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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头秀发,已然去世

继实最讨厌早上。

他生来肤色偏白,头发呈棕色,再加上天生自来卷,所以不论是初中还是高中,入学仪式结束之后,都会被叫到学生教育办公室。他自然是没法为自己辩解的,所以也少不了被狠狠地训一顿。和头发一样,他的瞳孔比起黑色更接近棕色。或许是因为这个,当阳光耀眼时,他就无法睁开眼睛。所以,继实非常能理解欧美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戴太阳镜。

不过,害怕阳光不止是棕色瞳孔的缘故。高中毕业后,继实的生活开始不规律起来,已经完全习惯了晚睡晚起的作息节奏。

“花TAMA”的营业时间从下午三点开始,这对晚睡晚起的继实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有葬礼的时候当天早上就必须去送花——虽然玉子是这么告诉继实的,但是只要没接到订单,花店的日常营业都是在玉子吃过点心后才开始的。

“下、下午好……”

继实虽然有心至少在问好时发出声来,但到最后“好”字发音时,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坐在里面隔间的玉子当然也不可能听到。

“哦,真过来啦。”

或许是看到了继实,玉子坐在铺着榻榻米的隔间里回应着。继实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木制布谷鸟报时挂钟,此刻分针指在8上,离开始营业还有一段时间。正如之前听说的,下午两点到三点好像是玉子的零食时间。玉子正在吃着像是和式点心的零食。

——我来得有点早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的点心挺多的,小子你也过来吃点。”

听到玉子如此招呼,继实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脱了鞋子走进隔间里。隔间虽然只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但基本上承包了玉子所有的日常活动。说起来它可是起居室兼客厅兼厨房兼更衣室,甚至还承担了账房的功能,店里诸多事情都是在这儿处理的。

为了不至于太过失礼,继实迅速地环视了隔间一周,他发现在玉子的背后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如果起居室、客厅、厨房在一楼的话,那么剩下的用来睡觉的卧室就应该在二楼了吧。

——二楼是卧室吗?

“是啊。所以小子你只能进出一楼,二楼禁入。”

玉子一边说着一边给继实泡茶。虽然她的语气并没有那么严肃,但话语间继实还能领会到“绝对”禁止的意思。其实不用玉子嘱咐,继实对别人的床榻之处……不对,这栋和式房屋的话应该不会是床吧,不过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兴趣去窥视他人寝室,所以继实点了点头。

“好。来,今天的点心可是我最喜欢的外郎哦。”

摆在眼前的点心有点像羊羹,但没有羊羹的厚重感,也不像羊羹那样气势逼人,它的色泽鲜亮又带些通透感。有两块这样的棒状点心摆在小盘子里,一块是红豆色,另一块是抹茶色。

——这……不是羊羹吧?

“我不是刚说了吗?这是外郎。而且,这可不是名古屋和小田原的外郎哦。要吃外郎的话,我可是山口派,里面加了蕨粉,爽滑Q弹,吃起来敲棒。”

——敲棒?

比起玉子对外郎的描述,继实倒是对玉子一边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一边比划着说出的最后一个词语感到莫名其妙。

“哎?你不知道‘敲棒’?这不是年轻人的词儿吗?”

继实虽然好像听过,但又不是很熟。不过,把玉子的动作还有前后话语联系起来,继实觉得这应该是“超赞”的意思。外婆以前也经常对继实说些过去的流行语,见继实听不懂了就会说:“哎呀,这个词儿对小继来说已经成老古董了啊。”

外婆知道继实因为自己名字的由来而讨厌它,所以她管继实叫“小继”。外婆不仅察觉到了继实的真实想法,还能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这让他十分开心。现在一想起已经去世的外婆,继实的内心深处就会隐隐作痛,但也会涌上一股暖意。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外郎难道不敲棒吗?”

玉子也不管继实是否明白“敲棒”的意思,还是乐此不疲地说着这个词,从这一点来看她或许是个固执的人。另外,继实也知道了她的“读心术”并非次次都行得通。

——外郎敲棒!

