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书记感兴趣。你能引见么?”邓力想想道:“我跟校长说说,他应能引见。”
忽然想起,老书记不顾不问是七年,而章问樵离开二中近十年,此二人是整六年的同事啊!他如何看待章问樵呢?
我开始试探:“听说二中以前有个老师,你熟悉不?”邓力“哦”一声,我说:“章问樵。”
邓力道:“知道,知道!他去局里开会,讲到教学法和教改实验,必定说到章老师;教科所的专家来学校搞课题,开口闭口总要说到他……”
我有些纳闷:“难道章问樵在这里教书的时候就那么优秀吗?”
“他是我大学师兄,我比他低五届,但我读大学还听说过他的名字。带我们班的那个助教是他同学和战友。章问樵大学期间就是学生领袖,是个风云人物。在这里教书时,最显能耐的是做班主任。听江主任说,他是唯一被老书记特许不早操的教师,因为他的学生从不迟到早退。”
“善于做思想工作?”
“对呀!但也有老师说,他最出色的是语文教学。在这里教书,是他最热情最浪漫的年龄,他教学生到河边观察,到山上看景,然后教他们写作技巧;讲课文总有独到见解。尤其一手书法文章难得。不过,我却认为,当年的章老师在教育教学上肯定不如现在。去年从教研室借来一盒磁带,是他96年省里赛课的录影,那个课啊才叫绝呢!”
“你有录影带?”这令我喜出望外。
午餐中大都只喝了小几杯酒就纷纷吃饭,各自想散了做事去。刘校长嘱咐江主任作陪,自己先走了。肖书记不喝酒却不断地敬烟。我说二中肖清豪老师也是调研对象,怎不见他来?书记说肖老师家属在住院,中午不能前来,约好了晚上在宾馆见面。
就在刘校长带着邓力离开不久、我也准备离席回房时,包厢里来了个特别瘦高的男人,大家呼叫他“邱校长”或“邱肠子”。忆起吼龙镇中学校长叫着“邱振宇”的,莫非是他?只见他虎眼四顾,砸钢板似的声音响起来:“哪位是省报记者啊?”我站起来与他握手。
他自我介绍着:“我是镇中的邱振宇。教育局早来电话说水记者要来,我一直在等。你下来怎不先来电话?”我说不知道电话号码,邓力是我同学所以先来二中。顺便也撒个谎:“我的行程是由教育局安排的,原计划是先来二中,再来拜访您。”大约发觉自己急了些,邱校长有点尴尬。
肖书记趁机开玩笑:“就是按级别也要先到二中吧!你个肠子有机会露脸就不请自来?啊?”邱校长咧嘴干笑,一边奉承着肖书记:“是要露脸了!要不然,有肖书记、刘校长局级领导在,我一个屁股级的鸟鸡巴校长哪敢造次啊?”
众人趁机吆喝:屁股级的鸟鸡巴也蛮大的呢!脱裤子看看,屁股大还是鸟鸡巴大……
邱校长的眼光找到了江主任,单刀直入:“既然水记者来了,我还是要尽分责任吧,江主任?你发指示——我邱肠子做什么?”
江少卿故意骂道:“得了便宜卖乖啊,人家饭都吃了尽说干净话!拿酒自罚三杯吧!”
邱振宇果然倒三杯酒入大茶杯,仰头一口干掉。回头问我:“水记者,我敬您一杯?”我笑笑摇头,说自己醉了。
邱校长不让,挪过酒杯,倒满;然后自己倒入满杯,双手递过来,眼里有不依不饶的光。
只好接过碰喝。心想:人很干脆,虽火爆了点,但不像刘校长高岸难近。
江主任见礼仪差不多了,便给我房卡。叮咛道:“水记者,房号6808,是套房。我就不陪了,下午学校还有事。——你有任何事情,请记住打电话。宾馆内线可打市话,如要打长途,就跟大堂开通就行了……”
肖书记、邓力及其他人也纷纷告别。邱校长站在身边,似有未尽的事宜。
肖书记走到楼下又回来,手里拿个黑色塑料长方包,对我说:“你是抽烟的,给你带一条,不用买了。”我坚持不要。邱校长哈哈一笑,居然代我收下,接着推我上楼进房。
这肖书记吃饭时总看着我笑,一个劲儿敬烟,现在又送一条,莫非有什么难事?
送到门口,邱校长抢过房卡开门,插通电源,打开电视和空调,再把洗手间热水器打开。一边做,一边说:“你不熟悉环境,我是轻车熟路,你也不要客气。他们为你开房间,我就包你吃喝。——你不要拒绝啊,水记者。我可真心真意,就算不为我这个屌人来,我也会这样待你!”
我欢喜地应着,由他殷勤。邱振宇做完,顺势坐在床头问:“从明天起,你工作我不干预,吃饭喝酒得听我安排。行么?”
