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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些心结其实很容易开解——只要说明白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无需感到羞耻,就已足够。

待沐浴完毕,徐思帮着如意更换衣衫,由翟姑姑从旁补充着,告诉如意和如意身旁侍女需要注意些什么,如意就已经能坦然面对了。

如意明白了自己近期不能出远门的缘由,便也不再吵着非要出去不可了。

二郎兀自别扭了一阵子,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算了,不去也好。”

——他心知自己撞破了萧懋德的秘辛,萧懋德很可能会有所动作。不论是试图收买、拉拢还是如何,如意在他身旁,确实都很不方便。

妙音公主一直没什么动静。

就连八月十五的家宴她都没有出席,天子对她十分恼火,维摩试图替她说话,也被天子一言斥退。

整整半年多,她一次都没有入宫,外头的交际也一律不参加。镇日里闭门不出,除了小沈氏之外谁都不见。

腊月里,妙法公主写信回来——她在月初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天子惊喜之下,命人送信到妙音公主府上,父女之间的关系这才稍有松动。

妙音公主同驸马之间虽没有离婚,但夫妻关系已然名存实亡。天子有心替他们调解,然而百般规劝暗示之下,刘敬友依旧冷了心不闻不问,而妙音乐得他不闻不问。天子面对油盐不进的女儿女婿,也不知更厌恶哪一个。

待到除夕,天子听说刘敬友连信儿都没送一个,便抛开妙音自己回乡祭祖去了。终于默然。

他心里到底还是更疼爱女儿。干脆命妙音公主回宫守岁、过除夕。恰萧懋德年初入京,妻儿都不在身边,他便也将这个养子一并召来。

宫中夜里照旧有傩舞和庭燎。

各殿灯火长明,将暗夜招摇得如白昼一般。宫道旁每隔几步便是火台,因火台中添加了沉香木,芳香四溢。乐官们便在沉香火旁坐而吹笙。一时跳傩舞的少年们在方相氏的引领下入宫驱傩,几百人俱都画裤朱衣,踏着鼓乐肃然起舞。脚下齐齐一踏,那舞步声宛若海浪拍礁,迎面而来,人登时便能高昂起来。歌者用素声配着鼓点吟唱自古流传的调子,驱喝着方相氏和少年们起舞,不时伴有少年们整齐干云的和声,纵然听不出说的什么故事,也能带动人心起伏腾跃。

虽说天子一年比一年不爱热闹,当此之时也还是不由便被调动起兴致。和姬妾、子女们同乐起来。

这是宫内每年只有一回的最热闹的时候,后宫各殿几乎都没什么人,全都来陪天子看傩舞了。因管事的和主子们都不在,不少殿里就连值守的宫娥和内侍们也都悄悄的混到此地来偷看。

而天子也并不十分严厉管束——原本这一日就是万姓同乐的时候。何况这一日他十分开心。

年下不止妙法公主为他添了一个外孙,维摩也给他添了一个孙女儿。虽说没能得一个嫡孙,但也破除了天子的担忧——他原本还忧虑维摩体弱多病,不利子孙。现在看来大可不必。纵使眼下他膝下子孙单薄,但维摩还年轻,二郎也很快便会长成,想必他有生之年,是能见到子孙满堂的。

天子心情好,一面观赏傩舞,一面便将太子唤至身前,道,“待会儿过了除夕,你先替朕去同泰寺上一道香。”

维摩道,“是。”

天子又张望了一会儿——众人都去看傩舞了,大都不在坐席上。东宫年轻女孩子又多,兼火光与香烟迷目,他竟分不清谁是谁。

便笑问,“大囡的生母是哪个?”

维摩忙道,“她还没出月子,儿臣便没让她过来。”

天子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过糊涂了——你让她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惊动。她是有福之人,日后必然子女双全。”维摩道是,天子便又道,“朕年近三十才有了你两个姐姐,三十四岁才得了你。你年方弱冠,时日还久着,不必着急。好好调养身体是正经,子孙只需顺其自然。”

维摩便有些语蹇——不知天子是在责怪他内宠太多,还是当真看出他的着急来,故而用此言安慰他。

天子又拍了拍他的手,问道,“你二姐呢?”

