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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覆釜山以东、以北是古城鸠兹所在。鸠兹地势低平,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滩涂汀渚水草丛生,鸠鸟云集栖居,由此得名。鸠兹一代多水泽,地形零碎复杂,常有水贼出没。前日从宣城运来的一批货物便在鸠兹一代被劫走。

如意这一日清晨出门,正是为了此事。

李兑问起来,她便道,“有些头绪。稍后把何老大叫回来,我仔细同你们说一说这件事。”

李兑便道,“要叫着何老大?是需要官军出动吗?”

如意点头,“是。”

李兑便不再多问了,只道,“我这就带他们去江渡上,少当家的一起去看看?”

如意确实想去江渡上看看。

赭圻县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制长江中游的重镇。

近来因大军出动,频繁调拨水军和粮草,江上常有战船通行。

从南陵进攻采石渡以至于建康,走水路、陆路皆可。萧怀朔手下尤以水军见长,吃定了李斛不擅长水战,当然要从江上夺回先机。

原本这是台城陷落后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为顾淮态度不明,如今军中将领人心纷乱,都在揣摩、议论顾淮的动向。本该气势如虹的大军出击,也蒙上了一层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所幸这影响尚未波及到底层将士。

而东方也传来消息——吴兴、吴郡和会稽三郡同徐仪结为同盟,共同出兵抵御李斛。李斛在东路随便派出几百疲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的势头已然被遏止,如今叛军和徐仪率领的盟军正在义兴一代交战。萧怀朔趁此时机从西线发动进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军虽有后顾之忧,但对此次出征并无疑虑。

——所有人都想尽快打一场胜仗,尽快遏止李斛扩张的势头,也顺便震慑那些在后方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观望者。

也因大军出动的缘故,江渡上的盘查十分严格。

如意来到渡口上时,她的商船才刚刚通过盘查,停泊在港口前。

李兑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来人手上船盘点、核对货物。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经意间抬头,便望见不远处江面上又有船来。

那船很小,飘荡在浩茫江天之间,宛若一叶芦苇。

然而那苇舟船头分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岁,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微微扬头,怀中还抱着一柄格外长的长剑。

在浩荡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这种醒目的姿势,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娴熟的身法,还要有一颗顽强的高调着,哪怕很累、不舒服、没必要也非得秀给所有人看的装腔作势之心。

如意不能不承认,这少年的每一次出场,都能给她留下分外鲜明、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在十分关键的时刻。

她便令霁雪附耳过来,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诉二郎,就说顾淮的儿子来了。”

霁雪忙领命去了。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见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纵身起跳。宛若惊鸿掠水般几个起落便来到岸上——那姿态潇洒得令人想一箭给他射下来。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只看见如意一个人,满脸喜色的上前打招呼,“想不到在这里竟也能遇见你!”

如意身前侍卫持戈阻拦,那少年却并不放在眼里,伸手便将长戈拨开。侍卫们招呼帮手,他则只同如意说话,“听说建康沦陷了,我还以为你落入敌手了。”

如意见他欢喜的纯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准。”

那少年却还在装糊涂,“你当真被俘了?他们有没有对你——”

如意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戍卫们很快赶来,将这少年左右去路截断。他们虽不认得如意,却知道李兑是临川王萧怀朔的亲信。便问如意,“你认得此人?”

那少年似乎这才察觉出异常,目光向四周一扫,复又落在如意脸上。

他目光中闪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和去岁在建康,被羯人追杀时他强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如意果断否认,“不认得——他强行闯关,你们快拿下他!”

顾景楼却并不反抗,任由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只在有人试图收缴他手中长剑时,下意识的抓紧了不肯松手。

可瞟见如意老神在在的看热闹的目光,到底还是放手了。却也不忘对她感叹,“相识一场,你还真是无情啊!”

如意:他竟还敢和她谈交情。

如意心底忍不住恶意丛生——顾景楼今日若瞎了、瘸了、死了,她肯定好好的同他叙叙交情。甚至他哪怕憔悴一些、愧疚一些,她也能宽容些。如这般毫发无伤的活着,一如既往的轻浮着,那真就不由她不暗恼“人而无耻,不死何俟”了。

——毕竟当日天子确确实实的下达圣旨,令顾淮入京辅政、御敌。顾景楼奉天子之命,也受维摩之托去江州传旨,可是顾淮没有来,江州的援军也没有到。生死攸关的事,他既为人臣子、受人所托,却不能忠君之事、达成使命,这会儿还要做出什么“知交”的姿态?