从见到他起,我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气势,热情像命令,直率又放肆。我知道自己并不讨厌他,反而很欣赏他那股子血性。
“难得校长如此看重,我也不婆婆妈妈。说实话,我喜欢你这股直率劲儿!”
邱振宇一巴掌拍我肩上:“那就好!我们兄弟今晚不醉不休!哈哈哈哈!”这一巴掌,打痛了我的皮肉,却打出了一个谜底。
13.茅庐隐士肖思光
午睡前的情绪没来由突变,浅浅入眠后又被恶梦惊醒,于是一整下午没精神。
朦胧中邓力来电约晚餐,无奈邱振宇有约在先,只好推却。不禁联想起邱振宇的率性,邓力的虚荣,刘校长的高岸,肖书记的神秘,还有一中领导的漠视和唐朝晖的无所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家乡教师们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是什么呢?又说不清明。
不一会电话铃再起。果然是邱振宇那击打钢板似的声音。
“休息好了吗,水老弟?我在楼下等你。”
听着这称呼,便想起唐朝晖们“酒协”的那番夜醉,胸中不禁一热:对,老家教师队伍里那些血性淋漓的角色,似乎都脱不了一类色彩——鲜红血色的狂放热情!
楼道里遇上邱振宇。这才发现他走路有点瘸,一腿长一腿短的;瘦高的躯干左上右下摇摆着。见我便笑:“下午与师兄上山打了几只野味,摔破点皮毛……”说着一拍右腿,“还有条好腿呢!”一手搀住我肩膀相伴前行。
“打猎……为了晚餐!”我感动得有些吱吱唔唔了。
邱振宇哈哈一笑:“打猎是我人生一大爱好咧。我哇,这辈子有‘三好三不好’:好打猎、好喝酒、好交朋友,不好赌、不好色、不好计较。——怎么样?给个评价,我这人……”
如此活法,哪个男人不仰慕,哪个女人都喜欢啊!我悄然握住他右手。才握住便一惊:这哪里是手指头哇,简直就是一把铁耙啊!根根骨节粗厉异常,皮肤冰冷粗糙,透过皮肤感觉到的全是僵硬。我想,这才是猎人的手吧!这手如何拿捏粉笔哟。
我忍不住笑了。他问:“什么?”
我说:“你不该做个教师。”
他忽然松开手,超前两步,转身看着我,说:“还是记者厉害!不该做教师吧?告诉你:我本来不是教师,我是越战英雄!”
说完瞪一双大眼,行了标准军礼。
他开进口越野车,挂挡、踏离合、踩油门一气呵成,看不出节奏,“呼”一声冲出停车坪;“嗤”一拐弯,如一艘巨轮犁开波涛,朝窄窄柏油路面呼啸前去。速度表显示80码。在这双车道干线上啊!除了职业军人谁敢这样开车?
邱振宇一路讲他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立功和转业经过。语速快,句子促,只记住些关键句:
他做特务连排长,深入前方二百公里,生擒四个耳目,格毙七个越鬼,抢回三套资料,荣立二等功。但酒后强奸了一玉林少女,坐了一年禁闭(我估计等于判刑)。向少女求婚,少女却不愿嫁他。只好把转业安置费全留下,空手回到老家。侥幸有军区首长关照,通过市委照顾进县教师队伍。开始哪晓得教书,只做信报收发。后来试教体育,却折断了学生的胳膊骨;道歉赔钱后,改教历史课。只教战争史,从不在黑板上写字。只好做政教主任,再做副校长,现在做校长……
我心里喊:妈呀!这位“将才”算哪流哪派的先进啊!
邱振宇似乎猜到我的想法,直言道:“你莫奇怪啊。我要这个机会,就像一头猪买件人衣服而已。等好多年了!我战场上的生死兄弟林昌剑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这机会就是他给我的。我向他保证过——不要职称,不涨工资,也不升官,就要一口气。他妈老子做一辈子教师,得有个像样的名誉!像上战场样,我虽不是野战队员,但搞一辈子后勤啊。后勤也有立功人员呀!他妈教育战线就不评后勤人员啊!你说公不公平?”
军人逻辑,怎不理解?“是有点不公啊。教育本来就是个综合系统,不是几个优秀教师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前面一条大河,修建中的大桥工程显得零落冷清。邱振宇说,这桥从设计到施工已七年了。政府没钱,招商流产,可苦了师兄。
我问师兄是谁。他说:“师兄是二中的老师,一辈子没顺过。早年被打成‘毒草’,游斗八年,平反后改教语文课,现在每天骑着破摩托来来回回。一下雨呀车歪人倒,一身泥巴推车到学校,一年好几次……”
“你是带我去他家里吧?”他说:“是的。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乡村里的土居士啊!”
“土居士?”居士还有洋土之分?邱振宇眉飞色舞了:“我师兄可是黄龙县大名鼎鼎的人物呢!三十年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肖思光就是他——你当然没听说过。等到他别墅里就知道了。——他有几本书厚的故事,够你吃一惊的……”
“别墅?”一个农村教师有别墅?
