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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后记人生探险——李昼的思维迷宫(1)

爱别离。

一束光准时照在李昼菲薄苍白的眼皮上。

一头温顺的萨摩盯着他的鼻梁看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脸上。

挣扎了五分钟以后,欢乐颂的闹钟声音开始响彻整个房间,从闹钟开始,一整套复杂的琴弦和齿轮开始轰隆隆运作起来。所有的家具都随之“工作”了起来。

衣柜门拉开,一件白衬衫掉了出来。

面包机里弹出一片面包。

洗手间的水龙头骤然响起,发出轰鸣。

李昼的理智战胜了他的狗,他从床上翻了下来,揉了揉蓬乱的头发。

他用修长的手腕勾住了窗帘的下摆,用力一拉,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

没错,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1点。自从决定像科比一样励志的生活以后,贪睡鬼李昼就再也没迟到过。

棒,今天又睡满了四个小时,简直奢侈。

李昼冷淡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刮胡子,思维迷宫测试在即,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松懈。

如你所见,李昼懒,贪睡,馋,性格冷淡。

他知道对于人类的种种缺点,最好的办法不是自制力,而是自己发明一个系统,制衡自己。

李昼临出门之前,对着镜子龇了龇牙,对自己比了一个V字手势。

他爱怜地摸摸闹钟,关闭了他自己纯手工打造的机械叫床系统,上班去了。

又是平静的一天。

老王永远是最早到的,在办公室角落里缩着打消消乐,谁和他打个招呼,都能吓得他一哆嗦。

“好的,好的,所以您是希望尽快落地是吗?我到公司了,这就给您操作。”车厘子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她看起来意气风发坏了,像只阳光下被剪断了线的氢气球。

她是怎么一边打着趔趄一边流利地讲着电话的?这在李昼的人生里,一直是个谜。

小白跟在车厘子身后走进来,五分钟以后大家才注意到她,她拿着小抹布擦着绿萝,顺便把别人的绿萝也擦了擦。自己的工位却是乱七八糟的。

李姐不苟言笑地坐下,开始噼里啪啦打字,整个人和她的机械键盘一样紧绷而响亮。

很快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了,唯有老大的办公室还是没有开灯。

公司是创意式的办公环境,所谓创意,就是所有的工位都是打通的,李昼的桌子上永远有别人不用的文件、乱丢的烟头、喝完的可乐瓶。

李昼面无表情地低头盯了一会儿,扔掉该扔的,整理自己的书,用抹布擦一遍桌子,坐下,开始办公。

所谓思维迷宫,实际上是一个心理学APP,参与到游戏里的人,首先要画三幅涂鸦,然后APP就会自动生成一幢房子,房子里的陈设以及外部的环境,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人的整个人生。

思维迷宫不局限于展示,更多的是治愈。

以李昼的思路,走进这个房子的人,很快就发现房子变化了,有时候是换了张床,有时候是窗子扩大,院子里有了篱笆。每个变化,都是针对这个人的创伤而设置。

最初使用者绘制房子的时候,他的创伤就已经展露无遗了。系统会生成一个报告,根据这个报告来给使用者制订一个治愈计划,通过这个房子的变化,潜移默化地治愈着他。

至于报告本身,游戏结束之后,会在最后揭晓谜底。

李昼菲薄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受到快乐的,可能就只有工作本身了。

“李昼!”车厘子遥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李昼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我看了你的PPT,没觉得特别创新,思维迷宫在国外已经有了先例,名叫Mountain,是由DavidO’Reilly先生设计的,中国大陆地区可以通过苹果商店直接下载……”

李昼托着下颌,懒洋洋听她说完,点点头:“DavidO’Reilly是思维迷宫计划的顾问,我昨天请的。”

车厘子迅速闭嘴。

不知道为什么,风风火火的小女孩好像特别热衷于挑战他,每天都冲他龇牙咧嘴。

这是李昼无聊的人生里值得珍惜的部分,有生之年他面对的绝大多数同学和同事,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往往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争先恐后绊倒了他们自己。

李昼懒得每天去踢一只死狗,车厘子勉强算得上是一只活猫。

“喂,你要不要自己来试试这个游戏?”李昼把测试版手机推到了她的面前。

“……要!”车厘子略微恐慌了一下,还是憋着一股劲儿,点开了界面。

“李昼。”

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突然出现,整个办公室静下来。

老大拿着公文包,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李昼啊,你来一下。”

