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时候,池西西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露出了惯有的烂漫微笑。
她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而人再多,久未归家的傅岳也是饭桌上的焦点。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饭,见她告辞,傅奶奶立刻出声挽留。
隔天是五一,学校给高三生放了两天假。傅奶奶执意要池西西住到学校上课——老人家喜欢热闹、池西西性格讨喜是一方面,傅奶奶更觉得她可怜,何况她被父亲撇下也与傅川有关。
晚饭后,池西西独自回到客房,因重遇罗馥而起的坏情绪再次袭来。她深呼吸了十几次,打开物理卷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错题上。
池西西的数理化一直不好,高一结束的时候却坚持选了理科。高二上半学期,每一节物理课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听了半年天书,做烂了无数本参考书,才终于有了顿悟的通透感。她并不讨厌无穷无尽的复习,甚至希望高考晚点结束。和解不出的数学物理题较劲儿的这两年,她不用吃药也能一觉睡到天亮。
背完最后一段英语作文时已经接近零点,池西西习惯睡前喝水,便轻手轻脚地去了一楼。傅川的房间在二楼楼梯旁,他的门只关了一半,池西西经过的时候,听到一声轻笑从里头传出。
“恭喜。成啊,我等着你的饭。对了,你什么时候给池西西做过家教……她十一岁的时候什么样儿……”
“忘了?那你好好回忆回忆……不喜欢学习?咱们说的是一个人吗,她挺乖的呀,而且除了学习她好像就没别的爱好了……”
任性,不喜欢学习,初中之前,她的确如此,不然爸爸也不会把罗馥从老家接来激励她。那时候罗馥还叫罗娟。
池智是镇上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在数学系一路读到博士,出国进修了两年,一回国就娶了魏云楼,留在母校任教。虽然成长环境迥然,但在池西西的印象里,父母的感情一直都算好。
池西西的性格像妈妈,爱玩不爱写作业,魏云楼觉得成绩好不好无所谓,有个轻松快乐的童年最重要,池智却并不同意。池西西小学时每次期末成绩出来,都会由池智训斥女儿、魏云楼袒护女儿演变为夫妻争吵。
池智怪妻子纵容女儿,魏云楼责问丈夫看不起学习差的为什么要娶自己。不过短暂的争吵之后两人总会很快和好,然后高高兴兴地利用寒暑假带女儿四处玩。直到池西西小学毕业,罗娟出现。
罗娟当时二十岁。池智回老家原本是因为父亲生病,听父母说罗娟在上学之余几乎每天都过来帮忙做家务,便和她多聊了几句。因为深知山区的孩子念书不易,他助养了六个失学的孩子,而罗娟是成绩最好,也是唯一知道感恩的。
第三次看到罗娟边为父母做饭边背课文时,池智想到了不懂事的池西西,便把罗娟接到家中过暑假,以期她能激励女儿。
一听到爸爸念叨小时候五点起床,翻两座山上学就嚷嚷头痛的池西西完全不觉得这位罗姐姐哪里了不起,更吃不惯她做的爸爸家乡的小吃。
虽然没收到预期的效果,池智却并没立刻送走罗娟,于是因为腹痛翘了游泳课的池西西撞见他和罗娟抱着亲在一起。
那时候池智还不到四十岁,斯文儒雅,年轻有为,在学校里被很多女学生崇拜,可遇见土兮兮的罗娟前,他一直忠于自己的婚姻。池智立刻送走了罗娟,池西西也向爸爸保证不告诉妈妈。可她终究没有遵守保密的诺言。
魏云楼咽不下这口气,当晚就回了丈夫的老家,谁知没等她质问罗娟,罗家的人便先一步找上了门来。罗家的人反咬一口,说池智欺负他们女儿,带了一群混混堵在池家老宅门前不走,让池智赔偿精神损失费,不然他们就去池智教书的大学闹。
魏云楼一辈子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气带吓病了一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回来后,两人并没有离婚。开始的时候,池智很是忍让魏云楼,满足她的各种要求,哪怕不合理。这种忍让维持了半年,随着池智耐心的耗尽,夫妻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在魏云楼乱发脾气后,池智开始指责她。
每每听到父母吵架,池西西都会冲出房间,站到两人中间大哭,企图以此阻止父母。因而每一次两人吵架,都以不约而同地指着女儿骂“还不是因为你”结束。
在池西西的记忆里,离婚前一年,那句“还不是因为你”,是父母仅存的默契。
还不是因为你不用功,你爸爸才带回罗娟。
还不是因为你没管住嘴,你妈妈才回去闹,害你爷爷奶奶在老家抬不起头。
还不是因为你不听话,我们才吵架。
还不是因为想给你完整的家,我们才忍着没离婚。
这种话听多了,池西西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所以当池智终于忍受不下去拖着箱子离开家时,她一路哭着说“爸爸,对不起”,追到车子绝尘而去。
池西西初二一开学,池智和魏云楼就办了离婚手续。
相对于池智的急于解脱,魏云楼满心怨恨,她认为把女儿留给前夫带可以扰乱他的生活,放弃了原本势在必得的抚养权。
