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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如意别开头去——她不愿看徐思难过,本不打算对徐思说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骂她的那句“野种”始终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导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冲突,心中忽就隐隐怨愤起来。

她终于说道,“三姐姐打的。”

徐思就这么僵住了。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拦下,也许还会再挨一巴掌。”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感到隐隐的痛快——她终于,终于将委屈对阿娘说出来了。她想,究竟面对这样的状况,她阿娘还会不会再说出类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缓解,至少别当面激怒他们”的话来。

她便直视着徐思,等她的回应。

——她也有她的软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为她撑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对她说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贵重——她不是一个比旁人卑贱的“野种”。

可是没有。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间便涌上泪水。那眼泪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转,立刻便坠落下来。

如意心中那隐隐的痛快立刻便消散不见了。她几乎立时便意识到——她伤到她阿娘了。

她感到懊悔,忙抬手帮徐思拭泪。可她的心情也益发沉重了,她只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阿娘并不是遇事就哭的软弱性子,哪怕面对天子,真恼火起来时她也一样冷眼相对。此刻她的沉默和泪水其实只说明了一件事。

也许琉璃说的是对的,如意想,她确实比旁人卑贱。所以得知她被人责打,她阿娘首先感到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难过,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愤怒。

如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徐思却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擦去眼泪,笑道,“阿娘没事,被迷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捧住如意的脸,缓声问道,“疼不疼?”

如意点头,随即又忙摇头道,“……不疼。”

徐思仔细帮她查看了一番,虽确实无碍,心下也万分酸楚。便又轻声道,“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

如意点头。

徐思停了好久,才终于能勉强说道,“你三姐姐不懂事……”

如意只听这个开头便已明白,她阿娘要对她说的还是“她错了。你懂事,别同她计较”。可这话这一日听起来有多么刺耳。她忍不住便想问徐思——为什么她懂事反而要挨打,而不懂事的那个打了她,还不会被人计较。

但这一日她已将她阿娘刺伤过一回了。她知道她若说出口,她阿娘得有多难堪,多难受。

她便只将委屈咽下去,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听徐思将话艰难的、违心的讲完。

可她的难受又该说给谁听呢。

徐思等她作答,她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问道,“阿娘,今日若是我打了三姐姐,阿娘也会这么和三姐姐说吗?”

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

待到再听不见来寻她的人的呼喊声了,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寒风吹来时,她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神,茫然四望。只见此处院墙高立,俱都是一色青黑的砖瓦。房屋倒是修建得坚固,然而一看便十分陈旧阴湿。夹在中间的一条长巷曲折局促,因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角落里尚堆积着冰雪,那雪亦不复冰清玉洁,反而蒙了一层发黑的尘污。

她却不知道宫中也有这样的去处。不过书读得多了,倒是很快便想到——这也许就是类似于汉宫中永巷、掖庭一样,供匠人、织女们做工的地方吧。

虽隐约意识到这是哪里,她却也没更多的心思,就只是浑浑噩噩的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还在无忧无虑读书玩耍的年纪,从未考虑过前路,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或者会离开徐思身边。

究竟她是个“野种”这件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甚明了。但她确实已隐约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但究竟哪里才是啊?

她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处容身。前路之多,竟无路可走。

庄七娘自织室里出来,便影影绰绰的望见前头有个少年公子。身量不高,却十分俊俏匀称——冬日里穿着肥厚棉衣的时候,人人看上去都免不了有些粗笨,能有这般俏丽的身姿实属难得。她身上那袭青色深衣虽看不清布料,可那青色十分雅致匀净,也不是底下人有身份穿的。

庄七娘便想,莫非是正月里哪家入宫来觐见的小公子,迷路走到织室这边来了?

她的孩子若在身边,如今大约也正是这个年纪。故而她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然就有一分怜惜。

偏偏大年正月里,织室这边粗使宫娥们俱都放了假,她一时竟找不出旁人来问。左顾右盼了半晌,终于还是亲人之心占了上风,便拉了拉衣衫,畏畏缩缩的上前,问道,“可,可是迷了路?”