“在农村不奇怪啊。山林土地自己的,建材山里水里的,造城里那种别墅不要多少钱!”邱振宇打电话,要那边把酒烫热了。
丢掉手机,他一指左岸土包上一大片苍翠树林说:“那就是我师兄的别墅,看到吗?”
大河左岸有个胳臂肘拐弯,一座小山包被蓊蓊郁郁的深林盖着。起初不见房屋,一摊夕照涂抹于林表,斜射的阳光把江水染得金碧辉煌。待汽车拐上弯道,才见修木绿冠间画角飞檐,再近些就看到被叫着“别墅”的房舍了。车太快,来不及细品那含蓄的美,人就被带到了檐下。
一个高五尺许、着对襟黑布衫的中年人站立檐下。足蹬圆口青布鞋,柔直的白色细水衫裤,将整个人分成黑白两截。中年人一脸褶皱,黑里透红的肤色,在黄昏氤氲的背景里,眸子特别亮堂。中年人作揖致意。我连忙还礼。中年人轻笑道:“记者光临,蓬荜生辉啊!”
里间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端了茶盆,分茶请坐。一个四五岁男孩绕肖思光腿间蹦跳娱乐。肖不抽烟,落坐的姿势饶有武师派头。
邱振宇唠叨着路不好走,劝师兄不再骑摩托。师兄呵呵应着,一边打量我这来客。置身别样的乡野情境,我还不太适应。
邱振宇进来后就没正面说多少话,似对这位师兄很忌惮。我照旧递名片做介绍,强调此次调研的重要性,有意对邱振宇做了褒奖。
肖思光温和地数落着师弟的粗鲁,请我莫计较行伍人的放肆,将名片放衣里藏好,右手一引,朝我请道:“参观一下我的茅屋,可以吗?”
我说:“邱校长一路赞您别墅如何好,您反说它是茅屋了!”肖说,什么别墅,就是茅屋。
登高一看,才发觉刚才落坐喝茶处是飞檐画角的亭子,亭后才是别墅主体。出亭而北,过杉木铺成的二十米甬道——甬道架在三丈宽广的池沼上,池沼对岸的甬道穹顶悬有一匾,额题“听雨轩”三字。左右各三间平房一字排开。
我为“听雨轩”之名叫好。肖思光说:“这是一位忘年交赏写的。词语贴切:听雨而不看雨,更不是淋雨;一个听字,有大闲雅、大从容、大无所谓的境界。”听到“大无所谓”,不禁为这些语文老师的能耐折服,居然能将“无所谓”境界分出大中小的等级来。
过完甬道,眼前是六级石阶;阶下一亩广场,场的东西两面各三间低矮厢房,正面则是两层主楼——吊脚楼。
我油然感慨着:“肖老,叫茅屋太谦虚了!这真是别墅山庄啊!”
邱振宇理直气壮起来:“这种格局、质料、设计和风格,谁都不会把它看成茅屋的……”
肖思光却强调一个观点:“别墅的地理要素是符合的,别墅的人文因素就不具备。我是个受尽苦痛、看尽炎凉的读书人,非官非商,顶多就像个居士。不能称为别墅,茅屋更恰当些。”
我猜测肖思光所谓的“茅屋”很可能寄寓了杜甫的情怀,便临时改了杜甫诗句为老先生起兴:“已有广厦十几间,可邀天下寒士聚欢颜!肖老说的茅屋,哪里没有人文因素呢?”
肖老眼睛一亮,双掌一声响,道:“振宇啊,今晚可喝顿好酒了咧!”邱振宇便回厨房帮办。
吊脚楼四向环绕,像一道木箍把整座楼房抱成一团。放眼南望,池沼闪着夕阳余晖;绿树浓荫下,两进楼房逐次降低,柔柔地融入凉亭之外褐色阡陌与碧湛河水中……
俯身鸟瞰,则见屋顶盖以杉皮,而无一片瓦;铺垫廊道的,则是山间河里的各色石头。仰视楼后山峦,斜伸而上的深绿色山坡,依稀有几块玉米花生地。
视觉告诉我,别墅主人在刻意回避某些东西:整座房屋看不见一点水泥和陶瓷瓦片!
肖思光打开左边第一间房,邀我去坐。
这是间客厅。四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桌上搁一敞口瓦罐。南北靠壁处放两张竹床,床上有纱布莽裹的枕头。最引人注意的是悬挂东西两壁的书法竖轴。轴屏已发黄,宣纸开始爆裂。近身的一幅,笔法凌厉,锋芒毕露。细看又是诧异:居然是章问樵的作品!
心下不禁大惑:林主任不会刻意安排我处处可遇章问樵吧?怎么这几个人物总与章问樵牵丝带缕呢?看来,小小县域里,章问樵算个人物了。
肖思光见我有心赏鉴,便由东到西逐一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