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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那路却越走越深,越走越坑坎难行。萧懋德抬头见两侧山石险峻,古木森然,顶上南北双峰高耸对峙,心下不由骇然。便生出退缩之意。

正要命人后退,忽见前头浓雾中有人影隐现。他不由盯着细看。

那人跨坐在骏马上,身形优雅中带了些冷峭——那轮廓优美如画,纵然隐在雾中看不清模样,也知必是极好看的。但并不是个女人。

那人立在道路中央,正面向着他,分明已看见他了!

萧懋德不知怎么的就屏住了声息,宛若被猛虎盯上的猎物般,全身都被定住。紧绷着,发不出声音,且动也不能动。

忽有一刻,迷雾似是散去了。他正对上了那人漆黑的,冷漠如冰却又带着诡异的嘲讽的目光。那人抬手猛的一挥。

——那是萧怀朔!他是来杀他的,他中计了!

萧懋德猛的拨马要逃。然而就在那一刻,山上一声巨响,泥土裹挟着巨石、草木宛若洪流般滑下,只瞬间便将他身后退路吞没了。他所带来的那百余人片刻间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马相互推挤践踏,哀嚎惨叫不绝。

这突入其来的山崩显然也出乎萧怀朔的预料,所幸他的人马都埋伏在崩落的山坡两侧,并未受到波及。

短暂的怔愣之后,两侧伏兵终还是从命杀出,飞快的将战场收割干净。战斗只在片刻间便结束了。

萧懋德被押到二郎跟前是还抱着头在瑟缩,忽见如意立在二郎身旁,他忙高叫“饶命——”。

何满舵踢了他脊背一脚,迫使他再度跪下去。

又低声催促如意和二郎道,“该怎么处置他?”又道,“快些决定吧。适才已经有一次山崩了,还不知有没有后续。我们得赶紧离开。”

如意只望着二郎。

二郎道,“——杀了他!”

一直到出了谷口,二郎依旧一言不发。他目光空洞,宛若所有感情都被埋葬了。

漫天细雨,烟雾迷蒙。他们尘泥满身,狼狈落魄。

如意在谷口回望牛首山。此山是金陵南面门户,京城常以“天阙山”称之——据说当年东晋定都建康后,曾想在南门外修建城阙以彰显威严。某日君臣出城南望,见牛首山南北双峰对峙,十分雄壮,丞相便道,“此天阙也,何烦改作?”于是金陵城便不再另建城阙,而以牛首山为南阙。

故而尽管此山离台城已甚远,但不出牛首山,就不算是真正离开金陵地界。

如今,他们终于走出牛首山了。

可他们的父母和兄姊依旧被困在城中,性命掌握在仇敌手中,随时可能遇害。

而他们抛下父母兄姊,抛下的同生共死的道义,独自逃出来了。

如意能明白二郎此刻的感受,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萧懋德才能真正离开建康。他们杀的是叛徒、逆贼,是将天下和家族祸害到此种境地的罪人——可他们对萧懋德的仇恨,何尝不是对那个抛弃家人独自活命的自己的憎恨。唯有迁怒、归罪于此人,唯有将萧懋德杀死,他们才能掩埋掉心中的罪恶,继续前行。

二郎道,“阿姐……”

如意只将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在。”

雨虽不大,却一直没有停。

水汽浸透了衣衫,棉衣早已失去了避寒的功用,便如沃在身上的一层软冰。如意只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

二郎便吩咐,“就近寻个村落,稍稍修整一下。”

此刻他们已进入江宁地界——叛军自慈湖渡江,从南向北进攻建康,故而江宁县首当其冲。不过江宁多农田,百姓以稼穑为业,大都安土重迁。逃难者少。而此地山矮水多,湖泽河流遍布,易攻难守。故而叛军劫掠过后,并未在此驻军。

一行人的紧绷的精神都不由松懈下来。

如意闻声也回过神来,道,“阿娘曾叮嘱我,若路过江宁,务必去看看翟姑姑是否平安。”

——二郎和如意相继出宫立府之后不久,徐思便将翟姑姑也送出宫去荣养。原本一直居住在东长干来着,但叛军渡江前她忽然说想回乡看看侄儿一家。徐思才派人将她送回江宁县,李斛便杀过了长江。两边就此音讯不通,徐思一直牵挂在心。

二郎便问,“翟姑姑家住在哪里?”