办公室继续死寂,老大略显疲态的步伐,让每个人都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昼刚刚推开办公室的门,老大的声音就又灌了过来。

“李昼啊,思维迷宫计划暂停一下。”

“老大,昨天我和David刚刚做完第一次测试。”李昼说。

“暂停一下吧,你去帮帮车厘子弄她的创业PPT。”老大说。

“预计这个项目商业前景在20亿元左右,”李昼艰难地开口,他其实已经什么都听到了,他硬是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下说着,“有中英文两个版本……”

那不是一个APP,那是我连续六个月无休,每天至多只睡四个小时的成果。

“我都知道。”老大说。

李昼本能地低着头,箍紧了他的双臂,嘴唇轻轻哆嗦着:“所以,为什么?”

“王董不会参投的,我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剩下的投资——我不是说没有,我还会继续去找,你得等等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李昼,你知道吗,再天才的创意,都必须生活在‘人’的世界里,你这个项目要的投资太大了,商人们没那么容易开口。”

“……抱歉。”李昼抓着胳膊的双手慢慢攥紧。

“哟,还知道抱歉啦?”老大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辛苦了,赶紧给我出去找。”

李昼想不出语言,所以不说话。

“老大,咖啡,”车厘子旁若无人,走进气氛像水泥一样的总裁办公室,“看到你们这个表情——我就多要了几份糖。”车厘子眨眨眼睛,老大也不禁笑了起来。

“好啦,你俩都回去吧。这个项目……李昼啊,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先别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它身上。”

“我不会放弃的。”

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这个办公室里撞击在一起,一个年轻一些,一个老一些。

车厘子噤了声,轻轻拍了拍李昼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车厘子还没走出去几步,李昼突然勾住了她的肩膀,吓了她一哆嗦。

“喂……我想自己去找他,你去不去?”

“难得啊昼大爷,原来你也会主动和人说话啊。”

半个小时以后,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车厘子叹为观止地围着他一圈又一圈地看:“非常好,为了你的APP不顾一切。”

“别废话,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李昼不停在自己的咖啡里加糖,加糖,加糖,加得咖啡都要溢出来。

“那我凭什么帮你呢?”车厘子盯着他看。

李昼被问住了。他能说凭直觉吗?

“好吧,”车厘子叹了一小口气,“今天晚上直接去王建国家。”

“这么快就查出来他家住哪儿了?”李昼的眼睛嗖地亮了。

“其实吧,通过常规的办法,一个月也查不出来。”车厘子慢慢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快递单子,单子背面沾着油脂,看起来应该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李昼微微笑起来:“漂亮。”

怨憎会。

王建国,生态农业起家,国内知名的畜牧养殖大亨。你也许不认识他这个人,但你一定喝过他的奶。

老大公司的项目有一大半都是他投资的。

而这个人,居然住在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三个小时的颠簸,穿过一片一片的城中村和艺术区,一会儿被飞扬的尘土呛得眼眶发红,一会儿又涉足一米深的污水,九死一生地走完全程之后,王建国的家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处于荒凉地段的景观带,在一堆工业废墟中央,一个别墅区拔地而起。

天色将晚,巨大幽暗的落地窗错落地亮着灯,没觉得热闹,反而觉得更荒凉了。

“……你觉得这栋房子……反映了他怎样的内心……”车厘子扶着栏杆,缓解着自己的头晕眼花。

等她皱起的眉头上吹起冷风,这才觉得好受了点儿。

“我突然觉得当女人挺不容易的。”李昼完全不想接话,咬紧嘴唇,从牙缝里轻轻说。

“为什么啊……”

“你觉得我们来的路上你的表现算不算传说中的害喜?”

车厘子一个白眼儿猛甩过去,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保安。

“有预约没啊?”保安穿着英伦制服,一开口一股子标准的东北口音。

“我来找B-17的王建国先生。”

“嗯呢,我给他通个报啊。”

车厘子与李昼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跃而起,按住了保安的手。

“王总让我们送东西给他,但是尽量不要打扰他,所以不要通报。”车厘子一脸真诚地看着保安,拿出一沓子加密文件,说得和真事儿一样。

不一会儿,该开的门都开了。

车厘子蹦蹦跶跶地过去找王建国了。

李昼看着她,突然觉得由衷羡慕,羡慕她没规划也没目标,只知道抖着小机灵,一往无前地冲过去,神挡杀神,墙挡撞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撞碎了南墙,还能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扇门后面就是Boss王建国。车厘子抬起手,清清嗓子,敲敲门。

门开了,一只成年布偶猫嗖地窜了出来,盘踞在车厘子的头顶。车厘子瞬间忘记了所有精心准备的台词,一把把猫捧在了怀里:“宝宝,你八字开得好正啊!”