虽然没有出声,但继实模仿着玉子刚才的动作,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伸出来给她看。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小子是名古屋派呢。”

——我本来就不知道外郎还有派别之分。

“真的吗?那就好。”

或许是知道继实喜欢外郎而放下心来,玉子闭上眼睛握着茶杯,像是在仔细回味一样,慢慢啜着茶。

说起来,这是继实第一次吃外郎,连玉子泡的茶他也是第一次喝,有种自己未曾接触过的味道和香气。

——这是什么茶?

“明日叶茶。”

只要继实脸上露出一丁点疑惑,玉子都会很快地回答他。即便是相伴多年的夫妇也不可能如此心有灵犀吧。对不愿出声说话的继实来说,这简直是既方便又舒服的“心灵感应”了。

“它可是号称能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呢。我也想再活长一点啊。”

玉子的“老太婆梗”又开始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继实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过这个梗,现在还是不知道。

——是、是啊……

“这么不走心的‘是啊’是什么意思?你是ALTA里的顾客吗?”

——哎?ALTA?

“算了算了。”

玉子脸上的表情从吃惊变成了放弃,接着又很愉快地笑着说:“哈哈,我们好像有代沟啊。”和刚刚的老年腔不同,此刻的她看上去就是正当出嫁的年轻姑娘。

“对了,该干活了。”

玉子递给继实一份手绘的地图。

“地图上指示的地方今晚有一场守夜。小子,你就负责把丧主订的枕花送到那里。”

这份工作继实昨天就听说了,所谓的枕花好像就是守夜时供奉在遗体枕边的花。继实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啊……”

——还有?不单是送花过去吗?

“当然不是了。我希望你能听听参与守夜的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告诉我。”

继实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为什么必须这么做?还不等继实把心里的疑惑转化成语言,玉子已经开始解释了。

“我们做的鲜花祭坛都是要提前定制的,并不是随便找一些适合葬礼的花来做就可以的。想要做出完全适合‘那个人’的鲜花祭坛,我们就必须要了解逝者亲属和前来吊唁的人们的‘心’。”

即便是才听完了玉子的解释,继实还是无法理解。

——你是说要符合死者的爱好吗?

“我们怎么可能完全知道逝者的爱好呢。死者无言,全凭生者言。”

——这是哪里来的谚语啊?

“我原创啊。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你不是讨厌说话吗,那就把守夜的情况记在这上面。”

玉子给了继实一个很旧的大学笔记本[1]。本子的封皮上用粗头马克笔写着“守夜笔记”,翻开来看,里面字迹秀丽,大概是玉子写的吧。继实只能看出笔记里字迹很漂亮,至于写的是什么,他就看不懂了,因为玉子的字连笔太多了。

“这本子还剩了一半的空白页吧?你把在守夜上听到的信息记在上面交给我,我就能判断出最适合这个葬礼的鲜花,然后你再和葬礼公司一起把花送过去。”

虽然还不是十分明白,但这是老板的命令。员工不就是要听老板的吗,虽然继实并没有那样的工作经验,不过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表示自己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

“回答只需一次!”

莫名其妙地被训,可是,该挨训的难道不应该是“没有出声回答”吗?

继实拿着地图、笔记本还有玉子准备好的枕花离开“花TAMA”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守夜的地点位于世田谷区,在一家殡仪馆内,名字好像叫做“典礼堂”。它长什么样子呢?继实完全想象不出来。因为在此之前,继实一直以为人们都是在自己家里守夜的。这可就导致他稍微有点迷路。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继实放好枕花后,一个殡仪公司员工模样的男子便走了过来,带他走向房间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把提前为继实准备好的椅子。在男子邀请过后,继实顺势坐了下来。看来玉子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不过,这更像是玉子与殡仪公司在无形中达成的一个潜在规矩:凡是与“花TAMA”合作的殡仪公司,都要允许花店的员工出席守夜仪式。看来,这个男子就是玉子口中的合作方。

因为继实有过守夜的经历,所以他知道只有和死者真正亲密的人才会出席守夜仪式,比如亲戚或者朋友,但不论哪一个,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前来吊唁。当然,丧亲之痛大于天,继实料定守夜房间里的空气应该会有点伤感。

不过,在这个放置逝者遗体的房间里,比起“悲伤”,继实倒觉得类似“愤怒”的感情更胜一筹。

围绕在遗体边上的三个女人正小声但饱含怒气地吵个不可开交。

“哎我说!我问你们,你们凭什么来这里!”

