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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色的告白

1

一周的时间,爸爸说过只给我一周的时间。在这一周里,他会让我更加痛苦,让哥哥们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周时间,只有一周的时间。

清晨,从噩梦里醒来的我,正盯着日历发呆。一周的时间,168个小时,怎么花才够,怎么用才能扭转这一切?我恨自己,恨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居然无法说服我的亲生父亲。更可怕的是,此刻想到那个人,我内心只有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我知道他是我的爸爸,但我真的无法去爱他。他没有在我需要的时候照顾过我,他没有为了我的微笑而弄得满身伤痕过,在过去的十三年里,我的生命里没有他。

合上日历,我走到楼下,看到桌子上被孤零零留下来的哥哥们为我准备的早餐,感到十分落寞。月霜今天要陪夜雨去他们学校,而凝雪在为找一份新的兼职而奋斗着。

我独自吃完早餐,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坚强。这时,电话铃音响了起来。出事之后,家里的电话都是哥哥们接的,他们的态度就好像每一个电话都是敌人打来的一样。

这一天,哥哥们都不在家,我没想那么多,跟以前一样拿起了电话:“你好,‘左公馆’。”

“啊哈……”电话那边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幸运的叹息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做,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

“你好,我是电视台《真情》栏目组的记者若琳。你是晨曦吧?我们见过面的,只是你可能不记得了。太好了,我终于直接联系上你了!”

“啪嗒!”出于本能反应,在她介绍完自己后,我很不礼貌地挂上了电话。心跳速度陡然间加快。我知道这样做很幼稚,不过还是盯着电话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不要再打过来了,不要再打过来了……

“丁零零……”事与愿违的是,电话铃音又响了起来。

我坐在一边,任由它响着,响着。可它一直响,一直响,听上去根本就不会停下来的样子。突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我再次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若琳忙不迭地说起话来:“晨曦,你还好吗?是不是被控制了?我想跟你谈谈,我想了解你现在到底好不好。”

“你觉得我会不好吗?你觉得我被控制了?哼……”我压抑不住地冷哼。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些大人的思想为什么都这么龌龊呢?

“是啊!”她立刻想当然地说,“不然为什么我打了这么多次电话都是你哥哥接的,为什么这么久了你都没有亲自面对媒体,而且森光辉……”

你们不会相信,这么多为什么都是因为哥哥们想保护我,怕你们伤害我。你们的大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们不相信人是善良的。

电话那头的若琳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它越烧越大,越烧越大!于是在她说出“我们能见个面吗?你和我,偷偷地,私下地”时——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道,决定亲自迎战!

下午3点,约好的十字路口上人来人往。我独自等待着,直到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人朝我走了过来。或许是那天给我的刺激太大了,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她,她就是那天早晨逼问我的记者,我想她也应该就是打电话给我的记者若琳。

“你好,我是若琳。”她走过来,露出职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你好,我是左晨曦。”

我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手。虽然我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但是我要保持平静,起码要比她更平静,这样才能赢得战争。

“我们进去聊,摄像师已经在里面了。”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咖啡馆说。我点了点头,朝那边走了过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想这大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吧。

几分钟后,我们在咖啡馆内坐好。她面对着我,在她身侧还有一个工作人员扛着摄像机,而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看上去很专业的录音机。

“好了,我们的采访正式开始了。”若琳冲我顽皮地笑了笑,好像是为了让我放松。我也笑了笑,却是很冷的笑容。

“晨曦,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现在还好吗?”

这是一个普通的问题,我也明白我应该平静地回答,可是长久压抑的怒气让我说出来的话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觉得我应该过得好吗?”