如意道,“似乎是叫做横陂村。”

何满舵插嘴道,“那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少当家的可看到前边那条河了?”他抬手一指。

如意顺着望过去,果然远远的看到前头有条斜穿而过的沟壑,更远处弯道上还有座简陋的石桥,想来就是何满舵所指的河流。可她并未看见河中流水——江南很少见枯水的河道,何况是在这么多雨的季节。她略觉着奇怪,便道,“看到了,可河里是不是没有水?”

何满舵道,“这河绕着牛首山流过来,想是前头滑坡淤塞了河道吧。”又道,“这条河就是横溪,过了河一直到对面那座山,中间那片高地便是横陂了。”

向前还有一二里地的模样,二郎见如意瑟缩的厉害,便吩咐,“加紧行路。”

李兑却忽说道,“噤声——”

从牛首山出来时他们一行有近两百人,一路奔逃至江宁,也并无几人掉队。只是人疲马乏,渐行渐缓。尽管如此,队伍里也没什么抱怨之声。李兑提醒之后,更是一声人语都不闻。只马蹄踏在泥路上践起的泥水之声,不时的马鼻喷气声,还有漫山遍野沥沥淅淅的细雨声。

二郎看了李兑一眼,李兑施了个眼色,二郎立刻便下令,“都戴上头盔,备好武器——”

话音未落,便听见两侧丘陵中马蹄震响,喊杀声起,有两队人马斜斜杀出。

人马未至,先有一波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所幸距离过远,大都没有射入阵中。然而还是有几个骑士中箭坠马,其中一枚流矢正擦着二郎的脸颊飞过。二郎瞳子不由一缩。

追兵足有四五百人,是他们的两倍之多。一行人慌忙掩护着二郎脱逃。然而他们这一路从石子岗到牛首山再到江宁,一日之间在雨雪泥泞中辗转奔逃了几十里路,人还罢了,马力却已不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二郎手下武将只能杀回去暂且拖缓追兵,由李兑和何满舵几人保护这姐弟两个先行。

箭矢如雨,如意只能拼命将身体贴上马背,抓紧了缰绳任由马自己奔逃。视野早花成一片,耳边全是风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她恐慌的扭头寻找二郎的踪迹,见他确实跑在自己身边,才稍稍放心。

然而忽然之间,二郎迅速的落后了——只一瞬间便掉出她的视野。

她拼命回过头去,却见二郎胯下的马摔倒在地上,二郎正从泥泞中爬起来——后头敌兵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如意猛的便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飞快的拨转马头,不管不顾的奔回去。

——她终于抢在追兵前头,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她伸手试图拉二郎上马,然而他们的手都湿滑将冷,一用力便滑开。她绕着二郎转了几次,两只手却始终握不到一处去。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所幸他们自己的人手也适时杀了回来,同追兵混战到一处去——如意忙从马上跳下来。

二郎在同她说话,但她耳中到处都是人的嘶吼喊杀声,马的嘶鸣声、刀剑碰撞和刀砍入肉的响声……她听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将他推到马上去。

追兵已然要围上来,她已来不及上马了,只能全力去拍马臀,令二郎先逃。

几乎就在那马起步的同时,几只羽箭钉入她的肩膀,她吃痛脱力扑倒在地上——而那匹马先前所在之处,羽箭纷纷钉入了泥水中。

她摔倒在泥水中,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疼痛贯穿她的全身,她脑中意识已有些昏黄麻木,四下里声音渐远。她在混沌中想,二郎不要紧吗,应该是逃出去了吧……而她恐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但随即便有个人强硬的将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负在背上。

如意恍惚从黑暗昏黄的痛楚里清醒过来,只见那人被细雨淋湿的白玉一般雪白冰冷的脖颈,和脖颈上凌乱缭绕的碎发。那人扭过头来,赤红带泪的眼睛正同如意的目光对上,那目光里有种凶狠又释然的决意——如意在茫然中下意识抬头去望她那匹马,只见马背上空荡荡的。

……在最后的一刻,她的弟弟跳下马来,选择了和她同生共死。

也许她该愤恨他辜负了她的牺牲,也许她该欢喜自己没被丢下,也许……但无论有多少也许,那一刻如意所唯一感受到的,其实只有明亮。她心底业已熄灭的求生之火,就在这一刻再一次轰然被点起。业已灰暗失色的世界骤然又有了色彩。她从三途川的河水里被强拖出来,自幼养成的顽强的意志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

