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个电话，让田小本来很好的心情突然烦躁起来。
下了工，田小正在路边溜达，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荡荡。头发又长长了，额前的一绺随着他身体的摇动一闪一闪的。兜里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他父亲的。田小这才想起来，已经三个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田小刚喂了一声，父亲的声音怒吼着就过来了：你还活着呐，我以为你死在阿瓦城了。三个月了也不给家打电话，钱也不汇，你想干啥你？田小一听父亲的吼叫头皮就发麻，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他面前，大张着嘴，右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抬放的过程中会冷不丁地落在他的脸上或者身上。
田小想说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太低，想说最近感冒了，输了十来天液体，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告诉父亲：我没钱。父亲说：你挣了钱就胡扔，家里到处要钱，你还抽烟上网吧。田小还是不吭声。
挂了电话，田小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
他先是伤心。三个月了，父亲打电话来也不问问自己的情况，一句都不问，只管要钱。生病发烧的时候，人都是飘着走路，也没少上一天工，这么拼命，为谁啊。田小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委屈就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把头低下去，用力地夹着肩膀。
田小还有点恨他的老板。为富不仁的胖子，效益不好了说全球经济危机，降工资，取消福利，可现在效益好了，他降下去的工资也不涨，福利更别提了。一个月到头，工资只有八百，租房要钱，吃饭要钱，看病要钱……怎么算都捉襟见肘。
心情不好的时候，人就容易犯傻，一犯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田小就在这时踢了从面前跑过的一条狗，只一脚，那条白色的小狗就滚出去很远。
“朵朵——”一声刺耳的尖叫在田小耳边凌空而起。他茫然地抬起头，一个身穿红色短裙的女人正瞪着眼看他，嘴巴定格在那个“O”上还没有缩回去。
愣了好大一会儿，田小才明白过来，那条白色的小狗，是这个女人的，它不是一条流浪狗，不是他老家可以随便乱踢的柴狗。女人跑过去，一把抱起小狗，揽在怀里宝贝心肝乖儿子地叫，她越叫，田小越害怕。
女人叫够了，泪眼婆娑地看着田小：你干吗你，它咬你了还是惹你了？
田小说：没有。
没有你踢它干吗，你说，说啊。这是我的命根子你知道不。
田小懵了，他似乎已经预见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看病，买营养品，赔偿精神损失……他不敢多想，他知道，仅凭他兜里的钱，也许只够买几袋狗粮。
女人不停地抚摸着小狗的身体：不怕，乖乖不怕。小狗终于安稳下来，不再哼哼了，女人问田小：你说，怎么办吧。
田小说：我不知道。
女人的眼泪又下来了：怎么也代替不了朵朵的痛苦。
田小说：要不我带它去看病吧？
女人尖叫起来：你带？你只会吓着我的乖朵朵。
田小说：要不我赔你钱？你说个数。
女人说：钱？你以为我会稀罕你的钱？哼哼，笑话，我有的是钱，我在乎你的几个臭钱？你们民工就是太没素质，没教养，野蛮，无知，粗鲁。
女人好像突然找到了适合的词汇，一个接一个批发给田小。田小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的手机捏出了汗，手心冰凉。他不害怕女人骂他，反正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骂声比这个多多了，父亲骂他可比这个狠毒，而且会不断变换花样。再说，骂几声又不会损失什么。
田小的沉默使女人很快失去了骂下去的兴趣，也可能她觉得跟田小这样一个小民工实在缺乏同一个层次的沟通，再骂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她又问田小：你说怎么办？
田小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啊，他能想到的办法都被女人否决了，他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女人把尖尖的下巴抬起很高：好，那我告诉你，你要给朵朵赔礼道歉。
田小问：怎么道歉？
女人说：鞠躬，说对不起啊。态度要好，要和蔼，要诚恳，朵朵原谅你了，才算过关。
田小本来还觉得这个容易。可真要面对一条不足一尺长的小狗低头时，他还是弯不下去腰。他问女人能不能不鞠躬，只道歉，女人说：不行！没让你下跪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讨价还价。
田小知道没有任何退路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弯下瘦长的腰，弯到九十度，对那条两只眼睛很圆很亮的小狗说：对不起，我不该踢你，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反复说了好几遍，小狗似乎动了一下，女人说：好了好了，朵朵原谅你了，你走吧。女人把脸贴在小狗身上说：乖儿子，我们回家了。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
看着女人和那条小狗走远了，田小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他扬起胳膊把手里的手机摔在地上，然后用脚去踩，使劲地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