没想到我的回答是这样冷漠的一句反问,若琳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口气有点儿担忧地追问我:“晨曦,你没事吧?那几个男的没有对你怎么样吧?他们真的在一直禁锢你吗?他们威胁你了吗?请你不要怕,如实地告诉我,我们会为你做主的。”

“哼!”我忍不住冷笑出声,原来她脸上的担忧是因为这个。我真是受够这些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大人了。

“抱歉,那几个男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我冷冷地望着她,决定用最冷漠的语言深深地刺痛她,“如果你会叫你的爸爸‘那个男的’,叫你的妈妈‘那个女的’,那么我或许会知道你口里的‘那几个男的’指的是谁了。”

若琳愣了一下,她大概完全没想到她面前这个子小小、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不过,若琳看起来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皱了下眉头,她继续追问我:“晨曦,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了吗?他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事让你误会了?”

他们,又是他们。没有人告诉这个女人要如何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父母吗?

“身世?真相?呵呵……”

我平静地笑了笑,就像在说街头巷尾的“八卦”一样对她说了起来:“十三年前哪,一个坏男人把一个好男人逼上了绝境,于是好男人也变坏了,杀掉了原来的那个坏男人。那个坏男人的老婆为了报复,带走了好男人的女儿。十三年后,那个女孩长大了,她就是我。我的爸爸杀了哥哥们的爸爸。我是哥哥们杀父仇人的女儿,我和他们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还不要脸地和他们住在一起,和三个男人住在一起。你需要我知道的身世之谜是这个吗?”

这一刻,若琳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愣愣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看着若琳傻掉的样子,我的内心泛起一阵恶意的微笑。我刚才的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不好。原因是什么,我告诉你。”我看着若琳,胸中翻滚着残忍的恶意。我要毁了她的那些想法,就算为此会顺带毁了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为你们的报道,我快要被从哥哥们的身边带走了,回到那个男人,那个所谓的我的亲生父亲身边。因为你们的报道,月霜失去了工作,夜雨哥哥也很有可能会失去支持他读大学的奖学金,凝雪哥哥甚至有可能会上不了大学,哼……凝雪那个家伙,就只有打篮球这一项才能,成绩不好,人也傻傻的,如果H大的体育系因为这个原因不要他,他就没有地方去了。”

我平静地说着,就好像在说与我无关的事。看着面前的若琳表情从先前的担忧渐渐转变为对我的恐惧,我的内心泛起一阵快感。

就这样吧,鄙视我吧,看轻我吧。哪怕这样,我也要让你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想法都是错的,是错的!

你们以为我才是受害者,以为我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才不是!不是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坏人,那就是我,是我!

我看到摄像机边的灯在闪,我明白我在这里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全城的人知晓。到时候他们会更加鄙视我,更加看不起我。不过,这正是我要的。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决定说出更多的真相,彻底摧毁若琳心中的那个我的形象。

2

“你们不是一直担心哥哥们,哦……呵呵……用你们的话说是那几个男人对我图谋不轨吗?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已成年的少女住在一个屋檐下会做些什么呢?会不会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我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是的’!我们之间确实有超出兄妹感情的东西,不是一点儿,而是很多很多!”

那一瞬间,她震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以为我脸上会出现超出平静的其他表情,但是没有,我脸上除了平静就只有平静,其他任何表情都没有。

“告诉你,夜雨哥哥爱着我,用超乎兄妹感情的感情爱着我,而我……”

我淡淡地说:“我爱着月霜哥哥,残忍地想把他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放在身边,不让任何人夺走他。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就是这样爱他。我爱他!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而我有记忆的那么多年里,我的生命里只有他、夜雨和凝雪!我爱他,爱他,爱他,就是无法抑制地爱着他。”

“这让你觉得龌龊了吧,让你觉得恶心了吧?可是在我的生命里,是哥哥们起早贪黑地为了让我吃饱而工作着,是哥哥们在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陪伴在我身边。是月霜保护着我,无私地爱着我。在这些记忆里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起码我的记忆里没有那个叫做森光辉的男人!现在我长大了,我决定去爱一个男人。和所有女孩一样,我想去爱一个好男人,一个会保护我、爱惜我的男人,因此我爱上了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这有错吗?如果有,那也无所谓,你们爱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吧。”

当我将心里的话一次性说完,若琳久久没有说话。她盯着我,目光深邃,好像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我也盯着她,用我最轻蔑不屑的表情。

“请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很久之后,我冷冷地问她。

“哦……”若琳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叫了一声,然后就直直地望着我。过了好久,见我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后,她轻声问道,“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正常吗?晨曦,你觉得正常吗?”