一人一猫耳鬓厮磨了半天,主人却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李昼觉得有点儿尴尬,探身进去看了一眼。

我的天,这不像一个家,倒像是一个仓库。

这个能看见三层楼的天井就是这个房子的客厅。

北欧的墙壁,美式的餐桌,日式的挂毯。三种不同风格的家具罗列在客厅里,最中央的却是一个红木沙发。

这个主人似乎觉得,你看啊,有灯,有沙发,有电视,有挂毯,都还能用,用着也挺好的,这不就是客厅了吗?

风格和美感完全没在考虑范围之内。

二楼有个老头儿在打扫卫生,与这个房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和谐。

李昼略带歉疚地收回了目光,对着二楼的扫地老头儿轻轻说:“不好意思打扰了,麻烦您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王建国先生。”

“我就是王建国。”

王建国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们让我换身衣服。”

王建国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价值不菲的睡袍。这种时候的他,才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富豪。

李昼欠身起来,伸出手:“抱歉打扰您了,我们是C集团思维迷宫项目开发部的负责人。”

王建国点点头,绕开了李昼的手:“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额……用了点儿技巧。”车厘子尴尬地笑了笑。

王建国点点头:“技巧用得好。”

“我们实在想见您……总得想想办法吧?”车厘子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

王建国再次点头,法令纹都深邃起来:“行,很有胆识。”

车厘子绞紧了手指,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那你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李昼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三五个保安冲了出来,抓着两人胳膊就往外请,车厘子怎么挣扎都没用,李昼像个烈士一样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王建国靠在窗边,看着两个狼狈不堪的小家伙,呼唤起了家里的菲佣:“更衣,换我刚才那身衣服。”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有钱了不起啊——”车厘子对着窗台大吼,气愤地把随手抓过来的什么东西丢向王建国的窗子。

李昼下意识去捂她的嘴,又觉得不妥,悻悻然收回了手,任车厘子吼叫半天。

“我们来的方式本来就不够光明,不怪他恼。”

“你的意思是说,我做错了呗?!”车厘子余怒未消,继续吼。

李昼沉默。

车厘子一下又慌了,盯着李昼看,想从他的表情里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安慰。

可是李昼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拿出他的自动铅笔,对着眼前的虚空勾画起来。

“车厘子,”半晌,李昼把笔定在半空中,“你看,房子很大,价值不菲,同样的价格可以选择一个风景区,或者繁华地段的公寓。王建国却选择了一个破败城中村的位置,与其说是在等待商业潜力,不如说是在刻意表达‘我不重要’。”

“我不重要?”车厘子纳罕。

“对,”李昼的嘴角翘起一丝微薄的笑意,你再看,“他的家具,客厅中央最旧的那个红木沙发显然才是他的心爱之物,因为用得最频繁。而旁边那些不同风格的摆设,他几乎从来就没动过。虽然有阿姨每天打扫,可是夜以继日皮肤摩擦出的旧和搁置在那里天长日久的旧,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也看出来了。当时就觉得那些东西不是他的,就好像是别人寄存在他这里的,”车厘子禁不住拍了一下手,“你见过哪个50岁男人养布偶的,只有年轻贵妇才喜欢吧?”

“是吧。所以说这个男人自幼家贫,在社会上做小人物做了很久,应该有过一个伯乐。他的人生有一道分水岭。贫寒的时期,他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这影响了他的一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单身,有一个叛逆的儿子,”李昼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按动了他的自动铅笔,铅笔铅咔地折断了,“你也看出来了吧?”

车厘子瞠目结舌地摇摇头:“这我倒没看出来。”

“……哦。我就是想表达,你这一战功不可没,”李昼有点儿尴尬地转移了视线,“吃甜品去,我请客。”

“终于说到重点了!”车厘子轻轻用拳头砸了一下李昼的头,“我带路!”