因为负疚,那一段池智对女儿倒是很好,但池西西仍是成夜成夜睡不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因为情绪问题,小学时人缘极好的她整个初中都被排挤。池西西的中考成绩非常差,交了大笔赞助费才进了现在的学校。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自救意识的。睡不着就努力读书,成绩一点点变好,哪怕爸爸已经不在乎了。原来考砸了被骂也是一种奢侈。在家安静乖巧,尽可能地不给爸爸和他年轻的妻子添麻烦。向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同学微笑,比同龄人更天真活泼。
再也没有人说她复杂、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就在池西西觉得自己完全走出了阴影时,池智的某位研究心理的朋友到家里做客,和池西西聊了一会儿,便提醒池智,说她有可能转化成了更麻烦的微笑型抑郁症。池西西反应强烈,坚决不肯去医院。池智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事实上他也分不出更多的精力照看女儿。妻子研究生没毕业就和他结婚生子了,她想移民,到美国继续学业,虽然学校不放池智走,虽然他也不是那么想走,但年过四十,有婚史有女儿,为了婚姻不再出问题,自然要多体贴娇妻,尽可能地满足她的合理要求。
池西西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好,她完全压制住了阴暗的情绪,如果不是再看到罗馥,她已经忘记了彻夜睡不着是什么感觉。
晚春白日长。四点刚过半,天就擦亮了。
房间太闷,池西西便走到二楼露台吹晨风醒脑。刚倚到栏杆上,就听到身后有人“喂”了一声,池西西回过头,傅川越过自己房间的窗户跳到了露台上。
“你怎么起这么早?”
“还不是被你吵醒的。”
“不好意思,傅川哥。”
“谁是你哥,叫傅川。”
“傅川。”池西西乖巧地叫了一声。
因为罗馥眼中的倾慕,池西西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傅川。傅川虽也俊朗,可论眉眼,仍是比傅岳略逊一筹,但相对于中规中矩,满身正能量的傅岳,傅川这种显然更招女孩子喜欢。对于男人来说,气场最重要。无论多少人在,哪怕傅川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也一定是他。
“我脸上有什么值得你盯着看的,嗯?”
傅川185公分,跟比他矮一大截的池西西讲话,自然要俯下身。赶在他越过亲密距离前,池西西往后仰了仰头,问:“罗……姐姐现在怎么样?好久没见她了。”
“她考上研究生了,挺不容易的,比我还大一岁。”
是很不容易,为了索要赔偿,宁可颠倒黑白。罗娟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池西西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并不瞎。为了平息风波,池智赔给罗家一大笔钱之余,还写下保证书,承诺继续供罗娟读书,等她毕业后替她找工作。
因为名声毁了,罗娟改了名字。除了连她自己都不在乎的名声,她几乎什么都没付出,就轻易地毁了自己的家。如今她大学念完,还期待起了爱情。
池西西想起傅川对别的女孩的冷淡,不得不佩服罗馥的手段。她已经骗取了傅川的同情,那么得到他的喜欢也不是没有可能。怎么可以让这种肮脏的骗子得偿所愿。
在傅家吃过早饭,池西西就去了梁星家。
梁星的妈妈趁着放假把梁沅叫到家里替女儿梳理英语知识点,虽然觉得帮助不大,池西西却还是去了。
池西西和梁星的英语基础都很扎实,一本正经地讲了些解题窍门后,待梁星妈妈一出门买菜,梁沅便马上结束了教学。她往沙发上一靠,捻起了一颗草莓:“小婶管得也太严了。都最后一个月了,哪能绷这么紧,以你们俩的成绩,现在应该以调整为主,能正常发挥就行。”
“所以啊!放假还不如上课呢,呆在家里我妈没事儿就坐我旁边看我做题,她那么含情脉脉地瞪着我,我做一题错一题。”
“后天就上课了,明天下午我带你们看电影放松一下。”
“那我请你们吃大餐!我还欠西西一个情呢!”至今没鼓起勇气和季泊川说清楚的梁星冲池西西讨好地一笑。
梁星的这个笑容害池西西想起了季泊川。情书事件后的某晚,季泊川赶在晚自习前把池西西拉到校门口的奶茶店,背了一堆“爱情虽绚烂却如樱花般短暂,而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鸡汤后,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是咱俩打小就认识,要不是我好兄弟喜欢你,我可能就接受了……你学习又好,长得又漂亮,是我配不上你……”
池西西诚恳地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你配不上我。饼干什么的我就是随便一送,你不用在意。”
若是别的女孩告白,身为校草的季泊川根本懒得搭理,但池西西不同,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发过好人卡后,季泊川犹不放心,再次安慰道:“别太难过,你以后一定能遇到更好的。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对妹妹的那种喜欢……买卖不成仁义在,往后有什么需要哥帮忙的地方,就吱一声。”
“吱。”池西西举起了手,“哥,您帮帮忙,把这事儿忘了成吗,成吗?”