疼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大脑。

我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找回点儿力气回答她。

“不正常,一点儿都不正常。杀父仇人的女儿和被杀父的男孩们,一点儿都不正常,但是……”我望着若琳,平静的表情一点点地被很深很深的悲伤打败。

“我能怎么办?这是我想要的吗?这是我和哥哥们能控制的吗?我能让我的爸爸不要杀了他们的爸爸吗?我能让我们变成真正的血浓于水的亲兄妹吗?我能吗?他们能吗?”

“你们够了,够了!”我喊了出来,“够了!不断地问、不断地说,够了!你以为我们想这样吗?你以为我们早就策划好了,要集体出演这样一幕闹剧吗?真相对我们而言有多么残忍,有多么可怕,你们知道吗?你们只要在外面看着,看电视剧一样看着就好了。你们可以随便说这个女孩好随便哪,她的哥哥们都疯了吧?我呢?那是我的亲人,月霜、夜雨、凝雪他们是我的亲人。你觉得我无情也好,傻也好,或者被挟持了也好,在我的心里,只有他们三个亲人。”

“正常?是的,我们不正常!”

我失控地冲若琳吼道:“我也没想过要正常!”

“把摄像机关掉。”突然,若琳对身边的摄像师说。

“但是我们还在录节目啊。”摄像师哥哥迟疑了一下,对若琳说。

“关掉它!这不是节目,懂吗?”若琳忽然大声冲他吼道。下一秒,一直对着我的摄像机垂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刚才说话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记者。

“对不起,我有点儿失控。”若琳整理了一下刘海儿,对旁边的摄像师大哥说,“能不能请你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单独待一会儿?”

“不知道你这又是怎么了。”摄像师大哥说着话,扛着摄像机走了出去,边走还边不悦地回过头望向若琳。我也望着若琳,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想干什么?”我警觉地问。

若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双手做出职业的让我放松的手势:“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误会,而我想解开这个误会,不是……”

她陡然间抬起眼帘,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说:“不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是跟看电视一样看着,而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用朋友的身份和你谈谈,好好地谈谈,行吗?”

“谈?我们好好谈谈?”我警觉地缩紧了身体。若琳脸上浮现出一抹慌乱,随即抓住桌上的录音机,把它也关上了。

“晨曦,是我不对。我承认我对你和你的哥哥们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过去我得到的消息误导了我,这种误导让我对你们有了个片面的认识。这种误导的产生,与我前期掌握的资料不全以及普通人惯有的社会常识有关,但新闻发生后你们一直采取躲避的措施也是让这种误会加深的原因之一。好了,这些都不说了。现在的我不是一个新闻人,不是一个记者,我只是……”

她想了想,说:“一个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大姐姐,一个关心着你们一家人的人。可以吗?我放下了我的成见,你也可以放下你的成见吗?”

“我……”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她不是记者吗?最讨厌的记者!但她脸上的真挚表情,让我有些动摇。

“我只是想关心你,只是想……”她望着我,目光真诚,“你真的很难。爸爸、哥哥……我只是真的很担心,担心你现在的处境,担心你的家。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你们的身份……啊啊啊……糟糕,真的太复杂、太痛苦了!”

怎么回事?

这会儿变成我奇怪地盯着若琳看了。她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好亮,好晶莹。那是眼泪吗?她居然为我一个陌生人哭了。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相信若琳。如果她能够理解我,她能够帮我们说话,我们的境遇或许会改变很多,会有一些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但是……她……

“我……如果我是你,真不知该怎么办。爸爸……还有哥哥……”若琳轻轻擦干眼泪,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惊讶地抬头望向我。

“晨曦,你说你喜欢月霜,但是夜雨喜欢你,那么你……”

她才说完,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假装一切都很正常,假装我们没事。

就算没有爸爸,我还能继续和哥哥们在一起吗?