“好好好……喂,你对重点的理解有什么误会?”李昼耸耸肩,跟了上去。

“我要吃最贵的那种!这样才能想得出来怎么对付他!”车厘子远远地喊,李昼笑了。

求不得。

也许是甜品太饱,第二天早晨,车厘子迟到了。

车厘子一脚刚迈进办公区的大门,突然发现整个办公室一片死寂。

老大和李昼在雾面玻璃背后相对沉默着,砰一声巨响,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老大把一整本辞典摔在了桌子上。

李昼单手扶了一下眼镜儿,终于开口:“抱歉,这一次是我纯粹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老大怒极反笑:“哦,说得轻巧,与公司无关。那这个月不给你开工资了,反正与公司无关,什么时候有关了什么时候再开,行不行?”

李昼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也行。”

“噗。”车厘子没憋住,笑出了声。

“哟,看看谁来了。车厘子,你也给我进来。”

车厘子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真不错,”老大点点头,“一个翻垃圾桶,一个私闯民宅,你们是一个组合吗?”

两人并排站着,盯着鞋尖。

“没指望你们给公司作什么贡献,但求你们别给我惹麻烦。我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尝见我求过谁?你们倒好——你们,唉!”

“对不起……老大,我们就是太想把这个项目做好了。”车厘子低声说。

“又来!别跟我来糖衣炮弹,我很了解你!就你那张嘴啊,车厘子,你就是去把五角大楼炸了,也能解释成为人类的前沿科技而做的实验。”

“那您消气点儿没有?”车厘子偷偷抬起头。

老大长叹了口气:“得了,话我也都说尽了。李昼扣半个月工资,车厘子这个月全勤没有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如果你们再去找他一次——”

李昼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老大的目光。

长久以来,老大第一次显出了衰老和疲惫:“就别再回来上班了。”

李昼和车厘子并排坐在咖啡店的长椅上发愁。

“李昼,别按自动铅笔,烦死了。”车厘子下意识地踹了他一脚。

李昼悻悻然收回了手。

“厘子,我可能会辞职。”

“你疯了吧,思维迷宫比C集团的工作还重要?”车厘子恨铁不成钢。

“当然。”

“你再等等老大去拉投资呢?”

“你还没明白吗,车厘子,”李昼把自己手腕的袖子慢慢挽起来,“老大说再等等,就是办法已经想尽的意思。”

车厘子也跟着低头,盯着李昼衬衫上的纽扣。

下午的阳光照在纽扣上,光泽微微一闪。

车厘子突然抬起头,重重拍了一下手:“老大只是不让我们去找他,可没说不许他来找我们,对不对?”

“什么意思?”李昼猛然抬起了头。

半个小时以后,关于王建国的一切已知资料就躺在车厘子的电脑里。

“王建国35岁起家,之前一直在一个水泥厂做文员,多年来一直没有升迁,也没结婚。因为企业改制,他买断工龄,下海做生态农业,五年的时间就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富商,嗯……还是没结婚,但是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儿子——和你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你不怕因为帮我被连累开除吗?”李昼突然问。

“哈哈,老爷子哪舍得开除我啊,哈哈哈哈哈……我怕。”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

车厘子自顾自往下说,“现在你说的那个贵人,被王建国写在企业文化里,让他手下5000名员工天天背——现在我可以联系得上他。他退休五六年了,唯一的爱好是国际象棋,你们两个很合适。如果他开口希望王建国见你,王建国一定不会拒绝。”

“好,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好好工作,别说见过我。”李昼起身就走。

“等一下,”车厘子跷着二郎腿,喝了口咖啡,“别急着逞英雄,宝宝,这个人,你看,我觉得有必要见见他,这是那个当年逼着王建国买断工龄的人,现在他还在水泥厂工作呢,月薪两千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对,”车厘子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我们围追堵截他。”

“非常好的方案,”李昼点点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别插手。”

“李昼!”车厘子拍案而起,盯着李昼的眼睛,不论李昼怎么转移视线,她都能牢牢把他箍住。

“这个公司的最强新人是我,不是你。这件事对我一样重要,我要你心悦诚服地跪下来叫爸爸,在此之前,我绝对不会收手。”

理由充分而幼稚,且大言不惭,是车厘子的风格。

李昼被她盯了30秒,终于无奈地点点头:“好。你保护好自己。”

“这才乖。去吧。”车厘子手一挥,猛地又收了回来,“再等一下。”

李昼回过头,看着她。

“把咖啡钱付了吧。”