她眼里生了白翳,近来视物已有些费力。然而靠的近了,总算能瞧出个大概——见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皮肤白皙,却有一双极清黑倔强的眼睛。那姿容极美,恍若隔了霞光仙雾一般,竟依稀令她想起徐思来。虽一身男装打扮,然而分明就是个清贵淡雅的美貌少女。

宫里这个年纪的少女,又是个贵人……

庄七娘不由就有些愣住,忽就想起正旦那日,殿里送了件男装来让她改尺寸,且十分急用……似乎正是这样的款式颜色。

她心口已然急促的跳动起来,忙就拉起那姑娘的衣袖来,翻开内里寻找记号——她记忆越发衰退,偏偏近来连眼睛也不大好了。因此手头活计多的时候,为免混淆遗忘,她便总顺手在做完的活上绣个小记号。不会碍着旁人,但她上手一摸就能摸出来。

那姑娘立刻便戒备的将衣袖抽回去,可庄七娘确实已摸到了。这衣裳正是当日刘嬷嬷吩咐她改过的——而刘嬷嬷原是如意的乳母,如意长大之后,徐思依旧将她留在如意身边伺候。刘嬷嬷吩咐下来的活计,无不是给如意做的。

庄七娘心下狂喜,几乎就要哭出来。然而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来。她忙就展开笑容,又怕吓着如意,忙又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徐娘娘宫里的人。我是到这里找东西来的,平日里不住这里。不,不过我是底下的下人,想来您早先没见过我……”她不由就焦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取信如意才好,“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我给改的,我给您做过许多东西……还给您编过竹球。您小的时候,我还抱过您——”

如意却只觉得戒备,听她胡言乱语,不由就有退缩之意。

这妇人身形苍白浮肿——并不是格外的肥胖,然而就是显得臃肿松散。似乎年纪并不是很大,可头发已然有些花白。那双眼睛尤其骇人,右眼青白,上生着白翳,令人不敢对视。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看着便十分的不正常。

如意隐约听人说过,永巷、掖庭之类的地方不干净,常有发疯或患有癔症之人,心下不免就有些骇然。已不由警戒起来。

可这妇人能认出她是辞秋殿的人,如意又觉着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兼此刻烦乱、无处可去,便也不急着逃走。

只默不作声的看这妇人究竟要做什么。

庄七娘说了半晌,才意识到如意竟一句话都没回。

她心中只一味疼惜,兼眼神又不好,竟没觉出如意的防备来。只是忽然就想起什么,上手便去握如意的手,觉出她手上冰凉,话立刻便刹在口中,转而便从怀里掏出一双棉套子来给她戴。

边说道,“快套上,看你的手冰冷冰凉的。”

觉出寒气自脚心往上钻,又不觉跺了跺脚,自言自语一般,“脚上也都冻麻了吧?哎呀,这么冷的天,您出来做什么。快过来坐一坐——”

她便要拖着如意进屋,然而织室内水汽大,无人烧炭时越发冷得冰窖一般,异味也重。她才探头进去便立刻意识到不妥,便顺手抽了两只蒲团。又推着如意出来,将蒲团往能晒到日头的墙角旁一铺。铺完之后待要请如意坐,才意识到简陋,她心知委屈了如意,目光里不由就带些愧疚和哀求,道,“将就着坐一坐吧——”

她动手动脚的,如意被她不伦不类的亲近、关怀给摆弄、冒犯得十分难受。

她的手极其粗糙,直如锉刀一般,且手劲又大。让她攥了那么一下,如意只觉扎得满手疼,然而她塞过来的棉套子却极轻柔,如意没见过这种东西,庄七娘便又教她戴,絮絮叨叨的解释着,“听说您出宫读书,特地给您做的呢——宫外怕是没火炭暖炉吧,写字时手得有多冷?这套子我用的极细柔的棉花,虽看着薄,却暖和。您可以带着写字,只要把手指套翻过来,瞧,手指就露出来了吧?扣子一扣,便不会往下掉了,一点都不碍事——”

说完了又带了些邀功的、期待的目光望着如意。

如意觉着她的目光骇人,便不看她。可也确实察觉出这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女人的细心来。便不解释宫外自然也有炭火暖炉,她读书的地方压根儿便不冷,用不上这种东西。只胡乱点了点头。

又见这妇人竟将两只蒲团叠在了一起,才知道两只竟都是给她拿的,反倒把她自己的忘了。

如意这一日心不在焉的,片刻后才又意识到,也许不是忘了——原本宫里便规矩多,在她跟前等闲的宫娥都是没有自己的位子的,何况是与她同坐?