和他们在一起,月霜怎么办?夜雨怎么办?我……我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假装下去吗?这样我们都过不了正常人的日子,过不了!

“你……”哽咽了一下后,若琳代我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他们怎么办?以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一瞬间我终于相信她是真心对我了。她害怕伤害我才把那些伤人的话越说越小声。

可是声音再小,我能当成听不见吗?

“我不知道。”我低沉的声音泄露出心底的脆弱。那是我生命里无法抹去的痛。想要和所有人在一起的我,还想着要独占月霜的爱。我希望他爱我,不是用哥哥的方式。我也希望夜雨爱我,用哥哥的方式。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晨曦。”若琳轻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的防线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崩塌。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轻声回答。此刻没有立刻哭出来的原因,真的只剩下“我恨我自己,包括恨我的眼泪”这一个了。

“甚至……我连他是不是像我爱他一样爱我都不知道。”深吸了一口气,我绝望地说:“我只是……只是任性地伤害了所有的人。”随后,我就将头埋进了两肘之间,不敢再面对若琳那双诚恳的大眼睛。

“你没有……你没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我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安慰着我。

在若琳温柔的安慰中,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好难,日子真的好难熬啊。

太难了。

太难了。

3

好消息在第二天的中午传来。本市最火爆的节目,紧随在新闻之后播出的情感节目——《真情》里,若琳对着镜头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在座的各位,在我说以下这个故事之前,能不能先请大家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你是电视里的主人公会怎样?如果你是一次意外情感危机中的主角会怎样?看别人的故事容易,对别人的故事发表评论也容易,但是如果你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人呢?”

随后,一个新的故事在若琳的讲解下在全市观众的面前缓缓展开。在那个故事里,若琳深度挖掘了整个事件中每个人的想法和处境,设身处地地为每个人目前的状态都做出了一个总结。

令人感激的是,有些不便公开的话,她始终都没说。

三十分钟的节目时间里,哥哥们和我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她说完最后一段话:“这样的故事,听上去很离奇,很有趣。但是,如果你是故事中的人,你还会觉得离奇、有趣吗?我们不能去谴责任何人,因为今天的局面是我们任何人都不愿意去面对的。它是一个命运的巧合,一个残酷的玩笑。就让我们给予那些被玩笑伤害的人更多的包容、更多的爱吧。”

“啪。”凝雪哥哥一把关上了电视。我以为他讨厌电视里的内容,没想到他立刻就转身上楼了。

“哥哥怎么了?”我傻傻地问。夜雨笑了笑,说:“凝雪你还不懂吗?他这是被感动了!完了,我有预感我们家的小弟弟会去谈一段姐弟恋了。”

“凝雪……”望了凝雪离去的方向一眼,我想凝雪一定很开心吧。只要凝雪开心起来了,阳光就一定会再次照进我们的家里,哪怕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有未来。

但是起码……没有了我,哥哥们的未来会阳光许多吧。

果然,阳光又一次悄悄地爬进了我们的生活。下午的时候,月霜原来单位的老板亲自跑到了我们家里,还带了好多的水果和慰问品。

一进门,他就边说着“月霜啊,没想到你家情况这么差”,边把一大堆慰问品,以及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送到了月霜的手里。

在我们家做客的期间,他眼眶还红红的,好像要哭了一样。最后,临出门的时候,他拉着月霜哥哥的手说:“月霜,下周就回来工作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之前是我们的人事部经理太敏感了。而且我不也没辞退你吗?我只是给了你一个长假处理家里的事而已,不是吗?如果你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就早点儿回来工作吧。”

送走找上门来送工作给月霜的经理,晚上夜雨哥哥再次被他的导师喊到了家里,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往一样担心着急,因为我相信等待着夜雨哥哥的一定是好消息。

夜雨哥哥那么优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连累到他。

甚至连我也接到了之前做家教的那一家的阿姨打来的电话。原来她辞退我后,后面的几任老师都管不住他们家的小孩,刚巧她今天又看了《真情》节目的报道,为我们家的事大受感动,于是……