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女人怒瞪着另外两个女子,恶狠狠地说道。因为实在生气,那双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另外两个女子一个看起来比她小一轮,另一个看起来比她小两轮。

“我为什么不能来给上司守夜?”

开口反驳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套装、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像个女强人。

“就是,我们也有悼念他的权利。”

另外一个年轻女人也毫不惧怕和服女人的眼神杀,上前一步反驳她。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华丽的珍珠项链,上面每一颗珍珠都反射着殡仪馆里的灯光。在继实看来,她应该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

“他?哼!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居然把别人的老公随便称作‘他[2]’!”

和服女气势汹汹地逼近珍珠女。

“就是,少这么随随便便地装作别人的女朋友。还说‘我们’呢,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看起来套装女也不想和珍珠女站同一战线,竖着眼睛瞪着珍珠女。

“在我看来,你俩就是一丘之貉。不对,应该是厮混在一个垃圾堆里的野猫吧,脑门上可写着‘偷腥’两个字呢。”

和服女一边轮番打量着套装女和珍珠女,一边极尽嘲讽之能事。

“偷腥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真的这么说呢,哈哈,好搞笑啊。”

珍珠女满脸鄙夷地讥讽着和服女,旁边的套装女也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卖笑啊?你脖子上那项链也是我家那位金主打赏的吧。”

“打赏?你能别说得这么难听吗?这可是他特意送给我的礼物,饱含着他的爱意呢。”

“我不是告诉你别随随便便地说‘他’啊‘他’的吗!”

“喂,别吵了,在部长面前也太难看了。”

“你装什么冷静,你不就是一小三吗?最后自己也被三了。”

“你说什么!”

三个女人的争吵开始激烈起来,继实胆颤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他倒是还记得做笔记,毕竟玉子可吩咐过那是自己的工作内容。

——啊,不好了。

继实看到和服女高高地举起了右手,赶紧放下笔记打算站起来。她举起右手肯定不是要说“我宣誓!”或者喊“出租车!”吧,那右手恐怕……不,一定会落到套装女或珍珠女的脸上的。若动了手,这三人的争吵一定会愈演愈烈。继实一边紧紧盯着那只右手一边绷紧身体,虽然那只手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自己脸上。但是,那只手并没有像狗血肥皂剧里演的那样,落到谁的脸上然后发出“啪”的清脆响声。

“好了好了,这种场合就算了吧。各位请自重。”

殡仪公司的男子出言调解。

——没事了。

继实松了一口气,抬起的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

——殡仪公司的人敲棒!

继实用手指勾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并把那人圈了进去。

继实曾把殡仪公司的人都想象成死神,不过透过指圈看到的那个男人身材有些发福,比起死神倒更像七福神[3]。光靠外表就能给人信赖感与安心感的人可不多见。

最后,套装女和珍珠女还是无法压制怒气,用高跟鞋狠狠地踩着地板,咚咚作响地离开了。在继实看来差一点就要演变成三个女人互撕的争吵总算结束了。“不过,照这种情形下去……”继实又开始担心起葬礼来了。那时会有比守夜时更多的吊唁者在场,再发生这种争吵的话,葬礼现场就真的要变成“战场”了,那才是腥风血雨吧。继实一边合上笔记本,一边考虑要不要就这么原样告诉玉子。

继实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把如实记录现场情况的笔记本交给了玉子。因为继实认为,他考虑再多,那三人的关系也不会有所改善。但其实在把笔记本交给玉子之前,他也考虑过要不要稍微改动一下里面的内容,不过转念一想,即便改了笔记,这场葬礼上花店该做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玉子一边通过笔记本回看这场女人的战争,一边笑出声来。

“哈哈哈!这些女人可真是极品。”

——不是,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发笑的事吧。

“不,要笑。撒手人寰是悲伤的,但周围的人能笑着送别他就好了。否则,如果他们一直哭,寿衣就会被泪水打湿,变得笨重起来,这样死者也就没法飞升天堂了。就是这意思,太重飞不起来了。”