这世上原本就不是人人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可唯有一个人的疼爱,是从来都不做假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阿娘。

她曾想若以后要出宫立府,便将她阿娘接出去同住。绝不令她生气、伤心、失望,要每日都让她开心快乐,要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自知道自己也要出宫,这番愿望便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如意泪水便又要涌上来,想到自己今日几番质问时,徐思难过、心疼的目光,便懊悔、难受得几近透不过气来。

可再想到“野种”二字,便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若她是野种,恐怕日后再不能同阿娘在一起了吧。便又无措痛哭起来。

庄七娘见如意忽然便对着蒲团痛哭不已,不觉便慌乱起来。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胡乱问道,“谁欺负姑娘了吗?您怎么哭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吗?”她一焦急,反倒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最不对劲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刻她终于模糊瞧出如意嘴角的青肿。

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一般,庄七娘脑中的记忆瞬间便苏醒过来,她心中不由瑟缩恐惧,许久之后才终于想到——自己已经逃开了,她的丈夫确实是没本事闯进宫里来打她的,她已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这才汗涔涔的勉强醒神过来,感到安全。

因这一番回忆,她终于从乍然见到如意的狂喜和失措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一日所做究竟有多失态——如意压根就不认得她,一个体面尊贵的公主,如何能同她这样的人为伍?

便又自嘲难过起来。

如意哭了一阵子,终是哭得累了,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

庄七娘见她唇角青紫,又听她哭泣,心里也依稀有了些猜想——莫非是如意不听话,被徐思给打了吗?毕竟如意是个姑娘,想来徐思生了儿子后就没那么疼爱她了呢?

她不由有些心酸。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算什么挨打。也许只是徐思恼火时不小心蹭了一下子,毕竟就只这么一点小淤痕罢了。何况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如意赌气逃走却十分危险——万一真的惹火了大人,岂不是更要挨打了。

她忙就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劝说如意,“娘娘疼爱您,就,就算是一时……定然也不会下狠手。您快回去好好的向娘娘赔罪,让娘娘消火下去吧,不然……”说到一半,想到如意性子竟如此之烈,不懂妥协,日后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不由就酸楚的落下泪来,道,“您若觉着难受,便来找我说……可千万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啊。”

如意自己浑浑噩噩的,却并没有去听庄七娘怎么说。

她只是满脑子都想着徐思,纵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只想回到她阿娘身边去。

庄七娘见她伤心失落,只以为她是因为挨打的缘故。

她一心想逗如意开心起来,费力半天口舌才总算想起什么,便惊喜道,“对了——我还给您缝了布老虎。您等一下,我这就去拿给您玩。”

她钻进一间屋里去,片刻间才想起没放在这里——须还更远些,便又回头切切叮咛如意,“您要等我呀,我转头就回来——”

如意醒神过来时,便已不见了庄七娘。

日近晌午,阳光终于破开冬雾,变得明亮暖人起来。

她想她已出来得太久了——又是在那般光景下出来的,不知她阿娘该有多么担心。

她低头看见怀里的棉手套,便回身搁回到蒲团上,又随手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金银锞子放下,便转身离开了。

庄七娘气喘吁吁的抱着布老虎从拐角出来,正待歇一口气,便见墙角人已不在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僵硬的上前去,瞧见手套旁搁着的一把金银锞子,泪水便怔怔的滚落下来——因年节到,各宫都打了许多金银锞子用来赏人。又因她在如意年幼时救过她,每年年节她的赏赐也格外优厚。何况宫里有吃有住,纵然她再贫穷,又何尝缺这么几枚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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