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一轮满月从楼宇间洒下清寒的光。9点,梅冬再次来到城河岸边的小路上,开始夜跑。城河曲折蜿蜒在居处的北面,步行5分钟她就能走到河南岸的这条僻静小路。三五个散步或遛狗的中老年人,不是与她擦肩而过便是被她的脚步落在后面。她跑步不是为了健身,更不是为了长寿。假如这些追求健康和长寿胜过一切的人们知道,跑步对于这个女人,是一种心理需求而非身体需要,眼睛会在暗中投射出怎样的表情?这样的猜测让她觉得有意思。
夜跑是最近一段时间来的事情。
为了写一个和夜跑有关的命题专栏,梅冬决定亲身体验。说得再细点,是在夜跑时都想到了什么,而想到的什么就有可能成为该女性专栏的内容。最初她对这个专栏并没兴致,但是《新女报》的约稿编辑循循善诱,他说,你在跑步尤其是夜晚跑步时,能想到生活及世界中存在或不存在的无数事物无数问题。白天跑步,人把视线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围环境、人群、景物上,而夜晚跑步,因为你不需要观察路人、风景,反而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对人内在的探究,你想象一下,幽暗时刻,各种诡异的灵感如影随形,这时你只需将它们捕捉住,固定住就行了。这是个敬业的编辑,当然,他的分析也很有几分道理,她被说动了心。
经历过刚开始时的种种不适,梅冬总算把夜跑坚持了下来,到今晚算起来已经4周。专栏一周一篇,令她有较充足的时间筛选过滤跑步时的所想。
写了多年情感小说、女性专栏,遇到的女性数不胜数,她们的情感状态及故事,在为梅冬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的同时,也令她对这职业有了些许倦怠。正因听惯了很多女性的倾诉,她从不向别人倾诉。她唯一的倾诉在书写里,在一篇篇报纸专栏和一本本杂志上。
她把用两个小时完成的专栏,稍微修改一下,准备发给责任编辑。
打开邮箱,收到一封刚发过来的邮件。
“梅冬老师,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一年前,曾在学校里听过您的讲座,印象颇深,也在网上看过您的多篇专栏文章。这几年一些情感问题始终纠缠在脑中,令我饱受痛苦。我不知能向谁说,想来想去,也唯有您最合适了。我想通过电子邮件方式给您写信,一封、两封,或许还要多,又或许比您之前接受的所有故事都更长。方儒。”
梅冬略感惊讶,迅速回忆一年前在莲城大学会议厅做讲座的情形,那时她对面是三百多张未脱稚气的青春面孔,现在却一张都不记得了,这个叫方儒的学生当时坐在哪里?讲座结束之后,热情的大学生们纷纷向她索要联系方式,她留下了手机号、邮箱。后来,也陆续接到几个大学生的电话,大多是咨询一些写作问题,有时中午午休时间还会响起冒失的电话铃声。最近半年多,倒是没学生给她联系过。这个方儒不直接打电话而是发了封邮件,猜想应该是个性格内敛、谨慎的孩子。
她给他回复道:“好吧,梅冬愿意听听你的故事。”
又一个倾诉者,又一种情爱困扰。她喝了一口茶,苦笑了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当她又回到电脑前,邮箱里有了一封最新来信。
“这封信其实是在一年前的一个雨夜写的。因为犹豫究竟要不要发给您,或担心您会不会有兴趣看下去,就耽搁了下来。直到两天前,我再一次感受到心胸即将爆裂开来的那股能量。同周围同学老师关系相处平淡,也就绝无向他们交出真实惨烈心迹的可能。于是找出搁置一年的信,决定无论如何要发给您。
一年半前我从云南考到莲城大学,今年读大二。看到这儿您或许以为我是云南人,其实我只在那里读书生活了4年多时间。14岁我带着母亲回到了她在云南的老家楚雄县,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外公外婆和一个姨妈都还在那里。在14岁之前,我和母亲一直生活在莲城的夏月镇仙桥村,一个从名字上看似浪漫其实贫困闭塞的镇村。在很多年里我无比憎恨这个小村,以为它是导致我和母亲受屈辱的源头,所以执意带她回到云南,希望离开夏月镇后,她的生活里可以增加少许快乐和几丝暖色。但她在去了云南的第4年就去世了,那时我正读高三。曾经我非常困惑不解,历经多年磨难终于回到了父母身边、自己的出生地,她为何还快乐不起来?直到高考之后的一天夜里,我重新收拾她的遗物,才找到答案。也是在那天夜里我决定填报莲城大学志愿,那意志非常强烈。但我在莲城读大学至今什么也没为她做过,不知能做什么。仅有几次,我悄悄在傍晚时分,溜到夏月镇仙桥我们生活过的小院里待一晚。长久空置的院落如一个乏人照顾的老人,只会加快衰老的速度,看着它破败的样子想起往昔种种,我愁肠百结。
长到20岁,我在世间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如同一颗草种,我偶然落到人世,多年后,我孤独地拖拽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发现在自己的影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的孤独比我的深重得多,只是我以前从没认真去想过。那个远比我孤独的人,是母亲。
她的名字叫方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吧,但这个名字本应给予她的美好曼妙,与她毫无关联。我在14岁之后就有杀人的念头了,躺在黑暗中的小床上,握紧拳头,眼泪像门前的小河水般汩汩流淌……我的小名叫草孩,直到现在我还很喜欢这个名字,我本来就是一颗孤零零的原上草。方儒是到了云南之后自己改的名,很显然是随了母亲的姓,我原先的姓名自己都忽略不计了,所以也不准备再向您提及。
世间再无方草,而草孩还活着。最近两年,苦痛丝毫没减损,我愈发明白,在她短暂一生中,曾遭遇到数个杀手,而我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我参与杀她的方式是以少年的无知和蒙昧,却最终殊途同归。
这是第一封信,仅仅露出冰山一角,今后会陆续把她和我的故事写下来,直到可以无言可以就此沉默时,或许我将消失。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她做的。这个故事素材您当然可以自由使用,连同草孩这个名字。”
这是个特殊访客,其简短信件令梅冬震惊。见惯了深陷各种情爱关系无力自拔的男女,草孩的文字在这深夜里格外刺目。她站起身,有一刹那,她觉得草孩好像就站在窗外,拖着瘦长的身影徘徊在昏黄路灯下,敏感忧郁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暗沉夜空。
对他人的隐秘从未有意探寻,但倾诉者还是接连不断地向梅冬走来。对他们来说,或许要说出的只是某些被压抑被囚禁的心绪心结,故事本身反倒是其次或不甚重要了。
而草孩的信,则是一个孩子在世间发出的孤独之声,在这声音之外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细微,缥缈,断续。梅冬觉得自己已隐约接收到了这声音,它和她以前听到的悲伤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