玉子的想法简直不可思议,但不知为什么,继实又觉得还挺有说服力的。大概是一直专做葬礼用花的玉子见过太多死亡了吧,这可能是她特有的排解方式。

“你的第一份工作就遇上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儿。不过,多亏了这些,我们准备祭坛用花就更容易了。”

玉子合上笔记本,一边念叨着“哎哟嘿”一边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放厨具的地方开始准备饭菜。

“肚子饿了吧,吃过饭再回去吧。”

煤气灶发出“嘶、嘶、嘶、嗡……”的声响,火就点着了,不一会儿,锅里飘出了诱人的香气。

“来,吃饭吧。”

房屋中间的矮脚桌上摆好了正合继实口味的饭菜。

有用打了十字花刀的肥厚香菇做的筑前煮[4],有飘着香甜气味的腊制青花鱼,还有光看色泽就知道味道一定很浓郁的味增汤,汤里还盛有油菜和油豆腐,另外还有一大碗米饭。

“来,给你蘸点这个。”

玉子边说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装着紫菜酱的瓶子放在矮脚桌上。

——我开动啦!

继实双手合十,行完饭前礼[5]后,先喝了口味增汤。空空的胃瞬间被柔柔的暖意浸透,汤味道浓郁,甚至可以说有点咸,不过刚好符合继实的口味。筑前煮也做得十分入味。

——太好吃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好好吃吧。”

紫菜酱好像也是玉子亲手制作的,同样十分好吃。

吃饭期间,玉子一直静静地注视着继实的脸庞。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嗯,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葬礼好像是在后天,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一饭忘忧的继实听到玉子这句话,又开始担心起来。

——后天吗?那三个人不要紧吧?

“没事的。只要有我们的花,一定会没事的。”

那可不是几盆花就能解决的问题吧——继实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先回了家。第二天仍然和平常一样,打扫打扫店里的卫生,照料照料店里的花草,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一整天。

举行葬礼的日子到了。

这天不是点心时间过后而是从早上就开始上班了。上次见过的那个有些发福的殡仪公司的大叔开了卡车过来,把鲜花装进车斗后,继实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灵堂还是设置在上次守夜的殡仪馆里。

继实接下来要把鲜花摆放到棺材周围。出发前玉子曾告诉他,这种长得像是被风吹起的裙摆一样的花叫曼陀罗。

——虽然玉子姐说只要有这花在,葬礼上就不会有事,但是……

花的形状虽然不常见,但它也只是一种花罢了。继实曾期待过今天这花有什么特殊的香味,能让人内心平和,又或是能让人不愿与人争吵之类的。不过,“世上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花”——看上去很年轻然而说话方式却像老太婆一样,并且还能看穿继实心里想法的妙人玉子吐槽道。继实原本以为,像玉子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就算知道一两种有魔力的花也不奇怪。

装扮好祭坛后,继实站到了灵堂的角落里,他要看完这场葬礼。玉子并没有特别指示他这么做,也不必做记录。不过,反正结束后也还要撤走祭坛上的花,不如直接待在现场,看看那三个女人之间会发生什么。倒不是继实想要居中调解,完全是爱看热闹的本性使然。玉子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周围的人能笑着送别就好了。”

继实丝毫没有要在葬礼上笑出来的打算,不过与其让葬礼上站满怀揣悲伤和怒气的人,不如让葬礼的氛围稍微缓和一些。至少有自己和发福的殡仪公司大叔这样中立的人在场,氛围或许能稍微好些。

葬礼很快就要开始了。

第一个进入灵堂的是和服女。她今天还是穿着黑色的和服,左手拿着念珠。

只见她小步窸窸窣窣地走到棺材前,透过棺材在遗体的脸部上方那个小窗,迅速地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丈夫。俯视着有两个小三的丈夫,不知道身为妻子的她有何感想。

“你这个人啊!真是……”

她举起双拳“咚”的一下砸在棺材上。继实看到殡仪公司的大叔唰的一下探出身去,却并没有上前,或许是长年的经验告诉他尚不需要上前制止。他既然不行动的话应该没问题——继实百分百相信殡仪公司大叔的判断,于是继续保持旁观的姿态。

和想象中的一样,和服女收回砸在棺材上的拳头,一下子恢复了冷静。继实以为她会马上离开棺材,没想到她突然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表情。

和服女非常吃惊。她透过棺材上的小窗看着死者的脸,突然睁大了眼睛。继实站在那里并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过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房间角落看到蟑螂一样,先是整个人僵住了,接着身体往后退,而后慌乱地打量着四周。不过接下来和服女的反应就和看到蟑螂不太一样了,她把手从棺材的小窗里伸了进去,好像是想抓住什么。

“夫、夫人!”