维摩便要差人去寻妙音,然而天子又有些心结,皱眉道,“她既不来,你便也别找了。”

维摩忙道,“二姐有一阵子没回来了,我适才看她往含章殿方向去了。想必是想先拜祭一下母亲吧。”

天子默然片刻,眼中脾气这才舒缓了些,道,“你下去吧。”

恰二郎拽着如意过来向他敬酒,随即琉璃、萧懋德依次前来,又有各宫妃嫔,最后太子妃也带着东宫女眷上前祝寿,天子残余的火气终于也消解了。

天子留二郎在身旁说话,如意便自己回徐思坐席旁陪她守岁。

历年她就只在守岁过后饮一点屠苏酒,因她年幼,徐思都不许她多喝,只许沾唇一点罢了。但这一年她既然认为自己已长大了,徐思便也让她尝试着喝一点酒。便将自己饮用的葡萄酒倒了一耳杯给她。

如意尝着甜滋滋的很好喝。前味芳香而后劲甘醇,喝得身上暖融融的。便想,难怪魏晋时朝廷屡次禁酒都禁不住,原来这杯中之物竟这么美妙。如意听闻北朝也曾数次禁酒,不过他们的皇帝自己一个个的就都是酒鬼,所以从来也都禁不住。南朝倒是很少禁酒,大约是因为物产丰饶少见饥馑的缘故,粮食没那么紧缺。

如意不知不觉全当蜜水喝了下去。喝完便又举杯向徐思讨要。

给她用的耳杯虽比常用规制小许多,却也能盛大半升酒。徐思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没尝着辣口吗?”

如意道,“有点,但和甘甜混在一处。不但不难喝,反而芳醇有余味。”不由又咂了咂嘴,回味道,“好喝。”

对于如意饮酒如水一事,徐思也并不惊讶。毕竟李斛就是个酒桶,徐思几乎从未见过他的醉态。但凡如意能遗传到他一半的酒量,就不会轻易醉酒——不管愿不愿意,孩子身上都不免会有父母的印记。但骤然察觉到时,徐思心情也还是相当微妙。

看她面色微粉,眸光潋滟,竟是半点醉意都不带,反而更加精神奕奕了。徐思便笑道,“你这般牛饮,小心不一会儿便要醉倒了——莫非这么小,你就要当个酒鬼了吗?”

徐思再吩咐人给她斟酒,如意忙就将杯子一扣,道,“那我还是不喝了。”虽她所听所闻,有不少人都将名士醉酒当作风流之姿。但就她所见所感,醉酒实在是一种丑态啊!

徐思这才抿唇一笑,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

殿外忽然火光大盛,傩舞也跳到最精彩处。徐思便推了推她,笑道,“这边不用你陪了,去看傩舞吧。”

外头鼓乐声、舞步声和着歌者、舞者不时高昂起来的歌声、啸声,在明火和香雾缭绕中渲染出极为喧嚣热闹的气氛。

因人烟鼎沸,虽在寒冬腊月中,也并不觉着冷。只是一到深夜,人的方向感便会变得奇差。何况这一日徽音殿前的陈设、景物和人也都与平时截然不同,如意走到人群中时,便已然迷失了方向,又看了一会儿傩舞——少年们衣衫本就十分艳丽,又整齐的腾跃旋转,兼塵尾拂子宛转挥舞——不多时如意便不辨南北了。一时风过,那风冷暖交缠、异香袭人,如意忽就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她觉出此处风浊,便也不看傩舞了,干脆独自退出来,打算回殿里去。

但她自人群中出来,四下一望,却找不到回殿的路了。

——原来傩舞是边前行边跳的。虽走的慢,但也确实在移动。如意不知不觉跟着追看傩舞的人离开了徽音殿前,此刻便迷失了道路。

如意却也不害怕——傩舞只从南三殿过,南三殿为徽音、承乾、含章三殿,成品字形排列。虽也各有一二个小伴殿,但都不比这三殿那么高大巍峨,富丽堂皇,还是十分容易辨认的。且实在找不到时,她随手抓个人来问也就是了。想必此刻刘嬷嬷她们也在找她。

萧懋德见如意从殿里出去,心思便转了几转。不多时也寻了个借口出门去,想同如意搭几句话。

他知道如意的身世,这两年见她出落得越发鲜艳娇嫩,心里只痒得难受。近来又被养大了胃口,更觉着这些看上去高洁清贵的公主也都不免流俗,是色中之鬼。他模样俊美秉性风流,对付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从未失手。只要略施展些手段,总是能一亲芳泽的。何况如意也不像琉璃,既没那么烈的性子,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纵然她不愿意,想必也不敢声张。就算她声张……以天子之面慈心软,只要他谢罪哀求,咬定自己酒后乱性认错了人,想必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酒壮人胆,一时他盘算好了,这一晚竟非要试一试不可。

他热血贲张的出了徽音殿,四下一望……便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

忽有人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萧懋德恼火的回头,便见妙音身旁内侍在对他施眼色。

他目光便一转,心下了然。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堂姐还真是……他便也不拒绝,只若无其事的拾步,跟着内侍去了。

自五月一别,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妙音公主挨了打,两个人便再没有见面。至此已有半年多,此刻私下会面,只如干柴烈火一般。

妙音公主将萧懋德拉到暗处,话也不说便亲上来。萧懋德倒还有几分清醒,低声道,“你疯了!这是在哪里,你就敢——”

妙音公主拉住他的衣领,一口咬在他嘴唇上,嘲讽道,“你别在我跟前装摸做样!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做下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吓得住你了!”