两人的计划就这么愉快地进行了起来。

李昼去陪贵人玩儿,车厘子去找水泥厂大爷。

车厘子抵达水泥厂大爷家里门口时,门突然开了,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肥胖少年号啕着冲出门口。大爷站在门口大喊:“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车厘子尴尬地握着楼梯扶手,喘着气,与大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车厘子就这样进了水泥厂大爷的员工宿舍,这里时时处处都透露出一股被时代的洪流抛弃的味道。

逼仄堆满东西的屋子昏暗。这个老式的工厂宿舍只有楼梯,一室零厅,孩子的床摆在厨房和卧室中间的过道。厕所很高,是蹲式的,窗子也是老式的四格窗户,积满了灰尘和锈迹。

王建国以前就住在这里,和大爷是邻居。

车厘子刚一进来,就觉得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常。

很快车厘子就明白了这股异常的来源。

孩子的床头,摆着的居然是他和王建国的合影。

合影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发愤图强”。

“您和王建国联系还多吗?”度过了最初的寒暄,车厘子终于拿起照片,忍不住问了一句。

“挺多的。逢年过节还会发短信呢。”大爷说。

车厘子点点头:“我听说,当年你们是水泥厂宣传部的两个笔杆子。”

“那是,我还是状元呢。王建国那小子得叫我前辈!”大爷高兴了起来,“我给你讲啊,那时候,有一次春节宣传——”

车厘子眼见他要离题万里,赶紧打断话茬儿,收了回来:“那您觉得他写得好吗?”

“那小子有天赋!但是呢,功底太差,有时候我就教他,我说你这么写,多加几个成语,不要老是写大白话,他听了,也愿意跟我学,进步呢,还是挺快的。”大爷负着手,像个领导一样走来走去。

“他后来离开水泥厂,是因为稿子写得不好?”车厘子又问。

“那是我们的老宣传部部长退休的时候,新的宣传部部长内定人选就是我们俩。当时我人缘好,大家都服气我,于是都投票给我。我可没挤对他,大家投票可都是自觉的啊!那小子不行,不会领导,没有管理能——”水泥厂大爷突然收了声,磕磕巴巴地想往回找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他他他,下海这几年混得应该不错。”

车厘子眼见问不出什么来了,把白瓷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谢谢您,我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走了,您也多和孩子沟通沟通。”

车厘子抓紧时间站起来,走向门口,准备开溜,就在她手指碰触门把手的一刻,大爷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来。

“我确实不如他,我最开始就知道,”去掉了那些谄媚和油滑之后,居然听起来这么松弛而疲惫,“我很怕他。我怕他比我厉害,水泥厂是我毕生的心血,宣传部部长的位置是我的,我拼着老命也要把他给挤走。”

“其实你很重视他,”车厘子抓着门的手微微松动了一下,“你好像经常提起他。”

“他不一样,虽然都是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他生下来就好像不属于这儿。我……我这张老脸还是不要了吧,其实我很嫉妒他。”

“嫉妒?”

“他看着就和我们每个人都格格不入,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他好像是从大城市来的一样,从好地方来的一样。我们欺负他是因为,是因为等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吹,当年王建国都给我们当过小弟,”水泥厂大爷颓然坐了下去,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现在我的儿子也处处不如他儿子,人家的儿子已经自己开了影视公司了!我儿子还在待业呢!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失败?”

“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啊?”车厘子回头看了一会儿大爷,唏嘘不已,“他也没见得过得多幸福。你也不是嫉妒他这个人,你只是恨自己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也算惦记了他半辈子。真想放下了,我对初恋都没这么惦记。如果他哪天过得不好了,我会管他的。”大爷低声嘟囔着,更像自言自语。

“原来你也不是一个特别坏的人。”

大爷酸涩地点点头,冲自己笑笑。

“有一点我始终还是不太明白,”车厘子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当时的情况是,有一个正部长和一个副部长就可以了,你们俩的争执,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恕我直言,你怎么就那么容不下他,非要让他买断工龄不可呢?”