这次殡仪公司的大叔发声了。其他前来吊唁的人马上就要登记完毕进入灵堂了,和服女身为丧主,可不能就这样在棺材里摸来摸去。虽然听到大叔的声音便迅速缩回了手,但她可能还是很在意小窗子里的情况,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只手想要伸进棺材里又收了回去,再次想伸入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了几次。不过,很快吊唁者们进入现场开始落座,和服女不得不从棺材旁走开,坐到了指定位置上。

从宣布葬礼开始,葬礼公司的大叔颇为熟练地推进着葬礼进程。唁电[6]宣读结束后,要开始为死者上香了。身为丧主的和服女或许是因为听了和尚的诵经变得冷静下来,此刻已经不见刚才的狼狈。不过,她看起来还是有些奇怪,肩膀轻轻颤抖着,手里线香的余灰不似平常那样静静地落下,而是像被洒下一般。刚开始继实以为她在哭,但她的眼睛里却毫无水光。若要说起来的话,她的嘴角上扬,好像是在笑。

——不会吧。

在这种肃穆的场合里,丧主竟然在笑,这可是闻所未闻。继实决定把这当成是自己看花了眼,强行压下心里的疑惑。

死者的亲戚们紧随其后,开始为死者上香。棺材上的小窗一直开着,每个人都从那里看了看死者的脸。但是,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一瞬间的尴尬之后他们又强装镇定回到了座位上。

尴尬的表情在现场蔓延开来。上过香的人们开始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原本沉寂如死水的灵堂慢慢变得嘈杂。把死者称作“部长”的套装女此刻正站在准备上香的队伍里,她对灵堂内的明显变化有些不悦。今天她依然是女强人的打扮,从背影看过去,整个人都在传递“在部长的葬礼上你们都放尊重点”的信号。

但是,当轮到她上过香、看了眼棺材里的死者后,她也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然后条件反射似的朝和服女看过去。两人对视了一下,好像瞬间理解了彼此的意思,和服女摇了摇头,套装女点了点头。

接着,轮到珍珠女上香时,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葬礼上诵经的和尚离开,灵堂内的嘈杂之声也没停息下来。最终葬礼在吊唁者上香过后就停不下来的吵闹声中结束了,前来吊唁的人们讪笑着起身离开。最后,灵堂内只剩下了那三个女人。

三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珍珠女开口了。

“我真的后悔了。”

她深深地低着头,久久不肯抬起头来。继实能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着。

“都过去了,别憋着自己。”

和服女一边摇着右手一边有些吃惊地说着。

“不,可是……可是……”

一手捂嘴的套装女含糊不清地支吾着。

“你们也不知道吧?”

面对和服女的问话,套装女和珍珠女点了点头。

“唉……我真是个傻瓜。我连自己的老公有两个情人都知道,却不知道他变成了那样子。”

和服女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是。‘反而是那种事情要隐瞒啊’——说不上是不是失望。”

珍珠女拢了拢头发,低声嘟囔着。

“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部长的关系,但这个恐怕没人知道。”

套装女一边说着一边摘下眼镜,放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我们都被骗了。”

“是啊。”

“彻底被骗过去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她们三个明明是不同风格的女人,不过继实倒觉得她们笑起来很像,这算是她们仨出人意料的相同之处吧。

看来,守夜时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已经全然不见了。

三个人离开了灵堂。继实一边整理着祭坛上的鲜花,一边偷偷地看了看棺材里的遗体。

——啊,原来如此啊。

死者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只见他的“头发”勉勉强强粘在头顶。现场的灯光照进棺材里,使得那一大块光秃秃的头皮直泛亮光。

继实抬起头盯着祭坛上的遗像,照片里一个如昔日明星般的男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可掬,一头秀发在风中飘扬。

回到“花TAMA”后,继实整理了葬礼上的所见所闻,然后交给玉子一份总结报告书。

“果然是这样的啊,我当时就觉得是这样的。”

——你知道死者是个秃子?

