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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活在低处

走出弥漫着一股胶水味的车间,他直接去了二楼的办公室。在二楼办公室的财务室,他领到了四千八百五十八块钱,这是他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一点半辛苦得来的。把钱放进裤兜里,他顿时感觉沉甸甸的,连同自己如纸般卑微单薄的命运也顿时变得有分量很多。走出厂门,来到喧嚣的街道上,他右手伸进裤兜,紧捂着这一份钱。?风裹着一丝冷气,刀一般割在脸上,却一点也不感到冷,他心底欢喜着,一股莫名的暖流流遍全身。

留了八百块钱在身上,剩下的钱他全都寄回了家。他是一个很节省的人,虽然才三十岁出头,抽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衣服。他把挣来的钱都存起来,看着卡里不断增加的数字,他心底感到十分踏实。数字,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提供着安全感。慢慢上升的数字像逐步上升的台阶一般,垫在他脚下,让他看到更多的风景。

从邮局出来,已近黄昏。天空飘着丝丝细雨,他走在马路边,小孩子式地张开嘴,让裹着寒意的雨水落进嘴里。他抖擞了下身子,顿觉全身舒畅很多。他喜欢吃牛肉,每次月底发工资,他都会去附近的湘菜馆点一份牛肉,然后再喝上一点小酒,算是犒劳自己。今天也不例外。

雨夜,霓虹灯闪烁,有一种别样的温情。微醺的他从饭馆出来,独自蹲在马路边,默默点燃一根烟。烟依然是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烟燃烧着,转眼就化为灰烬。他能感受到指尖的烟蒂因燃烧所带来的温度。他把烟摁灭在地,适才掉落在地的烟灰在雨水的湿润下,早已与地上的灰尘融为一体。他站起来——在异乡的街头,起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就想到了爷爷的死。

那个盛夏,因食道癌而干瘪如柴的祖父被推进火化炉里,炽热的火焰把他燃烧成灰烬。他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在暗夜里,看着它点点滴滴化为灰烬。在零星闪烁的微光里,他仿佛看见爷爷那张熟悉的面孔。点燃香烟的熟练手势,让他感到自己似乎在扮演一个殡仪馆火化工的角色。他狠吸一口,把缭绕的烟雾吸人体内,那种腐朽的气息慢慢在他体内驻足下来。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他缓缓朝熟悉的工业区走去。

在工业区超市旁的公共电话亭里,他拨通那个烂熟于胸的电话,微醺中,他听见女儿清脆甜蜜的叫声:“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他听在耳里,一股暖流忽然从内心流淌而过,转瞬又涌上他的嗓子眼,他忽然感到一阵鼻酸。他怔怔地握着电话筒,像是陷入一段虚无之中。“爸爸,回来记得给我带一个大熊猫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抱着它睡了。”女儿响亮的声音顿时把他从悠远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他一个劲地说:“好,婷婷等着,爸爸回来买一个大大的熊猫给你。”他听见女儿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年初刚在省城做完手术。本来,他和妻子两人在广州江高小塘的一家小鞋厂打工,过着出租屋、车间、饭堂这样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偶尔工厂放假她们会去附近的超市和公园逛一逛。三点一线的生活像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把他们绑架了一般,捆绑在身的绳索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每天加班到十一点,累是累点,但毕竟能赚点钱,想到这里,他们觉得还是值得的。他们想着辛苦几年,积攒点钱,回老家开个鞋店,自己做老板,这样会好很多。他们心底藏着这丝对未来的憧憬,暗地里使劲紧握拳头,卯着一股劲加油干着。

家庭的一场变故仿佛一块巨石般瞬间就打破了他们原本忙碌平静的生活。去年底,他母亲突然屙血,一拉就是几百毫升,颜色由黑渐渐变红,母亲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刚通宵加完班的他匆匆踏上回去的火车。在县医院,他看见苍白无力的母亲,一向倔强的母亲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遮掩的悲伤与绝望。他彻夜守候在母亲旁,一脸憔悴。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忽然嗫嚅着嘴:“孩子,又要花这么多钱,是娘害了你。”他紧握住母亲生满老茧的右手,说:“娘,没事,身体要紧。”几日后的深夜,病情稳定后正准备次日出院的母亲忽然病情加重,血仿佛一下子冲开了身体的阀门,从她体内流泻而出。

在通往省医院的120救护车上,脸色惨白的母亲紧握住他的手,像紧抓着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一根救命稻草。救护车呜咽似的悲鸣着,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闪烁着的霓虹灯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寒气模糊了窗玻璃。车内的他直感到一阵恍惚。他想起许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紧握住母亲温暖的双手。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现在,母亲成了他眼中的孩子。三十年倏忽而逝,岁月以互换的方式变换着各自的角色。