“唉,人哪……”若琳的那则新闻发布后的第三天傍晚,我从做家教的地方回来,望着天边橘红色的夕阳忍不住感叹起人生来。

人真是好奇怪,好奇怪。同样一件事,换一个角度理解,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来。我对着夕阳又叹了一口气,不好的情绪要留在外面,回到家我就要做活力十足的晨曦。

我还没走到家门口,从窗户里看到我的凝雪就急匆匆地打开门冲我招起手来:“晨曦,快点儿,快点儿!今天晚上有小龙虾,小龙虾!”

难怪他一脸兴奋得好像要跳起来的样子,原来是因为晚餐有小龙虾吃啊。凝雪哥哥最喜欢吃小龙虾了。

我赶紧跑回家,这才发现今天穿着围裙的人居然是夜雨。夜雨将袖子完全卷了起来,露出两条肌肉健硕漂亮的手臂,为了挡油烟还刻意在头上围了一条毛巾,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儿大厨的样子了。

“怎么,二哥亲自掌厨?”我调侃地说。

“拜托!”夜雨哥哥立即瞪了我一眼,“我的厨艺一直都是第一,比月霜好到不知哪里去了,只是他太小气,不给我表现的机会而已。”

“哦哦哦……能吃就行,能吃就行。”我才说完,凝雪就大笑着附和道:“还算能吃,不过,也仅仅是能吃。”

“你一边去!”夜雨哥哥追打着凝雪,整个家里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月霜也从工作的地方走了回来。他现在可辛苦了,还要带着笔记本电脑上下班,难怪他一进门夜雨就凑了上去,调侃他说:“哎呀,月霜大人,提这么重的东西到处跑,手累了吧?来,我帮你拿拿,拿拿……”

“你一边去。”月霜冷冷地说。顿时,凝雪更开心了,拍着手大叫:“夜雨哥哥叫我一边去,现在可好,月霜哥哥叫夜雨哥哥一边去,这就是一物降一物!月霜哥哥万岁!万岁!”

“哈哈……”我止不住地笑。那种看到他们的欢乐是在我们家难得一见的小龙虾绝对、绝对无法带给我的。一顿饭在几个人打打闹闹、热闹得不能再热闹的气氛中过去。饭后,我们对着一桌子的小龙虾壳,还有被红油弄得脏兮兮的饭碗、盘子,谁都没有像平常一样起身收拾。我们好像谁都不愿意这快乐的气氛消失,只希望它就这样维持下去。

“要不,再喝点儿啤酒吧。”夜雨哥哥突然提议,指着桌上的小龙虾盘子说,“刚好还有一些小龙虾当佐菜,我们都喝一点儿酒庆祝吧。”

“但是晨曦……”凝雪才开口,夜雨哥哥就打断了他的话:“晨曦已经十八岁了,我的好弟弟。”

“嗯,我也喝一点儿!”我举手说道,忍不住偷偷望向月霜。他看了看我,转过头微笑默认了:“好像家里只买了一点儿啤酒,不过,应该够。”

“好吧!喝酒,我们要干杯,为我们所有人!”夜雨大笑着,从冰箱里拿出了最后两听啤酒。随后,我们一起举起了只装了半杯啤酒的杯子,在空中碰杯。

随着清脆的碰杯声响起,我的杯子和三个哥哥的杯子碰到了一起。

“为了我们大家!”

“为了我们的家!”

“为了我们所有人!”

