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府，判官会客室。
莫语凝盘膝而坐，熟练的提起砂壶为自己倒上一杯。她看了看沈慕然，茶壶向上微微一晃，像是在问他要不要也来一杯。
沈慕然苦着脸连连摇头。判官的审美极为特异，茶碗像是从远古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坑坑洼洼布满裂缝；里面的水就更可怕了，茶叶——如果那可以被称为茶叶的话——粘成一团，沈慕然觉得它很像坏掉的面粉，或者浆糊，反正不是茶叶，但水神的确问了他们要不要用茶，所以他还是把它当成坏了的茶叶吧，灰凄凄的，并且蔓延到全茶碗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以身试险。
这似乎在莫语凝的意料之中，少女笑了笑，端起茶碗，毫不在意的抿了一口。
沈慕然盯着她的表情，没有欣喜，也没有嫌弃，和喝之前一模一样，仿佛这只是普通的白水。
他感到好奇，在莫语凝和水神的注视下倒了小半碗水，又犹豫了半天才颤着手端起来喝了一口，那模样就像是毒药。
灰尘一样的茶叶溶解在水中，尽管沈慕然咬着牙不让它们通过还是没用。它们竟然真的是茶叶，但是絮状的，触感与他之前猜测的面粉差不多。
而茶水的味道也确实和水一样，无色无味，喝完后却让人有些恶心。
沈慕然喝了一口就没兴趣了，放下碗继续苦着脸。
“噗。”莫语凝笑出声，水神似乎也笑了，但沈慕然猜不透。他感到丢脸，嚷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上去就像在喝毒药。”莫语凝笑的弯下腰，“真以为是什么仙酿啊？他能给你口水喝还是看在公费报销的份上，不然连忘川河的水你喝一口他还要跳脚追债呢。”
沈慕然嘴角抽搐，不敢相信水神这么抠门。
“千秋殿下。”水神缓缓开口（其实语速也不慢，可是夹杂了太多声音听上去像是慢放），“时间会改变人。”
“你放我进来的唯一原因是我还欠你一瓶凡间酒庄的三年酿。”莫语凝回道。
水神笑道：“现在是一千三百六十一年了。”
“我可去你的吧。”莫语凝回道。
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沈慕然默默想到，觉得自己压力更大了。
“千秋殿下性格也变了许多呢。”水神为自己续上一杯灰絮，沈慕然皱着眉看他一饮而尽。“此次来怕是为了花园阵法。”
“知道还不快让我过去。”莫语凝说。
水神却没有正面回答。“千秋殿下可想知道我是如何逃过书空追捕的？”
“靠换脸蒙混过关呗。”莫语凝说。
水神微微一笑，“连殿下都能认出来，书空就这么蠢吗？”
莫语凝看向他。
“我投降了。”水神说起这番话来毫无愧疚难堪，语气自然的宛若谈论天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语凝语气平静，“像你做的事情。但书空竟然会相信你。”
“他不得不相信。”水神道。“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下属，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当杀手。”
他与莫语凝对视，“千秋殿下也不敢忽略我吧？毕竟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莫语凝不语。水神可以变换成所有人，而且实力高强，一旦他是假死逃脱转手就可以潜伏在书空跟前趁其不备。
沈慕然坐不住了，“那你也没有必要为他保持忠诚吧？”
水神看向他，笑道：“自然不会，书空也没有这个想法。”
“那你快带我们去阵法那儿啊！”沈慕然急道。
莫语凝垂下眼，默然不语。
水神道：“我做不到。”
“为什么？”
“阵法一开始就被毁了。”
“……”沈慕然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阵法……”
“我把它供出来了。”水神如实回答，语气中没有一丝愧疚。“加入别人总要有点投名状嘛，反正给谁干活不都一样。书空还比千秋殿下好相处。”
沈慕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水神不可思议，可是竟然找不出他话语中的漏洞。莫语凝却笑了。
“你一点没变。”她说。“告辞。”
她起身扭头就走。沈慕然不知所措，跺跺脚跟上。
“现在怎么办？”从冥王府出来，即使莫语凝不再装作阴差也没有关系。沈慕然一路小跑追上她，路途中人无不侧目。阳魂从冥王府出来不稀奇，但阳魂在大街上跟着个阴差跑可不常见。更何况这个阴差年纪如此之小，那就更觉得稀奇了。