大爷嘴唇哆嗦了一会儿,终于说:“为了儿子。”

“儿子?”车厘子不明白。

“他自己一直不结婚,带着一个儿子,绝口不提孩子妈妈的事儿。有一次我们喝酒,聊起教育儿子,和他杠上了。他坚信自己的教育方法比我更好,我们最后打了一架。”

“王乐一直比你的孩子要更优秀一点吧。”车厘子问。

“何止,”水泥厂大爷叹了口气,“那年王乐获得了交换生资格,去了外国,我的孩子考试却不及格……我嫉妒他。你知道吗,宣传部部长,意味着升三级工资,这样我也能把孩子送出去,见见世面。然而组织上最初的决定,却是他……我不得不四处找他的把柄,我知道我不是人……”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车厘子冷静地看着大爷泪流满面,却实在同情不起来,“他和你一样,也很爱他的儿子,不是吗?”

“特别的,”大爷神情突然肃穆起来,“我还有老婆,还有家人。他不一样,我总是觉得,他这么拼,这么闯,就是为了把这个孩子拉扯大。王乐是他的精神支柱,可能也是他勇气的来源吧。”

从水泥厂大爷家出来,车厘子突然觉得,好像自己的人生也被翻开了另一面似的。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她曾经恨之入骨的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那些曾经把自己当成假想敌的人现在还好吗?那些跟自己比过考试成绩、争过初恋、抢过一官半职的人,他们都去哪儿了?

车厘子回到咖啡馆的时候,李昼已经等在那儿了,他的拇指压着自动铅笔,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怎么样?”车厘子问。

“我跟他说,是不是我下赢了,你就能完成我一个愿望。”

“他怎么说?”

“他说不可能,连王建国在他手下都走不过50步。”李昼保持着沉思的姿态,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那你们呢?”车厘子又问。

“我连赢了他18局。”

车厘子忍不住吞了一口咖啡。

“你知道吗,当年这个老爷子投了差不多一百个下海的年轻人,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说,市场经济是大势所趋,你有胆识,有魄力,你是那个把握了未来世界脉搏的人!别看你现在卑微,我知道,以后你的资产上千、上亿元都拦不住的!”

“这不是王建国每次演讲的时候都要提的话吗?”车厘子愣住了。

“这一百个人里,只有王建国一个人出息了。王建国现在是老爷子的重要成就。”李昼语气里带上了那么点儿兔死狐悲的苍凉感。

“不用可怜他,现在的情况是王建国在投我们。不对,更准确地说,我们现在主动地投怀送抱。”车厘子本能地跷起二郎腿,盯着窗外发呆。

“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李昼拿小勺搅了搅咖啡,“对了,老爷子一直在说王建国没良心,对他不够好。”

“还要怎么好啊,就差给他铸碑立传了。”车厘子两手一摊。

“他其实只是想王建国多陪他下两盘棋吧。王建国哪儿还有时间做到,”李昼摇摇头,“不孝顺这个词,他起码说了50遍,还说,自己随时可以让王建国的产业归零,永远都爬不起来。”

“这又是何苦。”车厘子耸耸肩。

“他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老爷子算是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了。”

“李昼,”车厘子忍不住埋怨,“别人埋在心里的话,你总要随口戳穿。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车厘子话音刚落,李昼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

“李昼啊,”电话那头传来老大低沉的声音,“刚才王建国给我来了电话,说想见见你。”

李昼面无表情对着车厘子比画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车厘子端着咖啡杯原地转了好几圈,又蹦跶着跑了十多米,才哇的一声欢呼起来。

王建国和我们约的时间是明天中午12点。

可是李昼却非要拉着车厘子熬夜加班。他拿出思维迷宫,特有兴致地告诉车厘子,王建国是第一个实验参与者的时候,车厘子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还有什么比我们的房子更能表达我们的心呢。”李昼蹲坐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往手机里录入新的数据,“我们把这两个人对王建国的描述深度加工一下,然后——这个人应该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儿子。车厘子!”

“嗯?”车厘子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似听非听。李昼怒了,随手又按了几个键,突然一个巨大的3D成像笼罩了车厘子,办公室瞬间变成了王建国的家。

“来,你看,我们把他的沙发移走,在这儿,建立一个儿子的房间,一个妻子的房间。”

各种家具物事迅速改变了方向,随着李昼修长的手指重建起来。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做得这么好玩了?”车厘子揉揉眼睛,爬了起来。

“喂,”李昼看着车厘子在满屋子成像中间走来走去的喜悦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看,所有人都喜欢看那些炫目的东西,真理就往往被这么忽视掉了。”

车厘子读出了李昼的不快,随口哄了哄:“房间这个设定比山要简单粗暴得多,但是也最接近真理。”

李昼走神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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