“为了……”夜雨哥哥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最后的祝酒词,“我们的晨曦。”

“我们的晨曦。”另外两个人跟着他说,齐齐朝我望过来的眼睛里有我永生难忘的深情。

4

“不如我们来说说各自的梦想吧!”凝雪忽然对着天花板说。

喝了一点儿酒的我们更加不愿意去面对餐桌上的狼藉了,几个人就那样无忧无虑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东扯西扯地说起话来。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夜雨哥哥的大学生活啦,月霜哥哥的老板有多胖啦,还有凝雪哥哥的未来到底在何方啦,而凝雪就是在我们讨论到未来这个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的话题时,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说完,他也不管大家同不同意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的梦想呢,要求也不是太多啦!就是我再长高那么一点点,球技再好那么一点点,然后呢?被NBA(美国第一大职业篮球赛事)的稍微好一点点的球队看中,工资再比姚明高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啦。”

“嗯,我看你也只要比姚明努力那么一点点就行呢。”夜雨哥哥立刻接话说。

凝雪看了他一眼,爬过来,甜甜地喊道:“夜雨哥哥,那你有什么梦想呢?”

望着他搞怪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夜雨瞪了我一眼,说了我一句“就会跟着他搞怪”后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嘛,嗯,让我想想。”

“凝雪,我记得你初中时有个梦想。”他忽然反问道。

凝雪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说:“好像有,但是我忘了呢。”

“我没忘啊!”夜雨拍了下大腿,大笑道,“你说你要做校园里的偶像明星,最耀眼的那颗星!”

“是的,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月霜哥哥附和着,险些笑出眼泪来,“他还说过‘我要变成比夜雨哥哥更帅的明星’,哈哈哈!”

“是啊!对不起啦。”夜雨坏笑着,一脸得意,“这个梦想呢,我已经实现了,并且保持到了大学。和现在还不知道去哪里读大学的你不同,明年你哥我就要保研了,还是硕博连读四年制哦。听说其中还有一年是去德国做博士交换生,啧啧……”

“你这个浑蛋根本就不配有梦想!你……你……你……”凝雪生气地喊道,“你根本是活在人家的梦想里嘛!”

夜雨哥哥大笑起来,月霜更是少有地笑出了眼泪,而我不肯放过夜雨哥哥,追问道:“那么已经活在梦想里的夜雨哥哥,有什么梦想呢?”

“我嘛……”说着,他立刻朝我看了过来,我欢跳的心不小心抖了一下。还好气氛那么好,凝雪看上去似乎也醉了,没有人察觉到我的异样。

“夜雨哥哥还能有什么别的梦想吗?拿诺贝尔奖吗?诺贝尔奖!我要气死了!”

“哈哈,是的。”夜雨大叫着,一把将凝雪摁进怀里使劲揉了揉他的短发,“我要拿诺贝尔奖,气死你,气死你!”

“哈哈哈……”我止不住地狂笑。

“哥哥,哥哥救我!”被夜雨紧紧抱住的凝雪开始大声呼救。夜雨说着“哎呀,你不是运动健将吗?不是小姚明吗”,边说边把凝雪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场面滑稽得不得了。

“呜呜呜……大哥,二哥欺负我!”关键时刻,凝雪使出了他好小好小的时候才用的那招,大声求救起来。

月霜凑了过来,一边解救出凝雪一边说:“啧啧,到底是要拿诺贝尔奖的人哪,弄出来的发型都这么有创意。凝雪啊,你就保持这个样子吧,以后一定会红的,当板凳球员也会被人认出来的——瞧,那个头发跟火箭头一样的家伙就是左凝雪!”

“连你也欺负我!大哥!”凝雪哀号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像小狗一样望着月霜说:“我知道夜雨哥哥的梦想是什么了,那月霜哥哥的呢?从小到大啊,月霜哥哥都没说过你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真是烦死了呢!”

“这样的我,怎么会烦死了呢?”月霜有点儿无辜地问。

“当然啊,想送礼物的时候就会烦死了啊!”凝雪大声地说,顿时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大家笑过之后,一个疑问浮出了水面。

月霜到底想要什么?

确实如凝雪所言,从小到大,都是他问我们“你们要吃什么啊?”“晨曦是不是我陪啊?”“凝雪你怎么不高兴了,要什么啊?”等等,我们却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我要什么”“我喜欢什么”之类的话……

好像他的需求一点儿都不重要似的,好像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东西似的。就连那个笔记本电脑,他也是为了工作,为了赚更多的钱让我们能好好地生活才会打算买给自己的,不过后来他老板送了一台给他。他要的东西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们。

这样的哥哥,是不是太可怜了呢?