“这里是承乾殿,天子居所,你竟然……”

“中间的正殿才是承乾殿,这里只是他诵经念佛的地方罢了。”她说这话边去撕扯萧懋德的衣服,“何况就算是承乾殿又如何,你对里头那张椅子不是早就垂涎三尺了吗!”

萧懋德眼睛映着外头的光,不由闪了一闪。

妙音将他按到在身下,“你有胆子就出去告发我,若没胆量就动作快些。你以为你在外头做的那些事,就不是杀头的大罪了吗!横竖都是背德逆伦……”

萧懋德抬手捂住她的嘴,反身将她压倒在地,在她耳边沉声笑道,“我可舍不得告发你,日后你还要当我的皇后呢……”

如意越走便越觉得不对劲。

灯火通明,殿堂巍峨,确实和徽音殿十分近似,然而四下寂然,竟不见人影。就只有除夕夜长明的灯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冬日江南常绿的树木在黑夜里一脉乌沉森然的矗立。

如意不由就想,莫非自己走错了方向,竟来到含章殿前了吗?

一时风过,如意不由就有些脊背发寒。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远处万家灯火依稀错落在天际,宛若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明珠——原来此地比徽音殿前更高耸一些,她竟能依稀望见台城之外的景色。

她正想着这是哪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压抑着,仿佛极痛苦。如意立刻便回过神来,她待要去叫人,然而极目四望,并不见有旁人。那呻吟声却更加急促了。如意无奈,只能赶紧循声而去。

暗夜无人,如意心下也忐忑不已。然而仗着自己功夫好,只不肯退缩。

循墙向前,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从门后传来。如意依稀听见那呻吟声中伴随着交谈。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的推门进去。

那两个赤条条缠在一起的人就这么映入她眼中。他们一时还未察觉,口中淫词浪语不断。偷欢的极乐之下,人的面容扭曲丑陋。

如意从未见过如此腥浊的场景,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萧懋德却已看到了她,一惊之下顿了片刻。然而忽意识到如意是独自前来,兴致反而越发高涨,目光如蛇般直勾着她,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如意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眼前景物忽明忽暗,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忽然便撞到了什么。

她扑在那人胸前,那绵软的触感和甜腻的气味令她又想起那白花花的一片,胃中便有些作呕。她手忙脚乱的将人推开。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只觉得手腕被无数针扎一般,立刻全身都紧绷起来,用力的挣扎起来。

那人制不住他,便喝道,“萧如意,你发什么疯!”

如意这才缓缓的回过神,鼓乐声、言笑声,明若白昼的跳跃的灯火再度清晰起来。她木愣愣看着琉璃——她的三姐姐依旧是她所知道的模样,匀净的面颊憋得透红,杏眼圆睁,眉毛微挑,显而易见是又被惹恼了随时会发怒的模样。

感官再度回到身上。

原本如意同妙音公主间的感情远比和琉璃之间和睦,但这会儿站在琉璃面前,她反而觉得更暖和、安心一些。

琉璃不满的盯着她,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还在竭力装模作样的掩饰,心下不由大感嫌弃。

“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我又……”她想说我又没打你,但到底心中有愧,没能说的出来。只嘀咕道,“晦气不晦气啊……”

如意发不出声音来,身上也沉得厉害,只觉得手脚绵软难以控制,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她也听不大进去琉璃的话。

只是来到明亮处,心中忽就对于要“见人”一事产生了极大的抗拒。明明拼力才逃到这里,却连大殿都不愿意再回去。又害怕琉璃向她追问些什么,只希望琉璃赶紧离开,便有些摇摇欲坠。

琉璃隐约也觉出她有些恍惚,仿佛失心一般,却不知她受了些什么刺激。待要问她,却又问不出口。

——自那年正月,琉璃打了如意一巴掌后,这姊妹二人之间便有意无意的避免碰面。

虽说在此之前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糟糕,但有些事捅破和不捅破,做绝和不做决之间的区别是相当大的。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这些,只一味任性放纵。此刻再回头看,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闹得姊妹决裂,连碰面都尴尬。对此,至少琉璃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她生性傲慢,让她低头去向如意认错,绝无可能。何况她依旧是喜欢徐仪的,偏偏如意被许配给了徐仪,她本就无法毫无芥蒂的和如意相处,也便将错就错,干脆决裂到底好了。

她拿定了主意,虽然心中依旧动摇,却还是咬了咬牙,不去管如意。只丢下她,兀自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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