她靠在二郎的肩膀上,本能的推着他避开几只羽箭。

但追兵确实已杀进来了,渐渐将他们二人包围起来。何满舵他们都脱不开身,而如意很清楚凭她和二郎的力量是冲不出去的。

他们身后便是横溪——近前看才知道这河中并非无水,只是水流清浅,河床中裸露出大量淤泥和乱石,芦苇大片大片的生在浅滩上。那浅滩也有丈余深,两岸泥土在饱吸了几日雨水后已有些垮塌,岸边垂柳树斜倒在一旁。

他们便从那柳树上翻下去。相扶着逃到芦苇丛中。

那芦苇丛竟有一人多高。

路边追兵追上来向芦苇中射了几箭,却见那姊弟二人蹒跚的穿出芦苇丛,正试图涉水过河。

这时节河水冰冷刺骨,追兵都不愿下河去追。

踟蹰之间,姐弟二人已走到河中央,那河水也只湛湛没过他们的腰。眼看他们就要走脱,叛军立刻便下令,驱赶了一队人马下河去追他们,其余的人绕到前头桥上,从桥上过河拦截。

那河水虽不深,但因地形坡度,水流却有些湍急。

而如意受了伤,大半体重都靠在二郎身上,他们前进得其实十分蹒跚。

这分明是一场必死之局,就算挣扎到尽头,最后他们的结果恐怕也是被擒拿——他们已丢了马,就算上岸之后也会很快被追兵赶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放弃的意思。只是尽全力在排开沉重阴寒的水流,往对岸跋涉。

身后追兵已都下了河,同他们相距只有半条河的宽度。而且他们都骑着马。

距离在一点一点的缩短。

二郎终于涉到河边,探手抓住了对岸斜垂下来的杨柳。

此岸的水却很深,坡壁陡峭,没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双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击一般疼,疼得她意识昏沉。而她的右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她泡在冷水中,不经意松开了胳膊,眼看就要从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二郎忙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托到后背上。声音颤抖着,宛若恳求,“抱紧我,阿姐……千万不要松开。”

那声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没有再说什么,“放开我,你先逃吧。”只是尽全力抬起胳膊,两只手握在一起,斜环住了二郎的肩膀。

二郎再度将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乱石,用力往杨柳树上攀爬。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过了河心。

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山崩一般、万马奔腾一般丰沛的轰然的响声。

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还在交战中的双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一道裹挟着泥沙、碎石、枯枝的浑浊水流,如一条冲破锁链的巨龙般汹涌咆哮着自上游滚滚冲来。那黄龙张开巨口吞噬着沿途所冲击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河中人马眨眼便消失在浊流中,前方木桥瞬间便被拦腰击碎。

河中、桥上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萧怀朔在最后一刻背着他的姐姐踏上了对岸。

那河岸也开始在浊流中垮塌。他背负着如意最后跃了一步,最终摔倒在地。而那黄龙般的浊流也终于被河岸束缚住,没能将他们吞下。

他们摔倒在地上,河的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

这些追兵中有许多先前跟随萧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则是萧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萧懋德原本的设想中也有一场前后夹击,他将如意当猎物,是想要彻底享受一次狩猎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击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迟迟得不到信号,只能远远的追踪着萧懋德一行。直到从牛首山逃回来的人带回萧懋德被杀的消息,这只部队的指挥换人之后,才开始行动。

一日之内,他们当中许多人亲眼见到了两次异变。心理正承受着极大的冲击。

而所有这一切萧怀朔都不知道。

当他终于缓过神来,他只再度将如意扶起来,和她相互支撑着,继续他的逃亡。

——而这一场逃亡,确实还远远没有结束。

细雨无声飘落,天地阴晦沉郁,远山朦胧在雾气中。

他们相互搀扶着,蹒跚向着不远处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树,这时节大都枝条疏落,只寥寥数枝早梅花打起点点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墙与破败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这村落显而易见也经历过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强行征收过钱粮,家家闭门锁户,外头几乎无人行走。

二郎便先将如意搀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着一块青石坐下来。那青石挡住了风,聊胜于无的遮蔽了一些寒意。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拔出来。”

如意已几近昏迷,闻声只点了点头。

二郎试图帮她撕开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发的柔韧,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二郎用短刀将她肩头衣服割开,只见一片血肉模糊,那箭头似已没入肉中。他不由就紧绷起来,顿了一顿,才握住箭杆,道,“阿姐,我有话很说——”

如意不由凝神去听,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将那箭一举拔出。如意不由闷哼了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气,问,“……拔出来了吗?”

二郎声音哑了哑,道,“……箭头留在里头了。”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肉咬得紧,原本就不容易拔出来,这须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开伤口,把箭头剜出来就好。然而她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言简意赅,“先找翟姑姑。”

他们进了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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