起码,我想知道哥哥要什么。月霜,你到底要什么?

可能是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吧,笑过之后,我、凝雪和夜雨都不笑了。我们认真地看着月霜。夜雨开口说:“说吧,老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他看了我们一眼,双眸深邃,看上去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偷偷地忧伤着。

“呵……”他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了缓解再一次僵住的气氛,说,“梦想什么的好遥远哪。你们啊,都快快给我长大成人,不要给我找麻烦就好了啊。”

“好无聊的梦想。”夜雨哥哥不屑地说,“说实话,你到底喜欢什么啊?别这么神秘啦!说啊!”

“嗯……是不是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呢?”月霜这次问得很别有用心,但夜雨什么都没想就答了出来:“当然!”

“好吧,你把这里收拾干净,我去休息,怎么样?”说完,月霜拍了拍夜雨的肩膀,就笑着上楼了。

楼下的我望着离去的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5

夜雨和凝雪在楼下忙碌着,我借口要备课走上了楼。走到月霜的房间外,我敲了敲他的房门。木质的房门发出“咚咚咚”的好听声音,紧接着是他走过来开门的声音。

一打开房门,昏暗灯光下的他就似乎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他望着我眨了眨眼睛,显得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早料到会如此的无奈。

“哥哥……”我站在门口望着他,轻轻地叫着。

月霜叹了一口气,才说:“进来吧。”说完,就背对着我走了进去,坐到了床边。我也走了进去,坐在他床边一张平时用来放闹钟和杂物的椅子上。月霜的房间非常小,小到除了床就几乎没了转身的空间。

我们就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对坐着,也没人先开口。那种只会在我们独处时才出现的特殊心情,此刻因为这个房间的狭小和安静而被放大到无限大。我觉得我的心跳声似乎有打雷声那么大,“怦怦,怦怦”的,好响。

“你找我有……有事吗?”过了好久,似乎有一整晚那么久,月霜终于开口了。可是他的眼帘低垂着,看都不看我,好像看了我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一样。

“哥哥……你真的……”我咬着牙,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我只知道我们逃不了的,就跟真相无法被掩盖一样,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开始变质。它变质了就恢复不到从前的状态了。

起码我不会,哥哥,你呢?

“没有想要的东西吗?”我小声地问,浑身都在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月霜好像放松了下来,说,“你们都长大就好了。”

“那不是你的愿望,你……”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样大胆,“想要什么?除了我们,除了满足我们的愿望。月霜,你想要什么?你……”

我抬起头,用力地望向他,问:“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你想要的吗?”

那么我呢?嘴上问的是这个,内心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阴影爬上了月霜的面孔,让他的表情变得深不可测。随后,他对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大声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有的人,他不值得。”

“不值得?你也说是有的人,难道有的人里有一个人叫月霜,难道你也不值得吗?”我大声地追问。月霜沉默了,整个人都埋入了阴影中。

“那么……”我再次开口,望着他,忧伤而谦卑,“我怎么办呢?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我是你的什么人,你有答案吗?”

刹那间,月霜的眼中有什么光闪了一下,他似乎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是望向了其他我绝对猜不到的方向。然后,光彻底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他平静地看着一个没有任何东西的点,对我说:“晨曦,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我们……”我们不是接过吻了吗?难道那不是哥哥真心给我的吗?难道……

我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唇,胸膛里被无法描述的感觉充斥着,好像狭小的胸腔里装满了几万吨黏稠的忧虑。

“哥哥,我说了谎。爸爸给我的最后期限只有七天,七天……而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我轻声说着,他听见了却没有反应。

“明天,我就要给爸爸答复了。是回家让他罢手,还是做好死也要和哥哥们在一起的准备,我不知道,只知道每一个选择都好难,好难。我原本知道我的答案,但是我现在,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我看着他,不管他看不看我,就那样一直盯着他。

“因为我们真的已经不是兄妹了,你知道吗?无论我们装得有多么像,我们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有家仇,我甚至……”哽咽了一下,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甚至爱上了你,你明白吗?”