她便落井下石道,“别忘了搜身。”她身旁侍从接茬道,“是啊,他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密函、赃款。”

侍卫们果然便要去搜顾景楼的身。

顾景楼面色一变,终于想要脱身出去,如意便提醒,“小心,他要夺剑。”

侍卫们忙攥紧手中刀剑,纷纷向后退了一步,剑尖和目光立刻盯紧了顾景楼。

顾景楼目光一扫,竟又按捺下去了。从容笑着,伸开手臂,示意侍卫们尽管搜。一面又对如意道,“你真就这么恼火吗?”

如意并不理会他。她在等着侍卫们从他身上搜出东西来。

顾景楼在这个时机来南陵,当然不会是巧合。如意几乎肯定,他是来替顾淮解释江州刺史何以强占了雍州一事的。他的到来其实也令如意很松了一口气——顾淮派他的儿子而非旁人来,这本身就代表着诚意和善意。

顾景楼还在尝试,“给我个机会解释——我也有很多理由。”

侍卫们迟迟搜不出东西来,顾景楼的笑眼看上去也越发的可恶起来,仿佛吃定了如意一定会妥协一般。

一般说来,如意确实该妥协。因为顾淮在雍州立场不明,万一他的儿子带着善信到来,却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意觉着顾景楼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没错,她是一个公主。可本质上,她其实只是一个商人。她不代表萧怀朔,也不代表南陵。

如意便又提点侍卫们,“连路引都没搜出来吗?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会不会是奸细?”

她这是明着陷害他。顾景楼一惊,不由急道,“你可要想好了!”——以如意的耳聪目明,顾景楼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来意。把他关起来不要紧,耽误了大事,于她和萧怀朔也没好处。

如意却只瞟他一眼,油盐不进。

这一次顾景楼却不能像坐视台城被围一样轻松。毕竟能否和萧怀朔达成谅解,也干系到顾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关。

何况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张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来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头。

顾景楼只能无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诈。”七八把刀同时向前一伸,他只能无奈的停手。见如意丝毫没有心软、罢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我奉江州刺史顾公之命,前来求见临川王。我身上有顾公手信,并不是什么奸细——你们快去为我引见。”

他终于肯公开使者的身份,带上江州的诚意,正式求见萧怀朔。

侍卫们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惊讶道,“你当真是顾公的使者?既如此,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却在这里乱攀交情?”

顾景楼憋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您觉着是什么缘故?”

侍卫们都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过火。恰李兑从船上下来,替她解围道,“殿下,船上货物已清点完毕。您还有旁的吩咐吗?”

李兑也这么叫,侍卫们便不再怀疑如意的身份。慌忙行礼。

如意便也学着顾景楼的不要脸,道,“都起来吧。正事要紧,快去向南陵府通报吧。”

离开之前,顾景楼再度看向如意,难得的,眼中竟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烦请殿下暂时替我保管了。”

也不待如意再反驳,便跟着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谒见萧怀朔去了。

南陵,太守府。

萧怀朔大步进屋,侍从们低头趋步上前,帮他卸下铠甲。府中记室上前禀报政务,萧怀朔边走边听,未及进屋,外头便有人来通禀,“范明之范学士正在侧堂里等候。”

萧怀朔便抬手令记室暂且稍侯,吩咐道,“请范学士进来。”

范皓范明之,尚书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经典,善诗赋,为文学士。范融是萧怀朔的授业之师,李斛之乱前刚刚致士归乡,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沦陷后,他听说萧怀朔来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来投奔萧怀朔。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名士,也是顾淮和天子的旧交。萧怀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写信向范融问计,结果今日范皓便主动前来见他了。

萧怀朔匆匆卸去铠甲,只套上件鹤氅便接见范皓。师兄弟两个见过礼,他便携手拉着范皓坐下,问道,“老师是怎么说的?”