在省里第一附医院,床铺十分紧张,他彻夜未眠地守着母亲在急诊大厅的过道里过了一夜。次日,在几番央求下,终于住进了暖烘烘的病房。他在母亲加剧的凶险病情里煎熬着,一道病危通知书让他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通红的双眼溢出浑浊的泪水。转危为安后,他就蜷缩着身躯睡在床沿角落里那张巴掌大的铁架床上,满脸疲惫。

医院,命运的苦难和苍白在这里堆积,像灰尘日复一日地覆盖下来,直至面目全非,化为一抔尘土。地狱中的魔鬼手执扫帚清扫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尘土,新的疾病和苦难的灰尘重新掉落而下,一切变得臃肿不堪,在一次次地狱之神的清扫之下,命运陷入不堪的恶性循环之中。他想起他的父辈,饥寒交迫中的第一代打工者,而他在时代的浪潮里,无声地从父辈手里接过第二棒,步伐仍旧那样匆忙。

医院,弥漫着浓重的暧昧气息,而死亡是唯一的暧昧对象。疾病的阴影遮蔽了病人们的瞳孔,他们的悲伤在脸上潮水般蔓延开来。

同病房住着的另外两个病人,一个是患了胃癌的年逾七旬的女教师,一个是患了肝硬化的乡村老人。女教师和乡村老人,相同的年龄,不同的面容映射出各自生活的富足或艰辛。女教师由一个三十多岁的保姆看护着,她的两个儿子忙于工作和生意,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过来看望她。半米之遥的地方,一个面容粗糙的中年人正照顾着这个乡村老人。老人刚进院时经常吐血,现在病情得到了控制。深夜,看护女教师的保姆人睡时打起浓重的呼噜声。一脸疲惫的他蜷缩在巴掌大的折叠床上,被巨大的呼噜声折磨得难以忍受。次日晚上,他效仿着中年男人的样子,等母亲安然入睡后,把折叠床搬到楼梯灰暗的角落里。灰暗的楼梯拐弯口没了呼噜声的干扰,却寒气逼人。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再把身穿的那件大衣披在被子上,身子骨才慢慢暖和起来。紧挨他躺着的是那个面部沟壑纵横一脸沧桑的中年男子。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见中年男子正蹲在楼梯口抽烟,零星的烟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他在噩梦中梦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悄然逝去,满脸泪水地从睡梦中醒过来。他匆匆跑到病房看见母亲正睡着,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灰暗的楼梯间。暗夜里,他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蹲在楼梯间默默地抽烟。中年男子跟他说:“我知道我娘没救了,但她这么多年独自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我们无论如何得尽力让她活久一点,哪怕是一分一秒。”闪烁的烟头穿透黑夜,瞬间熄灭下去。中年男子低下头,说:“我快撑不住了,住院一个月花了十二万。这十二万,我三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回来。”他们羡慕年逾七旬的公办女教师医药费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以上,女教师却羡慕有这么孝顺的孩子时刻陪伴左右。命运之神以这样一种方式时刻演绎着它的倾斜和平衡。他站在命运倾斜的天平上,瞬间滑入命运的深渊里,跌人深渊的瞬间,他紧抓住岸上的稻草,拼命挣扎着。

暗夜里,病房的监测仪时而无声地运行着,时而像拉响了警报一般,发出刺耳的滴滴声。那代表着血压曲线的上下波动,窜上去,又跌落下来。机器上划出优美的线条,却呈现出命运的心酸与悲凉。恰似命运在颠沛流离中划出的曲线,弯曲跌宕的弧度像重压下生命弯曲的背脊。一整夜,他守候在冰冷的机器旁,心情随着上下浮动的波浪线起伏不定。初到医院时,血压线像半空中飞行的雨燕,一下子俯冲到顶端,转瞬却又像被猎人击中一般,滑落到低点。骤然降低的血压映衬着母亲异常苍白的脸。

疾病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把他体内的水分烘干殆尽。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在黑夜里嘶喊。住院一个月,几乎花光了他这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但此刻他的心是温暖平和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落进了他的心底。转身,看着母亲安详入睡的脸,他原本空落落的心顿时变得丰盈起来。

打完电话,雨丝变得细密起来。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细雨敲窗,发出“滴嗒滴嗒”的响声。虽然绕了一圈,又悲哀地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原点,但他心里还是欢喜的——母亲还健在,他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劲。暗夜里,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像是证明自己确实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使劲紧握自己的拳头,拳头发出咂咂的声音。