“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有所隐瞒。”

——是女人的第六感吗?

“不,是魔女的第六感哦。”

玉子突然说出了一个十分玄乎的词,让继实有些不知所措。

——魔女?

“没错,其实我是魔女来着,可以用‘花言灵’稍微变动一下死者的最后一程。”

继实已经完全跟不上了,这次又在脑海里为“花言灵”三个字打上了问号。

“小子,你听说过花语吗?”

继实点了点头。虽然知道花语这个词的概念,但若说哪种花有什么样的花语,他就不得而知了。于是,继实又歪了歪头表示“知道得没那么细”。

“这次葬礼上用的曼陀罗,花语之一是‘虚假的魅力’,恐怕前去吊唁的人们,包括那三个女人都发现花花公子的‘虚假’了吧。”

继实认为大概是和服女捶打棺材时弄掉了死者的假发。

但是,玉子却说那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花的力量所致。

——这太荒诞了。

“一点都不荒诞。语言可是拥有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力量,而且,拥有灵的语言影响力更大。”

——这就是花言灵?

“没错,包含了魔女想法的言灵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花儿原本拥有的花语再加上言灵的力量,就能稍微改变当时在场之人的命运。”

玉子一脸得意地向继实解释,继实则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探索着玉子这番话的真意。

“你这什么表情,你还不相信啊?算了,我也不强迫你去相信。不过你记着,语言可是有着远远超乎你想象的力量。”

玉子说完后,打开账本开始计算这次的工作报酬,她把数字填进付款单,然后交给了继实。

“你把这个交给殡仪公司,今天就可以直接下班了。明天还是下午过来上班。”

“辛苦了”——玉子说着递给继实三个用锡箔纸包着的三角形的东西。

“这是鲑鱼、烤鳕鱼子和山嵛菜的饭团。人生伴侣最好是只有一个,不过饭团的口味却是越多越好,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呀。这算是午饭补贴。”

继实觉得,想要用饭团做比喻来总结这次事件的玉子与其说是“魔女”,倒更像是“老太婆”。他依然觉得“花言灵”这事有些玄乎,不过手里的饭团传来的温热感一下子就赶走了那一点点的不可思议。继实早已被“好想早点吃饭”的心情完全支配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受制于口腹之欲。

——不过说起来,自从外婆去世后,我还从没觉得饭菜好吃呢。

继实对着坐在椅子上目送自己的玉子稍一鞠躬,便离开了“花TAMA”。天色尚早,继实棕色的瞳孔迎上刺眼的阳光,甚至让他觉得好像进入初夏了。他一边眨着眼,一边挠着浅色的自然卷头发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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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出轨,调查未果,反而让我陷入层层叠叠的阴谋之中。走投无路之际,那个男人出现了,像一束光给我晦暗的人生带来慰藉。却不想,一场变故,让一切好景如同虚设,轰然崩塌。我恳求那个男人相信我,却只换来一句:“顾青怡,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他弃我如敝履,给我设陷阱,让我痛失亲人,害我如堕深渊……浴血重生,当我再度归来,靳北寒,你准备好迎接我的复仇了吗?
  • 她跟我聊到枫树、水的微笑以及永恒

    她跟我聊到枫树、水的微笑以及永恒

    一个关于被我们忽略了的时间的故事,一个关于拖延、关于明天、也关于此刻的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26岁的亚历山大·克劳诺斯无疑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完美的身材、薪水不错的管理层职位、刚刚租好的两居室公寓……但邻居老太太埃莉斯的意外过世让他意识到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却错失了或许能挽留她生命的那一分钟。就像亚历山大的生活,每一分钟都只是通往下一分钟的步骤,循环往复,他似乎从没有真正存在过。随后,巴黎地铁里哭泣的黑人女人、留着长发的摇滚歌手、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枫叶、旅途中穿越公路的鹿、邻居古纳尔先生、那个名字中有枫树的女人……19个不同分钟里的片段和故事交织,很多小齿轮一起转动,他开始聚焦永恒时间里无与伦比的每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