“重新造一个阵法。”莫语凝头也不回。
“什么？”沈慕然问：“那一开始你怎么不造？”
“因为我喜欢简单一点的方法。”莫语凝越走越急，最后竟唤出飞剑斜向上飞去。“我们回黄泉幽界。”
他们并没有回去。
在奈何桥的旁莫语凝停了下来，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哭喊的群鬼，眯眼打量的孟婆，停留在对岸的白衣男子身上。
书空。
还有一个低着头的小仙。
“呵。”莫语凝冷笑，沈慕然却已经后退了几步。
“别害怕。”莫语凝说，“他过不来。”
“谁说的？”哭声让书空的情绪更加烦躁，他甩了甩袍袖，问。。
“你要是能过来，就不会花费那么大的心思勾搭忘川了。”莫语凝说，“不是吗？”
书空笑了，“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真令人伤心。”莫语凝皮笑肉不笑。
沈慕然小声道：“他看上去不像过不来。”
“他装逼很有一套。”莫语凝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
书空看向低头小仙，他在三生石旁掐了几个法诀，莫语凝盯着他，脸色忽然变了。
“别让他过来。”她对孟婆喊道。“封桥！”
孟婆举起一碗汤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封桥！”莫语凝急了，再喊道。
“别嚷了。”孟婆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苍老。她在这桥头站的年数比千秋的年龄还长。此时也没有抬眼看她，依旧机械的重复自己的工作。“现在冥界的主人是判官啦，与您没关系了。”
莫语凝脸色苍白，飞剑微微一沉，忽然掉头转去，沈慕然连忙跟上。
她速度飞快，利用小仙施法的时间冲回冥王府，守门的少年见刚出去的贵客又急匆匆回来。不知道该不该拦，莫语凝趁这个间隙闯进去。
“回来啦。”水神还在喝茶，见她回来并没有什么惊讶。
莫语凝没理他，跳下飞剑朝内室冲去，沈慕然稍晚一步听见门口的说话声。
书空走进来。
内室有一个传送阵，没有人。
沈慕然夹在他们之间，进退两难。
“把他带走。”书空对于这个结果并无惊讶，他吩咐小仙，对水神说：“你没意见吧？”
“我不认识他。”水神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沈慕然被绳索套住，陷入一片纯黑的空间。
书空面不改色，“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吧。”
“是！”小仙如释重负，朝奈何桥的方冲去。
“你要去找她吗？”水神下唇沾了沾灰絮不再喝，似乎自己也开始嫌弃这茶水的味道。
书空面无表情，“这与你无关。”
“你实力削弱的很厉害。”水神站起来，黑色的头帽垂落到后颈。
书空看向他。
“我现在也能战胜你。”水神若有所思。
书空挑了挑眉，眼角似有笑意。语气却十分高傲，“就凭你？”
“你不信吗？”水神道：“你连忘川河都过不了，我却是巅峰状态。”
似乎怕他不信，屋内的器具颤动起来。水神的笑容也不断扩大。
“可惜你不会做这种事。”书空毫无畏惧。
震动一霎那停下来，水神坐回原位。
“不错。打打杀杀的弄坏东西多不好。”他端起茶碗，“况且你比千秋殿下好得多。”
“多谢你的评价。”书空转身离去。
门卫对频繁来往的贵客不知所措，他们听见水神唤自己的声音，褪下铠甲走进去。
“蒙混过关，千秋。”门卫身材娇小，竟是莫语凝的模样。
她并无笑意，“沈慕然被抓了。”
“对。”水神说：“别忘了还我一千三百六十一年的佳酿。”
“我会还的。”莫语凝冷冷道，进了内室。
传送阵朴实无华，应该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阵纹布满了灰尘。如果书空不那么紧急，进来细细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并没有人类的脚印，阵法的晶石也耗尽了能量。
莫语凝默念了句阵法，身形消失不见。
“三枚晶石。”水神自语道：“这个可别忘了。”
他将灰茶一饮而尽，“两边赚真是有趣，希望这场争斗不要停止。”
莫语凝感到天旋地转，待视线恢复急忙扶住最近的物体不让自己倒下。约莫过了十几息才稍微好了点。
她坐在地上，这是一间茅舍，废弃了很久，地上的灰尘有她的脚踝高。莫语凝就坐倒在灰尘堆里，它们飘起来，呛进她的气管。
莫语凝没有咳嗽。她捂住嘴顿了一会儿，几滴眼泪沁出眼角。
即使书空可以通过仙界的结界找到自己，也一定想不到她会来这儿。
莫语凝握住吊坠缓缓打开门。