在异乡的夜里,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女儿可爱的面容、甜蜜的声音,缓缓沉入梦乡。午夜,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中惊醒过来。滚烫发热的身体几乎要把他燃烧起来,可骨子里却又寒意逼人,浑身禁不住阵阵颤抖着。他使劲蜷缩着,把自己弯曲成一张弓,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拧透身上的寒意。暗夜里,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喘息着,适才被驱散的寒意又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就把他淹没了。

被腐蚀的顶梁柱忽然崩断在地,整个屋子瞬间轰然坍塌,落地的灰尘席卷而来。一朵绽放的花朵在风吹日晒之下走向萎靡颓败。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在愈渐强烈的疼痛中,他顿时陷人巨大的恐慌里,他想起刚做完心脏病手术的女儿,病卧在床的母亲,年迈苍老的父亲,还有老实而又沉默的妻子。

夜色包裹成一团巨大的冰,寒意逼人。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卑微,命运的巨足,一脚就可以让他灰飞烟灭。他只能颤抖着在命运的脚趾缝里求生存。寒夜里,床头柜上滴嗒行走的闹钟映衬着他加速的心跳。他忽然屏住呼吸,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心跳声透过指尖传递到他耳边,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心是嵌入人体内的时钟,忽高忽低的心跳敲打出生命底色苍凉的旋律。人体像是一个巨大的肉体时钟,在心的日夜兼程的行走里,苍老和腐朽慢慢漫过头顶,最终抵达死亡的平静和安详。我们用尽短暂一生的喧嚣来换取永恒的沉默和寂静。

晨曦时分,渐缓的疼痛让适才深陷在巨大恐慌里的他得到一丝喘息。在幻想中,他感到曙光初现。浓重的胶水气息在车间弥漫着,他弓着腰,右手持着小铁锤,使劲敲打着鞋帮。一直撑到下午,他浑身乏力,脸上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做完手中的鞋起身时,他顿感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在地,他赶紧扶住一旁的桌子。

在医院,医生开了一堆化验单给他。有可能是肿瘤……落进蚌壳里的沙子,在时光的孕育之下,变成一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珍珠。而生存的污垢在时间的预谋下,在他体内慢慢变成一个定时炸弹。做完CT出来,已是黄昏。他站在医院门口,一脸茫然。下午做的检查,报告结果要次日早上才能出来。这意味着还要经受一个晚上的煎熬。

深夜,他静躺在床上,听雨水敲窗之声。雨一滴滴敲在窗上,敲击着他脆弱的心。他不断咀嚼着医生的话,仿佛嚼着黄连,苦味渗透进骨子里,他顿时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他想起去年夏天工业区开摩托的肥仔猝死在出租屋里,七天后才被发现。发现时,电饭煲里的饭还插着电源,冒着热气。肥仔太胖,附近的工厂嫌他体型胖做事慢,都不要他。肥仔无奈,买了个二手摩托,做起了摩的生意。风吹日晒,一个月下来也能勉强过日子。他坐过肥仔的摩托车,那时坐在他身后,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瞬间就感到了自己的骨瘦形销——弱小得像一只蚂蚁。他甚至羡慕过肥仔的胖,但他丝毫没想到这种羡慕里映射出肥胖里所隐含的致命的威胁。死在出租屋的肥仔七天后才被发现,肥胖的身体开始化脓,散发出尸体的恶臭。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长跪在肥仔尸体前,颤抖着身躯,满脸泪水。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现在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亲。儿子曾经是他唯一的依靠、救命稻草——不,他们是彼此的精神依靠。往后的时光里,她终将像一艘破旧苍老的帆船飘荡在茫茫大海上,随世事浮沉。

他想起父亲。一九八五年背井离乡打工,二〇一四年回家。北京三年,长沙两年,广州两年,深圳八年……二十九年东奔西跑的打工生涯,供完两个儿子结婚生子,建好一栋三层高的新房,而后满头白发,带着满身疾病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常年与泥浆打交道的手布满老茧,飞溅的大理石灰堵塞了他的肺,B超图显示出一道模糊的死亡阴影,腰椎间的骨刺刺得他沉沉地弯下腰去。二十九年,他咬着牙,从未向生活妥协过。