大抵是怕刺激到池西西,季泊川后来看见她就躲,有天他正和一个挺漂亮的姐姐在学校对面聊天,池西西恰好经过,季泊川一看到她,立马背过身拿书包遮脸,等她走后,才用池西西能听到的声音对那个姐姐耳语道:“我这个妹妹从小就暗恋我,快高考了,我不忍心伤她……”
回忆起季泊川偶尔投向自己的充满愧疚的眼神,池西西一阵恶寒。
“西西,西西?想什么呢?傅川是你舅舅?”梁沅问。
池西西回过神儿:“也不算。”
“那么说,西西舅舅和我们泊川挺像的?”梁星接着刚刚的话题问。
“像什么啊,差远了。季泊川就一小流氓,连一千名都没考进过,哪能跟傅川比,也不知道你什么眼神儿。”
梁星不服:“傅川是学习好的大混混?”
“他一直在五百名左右呢!”
“可你们那届一共不就八百人么。”
“……他至少没天天追女孩子。”
“那他也没干好事啊。”
池西西回忆起班主任的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终于领悟了黄老师口中的“出类拔萃”的真正含义。把傅川脑补成大写加粗的季泊川后,池西西无语地感叹梁沅梁星不愧是堂姐妹,连眼光都如此神似。
“姐,西西舅舅不会就是你喝醉时说的‘人生第一憾’吧?你们是不是有过一段?”
虽然性格欢脱,但到底比妹妹大了七岁,梁沅闻言脸上一红,摆起了姐姐的架子:“小孩子胡说什么。懂什么叫‘有过一段’吗。”
“我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你再这么端下去还得再单身二十五年。”
“啊呸呸呸!”这诅咒太恶毒,梁沅立马恼了,“你信不信我这就和你妈说你给小流氓写情书的事儿?”
梁星吓得差点跪下抱堂姐的大腿,见被揭了短的梁沅一脸不忿,她眼珠子一转,问池西西:“你舅舅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吧。”
“那你帮帮我姐呗。”
想起罗馥,池西西回答得十分干脆:“好呀。”
梁沅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顿了顿,和两个妹妹说起了青春往事。
高一上半学期,梁沅和年级里的许多女生一样暗恋傅川,她偷偷地看着个别大胆地女生向他告白,嘴上虽然鄙夷,心里却也羡慕。
梁沅从没想过会和傅川有交集,整整半年除了收作业几乎没跟他讲过话,直到高一下半学期开学时排位,傅川说了声“起开”,一把拎起她旁边的眼镜男,自己坐了下来。
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全校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于是乎他的桌洞每天都塞满了爱慕者或匿名或署名送的千纸鹤、许愿星、巧克力棒棒糖之类的,连书包都没有的傅川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次正要往垃圾筐里丢,瞥见她盯着看,摇了摇手中的巧克力问:“这个你吃么?”
从那之后他桌洞里的各种小物件就都落到了她的手里。梁沅那时候害羞,干不出主动向男生告白的事儿,一直满心甜蜜地等待着,可是高二分了班,她选文,傅川选了理,他就不怎么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