的世界为主,卡图故事的世界为辅。还有其它的世界什么的。不求别的,我要评论啊啊啊啊啊!要是连这些都没有那就只能咕咕咕了,TJ是不可能TJ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只是更新早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