范皓从怀中取出范融的信,道,“这是父亲写给顾公的信。”又道,“父亲听说殿下扣押了张广,还有话令我带给殿下。”

萧怀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来看,只抬头问,“老师有什么教诲?”

范皓便道,“父亲说,张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但论辈分,张广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亲家。因此他才会看轻小辈藩王,惹来竟陵王的报复。话又说回来,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动,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张广固然可恶,但毕竟辈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实。”

萧怀朔一笑,道,“我当谨记在心。”又问,“顾淮之事,老师可有说过什么?”

范皓顿了一顿,才道,“父亲只说,国士者,非常人所能知。况是国士无双者。他也不明白顾公此举究竟为何。”

萧怀朔不由一怔——这句话他曾听范融说过。似乎是……

正思索,便有人递信儿进来,道,“舞阳公主命小人来禀告殿下,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顾景楼来赭圻了。”

萧怀朔和范皓俱都一惊,不由对望一眼。萧怀朔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使者忙道,“他独自一人乘舟而来。小人来时,公主殿下刚命人拦下他。”

听说顾景楼是私下前来,范皓便沉默不语。

萧怀朔问道,“您怎么想?”

范皓略一犹豫,道,“顾公既然派儿子前来,想来必是好消息。但具体如何,还要看顾公子怎么说。”

范皓觉着顾淮派儿子来,本身就是示好,萧怀朔的感受却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顾景楼。

——顾景楼其人,就连天子的诏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阴奉阳违,其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诺、守诺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来派遣信使往来、约期求见也就罢了,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来,有何诚意可言?

就凭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说得再如何恳切真挚、天花乱坠,也都不算数。一旦离开南陵,只怕他会再如前次那般,将承诺抛之脑后,把他们当一场猴戏来耍。

但偏偏萧怀朔还不能不陪他做戏。

萧怀朔便对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和孤一道见他,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时,外边便来禀报——江州刺史顾淮遣使者顾景楼前来求见。

萧怀朔也不起身,纶巾鹤氅,安坐于席。

正堂内外侍卫铠甲湛然,长刀在握,军容肃整,不闻半声杂响。

顾景楼进屋,先对上萧怀朔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称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将一切情绪都写在其中。他只用目光传达一种威压,表达他的从容有余高高在上。

顾景楼已被如意折腾过一回,对上这阵仗,立刻便明白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维摩那等心慈手软天真无邪,再三再四的给人机会的好少年。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明白这一次宴无好宴。

他看也不看两侧侍卫,只从容上前,向萧怀朔见礼,“臣顾景楼,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来投奔殿下,听候殿下差遣。”

他亦是一身朴素布衣,甚至连兵器都不携带。然而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倒是半点都不输阵仗。

范皓听他称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说麾下还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惊,忙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却一派平静,仿佛并不将顾景楼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骑放在心上。只道,“你是从江州来,还是从雍州来?”

顾景楼便顿了一顿,随即道,“雍州——臣惶恐,”虽如此说,他眼中却毫无惊惧,只瞬也不瞬的紧盯着萧怀朔,仿佛好奇于萧怀朔会有何种回应般,缓缓道,“殿下既然已知晓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隐瞒——雍州刺史萧懋友趁李斛之乱,引西魏大军入城,意图借助西魏之力夺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斩后奏,拥兵占据雍州,抵御西魏。关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给殿下,恳请殿下阅览。”

他将奏折呈上。萧怀朔命人接下,却并不急于翻开。只将奏折按在案上,转而和顾景楼对视着,道,“顾使君是何时北上的?”

顾景楼有些觉着棘手了。

不管萧怀朔问雍州的事,还是问顾淮去岁何以不及时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给萧怀朔一个交代或者说一个台阶。但萧怀朔偏偏从中间问起。而这一问,恰恰正问到点子上。进可攻,退可守。

他若答不好,萧怀朔恐怕就要趁机问罪了。

问罪倒也没什么,横竖不过是想强占先机罢了,不可能当真要向顾淮兴师问罪。

而顾景楼早知道这一趟来定然要吃亏——用他阿爹的话说,他也该受些教训了。但这少年有个毛病,他好面子。让他对萧怀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义。

“去年腊月。”顾景楼斟酌了片刻,答道。

“先皇的旨意,是何时到江州的?”而萧怀朔也果然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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