在父亲的命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十九岁那年出来打工,一晃十六年倏忽而过。十六年,他一直待在广州,在广州的各个镇区颠沛流离着。他摸着身上的那根骨头,使劲捏着,一股腐朽般的酸痛传遍他的全身。自己还那么年轻,身体却已经加速苍老下去。想着父亲,他仿佛就看见了自己的宿命,终将有一天要带着满是窟窿的身体,回到故乡,而后埋葬在故乡那棵老树下。黑暗中,他又握紧了拳头,想着,天塌下来也要把年幼的女儿一直供到读完大学。

次日清晨,在医院里,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还好,是良性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屋外阳光灿烂。他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这冬日的暖阳,忽然泪流满面。

买码

起初,命运的冒险是从一张火车票开始的。一张火车票,带我从熟悉的故乡走到陌生拥挤的异乡。无座、硬座、硬卧、软卧,层次分明的待遇里,人们或站或坐或躺在疾驰的火车上,不同的姿势做出不同生存状况的隐喻,一张窄小的火车票里暴露出生存的艰辛与尴尬。我紧握着一张无座的火车票,抱着行李坐在过道上,在浩瀚如海的人流里,左右飘荡,上下颠簸。相比无座的火车票,飞机票给人一种能够在天空中飞翔的自由。物质的窘迫映照出生存的困境,飞翔成了一种奢望,它只能在幽暗的屋子里进行,在梦境中拍打自己的双臂,作一个短暂的滑行。梦总是相反的,它折射出人的精神困境。

寄居在哥巴掌大的出租屋里,从楼下嘈杂喧嚣的空旷之地回到窄小的出租屋,空间的逼仄感让人心底顿感压抑,呼吸和心跳在涌动的空气的包围下仿佛也跟着加速起来。深夜,在雨雾的弥漫下,夜色变得稀薄起来,淤积于胸的压抑感渐渐被抽离,一切顿时变得空旷悠远。夜,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宁静。

出租屋里,哥和嫂子睡床,我打地铺,睡在紧贴地板的席子上,能感受到那股凉意。午夜,耳边响起哥熟悉的呼噜声,呼噜声连绵起伏着,转瞬又戛然而止,紧接着,几声呓语在屋子里回荡着。清晨,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哥和嫂子已经在外面洗漱,他们匆匆洗漱完,而后匆匆地从我头上跨过,上班的冲锋号巳经吹响。模糊中,哥轻轻踢了我一脚,叫我赶紧睡到床上去。

这一天,我没有像往常那般,拿着简历在尘土飞扬的工业区里四处奔波,而是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浮上来。屋外,工业区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撕裂人的耳膜,直插焦虑的内心世界。而于此刻的我而言,内心隐藏的一个小秘密仿佛消音器一般,遮蔽了眼前的轰鸣声。

一个月的寻觅工作,使我几乎弹尽粮绝。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六十块钱,我心底满是忧伤。一个月前,哥已经给了我一千块。我紧咬着唇,不好意思再开口问哥要。我决定孤掷一注。

那天黄昏,在疲惫和焦虑中挣扎的我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六十块钱,挤进拥挤的人群,买了一个特码。我选择了1 2,这是我的幸运数字。晚上九点,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惊现的1 2,像是突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焰饼砸中,心底顿时兴奋不已。我急于和别人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迅速抄起电话告诉了大哥,电话那端的大哥惊讶不已。拿着兑换过来的两千五百一十二元现金,我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这孤注一掷带来的意外之财让疲惫不堪的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接下来几天,我静静地待在出租屋里,在菜市场买些鸡鸭鱼肉,做给哥哥和嫂子他们吃。看着他们吃得很开心的样子,一股莫名的酸楚忽然在我内心涌起。此后一连多日,我偷偷跑去买码,但总是输多贏少。那次赢来的两千五百一十二元,输回去了九百多。思虑许久,我开始远离那里。我选择绕道而走,隐约看见门口聚集着的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不免痒痒。这种痒迅速转化成脑海里的美妙幻想,它暴露出幻想者生存困境的尴尬。

马路对面的彩票店里,穿着工衣的工人、打扮露骨的**、着装干净整齐的业务员、大腹便便的个体户老板,聚集在窄小的店铺里,或坐或站着,对着墙壁上张贴的数字图谱仔细分析,偶尔交头接耳,津津有味地交流着。人们手执简陋的渔网,渴求在浩瀚的大海里打捞起一条财富的巨鲸。这种简单的冒险不至于致命,寂静、琐碎的世俗生活里,人们通过这种简单的冒险企求激荡起命运的涟漪;但也有激进的冒险者,在美妙幻想的迷惑下,孤掷一注,最终倾家荡产。生产车间的小刘在日复一日的冒险里守株待兔,最终捕获财富的巨鲨。