月霜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他抿紧了嘴唇,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我爱你,月霜,我爱你。你明白……”勇气快要消耗殆尽,我的声音哑掉了。我已经没有泪水,但有很想哭很想哭的感觉。我不敢面对他了,再也不敢了。

俯下身,将头埋在我的手肘间,让啜泣的声音变得无声无息。忽然,我感觉到月霜的大手抚上了我的后脑勺。他抚摸着我,动作温柔无比,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柔:“晨曦,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我猛地抬头,望向他。怕他再次逃避,我甚至立即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肩膀,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会配不上我?我没有那么好,没有!”

“我……”阴影中,我看不清月霜的表情,但是我有种感觉,那就是我再也不想看到他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了。那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悲伤表情,似乎是很多年很多年积累的悲伤在这一刻被人发现,被人挖了出来。

“我……不行……对不起,晨曦,我不行,只有我不行。”

柔和的月光透过月霜床头的那扇小窗户照了进来,好像给这个房间洒下了一层银色的沙。月色是那样的柔美,月霜的声音也是那样的柔软,他的脸被月光笼罩着,显出雕塑一般的质感,轮廓分明,清俊好看。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越是悲伤的事越是会显得美。

“月霜哥哥不要我,那我到底要用怎样的身份留在哥哥们身边呢?”我望着他,一滴眼泪流了下来,“我要用怎样的身份才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呢?哥哥……月霜。”

“我……”他将面孔埋进了手肘之间,痛苦得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声音含混得几乎听不清了,他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我不知道,晨曦,我真的不知道。”

未来碎了,跟这月光一样碎了一地。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月霜的房间里走出去的。关上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好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的低嚎声。我站在那里,背靠着他的门,过了好久才有力气回自己的房间。等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才发现,夜雨哥哥的房间里一直亮着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房间里了。

但我已经无力去管那些了。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用被子将头蒙住,那一刻,世界黑暗了。

第二天早上,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整个城市都被水汽笼罩,雾蒙蒙的。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爸爸给的期限的最后一天。今天我还不做出选择的话,爸爸就会用更可怕的方法来对付哥哥们,对付我。

我摇摇晃晃地下楼,看到凝雪和夜雨已经坐在桌边了。凝雪在那里用胶水修补着他的球鞋,而夜雨坐在一边,挺直了背,显得很严肃的样子。我走到桌边,还没坐下,夜雨就冲着厨房里喊了起来:“月霜,出来。临时家庭会议。”

“会议?家庭会议?”我和走出来的月霜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夜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月霜,点点头,说:“临时家庭会议,所以,月霜别忙了,坐下。”

“我都不知道有家庭会议,你又打算……”

“坐下!大哥!”夜雨打断了月霜的话,大声说着,表情凝重。

看到夜雨严肃的样子,月霜回头看了一下,转身坐到他的对面。等月霜坐下,夜雨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又缓缓地移向手上还拿着鞋子的凝雪。

“凝雪也不要忙别的了。听我说点儿事。”夜雨哥哥很慢很慢地说着,房间内的空气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我想了很久,大约有一整夜那么久吧。”他抬起头望向我,接着说,“终于想出让晨曦永远留在这个家里的方法了。”

“真的吗?二哥,我就说二哥你最……”凝雪还要说,夜雨用眼神制止了他。他只能又坐了回去,和我们一样保持着疑惑严肃的神情看着夜雨。

“你想出来的办法是什么?”月霜开口问,眉间写满了担忧。

“很简单。”夜雨哥哥说着话,将视线转向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的结论,“那就是你和晨曦结婚,让晨曦做你的新娘。”

……

陡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静,好安静。

只有那两个字在我耳边不断回响——新娘,新娘。

哥哥的新娘……我要做哥哥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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