在广州,红星社区,石井工业区,密密麻麻的鞋厂聚集在这里。刺鼻的胶水,令人窒息的车间,鞋厂的气息慢慢渗透进人的骨髓里。各式各样的小商铺夹杂其间,一些商铺在黄昏时分,磁铁般吸引着打工的人们。在石井,除了鞋厂的气息,另外一种气息长期的蔓延着,它肆虐幵来,时而露出天使般的微笑,时而魔鬼般浄狞。在枯燥单调、尘土四起的工业区,买码成了工业区的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买码,从四十九个数字中挑选出几个心仪的数字,用它们作为砝码,去撑起财富的天平。

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外面面试归来,总会看见哥一脸着迷地陷在眼前一张张地图般的码报里。那一张张码报,像命运的迷宫,变幻莫测。下班后,哥趴在桌子上,拿着圆珠笔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写完凝思一会儿,又涂掉,重新写上一个新的。桌子旁,放着几张以前的皱巴巴的码报。被疾病纠缠的人一脸虔诚地跪在菩萨前,求上一个上上签,祈福着身体的健康,他们在死亡的阴影里打捞一个符合自己心里预期的生命数字。而在生活困顿间苦苦挣扎的我们,试图从纷繁的数字中,打捞起扭转命运的财富。

我紧跟在哥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买码的店铺,屋内人影缭乱。投完注交完钱,下一步就是等待。九点,准时开奖。特码没中,中了几个平码,赚了一百多。我们击掌而庆,在工业区旁的大排档坐下,享受着这点滴的意外之财。适才工作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顿时脱胎换骨一般,精神焕发。我们的喜悦和幸福如此简单,简单到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轻易改变。码报牵引着我们的心绪,风吹草动,就会掀起巨浪。买码时的摩拳擦掌,等候开码时那种几近扭曲的焦灼的兴奋,对应着的是期待落空后的茫然。接下来的几天,运气不佳,一直没买中,最后一次带着回本性质的赌注反而全搭了进去,总共输了一千多块钱。每天起早贪黑,一天一百多的工资。一千多块钱,相当于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忙碌,而今全成泡影!哥陷入一种情绪不稳的恶性循环之中,终日闷闷不乐。嫂子见了,终于忍不住,狠狠地骂道,平时那么省,两块钱的早餐都省着没吃,却把那钱都浪费到上面去了。哥耷拉着头,默不吭声,颧骨突出的脸显得异常消痩。许多时候,我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张薄薄的码报纸,一张彩票,它魔鬼般时刻左右着你的性情。你以为命运的垂青就在转角,没想到,一个转身,就深陷进去。

相比于正大光明的双色球彩票,藏匿于街道小店里,带有地下非法性质的买码仿佛打扮妖艳的站街女,全身弥漫着诱惑味道,刺激着人的荷尔蒙。人们深陷于这种起伏不定的数字游戏之中。

数字,透露出生存的秘密和秩序。列车时刻表上的数字,分秒必争、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晚点,也会得到精准的修正。日历表上的数字,嘀嗒嘀嗒响的闹钟,按部就班行走着,从循环往复的变化里,我们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数字有序的变化意味着有迹可循,生命运行的规律隐匿期间,生命的恐慌感开始消减。有时,安静行走的数字突然戛然而止,年逾三十的生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瞬间停止。一个数字代表着一个生命,生命的意外与脆弱在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中呈现得淋漓尽致。然而,所有的偶然,都指向着生命的必然。

从杂乱无序的数字中打捞一个或者一组自己心仪的数字无异于大海捞针。游戏的设置者先让你吃一口肉,然后再把肉悬置于半空中,任你使劲力气踮起脚尖也难以再尝到一口。当你灰心丧气转身欲走时,悬挂于空的肥肉忽然又降低了高度,一股诱人的肉香飘进嘴里。你猛地一个转身,像鱼跃出水面,喘息片刻,转瞬又扎进水中。循环往复之间,人不知不觉之中被驯化成乖巧的奴隶。简单的数字游戏,折射出人性的贪婪和复杂。

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里,食物链顶端闪烁着的光芒,容易成为夜行人的灯塔,也更容易成为虚无缥渺的海市蜃楼。在食物链的底端,流浪者们沉溺于这种简单赤裸的数字游戏,慢慢陷人命运的泥潭;食物链的顶端,权贵们把玩着复杂的数字游戏,他们偶尔探出脑袋,朝下望去,露出阴险贪婪的笑。一张彩票,一张码报,犹如拥挤不堪的火车厢,蜷缩在车厢一角的流浪者,映射出命运的卑微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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